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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骤变

 
  “不叫我守陵了么?”她愕然道,“叫我住到您府上?好是好,就怕给您添麻烦。”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人总闲不住,怕招您家里人厌烦。”
  肖铎低头拿笔勾兑,曼声应道:“臣府里没别人,除了做粗活的下人,就只有我一个。”
  音楼哦了声,“厂臣的家人都不在京城么?”
  他笔头子上顿了一下,半晌才道:“臣父母早亡,原本还有个兄弟,几年前也去了,臣如今是孑然一身。”言罢抬眼瞥她,斜斜的一缕视线飘摇过来,刚才那点哀绪似乎不见了,显出一种风流灵巧的况味来,“娘娘对臣的事很好奇?这会子宫里正忙,人多眼杂,请娘娘暂且按捺,等咱们一个屋檐下了,有的是时候亲近。”
  他影影绰绰的一点浅笑映在唇角,音楼瞥他一眼,心头大跳。暗忖真是是个极难琢磨的人,刚才看他还方正齐楚,转眼又变得轻薄放恣了。越是这样才越好奇,像他这么不可一世,说得直白些,在紫禁城里只屈居皇帝之下。顶着宫监的名头,办的却是国家大事。再加上这副卖相,还有关于他和皇后的传闻……
  音楼干干一笑:“随口问问罢了,也不算特别好奇。”想起福王的安排,难免有些忐忑,便正了正颜色,颇有些掏心挖肺的意思,趋前身道,“厂臣,我的命是您救的,我心里想些什么,对您也不讳言。我侥幸活下来,没想到后面会遇到这些事。依您的看法,福王殿下是势在必得的么?假托守陵,让您收留我,这是要学唐明皇啊?如果哪天对我厌烦了,还能放我走吗?”
  谁见过失了宠的妃嫔能放出宫的?划个院子寂寞终老,不是所有宫眷的结局么!肖铎一哂:“娘娘,臣的话可能有些不中听,但全是为您好。殿下是娘娘命中的贵人,好好巴结着,这辈子就能安享富贵。人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何必计较那么多。说到底,连后世碑文上的尊号都是假的。只要活着时候痛快,呼奴使婢衣食无忧,还管那些做什么?”他站起身到书架上翻找存档,回首一顾道,“恕臣斗胆,臣请问娘娘,在家乡有心仪的人没有?”
  音楼尴尬地摇头,“我父亲家教很严,十二岁以后外男一概不见,哪里来心仪的人呢!”
  “既然没有,那娘娘又在纠结什么?”他缓缓踱过来,低头看她,“娘娘,识时务者为俊杰,单凭福王的身份地位,娘娘委身,绝不会吃亏的。若是娘娘害怕将来有什么不顺遂……”他莞尔一笑,迷迷滂滂,像隔着淡云的月,低声道,“有臣在,娘娘怕什么?”
  音楼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立场也不够坚定,被他一说,霎时又觉得很有道理。连喜欢的人都没有,还有什么可争取的?她抬头看他,他这样似笑非笑的脸总让人晕眩,忙调开视线擦桌角的水渍,纤细的痕迹,轻轻一拭就不见了。
  “我现在孤身一人,家里爹娘送我进宫,父母于我的缘分就像断了一样。我没有人可以依仗,那么多的兄弟姊妹,各人过好各人的日子,谁愿意趟这浑水呢!厂臣,您既然救我,就不会中途撂手,是不是?”
  他凝着眉,似乎在权衡利弊,但是很快点头,“臣答应的事,绝不会反悔。娘娘听我的安排,就能保娘娘一生荣华富贵。”
  她垂下眼,灯影下的睫毛长而密。她的五官很柔和,染上一层金色,愈发显得没有锋棱。良久叹了口气,“我听您的。”又笑道,“以前也曾经想过,找个情投意合的人,能过上太平宁静的日子,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他歪着头问她:“娘娘不喜欢殿下么?”
  年轻的女孩子有异性示好,一点不为所动也不可能。要不是他上来就动手,她也没有那么排斥。可是都不重要了,她离了座儿,微勾着嘴角道:“我这样境况,谈不上喜不喜欢。歇的时候差不多了,我该回箦床边上去了。知道厂臣在这里,进来打个招呼找话说,您可别介怀。”说完了整了整孝帽子,复打帘退了出去。
  夜色浓重,黎明前尤其黑。音楼迈出门槛望望天,月亮早没了踪影,剩下疏疏朗朗几颗星,一明一暗间,有的晃眼就不见了。
  将近丹陛的时候才看见彤云,她上来搀扶她,窃窃道:“主子,我上奉天殿帮着料理去了。大行皇帝的梓宫有个朱红描金的基座,设在大殿正中间,两边偏殿里排满了大春凳,都是用来安置朝天女的。您没看见,真瘆人呵!大邺的中枢,一下子变成了义庄,到处是黑漆漆的帷幔,一层接一层,从里面出来简直打不完。”
  音楼慢慢上台阶,怅然问彤云,“我没死成,家里还能有功勋吗?”
  “您管那些!”彤云道,“自己活着要紧,要功勋,舅爷们不会自己去挣么?也没哪家愿意看着闺女去死的,朝天女户是有封赏,可是能维持多久谁知道。出了点差池,还不是说收回就收回!”
  正议论着,后面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内官捧着拂尘神色慌张地往月台上奔,眼看要撞到了,彤云忙搀她避让到一边,咬着牙骂:“狗才,火烧了屁股,着急奔丧么!”
  她说得也没错,的确带来的不是好消息。大概是几个来谨身殿通禀,另有人去肖铎跟前传了话,音楼到殿门上的时候,肖铎从庑房里赶过来了,虽极力维持,却难掩惶骇之意,对天街上的众人拱手道:“诸位大人可得着消息了?坤宁宫的掌事刚才打发人来回我,说荣王殿下不知什么缘故,在承乾宫暴毙了。”
  几十个手握朝政的大臣,得此噩耗像一群没了看护的孩子,一个个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来,自是面面相觑,却没人说一句话。还是福王上前高声呵斥:“这是什么道理?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殿下不是在皇后宫里的么,怎么深更半夜跑回承乾宫去了?”
  肖铎呵腰道:“王爷息怒,臣已经派太医过去了,什么原因尚未查明。只是荣王殿下倒在贵妃箦床边,守灵的人说了些混账话,臣也不敢回禀殿下。”
  福王脸色阴沉,“把人叫来,如实说。”
  偏路上两个太监一遛小跑,跪在月台膝行上前,其中一个长脸太监边磕头边打摆子,抠着砖缝涕泪横流:“回王爷的话……今儿入夜就怪诞得很,殿里没风,贵妃娘娘灵前的长明灯不知怎么熄了好几回。奴婢们没办法,就让人把窗户都蒙上布,实在不成还打算找个罩子把油灯扣上……宫里人不多,都出去找家伙什了,单留奴婢一个人守灵。奴婢看案上香烧完了,就到幔子外头续香,可一回身,不知什么时候大殿下进来了,身上还穿着中衣,迷迷噔噔的样子,像是刚从寝宫出来。奴婢想上去请安……”他说着顿住了,抖得几乎发不出声来。
  边上同来的太监忙推他,“侉子,你赶紧说呀!这里人多,你怕个什么!”见他大头触地,连帽子都滚了,手忙脚乱够着了展角压在他脑袋上,自己接话道,“请王爷准奴婢代奏,据侉子说,他那时候像给魇着了,要迈腿动不了窝,眼睁睁看着箦床上的贵妃娘娘起了身……娘娘是背对着他的,正好把大殿下挡住了。他还听见大殿下叫了声‘母妃’,贵妃娘娘喉头就咯咯地响……等魇散了,再看里边,大殿下就倒在那里了,脸色乌青,死状极其骇人。”
  众人听完不由打了个寒战,这昏昏的天色,宫殿的檐角看上去像巨兽尖利的獠牙。大伙儿都被这个段子唬着了,音楼感觉彤云瑟缩着挨紧了她,她也觉得可怖,不是为这怪力乱神的故事,是为这被权利浸泡的人心。
  音楼心里都明白了,福王昨晚为什么这样肆无忌惮,还不是早就知道江山尽在他手么!贵妃娘家是外戚,外戚不得入宫,在场的内阁官员,没有谁能为此事平反。不管信与不信,荣王已死,福王继位,已经顺理成章的事。谁敢质疑,别忘了边上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肖铎,只要他不吭声,乾坤也就大定了。
  福王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他捶胸顿足,“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们都是死人么?殿下的大伴也是死人么?半夜里怎么让大殿下一个人上承乾宫呢?”又问侉子,“别抖你娘的了!你究竟有没有看真?小殓不是要裹尸的么?贵妃怎么起身?怎么能要人命?”
  侉子哭嚎道:“王爷,奴婢句句是实话,小殓的确是裹了的,可娘娘从箦床上下来,身上并没有绸子。她就穿戴着大衫霞帔,离奴婢也近,奴婢能明明白白看清她背后的云霞凤文。事关皇嗣,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话,要是扯谎,叫奴婢即刻死了,来世跌倒水里,做个乌龟大王八。”
  谁管他来世怎么样,肖铎问:“那眼下贵妃娘娘人呢?还在不在承乾宫?”
  侉子说:“在,后来跌回箦床上了,横躺在那里,可手里拽了把头发,不知道是谁的。大伙儿去瞧大殿下,里外都查了,没见有缺损。给娘娘翻身,才看见她后脑勺秃了一大块,连头皮都给揭下来了。”
  有人听得干呕起来,音楼转脸看肖铎,他倒是换了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无哀伤道:“诸位大人还是去过过目,毕竟大殿下是储君,再有半个时辰就要登基加冕的。出了这样稀奇古怪的事,在下如今也不知该怎么料理了。”
  谁去看?没人是傻子。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死了就死了。乡里有这样的说法,未及弱冠就夭折的是讨债鬼,帝王家还讲究个收敛入葬,换做平民百姓家,田间地头刨个坑,连具棺材都没有,随意就埋了。更有甚者怕债没还清,轮回后再找来,拿锹在孩尸上凿两下,就像斩断了孽根,往后就不会养不住儿女了。总之没人为了个早夭的孩子和福王作对,不管荣王的死因是什么,只能怪他没有做皇帝的命。
  “肖大人执掌司礼监,大殿下殁了虽叫人沉痛,可眼下要紧的是登基大典。国不可一日无君,什么事都可以往后挪,继位大宝的事一刻也耽搁不得。”首辅对福王拱手,“大邺至今两百六十余年,到了这辈儿里龙种寡存。如今大殿下一去,慕容氏便只剩殿下一脉。殿下天表奇伟、大智夙成,务请殿下主持大局,以继大邺丕绪。”
  有一人打了头,后面的人自然从善如流。肖铎揖手道:“臣即刻通知三部九卿五门接旨,各宫监调动起来,两刻时间也就筹备停当了。”
  就这么,皇帝人选说换就换了。音楼和彤云怔怔对视,/TXt|?小说天堂众人正要行三跪九叩大礼,皇后披着斗篷从御道上过来,逐个看殿前诸臣。视线转到肖铎面上,愈发悲愤交加泣不成声。
 
☆、怯晨钟
 
  荣王殒命虽叫人哀痛,但新君已定,再这么哭哭啼啼,未免不成体统。
  肖铎上前低声劝慰,“娘娘节哀,事情既然出了,再哭也于事无补。眼下还是以登基大典为重,娘娘请先回坤宁宫,余下的事等前朝忙过了再行商议。”
  回坤宁宫?坤宁宫也不过供她暂时落脚,福王一旦即位,这浩浩紫禁城哪里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原本邵贵妃一死,把荣王笼络过来,她的后半辈子就有了保障。可是荣王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她的太后梦泡汤了,往后要寄人篱下,这突来的变故叫她承受不住。
  她一把抓住肖铎,“你说,大殿下好好的怎么会暴毙?”贵妃尸变的说辞她连听都不要听,谁能在宫闱之中翻云覆雨,问他肖铎自己,他也交代不出第二个人来。看来他早就和福王结了同盟,人家必定许他更大的好处,利益当前他就把她给卖了。露水姻缘原就不在她的考量,她依仗的是他能到今天这步,全有赖于她的扶植。她如今落了难,把所有希望都托付在他身上,结果他好话说起来一箩筐,事到临头居然这么让人信不实!
  她狠狠盯住他,“厂臣,大殿下的死因是不是应该好好的查验?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是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脉!事情还未查明,你们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办什么登基大典?”
  肖铎脸色一沉,再由她说下去,后面不定会有什么妄言出来。既然取经经过了八十难,岂能在最后功亏一篑?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这个应该问娘娘自己。”他厉声道,“娘娘把大殿下留在自己宫中,却又未尽看护之责。殿下年幼,亥时一轮哭祭之后就回坤宁宫去了。臣请问娘娘,殿下寅时应该正是沉沉好眠的时候,怎么会自己一个人进了承乾宫?既然两宫这么多人都没发现殿下行踪,臣说句老生常谈的话,这是命里定的,贵妃娘娘舍不得留殿下一人,到底还是要带殿下同行。娘娘这里哀恸无益,没的伤了自己的身子。臣已经命人打造小棺椁,无论如何先殓葬要紧。眼下江山无主,多少人正巴望着新帝继位,带领朝臣们再开创出一个盛世来。还是不要为这等小事烦扰,先以大局为重吧!”
  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皇后惊愕地望着他,这还是在她面前俯首帖耳的肖铎吗?果然大势已去,他有了新主子,再也不用对她奴颜婢膝了。
  福王却道:“娘娘言之有理,大殿下死因未明,这会子匆匆拥本王,实在不是个好时机。我瞧还是缓一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样大的责任突然压在我肩头,我也没有做好准备。就依娘娘所言,先把大殿下这头料理好,往后再择贤明之君,也就是了。”
  这话一出众人骇然,纷纷表示事有轻重缓急,目下没有比拥立新君更要紧的了。荣王的事不是不办,而是缓办,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这事查不出端倪来,就算有点苗头也早就给掐灭了。办案子是谁的拿手好戏?还不是东厂么!既然东厂的厂公都把想法说明了,皇后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能够扭转乾坤!
  “娘娘听臣一句劝,还是回宫去吧!诸臣工眼下有要事要办,娘娘且放宽心,回头微臣自然查个水落石出,还大殿下公道。”肖铎转身吩咐闫荪琅,“贵妃娘娘搁在外头太危险了,难保不会再出岔子。赶紧叫人大殓,把棺盖钉实了,大家图个心安。”
  皇后伶仃站在那里,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可以轻而易举杀了贵妃,要她的命定然也不费吹灰之力。她闹,闹到最后又怎么样?荣王死了,她横竖是做不成太后了。还是认了吧,别一个不慎惹毛了那些人,过两天入殓的就该是她了。
  她垮下肩,用力闭了闭酸涩的眼。该说什么?说恭喜福王么?只怕会被当作嘲讽,反倒不讨巧。她扶住自己的额,转身时踉跄了一下,幸得那死而复生的小才人相扶,她在边上温婉道:“臣妾送娘娘回宫吧!”
  皇后不置可否,让她搀着,缓步下了谨身殿的丹陛。
  往东方看,天边有一丝微芒,快要日出了,穹隆隐约泛出蟹壳青来。皇后步履沉重,缀了麻布的鞋头每挪动一步,就从襕裙底下透出尖尖的一点。音楼觑她,她脸上表情木木的,简直是看破红尘的死寂。她赔着小心,轻声道:“娘娘不舒服么?臣妾叫人传太医来,给娘娘开副安神的药,娘娘用了踏实睡一觉,醒过来什么都好了。”
  皇后极慢地摇头,“好不了了……”又转过脸来看她,“端妃,你是蹈过义的人,哀家问你,死的时候痛苦么?”
  痛不痛苦,其实她已经记不起来了。脑袋伸进绳圈里,底下的木床一抽,就像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上不来气,白茫茫,空无一物。要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真要是那时候死了,过去就过去了,也觉得没什么了不得。
  不过皇后打听这个干什么?别不是想不开也打算悬梁吧!音楼唯恐她做傻事,绞尽脑汁把感受描述得可怕详尽,“娘娘,死过一回的人绝不想死第二回,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个过程太痛苦。脚底下悬空了,人就像块腊肉似的挂在那里,感觉魂魄脱离了躯壳,头发一根根地竖起来,眼珠子突出,几乎要从眼眶子里蹦出去。想透气,可是续不上,肺里生疼生疼。舌头从嘴里伸出来,不是因为别的,就是绳圈给勒的。您吃过鸭舌么?鸭舌底下有根软骨,人舌头下没有。本来就是肥糯糯的一团,嘴闭不上,只好吐出来。我以前听人说,上吊死的人来世口齿不清。上辈子舌头缩不回去,下辈子就是个大舌头。”
  皇后古怪地瞥她,“那你怎么没死?”
  音楼噎了下,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是有人相救,想了想道:“臣妾也不知道,可能是阳寿未尽,阎王爷不肯收我吧!”
  她哦了声,“那你命真够大的!可是福焉祸焉,谁又说得清呢!或者死了倒好了,没死得在陵地里点灯熬油,耗得油尽灯枯,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音楼道:“娘娘最是福泽绵长的人,不像我们似的。不管将来谁登基,娘娘偏安一隅仔细做养身子,其实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打发时间。斗斗促织啦,养养鸟儿啦,做个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好。”
  皇后有些自暴自弃,她从嫁给大行皇帝起就一直掌权,不管后来的邵贵妃有多受宠,后宫的宫务也一直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现在冷不丁把大权都收走了,她心里发空,虚浮着,不能脚踏实地。这种孤魂野鬼似的迷惘,怎么是个胸无大志的小小妃嫔能够体会的!她长长叹息,“我只是难过,一把日日雕琢的利剑临阵倒戈,你知道这种滋味么?”说罢苦笑着摇头,“你不懂,最好永远都不懂……我问你,贵妃尸变,这个说法你信么?”
  音楼不是傻子,有些话不能说,即便肚子里都明白,嘴上也一定要守紧。傻乎乎的人活得长,太通透了像玉,一个不留神就磕碎了。她装模作样打个寒噤:“我没进宫前也听乡里人说起过这种事,比方说儿女哭祭,眼泪千万不能落在亡人身上,闹得不好就要成僵尸的。等几年后出棺先喝亲人的血,喝了就能成精了,道士管那个叫旱魃。所以贵妃娘娘惊尸,也不是不可能。灵堂里有属相冲克的是大忌,好些人不忌讳,其实还是有些说头的。”
  皇后白她一眼,没甚兴致听她说这么神神叨叨的事。原本是想排解心中忧闷,至少找个能附和她的人,结果这是块迂腐的烂木头,说什么都信,整天疑神疑鬼,一看就是难成大器的榆木疙瘩。
  皇后不耐烦她,却也不打发她,一步一步朝坤宁宫走。她是小脚,在音楼看来像羊蹄,不能稳稳当当落地,真正弱柳扶风模样。她怕她跌着,愈发尽心地搀扶她。
  皇后发现她两只手一道上来了,知道她没伺候过人,闲闲问她,“你没有缠足?”
  她应个是,“臣妾是鲜卑人,鲜卑人没有裹脚的习惯。先祖是马背上颠腾出来的,女子也不像汉人小姐尊养在高阁,万一要骑马,缠了足行动不方便。”
  皇后似乎有些惆怅,“说起来,这会儿我也该放足了。一辈子站在枯死的断肢上,想来也甚锥心。”
  音楼明白,要取悦的人不在了,就没有必要再这么拘束自己了。她想皇后一定很难过,肖铎和她不是颇有渊源吗,到了紧要关头没有站在她这边,女人总归是女人,谁都靠不住,晚景恐怕凄凉。
  她们没再说话,她把皇后送回宫,途径乾清宫的时候皇后还流连了好一阵。毕竟男人去了,哪怕他活着不爱她,人在那里也是个念想。音楼这方面确实少根筋,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们共有一个丈夫,她连一点悲伤的情怀都没有。唯一让她伤感的是福王要登基做皇帝了,自己是盘中餐,用来满足他挑战禁忌的独特嗜好。
  安顿好皇后,跨出景和门的时候天色微明,夹道里人少,红墙那边就是承乾宫。不管守灵的太监是不是胡编乱造,现在回想起来背上也泼水似的汗毛林立。
  拉着彤云快步往前,上了天街有点迷糊,定了会儿神再过内右门,到谨身殿基座下正遇上皇帝梓宫往奉天殿运送。皇帝的丧仪用四棺两椁,最外面那层为金丝楠木,描金雕仙人走兽,大得惊人。太监们挪动起来要一百零八抬,前后像出游时的法驾,捧宝瓶架神幡,没有一丝马虎。
  谨身殿和奉天殿在一条中轴线上,相距不算远,但是因为棺椁太沉重,仪式又多,奉安入梓就花了三刻钟时间。等所有事都办妥,就到了新帝颁诏即位那一环。
  福王加了旒冠,穿明黄衮服,佩大带大绶,蔽膝上绣行龙下绣三火,傲然立在丹樨之上受文武百官朝拜。
  旭日缓缓东升,照亮两边的日晷和嘉量。奉天殿送走元贞皇帝,又迎来了新的君主。慕容高巩兄终弟及,是为明治皇帝。
 
☆、无留意
 
    本来停灵二十七日,到最后减半,借着贵妃作怪的名头,连着大行皇帝也没死安稳,停了十三天就匆匆发送了。福王这招是一箭双雕的赚钱买卖,人舍得下脸,什么事都干得干净利落。音楼甚至觉得大行皇帝死得蹊跷,没准就是他们下的毒手。
  人心险恶,她靠着车围子想,这么个动荡的年代,一切都靠熬。好在她耐摔打,生命力也顽强。小时候腊月里掉进沟渠都没死,她娘当时就说她有九条命,往后就算遇着点什么事儿,也一定能挺过去。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绵延三四里远,她就在其中一辆青幄车上。她如今是未亡人,跟随一干侥幸没殉葬的嫔妃们,一块儿上泰陵守陵清修。别人哀哀戚戚,她倒没什么,挑帘往外看,风和日丽。陵寝关乎国运,选的都是风水宝地,那里山明水秀,景致比起宫里好太多了。
  行行复行行,镶钉木轱辘在黄土陇上留下蜿蜒的车辙,耗费整一天,终于抵达了泰陵。很多人觉得墓地是阴森诡秘的,其实帝王陵寝真不是这样。宫妃们进泰陵已经是日暮时分,晚霞里看见殿宇林立,都是高规格的庑殿顶。大宫门檐下描着和玺彩画,顶上有龙凤藻井,比她住的乾西二所还气派些。
  音楼跟在守陵太监身后上了神道,两侧石像生伫立,足有两人多高。她手搭凉棚往远处看,山势绵延,空气里隐约带着烧化纸钱的味道,被山风一吹也就散了。她问那太监,“这里也按时下钥吗?”
  老太监佝偻着腰道:“回娘娘话,陵地不像宫里,没有下钥的说法儿。您瞧外面就一堵高墙,人都圈在里头了,娘娘们又是奉旨进陵,都是受人敬重的,难不成还在门上加锁么?”他一笑,一口大黄牙,“不能够,上头没这示下,咱们底下伺候的也知道娘娘们的难处。横竖这么大的地方,心里烦闷了各处散散,也是个排解的方儿。”
  门上不下钥,心早就上了枷,锁不锁都一样了。守陵有二十多人,各带一个贴身丫头,进了园子面对满世界松柏直愣神。太监又道:“娘娘们先安置,回头奴婢再把陵里的规矩和娘娘们交代交代。就跟和尚每日里有课业一样,咱们这儿也定时候诵经礼佛。用膳呢,有专门的局子伺候。要是菜色不合胃口,娘娘们自个儿可以开小厨房,点上两个厨子,另叫他们置办饭食。”
  音楼和彤云对视,摸了摸不甚鼓胀的荷包,音楼愁眉苦脸,“彤云,你说守陵有月钱么?”TXt?小说/\天、堂
  彤云两眼望天,“奴婢觉得……应该有吧!”
  “过会子打听打听,问明白了好。”她喃喃道,“我们老家做姑子每月还发头油钱呢!”
  彤云愕然,“浙江果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秃瓢儿还发头油钱,好些和尚脑门儿锃亮,敢情也抹桂花油。”
  她们分到的屋子在二排的第二间,这辈子和二结下了不解之缘。还好坐北朝南,屋里摆设是新换的,有桌有椅有梳妆台。幔子不像宫里那么花团锦簇,一色褚黄的,就是庙墙的那种颜色。落地罩里间摆个大蒲团,案上神龛里供一尊观音,耷拉着眼皮,竖着三根手指头,摆出婉媚端庄的姿势。
  陵地里管事的叫高从,三十来岁年纪,净了身不长胡子,头光面滑的,看着显年轻。他分派人送铺盖进来,音楼趁机叫住了他,“我问你,这里的宫监归不归司礼监管?”
  高从应了个是,“不论行宫、山庄、还是新苑,里里外外都由司礼监掌管,老祖宗怎么想起来打听这个?”
  不打听不行啊!她四下看看,吸了口凉气,“山里入夜冷么?”
  “冷啊。”高从镶着袖子说,“这会儿还能将就,到了后半夜比城里凉得多。不过夏天爽快,树多阴凉,连扇子都用不着,老祖宗待上一阵子就知道了。”
  音楼转过脸看看彤云,又对高从道:“你想法儿给我弄个熏笼来,我身上有病症,受不得寒。”怕他开口提钱,忙板着脸道,“要是上头不许,请你替我带口信儿给你们督主,他知道我在这儿受冻,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位端太妃原本在殉葬的名单里,弄了一出起死回生的戏码,陵里的人早就知道了。眼下提肖铎,似乎两下里颇有交情的意思,这么的倒要掂量掂量了。高从略顿了下,拱肩塌腰献媚一笑,“老祖宗和咱们督主……”
  她虚张声势,眼一横,“别问,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这么副二五八万的拽样儿真把人蒙住了,高从的身子又低下去半截,脑子里蹦出“对食”两个字来。这一惊立马醒了神儿,赶紧道是,“老祖宗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吩咐猴崽子们筹备。”一面说,一面却行退了出去。
  彤云摇摇头,“主子,您预备打着肖掌印的名号坑蒙拐骗么?”
  音楼扶了扶孝髻①,“人在矮檐下不打紧,要紧一宗儿懂得变通。你瞧瞧,这么的可受用多了。没银子就周转人情,多好!”
  “欠一屁股债,您不怕人找上门来啊?”
  她做出个地痞样,往圈椅里一坐,拔了个挖耳勺掏耳朵,瓮声道:“你没听过虱多不痒这句话啊?欠都欠了,要命一条,还能把我怎么样?”
  彤云唉声叹气,“您不知道,欠钱还有还清的时候,欠了人情就得牵制一辈子。不过不打紧,只要福王殿下……不对,这会儿该叫万岁爷了。只要万岁爷没忘了您,这点子烂账算什么!”她把包袱打开,闷头嘀咕,“其实叫您来守陵是多此一举,留在宫里也不碍的。兜个大圈子,费那些心神,结果还不是一样!”
  音楼深谙此道,“你不懂,做了皇帝更要仔细。尤其屁股还没坐热,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行动反倒有顾忌。守陵的人出宫有好几层检点,瞒报是不能的,只有等入了陵再想办法。”
  “那您说肖掌印什么时候来接您?不是说让您到他府上暂住吗?我估摸少作少也得住上好几个月。”彤云瑟缩了一下,“我老觉得太监那地方少了一块,办起事来都是歪门邪道,摸不着他们的谱。主子您可得小心着点儿,我瞧肖掌印看您的眼神不大对劲,别不是真想打您的主意吧!”
  眼神?音楼仔细回忆了下,那双眼睛是挺含情,不过对谁都差不多。她无奈打量彤云,“从他眼里还能看出东西来,你别不是想女婿了吧?琢磨谁也别琢磨他,别忘了他是个太监!”
  彤云讪讪闭上了嘴,其实她们主子不知道,去势不是全割,有的人去不尽,那地方还是有用的。要是真顶用多好!她突然发现这个假设成立的可能性非常大,既然皇后和他能暗通款曲,没准儿他就是个假太监!
  “主子!”她拉住音楼,“您说肖掌印会不会就损耗了那么一丁点?”
  “什么损耗一丁点?”音楼弯腰铺被子,把手摷进被窝里,这地方没人给熏被子,所到之处煞凉。
  彤云象征性地比了比,“就是切掉一点儿,用还能用。”
  音楼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瞎琢磨什么呢!太监每年秋分都在黄化门验身子,你不知道啊?”
  彤云嘟囔着,“那是底下没出息的小太监才剥光了让人验,肖铎是什么人?这世上还有人敢验他?到黄化门喝茶应卯就不错了,他要是不愿意去,还让皇帝给他下圣旨啊?”
  音楼木蹬蹬站了会儿,奇道:“就算是假太监,又怎么的?”
  彤云给回了个倒噎气儿,她也就是好奇,那肖铎是太监里的传奇人物,生得又标致体面,总觉得他要是个真太监,实在暴殄天物。
  音楼没她那么多的闲心想那些,她光知道感慨自己的境遇,成为武则天不大可能,要想像杨贵妃一样宠冠六宫姿色又不够,真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但愿明治皇帝御极后身边美女如云,想不起来她,这事儿就过去了。
  不过她还是眼巴巴盼着肖铎来接她,泰陵虽然不像宫里守备森严,外面那堵墙却也不好逾越。如果能跟着他离开这里,将来没人记得她了,也许还能回浙江去呢!
  可是等了好几天,肖铎还是没有派人来。
  音楼从一位老太妃那里得来几颗木棉花的种子,把屋里磕了一个角的花觚拿来盛土,唉声叹气对彤云道:“我昨儿夜里没睡着,想了很久,要逃出去其实也不难,咱们翻不了墙就掏狗洞,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她看看手里的铲子,泄了气,随手撂在了一边,“可是逃出去了怎么办呢?咱们就那几两银子,吃两碗热干面兴许还够。再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守陵的太妃不见了,家里少不得连坐。”
  “可不是!”彤云往瓶里添了点水,垂着眼道,“趁早别想那些没用的,除非您不拿家里人的性命当回事儿了。咱们再等等,没准儿过两天肖掌印就打发人来啦。”
  等是最痛苦的事儿,可除了等也没别的办法。不过静下心来,她仗着肖铎的排头,日子倒也过得。每天诵经礼佛,剩下的时间还能串串门子。
  天气转暖,自己是没觉得,草丛里的虫蝥却开声儿了,长短相接,鸣得抑扬顿挫。音楼喜欢在傍晚时分到处转转,帝后的陵寝有人打点,宝顶前后连一片枯叶都看不见。妃嫔的墓园较为偏僻,那些小小的坟茔簇拥在一起,有时长了草,也不见有谁来清理。她从神道下来,每常远兜远转过去看看,静静站一阵子,心里不觉得害怕,只感到悲哀。
  也没数时候,大概过了有十来日,某一天从隆恩殿后穿行,远远看见高从陪着一个人从七孔桥上过来。那人穿皂纱团领常服,腰上束玉带,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音楼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了,简直像拨云见日,一道光照进她心里来。
  她抚掌对彤云笑,“瞧瞧,咱们的救星来了!”
  
☆、墙外道
 
    高从哪里知道他们那些根底,他满以为那位精刮的端太妃是肖铎的对食,见他们督主来了一心想着邀功,见缝插针地描述音楼在泰陵受到的高等待遇。
  肖铎问:“娘娘这阵子好不好?”
  高从觉得证据更确凿了,要不怎么不问别人光问她?他笑得花一样,点头哈腰道:“都好,督主不必忧心。娘娘是奴婢见过的最看得开的人,好几位同来的太妃头几天连饭都吃不下,娘娘不是的,她要吃要喝,一点儿没亏待自己。奴婢就想啊,这样的人天生命好,果不其然,后来打听着了,有督主护佑着,娘娘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么!”
  肖铎一哂,“你怎么知道她有我护佑着?”
  “您今儿来不是为了端太妃?”高从笑道,“要没有娘娘亲口示下,奴婢们也不敢胡猜。娘娘说了,她和您有交情,她要的东西都记在您账上……嘿嘿,奴婢们自不敢问您讨要那些小钱儿,不过知道娘娘手头上不方便,特意的对她老人家多多拂照,到底念着督主对奴婢的恩典。想当初奴婢快给赵无量打死了,还是督主发话饶了奴婢小命,让奴婢到泰陵来管事,奴婢如今活得这么滋润,全有赖督主的恩典。督主在城里要什么有什么,奴婢没处回报督主,如今太妃在跟前儿,奴婢必定剪干净指甲小心托着,孝敬太妃就是孝敬督主,奴婢都知道的。”
  肖铎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和她交情好到那种程度,还仗着他的名头赊上了账?他道:“太妃这么说的?全记在我头上?”
  “可不!”高从颠颠儿道,“您瞧太妃和你一点儿不见外,奴婢们瞧在眼里,更不敢怠慢了。”
  他撇嘴一笑,这人倒会顺杆儿爬,见过几回面全是有求于他,搭理搭理她就插着鸡毛当令箭,在这些太监面前吆五喝六,弄得人家真以为是那么回事了。她大概不知道,但凡和太监走得近的,到了别人眼里口里,无非就是那种关系。她倒一点儿不在意,这么看得开的也少见。
  他懒得多费口舌,既然她都不在意,自己是个男人家,还计较那些么!因道:“伙房那头的亏空不能让你背,她欠的那些帐,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来。”
  那钱原本就在度外的,能收回来最好,收不回来也无所谓。高从搓手道,“督主您忒揪细了,那么点子钱算什么!奴婢小气出了名儿不假,可也分得清什么时候该算计,什么时候该做人。您别介,别放在心上,奴婢能出一把力,是奴婢对您的一片心意。您再使人送回来,那不是打奴婢的脸么!”
  肖铎笑了笑,舒展的眉眼,全然不像在宫里的时候那样紧绷着。他环顾晚霞里的山色,人在此间,多少不称意都淡了。现在看来,要是能长长久久遁世,其实也是造化。他叹了口气,对别人来说也许可行,他这里却难撂手。有句大白话,叫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既然一只脚迈进来了,再想全身而退是不能够了。
  高从边引他下七拱桥边觑他脸色,“先头大约是奴婢猜错了,那今儿督主驾临是有旁的差遣?”
  他唔了声,“没猜错,确实是为端太妃的事来。”
  才说完就看见铜炉鼎边上站了个人,穿麻裙对襟衣,落日余晖从背后照过来,脸孔背着光,身型轮廓却有种娇脆的美。离得远,并不确定是否对上视线,然而有种异样的感觉激灵灵滑过心头,像老熟人,真如她说的那样交情很深似的。
  她快步赶上来,笑靥如花,“肖厂臣,你来了?”
  他低头看她,带着平常一贯的神情,既近且远地微笑,“娘娘是在等微臣?”
  的确在等,不过不大好意思直接承认罢了。她打着哈哈转过头看风景,“没有,我和彤云天天傍晚会出来溜达,消消食嘛!正巧遇见您,过来和您打个招呼。”
  他认真想了想,“是吃得太多了,所以要消食?”
  音楼噎了下,看彤云,她也被雷劈了似的。看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在尚膳监横行了两天,这事被一状告到肖厂公跟前去了。
  正在她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他倒又笑了,“不过吃得多好,我喜欢胖些的女人,胖些看着有精气神。瘦得麻杆一样,一身骨头炖汤都没油花儿,也没意思。”他舔唇看她,“娘娘不是和臣交好么,臣不嫌你胃口大,臣这里管饱。”
  音楼脸上一红,她知道自己作威作福的底细被戳穿了,让人家调侃两句是活该。但他这么撩拨人可不厚道,什么胖啊瘦的,忘了自己是太监么?还是像彤云说的那样,净茬没收拾干净,那地方顺风长,它又茂盛起来了?
  既然都说管饱了,十有八/九是来接她的,不过存心摆上一道罢了。她笑得很含蓄,“那往后就有赖厂臣了。”
  他扬眉揖手,“寒舍没别样拿得出手的,就是厨子好。当初选进府的时候打听过,据说是江浙人,做的菜也定合娘娘胃口。”又偏过脸吩咐彤云,“你去给娘娘收拾细软,车已经在大宫门上等着了。”
  她们穷得叮当响,细软是没什么,不过有几件换洗衣裳要打包带走。彤云响亮地嗳了声,撒腿就跑了。
  高从在边上愣神,“督主这是来接娘娘的?”
  他嗯了声,“接她到我府上……怎么?不成么?”
  谁敢说不成?只要他愿意,泰陵里的全接走也没人敢置喙。看来对食的名号是坐实了,督主就是督主啊,果然和别人不同。别人带出宫还得偷偷摸摸,他倒好,正大光明接到府上过日子去了。不过也得留神别被弹劾,偷走一个太妃,闹出去可不是好玩的。捅到皇上跟前,只怕谁都护不住。
  “奴婢这里断没有二话。”高从道,斜眼瞄了瞄端太妃,“督主出面,什么事不成就?嘿嘿,那您二位聊着,奴婢帮着彤云打点去了。”
  人都走了,就剩音楼和肖铎面对面站着。夕阳渐渐沉下去了,唯余漫天怒云,像一蓬火,映红他的脸。
  她歪着脑袋打量他,他在宫里耀武扬威,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大堆。今儿却不同,他是独个儿来,有时候声势是人捧人哄抬出来的,宫中行走锦衣华服,到陵地里来穿皂衣,但是襟袖上那时隐时现的掐金流云纹,也足叫人感叹他这人活得多精细了。**T*xt*小*说*天*堂
  “厂臣,我到您府上,会不会叫您为难?我琢磨过,您人缘不好,万一有谁在殿上给您小鞋穿,拿我出陵说事儿,到时候皇上不能交底,势必叫您担待着,那怎么好呢!”她蹙眉道,“您树大招风,我怕您吃暗亏。”
  他以为她糊涂,没想到看得却很透彻。他嗟叹,“娘娘对臣有这份心,臣为您受点冤枉气也心甘情愿。这事原不宜张扬,泰陵里出去人,外头是不会知道的。退一步说,就算走漏了风声也不打紧,您不是说我人缘不好么!人最忌讳干什么都半拉,要么人人敬仰,要么人人得而诛之。索性恶名在外的,想得罪反倒要反复掂量,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点点头,“我知道,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么!”
  他干咳一声,“娘娘诗礼人家出身,果然一肚子才学!”
  她拱拱手,“不敢当,说得糙了点,然话不同而理同,我怕圣上欠考虑,带累了厂臣。”
  她咧嘴笑,别看她一身重孝,年轻女孩儿脸上那份明朗火炽的神采怎么掩都掩不住。柔艳的红唇衬着细细的糯米银牙,他突然有了全新的发现,一种感觉破冰似的丝丝缕缕蔓延开,像领口的宝相花,勾绕缠绵,叫人心悸。
  蓦地头皮一凛,似乎是哪里出了错。他慌忙转过脸看宫掖方向,转眼又是寻常模样,只道:“娘娘别担心臣,臣若是这点事都办不好,也不能在东厂的位置上坐那么久了。”
  确实是操心的多了点,她诺诺道是,“您的手段我知道,不过明目张胆总归欠缺,还是得编个幌子打打掩护。厂臣说我扮什么好?扮丫头?扮小厮?要不扮个马童也成啊!”她来了兴致,“我上东厂伺候您笔墨吧!”
  他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耐着性子轻笑,“要委屈娘娘,进臣府里以族亲的名义,这样不至于叫人起疑。另外娘娘的行动,恐怕也不能太过随意。臣受皇命,不得不谨慎行事。娘娘是善性人儿,不会不体谅臣的苦衷吧!”
  她有些失望,但仍旧笑着应承,“我省得,不会给厂臣添麻烦的。既然是族亲,那您管我叫娘娘就不对了,您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又追着问他,“厂臣有小字没有?我在闺中有个小字叫濯缨,后来进了宫,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濯缨……他放在舌尖斟酌,像含了糖,又舍不得压在腮帮子底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没应她的话,甬道那头的彤云过来了,他伸手接过包袱,对音楼微躬了躬身,“请娘娘移驾。”
  这么一来主仆两个都茫茫然,估摸他的意思是没打算带上彤云,那哪儿成!音楼紧紧挽住彤云,“咱们俩不能分开。”
  他回身一顾,有点无奈,“娘娘,您要全身而退,必然有个人要接替您,彤云留下最合适,也是她忠心报主的好机会。”
  音楼是个重情义的人,其实换句话说心眼儿实,她不会想到自己先出去,回头再来搭救彤云。她只知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虽然彤云是她进宫后才拨到她身边的,说话不太着调爱呲达她,可是朝夕相处,感情已经在嘴皮子上磨得很深厚了。
  “这算什么?我们乡里有传闻,比方溺水死的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转世,您是想让我学那个么?”她不甚痛快地拉着脸,“彤云不能留下,厂臣不带上她,那我也不走了,您看着办吧!”
  彤云闻言大为感动,眼泪汪汪地揪住她的手,“主子,您真是关老爷转世!”
  她说:“关老爷和我住街坊,我义薄云天你今儿才知道?你放心,我到哪儿你就到哪儿。你不是说要仗着我的排头耍威风呢吗,我把你撇下了,你威风给谁看?”
  肖铎脸上喜怒难辨,他静静听那主仆俩你来我往,觉得这两人恐怕是不好分的。也没见过这种相处的模式,谁也没把谁的身份当回事,倒比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还真切些。
  “罢了,娘娘既然撒不开手,带着也就带着了。只不过臣告诫娘娘,牵挂得越多,弱点也就越多。”
  音楼大喜,尚且体会不到他说的那些,忙扯过彤云努嘴,“还不快谢谢督主!嗳,我早说督主是好人,看看,果不其然啊!这份心田,叫人怎么感激好呢!”
  他不听她絮叨,也没受彤云的参拜,只管转过身在前面引路。
  山里入夜起了薄薄一层雾,偶有岚风吹过,他袍角翩翩,隐约带起若有似无的一缕瑞脑香气,那么漫不经心又充满目的性,因为矛盾,渐渐显得有人情味起来。                    
 
☆、苦难双
 
  大宫门在两山之间,从七拱桥下去还有一截神道,步行一刻钟方才抵达。
  彤云搀着音楼踏出门槛,汉白玉台阶下停了一辆黑漆平头车,车楣上挑一盏灯,因为地势比较低,离得有点远,在漆黑的夜里光线模糊,只看见车前有一个穿青衣戴襆头的人静待着。想来肖铎是怕声张了,所以唯带一个驾辕的长随。
  他挑灯前行,回头低声叮嘱,“台阶高,仔细脚下。”
  音楼提裙跟在他身后,毕竟往常侍候过人的,也不是自顾自走。身子偏过一些,虽不来搀扶,却也小心翼翼看顾。待到了车前替她打帘,和声道:“娘娘身上戴孝,未免叫人侧目。臣在车里替您准备了衣帽,娘娘换上好行走。”
  音楼道了谢登车,车里宽敞,借着檐头的灯看,座上整整齐齐摆着一身衣裳,蜜合色遍地金褙子,底下一条青金马面裙。彤云伺候她换好了穿戴,又来拆她头上孝髻,因为黄杨木簪子别得太紧,两手拆得直打颤,不住嘴嘀咕着:“这晦气的行头,总算能够卸下来了。咱们到了外头不和宫里的事沾边,能松快一天是一天。主子您才进宫一个月,我足有八年没离开紫禁城了。我是七岁应选的宫女,起先在尚宫局困着,因为人不伶俐,跟在人屁股后头干了两年洒扫。后来分派主子,东一个西一个,前前后后服侍了十来位。我和您说,好些主儿是我看着一路走过来的,封了贵人封了嫔,可没一个待见我,让我做掌灯的差事,连夜添灯油。我以为这辈子就是困在永巷的命,没曾想遇见了您,还有这福气跟您出宫走走,真是时来运转。等以后您发迹了,千万别像她们似的,奴婢如今一颗心都在您身上啦!”
  音楼现在人挺放松,也有闲心打趣她,“她们不待见你是你鬼见愁,也不能全怪她们,谁让你是个碎嘴子!不过你运道不错,跟了主子我,不说将来发迹,横竖饿不着。你没听见肖厂臣说么,他那儿管饱啊!”
  彤云感叹万千:“肖掌印一定很有钱!”
  这么点人生理想,只限于饿不着,其实也不用心寒,宫掖里本来就是这么回事。邺宫建成时面积并不大,后来迁都,才造了这么一所煌煌的紫禁城。地方广了,所需的人手也多起来,每三年一次征选宫女,只进不出,日久年深便堆积壅塞了。到眼下算算,阖宫几万的宫人,一个顾及不到就听见哪殿哪所又饿死了人。当然妃嫔宫里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那里永远是一片晏晏笙歌的气象,哪里会被那些饿殍的骇人消息沾染到!也只有她们这些塔底的人,才会为了生计发愁。
  两个人在车里都施排好了,彤云爬过来在她身边倚着,悄声道:“主子,咱们什么时候再回宫去?”
  音楼茫茫看着车顶,“怎么?刚出来又想回去?”
  她说不是,“咱们要好好算计算计,如果回了宫,皇上怎么安排您。”她在她耳边说,咻咻的鼻息喷在她耳廓上,“如果一定要回去,您只能顶着太妃的名头留在寿安宫么?到时候可不是和关老爷住街坊了,是和荣安皇后。”见她还是一脸迷茫,越性儿说得透彻些,“您说后宫谁的权力最大?”
  音楼琢磨了下,“皇上。”
  “皇上管着前朝,后宫是家务事,他老人家除了及时行乐,吃喝拉撒的事儿未必上心。”
  “那就是皇后。”她觉得非帝即后,这下子总靠谱了,“国也同家,皇后母仪天下,是内当家。”
  彤云慢慢点头,“话虽如此,但是皇后也分人,有人干得风生水起,有人干得灰头土脸。”看她还是稀里糊涂的,最后终于不耐烦和她兜圈子了,她这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你说她笨,要紧时候来得聪明;要说她聪明,举例子三句不离“我们乡里”,太长远的东西考虑起来唯恐费神,一心只看脚前这一小块地皮。她手卷喇叭和她咬耳朵,“奴婢这么跟您说,横竖您要跟着皇上的,咱们何不挣个体体面面的头衔?庶母儿媳妇,庙里转一圈就跟镀了金似的,回来没有不另外晋封的。您好好巴结着外头那位,以前荣安皇后掌事,肖掌印靠她起家不能对她怎么样,如今他根基稳固了,新皇后都少不得看他三分脸色。您使出浑身解数抱紧他的腿,要是叫他对您另眼相看了,宫里就没人敢欺负咱们。日后别说吃香的喝辣的,就是横着走,也没人能拿您怎么样。您想想,大伙儿一块吃席面,分派螃蟹的时候您的蟹盖儿比人家大一圈,您心里痛快不痛快?”
  音楼本来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散漫人,但是这种实质性的对比放在眼前,也能知道彤云的话是金玉良言。她点头不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会的东西不多。做菜不行,我只会吃。诗词歌赋倒略懂些儿,不过人家是干实事的人,不一定有那闲工夫对月吟诗。要不推牌九?我在闺里和人取乐,每回都大杀八方,牌技还算了得。”
  彤云忍不住扶额,“您还有别的长处没有?除了赌钱掷骰子,就没有一点和妇德妇功沾边的么?”
  她讷讷道:“绣花裁衣裳我也会,可那个费功夫,袖口领口三镶三滚,再加上膝澜行蟒,那要弄到多早晚?”
  确实,太费时候,别等进宫还没能把东西送出去,那所有的努力都打水漂了。彤云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和她说,其实早年宦官管束还很严,到了近几朝因为司礼监、御马监的权力越来越大,太监们行事也日渐跋扈,外面甚至有宫监抢人/妻女的事发生。真像别人那样舍得下脸,两头都不放松,才是稳当的保障……罢了,毕竟是底下人,调嗦着主子往邪路上走未免不像话。横竖车到山前必有路,倚仗也是互相的,单靠讨好毕竟不成事。
  泰陵离城三十里,夜路难行,走得也慢。车轮在黄土垄道上辘辘前行,间或遇见石砺便老大的一个颠簸。音楼坐不住,拧过身子开窗往外看,皓月当空,肖铎策马走在前头,马背上的身形劲松一样。她倚窗看了一阵,再隔许久回想起来,赏心悦目之余也另有彷徨在心头。
  “厂臣,”她唤他,声音低低的,唯恐四周沉寂,太唐突破坏了那份宁静,“今晚咱们赶得及进城么?”
  肖铎拉了马缰放缓一些,和她车身齐头并进,略矮了矮身子好看见她的脸,复四下探看,淡声道:“照现在的行程,天亮前进城不成问题。只是劳累娘娘,夜路不像白天,走起来费时费力些。娘娘乏累了就打个盹儿,估摸着两三个时辰便到了。”**T*xt小*说**天*堂
 “明儿一早你还进宫么?一夜不睡,太辛苦你了。”
  他眉眼恍惚,也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只说:“不辛苦,臣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岁爷近日军机事物忙,尚且没有时间顾及娘娘,请娘娘稍安勿躁,在臣府里安生荣养。臣料着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等得着时机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娘娘进宫也就在转眼之间。”
  她不想进宫,嗫嚅了下,终究没能出口。
  他匆匆在她脸上一瞥,月光淡淡笼着那精巧的五官,刚才的话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什么痕迹。对于进宫她似乎并不期盼,他试探道:“娘娘有心事,不妨和臣说说,臣能尽绵力的,替娘娘周全也就是了。”
  她笑着摇头,“厂臣帮我好几回,这趟又要在府上叨扰,我心里过意不去,怎么好再给您添麻烦。进宫的事原本就没有什么疑议的,但是平心而论,似乎也不那么着急。厂臣不必在万岁爷面前进言,我想……”她皱着眉略沉吟了下,“如果他想得起来,那是最好;如果想不起来,我隐姓埋名自谋生路去,也没什么要紧。”
  肖铎心里明白,她的那句“想得起来最好”不过是场面上的托词,剖开胸膛说实话,她更趋于后者吧!他不由发笑,一个女人想自谋生路,靠什么活下去?
  “真要放娘娘自去,市井凶险不亚于朝堂,只怕没有立锥之地。”迎面风沙吹来,他眯起了眼,婉转笑道,“再说娘娘口口声声要报臣的恩,要是就此去了,臣的利钱怎么讨回来?臣还等着娘娘一鸣惊人,将来仕途上多提携臣呢!都到了这一步,临阵撒手岂不可惜么?娘娘不懂,您生于富户,没见识过外面的苦日子,臣略长娘娘几岁,遇到的饥荒,这辈子都忘不了。”
  音楼有点好奇,追问他,“厂臣的见闻,不妨说来听听?”
  他略顿了下,仿佛触及了旧伤,肋下隐隐作痛,缓半天才道:“天佑八年,臣的老家遭过一场蝗灾,那时候臣才十岁,一夜之间庄稼叫虫吃光了,第二天一家人对着见了底的黄土地,哭得气儿都上不来。地里没收成,租子照旧要缴,这些都是后话,最要紧一宗是缺吃的。蝗虫所到之处,连树皮都啃光了,老百姓手里没有积谷,个个饿得两眼发花。娘娘知道蝗虫餐是什么滋味儿么?烤着吃,炸着吃,炖着吃……吃得你犯恶心,连肠子都吐出来。可没法子,吐了还得吃,不吃没活路。后来爹妈相继死了,臣就是那时候和兄弟沿路乞讨进的京。”
  音楼被他一席话说愣了,没想到他有如此凄苦的出身。蝗虫餐,单是听他描述就让人寒毛直竖。她无法像他这样雍容的人,低头吃虫会是怎样一副情景。她咽了口唾沫,勉强道:“难怪我上回问起府里的人,您说都不在了呢!那么厂臣背井离乡,后头的日子怎么料理?”
  怎么料理?人人都叹他权势滔天,却没人看得见他曾经经受的那些苦厄。也不知怎么了,今天有精神头和她说这些,人总需要倾诉,他也一样。不过平时是冷而硬的一块铁,今天裂了道口子,像黄河决堤了似的,把堆积的东西都抖漏出来了。
  财不露白,享福还需遮掩,吃苦却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微仰起脸,清辉照亮他头上的金冠,他也无甚悲喜,喃喃道:“我们无亲无故,来了只能做叫花子,跟着五湖四海逃难的人走街串巷。白天敲着破碗到处乞讨,晚上在胡同里蹲着,有块破草席遮头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就这么流浪了两年,有一天在街口卖呆,来了个太监在人堆里挑拣孩子,说有赚钱的买卖便宜我们……”他轻轻一笑,似乎也没什么怨恨,净身这件事儿,轻描淡写就越过去了,“虽然进了宫照样受人欺凌,但是总算比外头强得多。可是做太监,也要处处留心眼儿。一拨里的人死了好几个,剩下的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做下三等,只有我跌跌撞撞爬上这个位置……为什么?因为我比别人肯用心。乾清宫、养心殿,我趴在地上擦金砖,每道砖缝摸过去,连哪块铸得空,哪块铸得实,我都知道。”
  说了这么多,早就扯远了,一向谨慎机敏的人,今天滔滔不绝起来,连前面驾车的千户也觉得纳罕。他却不以为然,转了个大圈子话又说回来,“臣絮叨半天,不过是想让娘娘明白,外头日子不好过。沾染过富贵的人,由奢入俭难,只有宫里才是最好的归宿。”
  音楼只知道傻傻点头,没有对他的劝解大彻大悟,单一心记挂着他的遭遇。似乎他遭人诟病的行事作风,通过这些痛苦的洗筛都可以得到谅解了。
  
 
☆、梨花雪
 
  从见第一面到现在,肖铎和她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及今天的多。她以前只觉得他远,对他总怀着莫名矛盾的心情,比方一半鄙夷一半敬畏,一半感激一半防备。他的磨难像陈年的疤痕一样,应该都藏在张牙舞爪的行蟒底下,可是他说出来了,原来也不是那样光芒万丈。苦出身,反而让人觉得更易亲近。
  “我明白您的意思,这么一说,我似乎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有些愧疚,悻悻道,“厂臣一定不愿意提起以前那些事,我听着也不好受。您瞧都是我的错,叫您心里不舒坦了。”
  他骑在马上目视前方,平静的侧脸,依旧波澜不惊,“娘娘言重了,臣心里并没有什么不舒坦。过去的事就像风里扬灰,如今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只向前看,希望娘娘也是一样。”语毕又拐了个缠绵的弯儿,温煦笑道,“娘娘今日既进我府邸,我没有亲人,就拿娘娘当半个自己人了。交些底,也是示好的意思,所以往后娘娘所思所想,也当不和臣隐瞒才好啊!”
  原来是等价的交换,也许那些过去的岁月对他真的不重要吧!太痛苦急欲丢弃,于是拿来做交易,最小的筹码换取最大的利益,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音楼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含笑点头,也没了再交谈的欲望,摆正身子,把窗扉阖了起来。
  耳畔依旧是他笃笃的马蹄,不急不慢,伴着车轮的吱呀声缓缓前行。夜也深了,她有点累,便靠着彤云打起了盹儿。
  三十里路,打马疾行一个时辰能走完,但是赶马车,速度就慢了一半。将近阜成门,凝目远眺,茫茫夜色里城墙巍峨,巨大方砖堆叠的城池像浓得解不开的乌云。城头两腋挂着合抱大小的白纱灯笼,灯下有人交叉巡视,甲胄上铜片相撞的细碎声响随风隐约传来。
  千户云尉立在辕头看,低声道:“今晚是张怀带班轮值,这人啰嗦,少不得要兜搭两句。”
  肖铎嗯了声,戴上幕篱道:“他要例行盘查,做做样子就罢了,量他不敢刁难。”
  云尉道是,扬鞭低喝一声,马车渐渐到了城下。抬头看,门洞上方的石匾上雕着一枝梅花,老干婆娑,这是九门里唯一有些诗情的门楼。阜成门历来是走煤车的,煤同梅,也不知哪一代的皇帝有这雅兴,给这阴冷的驻防添上了如此神来的一笔。
  如今京城警跸的军队都有很细的分派,原来守卫门禁是由锦衣卫执掌,近来人员调动频繁,又逢新帝登基,便交由五军都督衙门指派御林军打点。肖铎的东厂和锦衣卫有很深的渊源,东厂门下掌班、班领、司房都是从锦衣卫里抽调的骨干,可以说是同荣同辱的两个机构。但五军都督府就不一样,无甚大的利害关系,交情便也平平。
  不过肖铎就是肖铎,不管有没有交集,只要名号亮出来,没人敢不让他三分薄面。
  御林军班领压着腰间雁翎刀走到马前,抬手高声喝止,“站着!什么时辰,楞头就闯?”提灯一照倒又笑了,“原来是云千户,这三更半夜的,东厂又有公务要办?”
  云尉道:“正是呢,所以要请张军门行方便,开启城门放我进去。”
  东厂进出,没什么白天夜里之分,但是略作查验还是必要的。张怀往车上看,直棂门闭得严实,里面吊着帘子,探不出什么虚实。他又转脸看骑马之人,锦衣曳撒,头戴幕篱,面孔隐匿在黑纱之后,也是影影幢幢看不清楚。他冲云尉拱了拱手,“敢问云千户,车上载的是什么人?请千户打开车门,等验明了即刻放行。还有马上这位,或有腰牌请交张某查验,张某职责所在,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马上的人倒也爽快,摘了腰间牙牌扔过去,笑道:“张军门恪尽职守,这份秉公的作派叫咱家敬佩。”
  张怀愣了愣,面纱后的嗓音清朗如金石之声,和他们这群赳赳武夫大不相同。再看勒缰的双手,灯影下细洁得白瓷一样,坐在马上那份居高临下的气势,除了皇族近亲,大约只有司礼监的掌印了。
  他很快扫了腰牌一眼,分明雕着篆书的提督东厂四个大字。冰冷的牙牌瞬间烧灼起来,他握在手里像握了个烫手的山芋,忙双手高举呈敬上去,“不知厂公驾临,卑职唐突了。”
  肖铎撩起面纱道:“车上是我家眷,日里朝中事忙腾挪不出时间,只有连夜迎回府里。”嘱咐云尉,“把门打开,让张军门过目。”
  张怀吓一跳,忙道不必,“既然是厂公内眷,还有什么可验的。”踅身命人开城门,揖手让道,“厂公请。”
  肖铎对外人向来和蔼可亲,抱拳回了一礼,“今儿夜深了,待改日得空再请军门小酌几杯。”说完拔转马头鞭飘飘然去了。
  几个御林军围拢过来呆呆目送,张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日娘的,这是个什么妖怪?”
  边上人看西洋景似的凑话,“以前常听说肖铎如何心狠手辣,没想到长得这标致模样,偏又是个男人,要是个女人还了得?”
  另有人掩嘴葫芦笑:“不打紧的,横竖裆里缺了一块,男女都相宜的。”
  他们胡天胡地嚼舌头,张怀却很忌讳,两眼一瞪叱道:“仔细了,嘴上没把门的,别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都愣着什么?嚼你奶奶的蛆,还不给爷站班儿去!”
  众人一凛,方想起来那位仙女似的人物是干什么吃的。东厂暗哨无处不在,万一传到他耳朵里……东厂大门大开着,随时欢迎你进去逛逛。
  那厢车轮滚滚,很快拐上了府学胡同。再往前赶一程子,肖府也就到了。
  肖铎下马来开车门,打帘往里头看,那主仆俩睡得迷迷噔噔的,听见响动才睁开眼。音楼不是审慎的人,对他也没有戒心,倒是个随遇而安的好性子。他伸出手来,“到了,下车吧!”
  她犹豫了下才把手放进他掌心,他手指微凉,反而衬得她分外温暖。跳下地立在他身侧看,彤云说得没错,他敛财应当很有一套,这府邸是新建成的,高门大户,檐头挂东厂提督府牌匾,很是气派豪华。
  他指了指台阶下的两排仆婢,直白道:“这些人供你驱使,她们哪里做得不好只管打杀,不必回我。”
  音楼听得发怔,那些人不知道受了他多少调理了,都屏息敛神上来请安,两手一压蹲身道:“见过娘子。”
  他没给她时间回话,攥紧的手也没有分开,手腕一转把她的胳膊架在手背上,平稳托着,呵腰道:“寒舍简陋,慢待娘子了。请娘子随臣来,后头辟出了个院落,地方还算清静,臣领娘子过去看看。”
  音楼有点奇怪,他虽然改口呼她娘子,却仍自称臣。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乖乖跟他进了大门。
  彤云被她们带去认地方了,肖铎独自领她缓行,过了垂花门,里面别有洞天,一条曲径通幽的抄手游廊在假山楼阁间回旋,把这春景勾染得更显层次了。
  她低低“呀”了声,撒开他的手奔到院里的一树梨花下。这树异常高大,枝繁叶茂,看树龄足有百余年了吧!树底下挂着几盏红纱宫灯,白洁的花瓣染上了淡淡一层水红,风一吹簌簌落下来,辗转飘出去几丈远,把树冠下的这一片都铺陈满了。T-xt-小,说--天.堂
  她仰起脸,偶有花瓣从颊旁滑过,香气凛冽。她回过身看他踏着落花而来,笑道:“我一直想有一棵这样的树。六岁的时候在集上买了一株苗,回来种下了天天蹲在边上看,就盼着它早早发芽,早早开花。我那时以为多浇灌就能让它长得快些,谁知道根须汪在水里,后来淹死了,害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他背着手往树顶上看,灯下长身玉立,风姿卓然。脸上表情平常,眼里却有疏淡的笑意,“这梨树是年下从别处移栽过来的,我以为经过一趟颠簸,今年恐怕要误了花期了,没曾想还能开得这么热闹。只可惜了,原本要移来两棵的,另一株经历一个寒冬,没等挖掘就冻死了,剩下这棵孤孤单单,不知道还能茂盛几个春。”
  她说没关系,“可以再种几棵,等上三年五载,怎么都能开花了。”
  他是讲究效率的人,摇头道:“花那么多时间,终不及现成的来得好。我明儿再命人出去打探,挑长成的移植过来,把园子打扮成个梨花林,你说好不好?”
  她欣然应了,并没有看他,目光流连在花间枝头。他静静端详她,红色的火光透过绡纱照亮她的脸,她脱了孝换上他准备的衣裙,并不十分艳丽的颜色,却有别样的灵动和跳脱。
  一片花瓣落到她头上,让她别动,替她拿下来。薄削的嫩蕊在他两指之间,他略凝视,把它含进了口里。
  他有丰泽的唇和微仰的唇角,音楼看见他的动作,霎时飞红了双颊。这花好月圆的夜,人心变得柔软了似的,可他这样挑垯,就算知道他是个太监,也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他神情餍足,眯着眼,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尝美味。音楼靠过去,狗摇尾巴地问他味道怎么样,他长长唔了声:“好!”
  她没吃过花,以前常听说有美人以花消遣,吃了能遍体生香。她也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往上一纵摘下一朵,然而摇动了花枝,弄得落英满头。她也不在乎,摘下花瓣牛嚼,边嚼边品,慢慢皱起了眉头,咂嘴道:“你哄我么?我怎么觉得是苦的?”
  “同一棵树上结的果子还有酸甜的差别呢,花就没有么?你运势不好,摘的不讨巧。”他转过脸笑,又在她头上捏了一片下来,“尝尝这个?”
  她听了忙来接,他却高高一扬道:“转了手就不好了,还是让臣代劳吧!”
  音楼是个傻子,她居然信了!见他递过来张嘴便接,他的指尖就势在她唇上一抹,眼波流转间收回手伸舌舔了舔,说不尽的妖娆魅惑,慵懒笑道:“臣猜得没错,果然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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