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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第85章 计乘鸾凰

 
  透过槛窗往外看,中路上太监打着伞送音阁过来。她披一件宝蓝的鹤氅,干净的一张巴掌小脸未施粉黛,看上去气色不大好。进门来细瞧更觉惨白得厉害,和平时判若两人。上前向座上请安,本想说话的,看见帝姬便顿住了,拿脚尖搓着地,欲言又止。
  音楼颇觉纳罕,“姐姐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么?外头冰天雪地的,看冻着了。”示意宝珠往炉膛里加炭,努嘴道,“横竖没外人,姐姐在熏笼上坐着,暖暖身子罢!”
  音阁道了谢,细长美丽的眼睛也不像往日那么有神采了,怯怯看了帝姬一眼,勉强笑道:“长公主也在呢?”
  帝姬点了点头,直白道:“是啊,我也在。怎么,庶福晋有体己话和端妃娘娘说?我在这里不合时宜,就先告辞吧!”
  她作势站起来,音阁忙起身压她坐下,“不不……长公主和娘娘交好,我原没什么要紧话,不过进宫来瞧瞧娘娘……”
  早不来晚不来,偏南苑王进京了就来,里头必然有猫腻。音楼也不忙着追问她,她要是能憋住就不来这一遭了,故意的远兜远转,笑道:“今儿这雪下得好,我做东,都别走,在我宫里吃饭,下半晌凑上宝珠,咱们摸两圈。”
  帝姬自然是应承的,搓着手说:“许久不摸雀牌,手指头都不活络了。以前不沾边儿还好些,自打跟你学会了,简直像上了瘾,晚上做梦还梦见呢!瞧瞧,都是你带坏的。”
  “怨我么?”音楼笑道,“是谁死乞白赖要学,连晚上都不肯回去的?”
  她们你来我往地戏谑,音阁到底忍不住了,却也不说话,只是频频拿手绢掖眼睛。她这模样,那头两个人终究不能再视而不见了,只得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哭得这样,眼睛都要擦坏了。”音楼又吩咐底下小宫女打水来给她净脸,从梳妆台上挑个粉盒子递给她,口气有些生硬,“姐姐别这样,你到我这儿来哭,外人不知道的以为我欺负你。你有话就说,这么半吞半含的,你不难受我都要难受了。”
  音阁道是,挪过来在下首的圈椅里坐定了,踯躅了下才道:“我们爷来京了,您听说了么?”
  音楼哦了声,“这个我倒没听说,来京做什么呢?”
  “冬至皇上要祭天地,年下要往朝廷进贡年货,都是事儿。”音阁声音渐次低下去,“可是……我这里出了岔子,我们王爷跟前没法交代了。”说完捧脸抽泣起来。
  音楼和帝姬交换了下眼色,似乎这岔子不说也能料到七八分了。音楼叹了口气道:“我也堪不破你到底遇着什么难题了,我在深宫里呆着,抬头低头只有哕鸾宫这么大一块地方,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要不你说说,说出来咱们合计合计,出个主意倒是可行的。”
  音阁渐渐止了哭,低头搓弄衣带,迟迟道:“我说出来怕叫你们笑话,昨儿身上不好,请大夫看了脉象,我……有了。”
  大家都有点尴尬,帝姬嘟囔了句,“南苑王这三个月不是不在京里吗?哪儿来的孩子?”
  其实也是有心戳脊梁骨,一个人造不出孩子来,还不是偷人偷来的么!
  音阁臊得两颊通红,扁着嘴道:“我是个女人,自己再多的主意也身不由己。娘娘,咱们嫡亲的姊妹,您好歹替我想想法子。我昨儿知道了吓得心都碎了,这种事儿……我可怎么向王爷交代啊!”
  音楼心里都明白,她留在京里是为了什么?南苑王就差没把她送给皇帝了,心照不宣的事,哪里用得着哭哭啼啼!她数着念珠道,“我也想不出好办法来,要不你找皇上,请万岁爷圣裁?你瞧咱们女流之辈,谁也没经历过那个,冷不丁这么一下子,真叫我摸不着边儿。”
  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压根不愿意趟这趟浑水。音阁也不计较,转而苦巴巴儿看着帝姬哀求:“长公主心眼儿最好,您就帮帮我吧!您对我们爷有恩,替我求个情,强过我说破嘴皮子。还有万岁爷那里……好歹是龙种,是去是留要听主子意思。您是主子御妹,您替我讨主子个示下,我给您立长生牌位,感激您一辈子。”
  帝姬讶然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怎么管你们这些事儿?”回过神来笑道,“我打从开蒙起嬷嬷就教授《女训》、《女则》,里头的教条从来不敢忘记。如今连听都是不应当的,更何况掺合进去!我想木已成舟了,说什么都没有用。孩子的事儿,你不言声谁知道呢!皇上的子嗣不单薄,序了齿的统共有十一位。你这儿的……留不留全在你。”
  音阁被她这么一说倒说愣了,音楼要笑,忙端杯盏遮住了嘴。音阁进宫不是冲着她,八成是听了南苑王的指派来和帝姬套近乎,恰好帝姬在她这儿,这才顺道借着看她的名头进来。他们里头尔虞我诈她不想理会,可是音阁怀孕,这倒是个好契机。音楼虽傻,也有灵光一现的时候。她闲闲捏着杯盖儿看过去,音阁大约对晋位的事儿也很感兴趣吧!便道:“我有个主意,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音阁转过脸来看她,“请娘娘赐教。”
  音楼道:“咱们一路走来,其实太多的阴差阳错了。原本该进宫的是你,我顶替了,你只能嫁到宇文家。谁知道缘分天注定,兜了个大圈子又回来了。现在眼见你这样,怀着身子东奔西跑的求周全,我心里也不落忍。我瞧出来了,你和皇上是真有情。要不你去求求皇上,让皇上把我的妃位腾出来给你,只要南苑王那里不追究,宫里的事儿,悄没声的就办了,你说好不好?”
  帝姬愕然瞪大眼睛瞧她,连音阁都有些意外,“这是大逆不道,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想。娘娘为我我知道,可是……皇上怎么能答应……”
  还是有松动的,到底没哪个女人真正不计较名分。以皇帝昏庸的程度来说,当初的初衷也许早忘了。她往前挪了挪身子,“皇上心地良善,你同他哭闹,他总会给你个说法的。本来这位置就该是你的,皇上心里也有数。以前大伙儿都不认真计较,现下你有了身子,不替自己考虑,也不替龙种考虑么?”
  音阁并不知道音楼和肖铎的关系,作为宇文良时的棋子,唯一的使命就是勾引皇帝,其中什么利害她一概不通,也没人把内情告诉她。初初是心仪宇文良时,那样一个英挺的贵胄,又是自己的男人,是个女孩都爱的。正因为爱,什么都无条件答应。后来见了皇帝,皇帝的温柔体贴实在令人心醉,一个是藩王,一个却是一国之君,高下立见。于是爱情转移了,爱皇帝多过了南苑王,自己当然想求个好结局。
  可是当真要夺音楼的位分,那不是与虎谋皮么?她迟疑了很久,尤其这个建议是她自己提出的,危险性太大了,靠不住。
  帝姬不声不响,却明白音楼打什么算盘。也是的,她在宫里这样蹉跎岁月,能逃出生天是桩好事。这些日子和她相处,发现她实在不适合宫廷里的生活,她和这个紫禁城格格不入,要不是头顶上有把伞替她遮风挡雨,她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不过没什么心机的人,相处起来叫人放松,所以她喜欢她,宁愿看见她自由,也不想见她枯萎在深宫中。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兹事体大,什么都能缓,”帝姬瞥了音阁的肚子一眼,“皇嗣只怕等不得。且去试一试,成不成的再说吧!”
  她们异口同声,音阁不得不静下心来好好考虑。未必要取代音楼,那么多的位分,为什么偏要眼热一个端妃?皇帝说过爱她至深,这辈子不会再看上别人,那她何不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些?受命于南苑王是不假,也要有自己的打算才好,总不能一直这样偷摸下去吧!
  好话不说二回,音楼全由她自己考虑。起身往墙上挂梅花消寒图,回过头笑道:“明儿就冬至了,肥过冬至瘦过年,那天上花园里去,半道上看见几十个太监运面。宫里人口多,连着赶上三天馄饨皮才够过节用的。”
  帝姬道:“每年馄饨不算,还要吃锅子、吃狗肉。说起狗肉,狗爷得打发人带出去,冬至宫里不养狗,一个不小心跑出去了,打死不论。”
  音楼哟了声,低头看那只伏在脚踏边上打盹的肥狗,在那大脑袋上摸了两把,“这么好的乖乖,打死可舍不得。”
  音阁在旁应道:“我难得来,这狗也和我亲,叫我带出去吧,等过了节再送进来就是了。”
  倒不是真的和谁亲,这狗就是个人来疯,见谁都摇尾巴。音楼说不成,“你怀着身子呢,万一克撞了不好。回头我让人装了笼子,太监们下值出宫带到外头寄放一天,也不碍事儿。”
  音阁是真喜欢那只狗,上回叫人寻摸,天冷下的崽子少,里头挑不出好的来,就搁置了。这回听说狗要送出去,自己心里发热,央道:“横竖装着笼子,它也不能胡天胡地乱跑。满世界打狗呢,托付底下人倒放心?还是给我带走吧,借我玩儿两天就还你。”
  她这么粘缠,音楼没办法,看了帝姬一眼道:“你瞧着的,她硬要带走,回头狗闯了祸可别来找我。”
  音阁见她松口喜出望外,什么龙种、晋位全忘了,忙招呼人套上绳圈装笼,笑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就算叫它咬了我都不吭声,反悔的是王八。”
  就这么收拾收拾,打发人提溜上就出宫去了。帝姬靠着肘垫子发笑,“她今儿进宫来是为的什么?”
  音楼心里明白,为的就是让她知道她哥子对不住南苑王,这会儿珠胎暗结了,南苑王何其无辜,遇上这种倒霉事儿,她这个做妹子的也该跟着感到愧对南苑王。
  她笑了笑,“依你看,音阁会不会去和万岁爷说?”
  帝姬抻了抻裙上膝澜道:“她如今在南苑王身边待不成了,皇上再不管她,往后日子可难捱。她又不傻,不见得真撬你墙角,闹着要晋位是肯定的。”
  音楼往外看,雪沫子静静地下,倒不甚大,细而密集。一个宫婢端着红漆盆跨过门槛,脚后跟一抬,撩起了半幅裙摆,出了宫门冒雪往夹道里去了。
  音阁这回没乘轿子,因着皇上在西苑,她进宫也光明正大不怕人瞧见。南方雪少,不像北方常见,她有这好兴致自己走上几步,并蒂莲花绣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笑着,恍惚回到了童年。跟着父亲的乌篷船走亲访友,途中遇上了风雪,忘了是哪个渡口了,总之停了两天,她还专程上岸堆了个雪人。
  穿过御花园的时候也爱挑雪厚的地方走,她身边的婢女怕她摔着,两腋紧紧搀着不放。太监们抬着狗笼子跟在身后,狗爷不习惯被关着,在里头呜呜吹狗螺。她回身看,掩嘴笑道:“可怜见的,关在里头舒展不开筋骨。”吩咐太监,“把笼子打开,绳头儿给我,我牵着它溜溜,不会有事儿的。”
  太监们有些为难,她立马板起了脸,底下人没办法,只得把狗放出来,把牵绳交到了她手里。
  叭儿狗块头不算大,浑身的毛长,直垂到雪地里,走起来屁股带扭,十分的有趣。她牵着慢慢走,走得好好的,狗爷突然对着一个方向吠起来,她转过头看,不远处站了两位华服美人,是皇后和贵妃,正带着几个宫女踏雪寻梅。
  要说狗,大概也有对付和不对付的人。平时老实温驯,今天不知怎么呲牙咧嘴起来。音阁怕它扑上去,狠狠攥住了绳子,一头叫着它的名字,一头蹲下来安抚。太监们见势不妙忙把狗关回了笼子里,黑布帘子往下一放,终于让它安静下来。音阁正要蹲身请安,却听那头皇后身边女官道:“果真什么人养什么狗,冲谁都敢乱叫的!主子没吓着吧?”
  皇后吊着嘴角一笑,“不打紧,一只畜生罢了,还和它计较不成?”
  皇后姓张,皇帝为王时就封了福王妃,出身很有根底。本来是个韬光养晦的人,可皇帝近来的反常令她很不称意,加上听说音阁几乎随王伴驾,便觉得皇帝一切的荒唐举动全是这狐媚子撺掇的,不由咬牙切齿地恨起来。说话也就没以往那么圆融了,颇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
  音阁怀了龙种后自觉身份不同,被她们这样夹枪带棒的数落,哪里担待得住!本来要见礼的,礼也不见了,敛了裙角兜天一个白眼,转身就走她的道儿。
  有时候触怒一个人不需要说话,只需一个动作、一种姿态。皇后见她这样倨傲怒火中烧,高声道:“站着!你是什么人,见了本宫怎么不行礼?这皇宫大内是市集还是菜园子,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看来是杠上了,音阁也作好了准备,碍于不能落人口实,潦草蹲了一安,“见过两位娘娘。”皇后贵妃不分,统称娘娘,就说明没把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贵妃是精明人,有意在皇后跟前敲缸沿:“这不是南苑王的庶福晋吗?中秋宴上见过一面的,瞧着满周全的人,怎么形容儿这么轻佻怠慢?”
  皇后微错着牙哂笑:“我是不大明白那些蛮子的称呼,单知道福晋就是咱们说的王妃,却不明白什么叫庶福晋。后来问人,原来庶福晋连个侧妃都不是,不过是排不上名的妾。咱们主子爱稀罕巴物儿,不是瞧上先帝才人,就是和藩王的小妾对上了眼。尤其这两位还是出自同一家子,你说怪诞不怪诞?”
  贵妃点到即止,掖着两手不说话,含笑眯眼看人。音阁骄矜的脾气发作起来控制不住,脑子一热便阴阳怪气接了话头,“可不是么,皇上放着凤凰不捧,偏兜搭我这样的,可见有些人连小妾都不如。”
  这话过了,一国之母岂能容人这样放肆,厉声对身边女官道:“去,教教她规矩!再打发人传笞杖来,回老佛爷一声,我今儿要清君侧,谁也不许拦着我。”
  音阁没想到她丝毫不让皇帝面子,慌乱之中脸上挨了两下,直打得她眼冒金星,下盘不稳跌坐在地。还没闹清原委,两条臂膀被人叉了起来。皇后传了笞杖,要把她往中正殿拖。她跟前婢女骇然抱住了她的双腿,回首告饶道:“娘娘息怒,万万打不得,我们主子肚里有龙种,倘或有个好歹,谁都吃罪不起啊娘娘!”
  这么一来皇后愣住了,大邺宫里最忌讳残害皇嗣,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事情做下了,最后只有进昭狱大牢的下场。她虽是皇后,也不敢随意犯险,看这贱人披头散发模样,两边脸颊又红又肿,自己气也撒得差不多了,便命人把她放了,居高临下道:“本宫今儿给你教训,教你什么是尊卑有别,不怕你上皇上那儿告黑状。既然你有了龙种,姑且饶你一命。往后好自为之,再犯在本宫手里,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音阁伏在雪地里,只见几双凤纹绣鞋从面前佯佯而过,她哭得倒不过气来。婢女上前搀她被她推开了,也不修边幅,狼狈地冲出了宫,直奔西苑面圣去了。
  
 
 
☆、第86章 芳草依依
 
  音阁出了这样的事,瘫在西苑里起不来身了。那么这下子就难办了,毕竟还要顾全脸面,以前南苑王不在,爱怎么走动都没人敢过问。现在正头男人来了,她是这般光景,人迷迷糊糊的,又怀着龙种,皇帝也不知怎么料理才好。
  说起来都怪皇后,皇帝恨得牙根儿痒痒。明知道他眼下宠幸她,还有意的给她小鞋穿,分明是在敲山震虎!他知道朝中官员对他这个皇帝颇有微辞,没想到他的皇后倒出来做了出头椽子,这还了得?治不住别人还收拾不了她了?他光脚在油光可鉴的木地板上旋磨,捞起了广袖霍然一挥,呼地一片风声,“传朕的令,命皇后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手谕,她就给朕老老实实待着,待到她认清利害为止!”
  音阁捧心长嚎:“您怎么这么偏心?她打了我,我肚子里的孩子险些保不住,单是闭门思过就罢了么?要不是我跟前人求饶,她能打死我!这北京我是呆不下去了,我去给我们王爷磕头,求他带我回南京去,也免得受这份窝囊气!”说着就挣扎起身。
  皇帝唬着了,忙上去安抚她,“那你说怎么处置?”
  “废了她!她这个毒后,明知道我怀着身子还指派人打我,好在一脚踢来我让得快,否则您这会儿看见的就是我的尸首!”她使劲摇撼他,“您对我说的话都是骗人的?您是一国之君,连心爱的人都保不住,您在我跟前还有脸么?”
  一个心肝玉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皇帝心都要化了。帝后本来也就是凑合相处,皇帝好色,皇后常劝谏,日积月累的怨恨也打这上头来。从前少年结发的情全忘了,皇帝突然觉得皇后罪无可恕,废了就废了,没什么可惜。
  他回身冲外面喊,“把厂臣给朕传来!”旁的都好料理,音阁留在西苑传出去难听,便顺口道,“端妃也一并接来,庶福晋弄成了这样,叫她来宽宽庶福晋的心。”
  崇茂领旨去办了,这是打算顶音楼的名头,音阁也不反对,只娇滴滴枕在皇帝膝头道:“事到如今我不打算回王府了,我不愿意再这么偷偷摸摸的,想见您还要使把子力气。”说着满怀抱上去,在他耳畔吐气如兰,“我要和您在一起,从今往后形影不离。”
  是个美好的愿望,提得也合情合理。皇帝伸进她的衣襟,在她饱满的乳上抚摩,表情却显得犹豫,“南苑王这头……怕是不好交代。”把音楼弄进后宫是因为先帝已经龙御,收房就收房了,可音阁毕竟不同,南苑王还活着,皇帝强占臣子的女人,到底说不响嘴。
  音阁早就受了嘱托,便道:“依着我,这事太容易办了。皇上知道南苑王没有正妻么?我们底下拉拉杂杂好几个,全只是庶福晋的头衔,连一位侧福晋都没有。皇上何不替南苑王指婚,赐他一位元妃以示荣宠?南苑王心里有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谢恩都来不及,还会来和皇上较真么?”
  “这倒是个好主意!”皇帝拍了下大腿道:“朕回头就下令寻摸贵女,挑个门第合适的赐婚就是了。”
  音阁道:“用不着大费周章去寻摸,眼下有个现成的。合德长公主到了婚配的年纪,南苑王人品学识都是万里挑一,尚公主也不会委屈了帝姬,皇上以为呢?”
  这下子皇帝两难了,毕竟是出于交换的目的,他就这么一个胞妹,把她指给南苑王,自己心里很觉愧疚。他摇了摇头,“不成,另选。”
  音阁道:“其实长公主和南苑王早前就有交情的,上回王爷来京,公主曾和王爷单独见过面,皇上不知道罢了。如今指婚,不单是成全了咱们,也是成全了长公主的姻缘,皇上当真不考虑么?”说着又柳条一样款摆起来,“当真不在乎我么?”
  皇帝被她闹得没法儿,想想既然婉婉和宇文良时有情,那指就指吧!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崇茂来传话的时候,音楼正站在镜前搔首弄姿试她新做的留仙裙。崇茂眉花眼笑冲她长揖,“许久没见娘娘,娘娘凤体康健?”
  音楼笑着颔首,“总管是大忙人,今儿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崇茂把皇帝叫传旨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音楼听了觑外头天色,眼看到了后蹬儿(傍晚)。她调过头问:“明儿冬至祭天地的,眼下就去么?皇上还没斋戒?”
  崇茂应个是,“皇上破旧立新,说自个儿天天向道,没什么斋戒不斋戒的。晚上在道场将就一夜就得了,所以这会儿还在办事呢!”
  音楼哦了声,又问:“庶福晋的伤怎么样?我下半晌听说了这事儿,把我吓了一跳。皇后平素人挺和善的,怎么能对她下这狠手?”
  崇茂歪脖儿一笑,“娘娘是善性人,和谁都不交恶,瞧谁都是好的。说句打嘴的,这宫里哪个是吃素的?没有利害关系,逢着不舒心了还要踩一脚,要是有点儿利益牵扯,那还不往死了整人!不过庶福晋这回命大,正好有天王星保驾,要不是皇后碍着小皇子,这会儿八成要给她收尸了。”
  音楼听着也惊险,叹气儿道:“她这人脾气就是不好,那位是什么主儿,能容她没遮拦的说话么!”言罢转过去抿头,一面道,“你稍待,我换了衣裳就过去。”
  崇茂道是,却行退了出去。
  有阵子不见肖铎了,他忙着收拾西厂,内廷走动见少。男人不像女人似的,有了爱情就能活命。男人外头要应付的事多,她再想他,也只有咬牙忍着。上回荣安皇后和陈庆余的事一出,太后如临大敌,对后宫约束愈发多了,再加上彤云出宫后少了走动的借口,两下里只有忍耐。
  才刚听说肖铎也受命要往西苑去的,西苑管束不严,借着机会能见一见总是好的。
  她心里紧张得嗵嗵跳,真是奇怪,不管见了多少回,她永远不能有颗熟稔的心,想到他就欢欣雀跃。搓了搓脸,笑话自己这点出息!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扑粉点口脂,换上了新做的麒麟芝草褙子,宝珠送猞猁狲大氅来披上,收拾停当了,出宫的时候已经擦黑了。
  西华门外停着一抬小轿,上月打通了紫禁城和西海子,从这里过去不费多少功夫。夜里行路,随侍的内官不少,提熏香炉、挑琉璃宫灯照道儿,十几人的队伍也甚堂皇。
  音楼眯眼望,穿过纷扬的雪片子,找到了队伍前头最打眼的人。黄栌伞下他穿银白曳撒,披朱红大氅,不动不笑也是最耀眼的存在。有时觉得他比她还精细,他极注重外表,莫说身上穿着,连饰物都一丝不苟。比方领口的纽扣儿,虽不像女人那样嵌红宝,但是璎珞圈式的金镶银流云排搭儿也实在罕见。她问过他一回,那些七事、筒戒、手串,包括荷包、香牌,为什么样式那么少见,人家说了有专人给他专做,紫禁城独一份,走出去那叫体面!他自己洋洋自得,却被她不加掩饰耻笑了很久。
  今儿人多,见了也是场面上的往来。音楼目不斜视到了轿前,旁边一双手上来搀扶,阔袖之下十指交扣,那份甜蜜便放大到令人心悸。她低下头眼波微转,他颊上笑靥隐隐,视线一个交错旋即调转开,她端坐下来,他替她放下垂帘,关上轿门。HTTP://WWW.XIAOSHUOTxt.net
  雪依旧下得不疾不徐,肖铎的坐辇在前面开道,知道她就在后面跟着,心里渐次平静下来。
  这段时间忙,临近年底朝廷里的事也格外多,他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手上停不下来,可是一得闲就想她,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所幸有帝姬常去窜门子,也好排解一下她的寂寞。不见面尚且能压抑,无非像以前那样过,可是见了她就开始慌乱,办事毛躁,条理也不清晰了。什么接手西厂、什么财务盐务,他全想不起来了,一门心思盘算怎么偷出闲来和她在一起。说来不好意思的,他是食髓知味,这辈子认准一个女人,就像从佛坛上跌进了万丈红尘,五体投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事先打听过,今晚上皇帝要闭关,传召他们必定有事吩咐,吩咐完了没那份闲心过问他们行踪。明早上祭天地,皇帝五更沐浴换衮冕出行,到时候匆匆忙忙心无旁骛,那件差事不是他伺候,对他来说又腾出个大空闲,这样算来,竟然有一夜时间可以和她厮守。
  他心里扑腾起来,只盼快些到西苑,快些把事张罗完。想起她的模样神情,要瞧他又不敢瞧的样子,真甜到骨头缝里去了。一路心神荡漾,好容易到了宫门上,弓腰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腕上,迎她下轿进门槛。
  风雪迷人眼,头顶上打着伞,雪沫子还是直往脸上扑。他携起大氅门襟抵挡,那氅衣本来就打了无数的褶子,拉扯开像扇面,可以严严实实把她护住。她看不清路了没关系,有他牵引着。自觉别人也瞧不真她这里的境况,便挪开在他腕上借力的手,把他的胳膊满满抱进怀里。
  这点小动作,说起来太幼稚,可在彼此眼里却有别样的温情和刺激。肖铎抛来一个羞怯的眼神,音楼忍不住发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男女相处起来面嫩,简直有点匪夷所思。以前看他威风八面,再打量眼下模样,真闹不清哪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胡思乱想间到了太素殿前,西苑一向是皇帝静修的地方,宫妃又不得擅出紫禁城,因此哪怕近在咫尺,她也未曾有幸到过这里。世人眼中的皇家苑囿都应当是金碧辉煌的,可这处却大不相同。白土粉墙,殿顶覆茅草,难得一派洗净铅华的纯真气象。进门也不消通传,皇帝就在正殿里,因着烧了地龙子火墙,殿里暖气暾暾,他就穿着雪白的云锦长袍,头发松垮垮束着,据说是效法仙师吕洞宾。听了太宵真人的话要道法合一,光脚走路,脚底在地板上拍得啪啪作响。
  两人依矩上前行礼,皇帝直截了当道:“厂臣拟诏,朕要废后。此事不必交由内阁合议,朕说了算。”
  音楼和肖铎都有些意外,难道就因为今天皇后打了音阁两巴掌,便要动这么大的干戈么?肖铎迟疑道:“废立皇后是动摇根本的大事,乾坤震荡则天下不安,还请主子三思。”
  皇帝这半天被音阁哭得脑子发僵,她越闹他越恨皇后,到最后心头恨出血来,不废干什么?还留着过年么?
  “朕是大邺天子,朕做得天下万民的主,还做不得自己后宫的主?朕能册封她,自然也能废她。”他扬手一挥,“此事不必再议,按朕说的办。起草诏书细数皇后罪状,记着,那是给百姓看的,用不着抠字眼儿,就照老百姓最恨的来。皇帝虽执掌社稷,说到底也是寻常家子过日子,休了个把不成事的混账老婆,算得了什么!”
  音楼在一旁听得无关痛痒,谁当皇后和她没什么相干,要是哪天皇帝能像废黜皇后一样撵她出宫,那才是她几辈子的大造化。
  他们外头议事,她由宫人指引着进了后殿里。龙凤地罩后面的拔步床上躺着音阁,她是细皮嫩肉的脸,挨了两巴掌到现在还隐约有指印。音楼在床沿上坐下来,拧着眉头问:“姐姐这会子怎么样了?她们下手恁地狠,这是把人往死里打么!”
  音阁却不见难过,倚着迎枕道:“皮肉伤罢了,养两天就会好的。只是折了这面子,实在气不过。你从外头进来,听见皇上给肖大人下令了么?”
  音楼点头道是,“说要废后,看来皇上这回是气大发了。”言罢打量她,看她满脸得意之色,试探道,“有废就有立,我瞧皇上对你是真心实意的,说不定这回咱们步家要出皇后了。”
  音阁俨然十拿九稳的样子,音楼心里有些小小的遗憾,看来指望她来顶替端妃的位置是不可能了,人家有更远大的志向。
  皇帝和肖铎商议了很久,全因隔了两重门,外间说些什么听不真切。音楼音阁两姐妹感情本来就不好,到一起也没有共同语言,两两相对,气氛淡薄,总热络不起来。
  后来见皇帝进来,音楼自觉留着尴尬,便蹲身行礼打算退出去。皇帝负手看她,不知是不是点了口脂的缘故,在灯下有种难得一见的婉媚颜色。皇帝嘴角微沉,顿了顿道:“许久没去瞧你了,你好不好?”
  音楼依旧恬静笑着:“谢万岁爷垂询,奴婢很好。只是多时未见主子,又不得西苑的消息,心里记挂圣躬。”
  皇帝嗯了声,复深深再看一眼,收回视线从她面前经过,边走边嘱咐道:“往后你姐姐留在西苑,你常来走动走动。毕竟亲姊妹,做个伴也好。”说完扬长进帷内去了。
  音楼道是,对着幔子行个礼,敛裙退了出来。
  外面雪还没停,她在檐下站了一会儿,宝珠上前接应她,给她扣好了鹤氅的钮子。前面太监挑灯引路,她们在后头撑伞跟着。太素殿临水而建,门前有远趣轩和会景草亭,循岸南行还有天鹅房,左顾右盼,有种徜徉山水间的错觉。
  大宫门就在前面不远处,从这里能看见门上的锦衣卫。她迈步过垂花门,脚还没落地,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人拖进了暗处。看不清来人的脸,却闻得见那股幽幽的瑞脑香。他拉着她疾行,她也不追问,就这么走着,走到天涯海角去才好呢!
  终于到了一处角门上,这里无人把守,也许门禁早被他撤了吧!槛外门墩上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通体雪白,环上配红缨,鼻子喷着气,天寒地冻里像铜吊烧开水,胡嘴里射出两管笔直的白烟,在灯光下尤其分明。
  她有些好奇,这是要带她私奔么?才要打趣问他,被他托着屁股往上一送,就把她送到马背上去了。
 
 
☆、第87章 联璧宜家
 
  他换好了油稠衣,大约早就有准备了吧!上马拿灰鼠皮披风裹住她,一抖缰绳,那马四足发力狂奔起来。音楼头一回给扔在马背上,被颠得找不着北,又怕掉下去,死死搂住了他的腰骇然道:“黑灯瞎火的,咱们上哪儿去?”
  他戴着幕篱,面纱下的脸一团模糊,唯见一张嫣红的唇,在雪地反射的蓝光下慢慢仰了起来。
  “如果能一直走,就这样走出北京城、走出大邺,该有多好!”他要控制马缰,分不出手来抱她,只能低头亲她的额角,“冷不冷?坚持一会儿就到了。”
  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音楼也不多言,把手镶进他的玉带里,可以触摸到他的体温。
  走出西海子仿佛逃出了牢笼,暂时脱离那片皇城,心头不急躁,信马由缰也很惬意。他把速度放缓,这样的月令这样的时辰,老百姓都关门闭户了。他们从石板路上经过,没有见到行人,唯见万家灯火。
  就着路旁高悬的灯笼光看她,“今儿精心打扮过么?”
  她有点不好意思,嘟囔了句,“不是要见你嘛!”
  他笑着叹了口气,“打扮得这么漂亮,万一叫皇上动了心思怎么办?”
  她倒是从没往那上头想,只道:“他如今有音阁,不会瞧上我的。音阁比我漂亮,皇上只爱美人儿。”
  他的下颌在她头顶上蹭了蹭,“何必妄自菲薄,在我眼里你比她漂亮多了。人有一颗干净的心,由里到外都透着美。她心肠不好,不管多漂亮都是烂了根的芍药,有种腐朽发霉的味道。”
  这人嘴甜,说起情话来也一套一套的。她娇憨把脸贴在他胸前,“看你把人家说成这样!不过音阁这回的算盘打得有些大了,难不成真的想做皇后么?”
  “那就要看皇上对她的感情有多深了。”他夷然望四周光景,曼声道,“她毕竟在中秋宴上露过脸,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她的出处?她身份尴尬地位低,一下子做皇后不容易。我料着是不是会效法汉武帝时期的卫皇后,先进宫充宫女,往上报了孕脉晋个妃位,等生了皇子再封后。饭总要一口一口吃,所以她得耐得下性子来。要是撺掇着皇上想一蹴而就,恐怕弄巧成拙。”
  她唔了声,遗憾地喃喃:“我本来想把位置让给她的,可惜人家如今瞧不上。”
  他听了笑道:“你这脑袋瓜就想出这点主意来?别说她不答应和你换回来,就是答应了,皇上也不会首肯。毕竟是做皇帝的人,孰轻孰重心里有计较。他可以挥霍,可以荒唐,但是绝对不会丢了根基,你当他傻么?”
  她噘嘴不大痛快,“他如今一心向道了,脑子怎么还没糊涂?”
  “他只想长生不老做神仙罢了,离傻还有程子路呢!不过仙丹服多了,哪天突然暴毙倒有可能……”他捏捏她的鼻尖,唇角挑得越发高了,“你也是个没出息的,只等人家糊涂了才敢跟人较量么?”
  她是傻,早就傻得出名了。她从没想过要拔尖,情愿窝窝囊囊地活着,即便这样还有人要来坑害她,要是太过精明张狂,不知要给他多添多少麻烦!
  “你喜欢我变得厉害些?”她仰着脸问他,“自从跟我有了牵扯,你觉得累么?”
  披风紧紧包住她的身体,只露出一张娟秀的脸。他低头审视她,她的眼神看起来可怜巴巴,里头隐约夹带恐惧。大约怕他会厌烦,语气变也得小心翼翼。他怎么同她细述满腔的爱意呢!只能告诉她,“我不累,你的这点小事同我政务上遇见的麻烦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如果有一天你变得像荣安皇后一样,那才是真正叫人失望的。你听我说,守住你的一亩三分地,不惹事不怕事,做到这样就足够了。如果有谁存心和你过不去,你不能像音阁那样硬着头皮顶撞,吃些哑巴亏,回头我来替你出气。”说着笑起来,“关于这点,咱们之前分工合作得天衣无缝,往后也要保持。音阁今天是运道好,遇见的张皇后胆子不及荣安皇后大。要不当真打死了,她名义上只是南苑王的妾,谁还能大张旗鼓说皇后害死了皇嗣么?命是捡着了,脸上却挨了两巴掌,何苦受那皮肉苦!”
  音楼道:“我也觉得她太莽撞了,皇后留了她一条命,没想到后头弄出这么多的波折来。”别人的事谈起来也没意思,她回首张望,这条道似乎不是通往提督府,冰天雪地的,要带她上哪儿去呢?
  “咱们这么走,不怕被西厂的人刺探到么?万一于尊到皇上跟前回禀怎么办?”
  “于尊早就蹦跶不动了,留他到现在就是要他筹钱。现如今差事办完了,他也没有再存在下去的必要了。明儿一早皇上祭天我就打发人去收拾他,下了昭狱剥皮抽筋砍手脚,全看我的意思。”怕吓着她,忙换了个话题道,“你不是问上哪儿去吗,我带你去西四牌楼,那里有间屋子,是当初拿肖铎的净身银子和月俸买下的。后来死的死、进宫的进宫,那地方就一直空关着。上个月我想起来叫人去收拾了下,其实对于我来说,锦绣繁华都看遍了,提督府再气派,不过是个落脚点,不是真正的家。”
  马蹄哒哒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曲里拐弯,有个形象的名字叫羊肠胡同。到了一家小四合院前停下来,他抱她下马,她站在门前看,的确是个穷地方,窄窄的门脸儿,墙上嵌了小碑,豪气万丈写着“泰山石敢当”。
  他推门让她进去,自己把马牵进了院子。www.xiaoshuotxt.net
  院子也是个小院,人多点儿可能腾挪不过来。他看她愣愣的,笑道:“这还是重新布置过的,换了屋顶粉刷了墙面。原来是个土坯,不小心一蹭就一身泥。”拉了她的手往正屋里去,屋里点着油灯烧着炭盆,打起门帘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我早早让底下人来布置了,否则进门再一样样张罗,非得冻死不可。”一头说一头替她搓手,让她到炕上坐下,自己去拎吊子斟茶让她暖身。
  没有下人伺候,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他忙里忙外的,撇开那身锦衣华服,看着真像个居家过日子的男人。音楼捧着茶盏抿嘴笑,多难得啊,遇上这么好的机缘。他们在豪庭广厦里住着不得亲近,到了这茅屋陋室,似乎心都贴在一块儿了。
  南墙下还堆着木头疙瘩,他拿簸箕进来舀,驾轻就熟颠了两下,搬起来就往外去。音楼嗳了声道:“这么晚了,不是要做饭吧?”
  他腼腆笑道:“我往炉膛里加点柴禾,烧水好擦身子。炕里不续柴,后半夜越睡越凉……今儿咱们不走了,在这里过夜。”
  音楼讶然,脸上热烘烘烧起来,烧得两只耳朵滚烫。心说怪道把她劫到这里来呢!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家不家的,原来是存着这份心思!再看他,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扭头便出去了。
  听见墙外打水的动静,音楼端正坐着,心里跳得厉害。他说要在这里过夜,那就是不回宫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再想想他是个靠得住的人,既然敢这样安排就能保证万无一失。今晚可以踏踏实实在一起,不用那么匆忙了,一个枕头上睡着,唧唧哝哝说私房话,光是设想就能掐出蜜来。音楼捂住了脸,越琢磨越害臊,有了这一晚,她的人生也算齐全了。这么好的人儿,这么美满的夜,是老天爷对她开了恩。
  他进来,在靠墙的帽椅里坐下来。有点扭捏,还要故作大方,“两头门禁都下了钥,各宫都不往来了,没人会知道。就算上头问,我也能改记档,所以不要紧,你别忧心。”
  音楼嗯了声,“我不忧心。”看他的手在膝澜上抓了放、放了抓,便道,“你很紧张么?”
  他愕然抬起头来,颊上飘红,脸色却很正派,“这话不是该我来问你吗?我一个男人家,有什么可紧张的!”
  音楼点了点头暗自好笑,转而问他,“你在殿里和皇上聊了那么久,都说些什么?”
  提起这个他就拧了眉头,“听皇上的话头儿,是要把长公主指给宇文良时。我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弄大了人家小妾的肚子,就拿自己的妹子顶缸。”他冷笑着一哼,“这样的皇帝,早晚要亡国的。亏他有这个脸,长公主什么身份?那个步音阁又是什么身份?他倒好,长短一概不论,自己的亲妹子,说填窟窿就填窟窿,我一个外人听了都寒心。”
  音楼知道帝姬喜欢宇文良时,可因爱而嫁是一宗,被人像货物一样交换又是一宗,两者怎么混淆?她长吁短叹,“看来婚是要指的了,宇文良时的算盘不就是这么打的么!回头别和长公主说实话,就说皇上听说了他们的事儿有意玉成,也叫她心里好受点儿。”
  他说知道,“我只是伤嗟,连长公主都要许人家了,不管好赖总是段姻缘。咱们这样的呢?几时才能守得云开?”
  音楼也很难过,他们身处这种位置,两头都有不得已。要一桩一桩地解决,可能真要熬到白头了。
  他离了座儿朝她走过来,身上熏香遇着热,愈发氤氲成灾。弯下腰,脸上带着笑,语气却很正经,两手扶住她的肩,轻声道:“音楼,咱们成亲吧!即便只是个仪式,也让我娶你。能和你拜天地,是我这几个月来的梦想。”
  音楼眼里蓄满了泪,她以为自己可以遏制,然而沉重的份量打在手背上,才发现自己已经哭得难以自持。
  他就在她面前,离得那么近,说要娶她。不管是不是临时起意,他想和她拜天地,自己当然一千一万个愿意。她探出手楼主他的脖子,“好,我嫁给你。”
  明明是欢喜的事,却哭得这么伤感。肖铎给她拭泪,叹息道:“可惜了没有红烛,也没有嫁衣。等下次补办,我一定把最好的都给你。”
  只要有这份心意,那些琐碎的俗礼都算不上什么。音楼说:“没有红烛咱们有油灯,没有美酒咱们有清茶,只要能和你结成夫妻,那些东西我都不在乎。”
  早该这么做了,太后赐婚前就该和她拜堂安抚她的心,延捱了那么久,所幸她没有怨恨他,还在痴痴等着他。肖铎满怀感激,回身看,他的大红鹤氅搭在椅背上,扬手一撕,撕下方方正正的一块,那就是她的盖头。他替她覆上去,遮住了如花的容颜。
  她看不见他,忍了许久的泪才敢落下来。定了心神拉住她的手,“我没有高堂可拜,咱们对着天地就算通禀过爹娘了,好不好?”
  她用力回握住他,“你领我到院子里,咱们要叫老天爷看见,请他给咱们作见证。”
  他说好,挑了帘子引她出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一切都是虚无的,只有她的盖头红得耀眼。他们跪在院子里对天叩拜,没有人观礼,也没有人唱喜歌,但是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坚信有了今天,这辈子就不会再分开了。
  雪下得渐大,打在脸上很快消融,心里热腾腾的,并不觉得冷。过了礼牵她进门,扶她到炕上,匀了两口气才去揭她的盖头。她眼睫低垂,匆匆看他一眼,又羞赧地调开视线。他一味地笑,笑得像个傻子。兴高采烈去倒了两盏茶来代替交杯酒,杯沿一碰,手臂勾缠,寻常不过的茶水也喝得有滋有味。
  新人坐炕沿,接下来该干什么来着?新郎官瞟了新娘子好几回,慢慢挨过去,终于抬手去解她领上的金钮子。
 
☆、第88章 瑞玉庭瑞色
 
  只不过一向灵巧的督主这回有点呆滞,他不知道她的金扣儿上有机簧,歪着脖子倒腾了很久也没能拆开。
  音楼本来很羞怯,自己不动手显得矜持,姑娘家脸皮薄点总没有错。她满以为交给他就行的,谁知道他忙了半天都是无用功。她转过眼看他,威风八面的督主急得满头汗,那白生生的脸被汗水浸透了,像块秀色可餐的嫩豆腐。
  她抬手给他擦擦,有意的调侃他,“瞧瞧这一脑门子汗哟!到底是热的还是急的?”
  他幽怨看她一眼,“你说呢?下回把这副扣儿换了,什么做工,解起来这么费劲!”
  “自己笨,怨人家工匠手艺不好,蛮不讲理么!”她笑着把一片花瓣往下一压,接口顺顺当当就断开了,“瞧好么?单是嵌进去的容易松动,这么卡住了随意动弹不担心领口豁开。”
  他心里还嘀咕,好好的良辰美景,被这么个领搭儿破坏了。管他如何巧夺天工,横竖就是碍眼。也不接她话,继续埋头解底下葡萄扣儿。
  音楼看他的脸,凑得近,想起一路走来的艰辛,心在腔子里痉挛。她抚抚他眼角的泪痣,细细的一点,别有风致。靠过去在那位置亲了亲,“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听了很高兴,眨着眼睛问她,“真的么?”
  她和他相视而笑,“我还小的时候我娘请人给我算命,那个瞎子说我将来嫁得很好,有个绝色无双的乘龙快婿。我娘嘴坏,常取笑我像个泥菩萨,谁配了我谁倒霉,得天天给我洗脸洗衣裳。”
  “你娘说着了。”这是醍醐灌顶,他回身找盆儿,往外一比,“我去打水,伺候你洗漱。”
  新女婿忙着表现,衣裳解了一半跑了,音楼觉得好笑,索性把褙子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炕头有个黑漆螺钿柜,她扭身开门,拖出一床秋香色五幅团花炕褥,归置好了他恰巧进来,端着盆,盆里热气缭绕,这么个精致人儿干粗活,看上去还是有点傻。可是傻归傻,音楼看着却心满意足。以小见大,一个过分骄傲的人心甘情愿给你做碎催,那就说明他是真的很在乎你。
  她像个大爷,笑吟吟坐着,并不搭手。他绞了帕子来替她擦脸,轻手轻脚把她唇上胭脂卸了,趁机上来吮一口,像中途讨了打赏,欢喜得眉开眼笑。音楼闭上眼任他忙,他解了她的中衣和主腰,手巾从脸上移到了胸口,热乎乎擦一擦,擦完清凉一片,然后他低头相就,峰顶是温暖的,在他口中。
  这节骨眼儿,火星子溅到了柴禾堆似的,轰然一声就着了。他反手把帕子扔了,准确无误砸进木盆,水漾得满地都是也顾不上,如狼似虎把她压进了被褥里。
  今天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虽然不是头一回,但是心境不一样。音楼眼梢含春,他撑着身子在她上方,她受不得怀里空虚,勾手把他拉下来,密密和他贴合在一起。
  “我觉得有点对不住彤云。”她含着他的耳垂模糊地咕哝,“她是你明面上的夫人。”
  “傻话。”他的手在她乳上揣捏,微喘道,“我的夫人究竟是谁,你不知道么?虽说迎她过了门,没有婚书没有拜堂,她自己心里都明白。如果有一天咱们能离开这里,我会给她钱,保她一世吃穿不愁也就是了。”
  只有在他们脱身的时候才能放她自由,如果局破不了,那么这个围城就一直存在,谁也不能提前离开。虽然对彤云残忍,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个人脱离了掌握,再要让她唯命是从就不容易了。
  可是眼下这种情况,拿个不相干的外人做话题,显然不合时宜。他俯身亲她,香糯的吃口,果真是个好宝贝。真难得,头回在含清斋,叫她吃了大苦头。二回在佛堂里,帷幔后头续恩情,连个借力的地方都没有。还是这回好,不怕有人中途打搅,有炕有褥子,天时地利得无与伦比。
  他吻她,把那根丁香小舌勾出来细细咂弄,屋里灯火朦胧,她的眼神也是迷茫的。他捧住她的脸,“音楼,咱们终于成亲了。”
  她笑起来,嗯了一声,眼泪滚滚从眼角流进鬓发里,“我真高兴,以后就算不能常相见,我知道自己是你的妻,你在宫墙那头等着我,我就觉得有力气,一定能够撑下去。”
  他闭了闭眼,“咱们的事,只有等到改朝换代了,否则谁都逃不出去。我不知道还要多久,大邺中枢虽然是个老朽的躯壳,但是周边还有藩王,宇文良时起兵也需要时间。”
  她说:“我不急,你自己要小心,一步步稳扎稳打,千万不要急进。我在宫里好好的,有吃有喝颐养得不错,你派来的宝珠也能接彤云的班了,我没什么后顾之忧。只是你……我不说出口,其实最担心的就是你。你和皇帝打交道,和那些朝臣藩王打交道,他们对你虽有这样那样的忌惮,可他们都恨你。”
  “我知道,我自己会多加小心。”他的手探到她温热的小腹,不无遗憾道,“我在宫里看着那些皇子满世界撒欢,其实挺不待见。别人的孩子怎么那么烦人呢!咱们自己的肯定不一样,可惜了……”
  可惜不能怀上,就算怀了也不能生。音楼明白他的遗憾,自己也是同样的心。皇帝后来没有翻过牌子,冷不丁怀了孕,那就是泼天的大祸。她摇了他一下,宽慰道:“不要紧的,总能等到那一天。到时候咱们生好多,有男有女,房前屋后全是孩子,吃饭八仙桌坐不下,咱们得打个大台面。”
  两个人贴嘴笑,牙撞着牙,设想一下已经异常满足。
  笑够了,音楼才发现自己早就被他剥光了,他倒好,还穿得严严实实。她不依了,把他推倒,自己翻身起来扒他衣裳。他觑着两眼,满脸的谗样,音楼知道他视线在她胸脯上打转,有点不好意思,一手掩着,一手去解他衣带。他来搬她的手,嬉笑道:“别挡着,我爱看的。”
  “色胚!”她捶了他一下,横竖被他摸够了,再看看也没什么。
  她手上动作,不经意间一个捧夹,看得他目瞪口呆,“养得果真好……”
  音楼回过神来捂住了脸,“不许说!”又扭捏道,“奶妈子似的,丢死人了!我也想法子想叫它小点儿,每回都勒得喘不上来气,还是这模样。”
  她真是个傻子,什么话都敢说。嫌自己胸大穿衣裳不好看,却不知道在男人眼里简直就像捡了漏。肖铎温声安抚她,“别人求都求不来,你怎么能不知足呢!暴殄天物要遭天打雷劈的,这么漂亮,长在你身上,你要好好待它。往后不许勒着它,看勒小了我找你算账。”
  她从指头缝里看他,“爷们儿喜欢么?”
  他点点头,“反正我很喜欢。”
  只要他喜欢就好了,音楼觉得很欣慰,他靠过来,把脸埋在她怀里,她坏心眼儿地压住他的后脑勺,险些把他给捂死。
  光溜溜躺在一起,钻进被窝,被窝里很暖和,他覆在她身上。专心致志吻她,从锁骨一直往下。她那么美,起先还有些放不开,后来大约也适意了,渐渐像朵花儿,一片花瓣接着一片花瓣地绽放,叫他这乡巴佬目眩神迷。
  他的嘴唇所到之处都能引发一场大火,音楼浑身燥热,只是表达不出来。他托起她的臀,舌尖在溪谷游走,她倒吸一口凉气,连脚趾头都蜷缩起来。挣扎着去推他,他分明坚定不移,她化成了一汪水,他爱怎么摆布都由得他吧!被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都要做脸子的人,如今这样侍候她,她知道他在以他全部的方法爱她,尽够了。
  他把她抛到半空中,上不接天下不接地。她攥紧了被褥不知所措,他的手指挪过来按住那处,自己攀身寻她的嘴唇,把她难堪的尖叫堵在了口腔里。
  音楼浑身打摆子,眼里含着泪,“这是什么?”WWW.xIAOshuotxt.Net
  他含蓄一笑,“这是真正的快活。”
  她想起上回在乌衣巷里装样儿,羞得两颊通红。心满意足了,自己也想回报他,便按他躺下,学着他的套路,舌尖在那茱萸上画圈,把他撩得频频抽气。
  他这些年养尊处优,身子保养得很好。她的嘴唇滑过玉做的平原,看见小督主头戴盔帽脚踏祥云,正遥遥冲她点头哈腰。她嗤地一笑,凑过去贴面同它打了个招呼。
  小督主很漂亮,笔直的身条色泽温婉。只可惜了肖铎的身份,怕长胡子就得用药控制,连带着它也一块儿遭罪。她越发的怜爱它,细细吻它,一个错眼往上瞧,肖铎满面桃色,咬着唇,忍得辛苦难当。
  她停下来,咧嘴想揶揄他几句,还没开口就被他搬到了身上。
  他通身都舒畅了,闭着眼,静静躺着。上面的人有点慌张,两手撑着他的胸口呆若木鸡。他终于睁开眼瞧她,无可奈何扶住她的胯,手把手的教她。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音楼不算笨,试了试,妙趣留给她自己发掘。可惜体力不好,没多久就败下阵来,懒洋洋趴在他身上不肯动弹了。
  肖铎心里急,女人靠不住,紧要关头还是得靠自己。他翻身把她压在底下,她幽幽瞥他,媚眼如丝。他心头火烧得旺,练家子,身手和耐力都了得。也不知是怎样一片昏天黑地的交战,她咬着唇隐忍,他急切地吻她,“快活就叫出来。”
  她呜呜咽咽地迸出声,伸出两手来,仿佛溺水的人寻找浮木。他重新低□子让她能够搂住他,只是越来越急,浪头也越翻越高,突然到了失控的边缘,迷乱、激烈、浑身颤抖,如大潮袭来,禁不住吟哦长叹。
  街口传来梆子声,一路笃笃敲击过去,灯油耗尽了,灯芯上的火头渐次微末,粲然一跳便熄灭了。
  黑暗里听得见彼此的喘息,隔了好一会儿音楼才问:“什么时辰了?”
  他说:“三更了。”
  在一起的时光总嫌短暂,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好在冬至休沐,他也不必赶在五更见那群阁老们。她侧过身去,摸索着抚抚他的额头,“累么?”
  他的手却贴在她胸上,“不累,还可以再战。”
  “疯了!”她吃吃笑道,“仔细身子,这么混来还得了?”
  他探过去,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一手与她十指交扣,喃喃道:“如果天一直不亮就好了……这一夜是偷来的,下次不知道要隔多久。”
  有些事上女人比男人更果敢,音楼知道自己不能抱怨,他已经够难的了,不要再增加他的负担。他说和她拜堂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对她来说何尝不是?这样如珠如玉的人,往后就是她的了,光是这点就够她消受的。他们还在一座城池里,总有不期而遇的时候,实在想他,就找个借口传召他。皇帝在西海子悟道,荣安皇后又死了,宫里没有别人知道他们的长短,偶尔见一次总不打紧。
  他语气哀怨,音楼在他背上拍了拍道:“咱们有一辈子,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如果宇文良时手脚够快,咱们就早一些团聚;要是他有生之年不能攻进紫禁城,那咱们就再找出路,没准儿遇见个契机就全身而退了。老天爷既然让咱们在一起,能有今天这份福气,一定不忍心瞧着咱们两处煎熬。所以你要平常心,不要强求,顺势而为才是上策。”
  她是在安他的心,难为她这么体人意儿,他摘下筒戒塞到她手里,“我连聘礼都没有就把你娶进门了,真对不住你。这个你留着,是我给你的信物。好好保存,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瞧瞧,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她道好,紧紧攥在手心里,“我会小心保管,绝不落别人的眼。”
  “好姑娘……”他嗡哝着,把她的一条腿捞起来盘在自己腰上。
  音楼怔了怔,他挪过来,火热的身躯跃跃欲试。她会心笑了,“臭德行么!”用力抱住了他。
  
 
 
☆、第89章 纵恣成误
 
  这一夜真纵得没了边儿,肖铎那份粘缠的劲儿实在了得,他是个想到就要做到的人,只不过在外面吆五喝六,到了她这里换了手段,也不言语,就是黏人。音楼嘴里嫌他闹,却闹得甘之如饴。迷迷糊糊间天色转亮了,头靠着头眯瞪了一小会儿,起来的时候眼下泛着青影,两人相视,笑得都有点尴尬。
  音楼是个好媳妇,起得略早些,备好了青盐洗脸水,又伺候男人穿衣束带。临要走的时候拔了一支玉簪递给他,见物如见人,嘴里不说什么,各有一番苦闷的滋味在心头。
  悄悄回到紫禁城,踏进贞顺门便有一种重回牢笼的郁塞,昨晚像个梦,梦醒了,还得按部就班地生活。
  今天是冬至,皇太后率后妃们祭奠祖先。奉先殿里香火鼎盛,大家拈香追思、磕头化纸,按序走完一轮,便回皇太后宫中开宴。
  冬至吃饺子宴,大桌中间摆个铜炉涮锅子。音楼和帝姬凑在一块儿看棋谱,正切切议论,见肖铎率司礼监的人进来,冲皇太后行一礼,“老佛爷安康。”
  皇太后看他手里托着明黄的卷轴,知道有旨要宣,问:“是给谁的示下?”
  音楼心里早料到了,转头看皇后,皇后必定是没有察觉,神情闲适。把怀里的大白猫抛了,领众人起身候旨。
  肖铎略顿了下道:“昨儿臣奉皇上口谕进西海子听令,万岁爷命臣起草诏书……是给皇后娘娘的。”
  这倒奇了,皇太后有些惊讶,帝后是夫妻,有事只需私底下传话,这么大明大放地下旨,该不会要出事吧!然而旨意已经来了,似乎也无从计较,遂不多言,摆了摆手,示意肖铎颁诏。
  偌大的正殿里鸦雀无声,只有他的嗓音,不急不慢念道:“皇后之尊,明配朕躬,海内小君,母仪天下。然皇后与朕结发十载,怀执怨怼、宫阃参商。张氏礼度率略,对上无克恭之心,对下无人母之恩,不足仰承宗庙之重。今废其后位,归于微贱、迁居侧宫,悔过静思,钦此。”
  一位正统的皇后,说废就废了,这对满屋的嫔妃都是不小的震动。皇后不明白怎么会毫无预兆地把她贬为庶人,她是授了金册金印的正宫娘娘,历朝贬黜皇后,至少要先和朝臣商议吧!这皇帝是吃了*汤,难道原因只在于她昨天打了步音阁两下么?十来年的夫妻恩情,还不如三个月的暗渡陈仓。皇后掩面嚎啕,爬过去抱住了皇太后的腿摇撼,“母后为我做主、为我做主啊……”
  太后被这道旨意震得回不过神来,又气又恨斥问肖铎:“这是怎么回事?宫闱不修,国之大忌!皇后是一国之母,怎么闹得寻常家子似的?”
  肖铎一副无可奈何模样,呵腰道:“臣昨儿也是这么劝谏皇上的,可是主子心意已决,臣也爱莫能助。”转而看了废后一眼,“娘娘节哀吧,木已成舟,除非皇上突然改变心意,否则此事再难转圜。皇上念在往日情义,并未让娘娘进掖庭。臣已经命人收拾了英华殿,娘娘过去后缺什么短什么,打发人告诉臣一声就是。臣能作得主的,一定尽力相帮。”说完了挥手命人上来搀扶,在那困兽一样的哀嚎声中把人带出了慈宁宫。
  好好的冬至就这么给搅合了,太后怔愣许久看众人,“有谁知道里头情由儿?突发奇想要休妻,好歹也有个说头。”
  贵妃昨天和皇后同行,暗自忖度当时自己要是参与进去,今天不知是个什么下场?思及此吓出一身冷汗来,斜眼看音楼,她姐姐如今要升发了,她这个妹子水涨船高,等闲招惹不起。但是皇太后这里的内情必须要告知,暂且按捺住了,只等人散后再来慈宁宫一趟,替皇后叫个屈,顺便提醒太后防着步音阁那个贱人充后宫上位。
  出了这么大的事,再没有吃喝的兴致了,皇太后见无人应答沉默下来,边上嬷嬷上前相扶,太后长叹一声进了偏殿再没出来。殿里妃嫔们面面相觑只得散了,音楼到檐下等宝珠打伞,来往的人经过她身边侧目不已,即便有不看她的,也以足让她听得见的声调念央儿:“家要坏,出妖怪。明儿上观里求个平安符,趋吉避凶吧!”
  她木然站着,心里觉得有点委屈。这里头有她什么事呢,一个个甩脸子给她瞧。
  帝姬叫人伺候着披好了大红牡丹团花披风,往外看雪景,淡声道:“别理那些人,但凡她们有点能耐,何至于笼络不住君心?”
  音楼想想也是,横竖自己本来名声就不好,这些人一向看不上她,眼下借着音阁的事儿冷嘲热讽几句,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虽废了,音阁要立马进驻坤宁宫不大可能,最起码先把她的尴尬身份解决了。要让她脱离出宇文氏,首先得把南苑王安抚好,这里头一桩一件的来,也需要时间。音楼在哕鸾宫没别的事可做,无非绣花养狗,再不然就找人博弈。她这人钻进一件事里容易沉溺,到最后宫里的人都怕她,她棋艺不精还爱死缠烂打,连合德帝姬都吓得好几天不敢露面。
  离过年越来越近,音楼的生活照样单调乏味。雪景看多了没意思,她又不承帝幸,连梳妆都倦怠了。屋里烧地炕,她趿着软鞋穿着罩衣,孤魂野鬼似的游荡,乏了倒在榻上打盹儿,就这么也能打发一天。
  腊月初八那天帝姬终于来了,音楼挽着袖子在殿里熬腊八粥,见她进门忙招呼宝珠添碗筷,亲自盛了一碗递过去,“我加了桂花糖,味道不赖,你尝尝。”
  帝姬脸色不豫,捧着碗只管发愣。音楼偷眼瞥她,挨过去问她怎么了,“遇着什么事了?”
  她把碗搁下,拧着眉头道:“我今儿得了赐婚的旨意,皇上把我指给南苑王了。”
  音楼闻言勉强一笑,“那你的意思呢?是不愿意么?”
  她低头盘弄宫绦,轻声道:“也不是不愿意,我自己心里明白,皇上是拿我赎罪呢!我觉得挺不是滋味儿,原本指婚是件喜事,可为什么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他不是把我当谢礼,我自己都不相信。他和我是一个妈的亲兄妹,我以为他不管怎么荒唐,总是疼我的,谁知道……”
  毕竟都不是傻子,那天音阁来,又哭又笑的说自己怀了身子,现在宇文良时一进京,眼看遮不住了就指婚,帝姬这样的聪明人,能不明白其中奥义么?音楼拉住她的手拍了拍,“皇上一意孤行,现在谁都劝不住他。你别想那么多,要是喜欢,就高高兴兴筹备起来,毕竟过日子的是你们俩;要是不愿意,那就去面见皇上,明明白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看能不能让他改主意。你瞧我见识也浅,家国大事不在我眼里,就想知道你爱不爱南苑王。”
  帝姬脸上发红,扭捏了下才道:“昨儿我偷着出宫了。”
  音楼讶然问:“是厂臣放你出去的?”www.xiaoshuotxT.NET
  她说不是,“我假扮小太监,跟着造办处的人出去的。”
  音楼自然明白,要不是肖铎暗中授意,她要想出紫禁城恐怕也不易。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胸口揣着一颗火热的心,记挂着一个人,刀山火海也拦不住她。音楼仔细辨她神色,“出宫去见他么?”
  帝姬点了点头,“上回在潭柘寺就约好的,初七在城里见面。宫里守卫森严,他要进来很难,那就只有我出去。他早早儿就在西华门外的歪脖树下等我了,天儿又冷,他那么老实,不知道找个避风的地方呆着,在西北风里站了两个多时辰。你晓得的,他是南方人,受不得冻。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脸色都是青的,我心里……真是……”
  女孩子就是容易感动,心爱的男人都为你这样了,换做她也会心疼难受。音楼看清了,帝姬这回是认准了要跟他的,就是碍着她哥子这么安排,自己和自己较劲。
  她叹了口气,“既然到了这步,硬着头皮也得走下去。我瞧得出你并不讨厌他,这样也好,嫁过去不至于太委屈。旨意上说什么时候完婚了么?还得建公主府,少说也要花上一年半载的。”
  她说:“皇上的意思是正月里就办了,京里有处花园闲置,重新修葺了赏我。这就是个表面文章,反正我是要跟着去南京的。拖上一年,音阁肚子里的孩子都落地了,我这头没什么,她那头等得及么?”
  这也是个事儿,音楼唉声叹气,“你不留京,一出门子就瞧不见了。南京那么远,再见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彤云走了,你也走了,我往后一个人在这紫禁城里,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帝姬握住她的手,“没法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大概就是佛语里说的缘尽了。”
  音楼扭过身子来搂她,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嫁就嫁吧,姑娘没有不许人家的。只一点,过去了要好好的,男人肚子里的乾坤和咱们没关系,女人出嫁从夫,日后相夫教子,外头事一概不管就成了。”
  帝姬把下巴搁在肩头上,紧紧抱住她,“我在宫里没有谈得拢的朋友,只有你。”
  待嫁的姑娘心里忐忑,和娘家人念叨念叨,泪水涟涟。音楼替她擦眼泪,才要安慰她,突然听见门外太监吊着嗓子叫起来:“万岁爷驾到,端妃娘娘接驾啦!”
  音楼吓了一跳,自己这身落拓穿着来不及打扮,急得抓耳挠腮。眼见着皇帝从中路上过来,没办法了,只得慌里慌张到殿外跪迎。
  “奴婢失仪,请皇上治罪。”嵌金丝行龙皂靴踏进她的视线,她叩拜下去,心里惶惑不已,皇帝圣躬亲临,不知所为何来。
  皇帝伸手牵她,语气颇为寻常,“返璞归真最好,朕在太素殿也是这样,花团锦簇的朕瞧得多了,没什么稀奇。”他脸上是松散的笑意,多情的人,看谁目光都是专注的。
  “皇上宽宏,更叫我没脸了。”音楼难堪地欠身,往殿内比了比,“外头天寒地冻,主子里头请。”
  皇帝提袍上了台阶,转过头看帝姬,似乎有些迟疑,“小妹妹也在呢?”
  帝姬应个是,“我才过来瞧端妃娘娘,和皇上是前后脚。”
  皇帝颔首,“给你的旨意,你都知道了?”
  帝姬脸上无甚喜怒,淡淡道:“厂臣宣过了旨,我都晓得了。只是有些突然,还没来得及谢主隆恩。”
  皇帝心里有愧,自己一母的同胞,到临了被他拿来换人,自己很觉过意不去。这个妹子他知道,外表看着柔弱,内里却是个刚强的性子。有时候说话一针见血,他甚至有点怕她。唯恐她生气要埋怨,不怎么敢正视她,讨好式的凑趣儿道:“这趟下降,红妆十里必不可少。你是大邺唯一的长公主,原就该仪同亲王。南下路远,朕赐你御辇代步,算朕对你的优恤。至于护送的船只,披红挂彩不得少于百艘……还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朕能办到的必然全力满足你。”
  帝姬望着这哥子,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道:“臣妹别无他求,惟愿吾皇勤政爱民,我就是到了天涯海角,心里都感到宽慰。”
  她到底不快活,说完便蹲安去了。皇帝负手看着她纤瘦的背影,一时心绪翻涌,难以自持。
  “朕是不是做错了?”他回过身来看音楼,语调有些凄惶,“婉婉同你说了什么?她怨不怨朕?”
  音楼没想到皇帝到她这里的开场白是这个,权衡了下才道:“长公主年轻,还没作好准备,说嫁就嫁,似乎有些不适应。倒没有怨皇上的意思,不过说起至亲骨肉,情难割舍罢了,皇上千万别多心。”一面说一面往偏殿里引,请他坐下,外间送了御用的茶点来,她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呈献上去,“今儿主子得闲出来走走么?怎么有好兴致到我这儿来?您瞧我这模样忒不像话,请主子稍待,我进去换了衣裳再来伺候主子。”
  他调过视线来看她,沉香色素面通袖袍,头上松松绾个堕马髻,不施脂粉,这颜色还是他初见她时候的况味,一点都没变。他摇摇头,向她伸出手来,“到朕这儿坐,朕有话想对你说。”
  音楼心里慌,不知他到底打什么算盘,强作镇定挨着他坐下,他熏龙涎香,入骨的味道,不是她喜欢的。她定了神打岔,“音阁眼下颐养在西苑,我前儿去瞧她,她害喜,肠子都快吐出来了。我料她喜欢吃酸的,酸儿辣女嘛!光吐不吃东西不成,肚子里的龙种受不住。我有今年新腌的梅子,回头打发人送过去,叫她开开胃。”
  皇帝却突兀问她,“音楼,你一点都不生气吗?朕接你回宫不到两个月就移情别恋,你一点都不嫉妒?”
  他的神来一笔令她大大一震,她看着他的脸,猜不透他所思所想,“万岁爷怎么会这么问?奴婢是后宫的人,不妒不恨是首要。主子是千古明君,圣裁自有道理,岂是我这样的妇道人家能堪得破的?”
  他低头哂笑,唇角绽开讥诮的花,“这话朕爱听,但朕不是无所不能。譬如朕真心喜欢的女人,从来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朕就像个傻子,所有的感情只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这种痛苦,你能体会么?”
  
 
☆、第90章 圣恩远道
 
  音楼只觉一串寒栗在背上蠕蠕爬行,爬到脊梁顶端,恨不得痛快打个冷战。
  皇帝炼丹炼魔怔了,似乎有点神神叨叨的。这话暗示太明显,她不敢接口。怕他是在试探,又要使心眼子算计肖铎。她不懂得周旋,只会一味地摇头,“皇上有皇上的裁度,奴婢不敢妄揣圣意。”
  皇帝抿起唇,沉默半晌又换了个轻松的神情,“音阁若要晋位,你看什么位分比较好?”
  音楼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含糊应道:“皇上喜欢给她什么位分就是什么位分,问我,我也不懂那些。”
  皇帝定眼看她,嗟叹了句,“真是个无趣的人啊!她是你姐姐,她的荣辱和你休戚相关,你毫不在意么?”
  音楼心道自己和音阁不对付,她若是爬得高,对她未必有利。不过反过来想,音阁若是登了高枝儿,瞧不上她排挤她,打压她甚至撵她,反倒能帮上她的忙。虽然过程可能会吃些苦头,那些都不重要,她能挺得住。只要能和肖铎在一起,就算受点窝囊气她也认了。
  “皇上恕奴婢妄言,前阵子您废了张皇后,宫里人纷纷猜测,是不是您要扶持音阁接掌中宫……”她怯怯看他,“主子,您要立音阁做皇后么?”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环在了她的肩头,她浑身僵直又不能反抗,只得咬牙忍住了。
  “立后……”他的目光显得空旷,“也许吧!她后来居上,你心里不委屈?”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空占着端妃的名头好吃好喝到今天,已经是赚大了,谁做皇后和她没多大关系。她摇头,“我们姊妹一体,她做皇后我替她高兴。皇上宠爱她,这世上千金易得,最难得是两情相悦。音阁旁的都好,就是脾气急躁些,如果将来耍小性儿,请皇上一定包涵她。”
  皇帝听了微笑,咂出了点拆墙角的味道。其实她还是在乎的,就算跟肖铎有点牵绊,毕竟一个太监能给她的有限。她是他的妃,正正经经是他的女人。不管心怎么野,等看透了,想通了,仍旧属于他。
  “朕的端妃果然温惠宅心。”他抬手抚她一头黑鸦鸦的发,“你是瞧见张后的下场,担心音阁伴君如伴虎么?”
  音楼觉得皇帝误会了,她不过是预先给音阁说好话,将来她要开发自己的时候皇帝能宽宠些,放任她去办,自己好尽早脱离出去。小算盘只在肚子里打,嘴上说得很动情,“倒不是,皇上对音阁的心思我都瞧着的,咱们姊妹兜兜转转先后遇见了皇上,是咱们步家祖坟上长蒿子了。关于张皇后被废,里头缘故我不太清楚,也不好随意揣测。我早前听过一句诗:君明犹不察,妒极是情深。她做不得自己的主,或许是因为她太看重。于皇上来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忍无可忍才会狠下心处置她,必定不是一时兴起。”
  皇帝神情有些凝重,“当初要是有你这句话,也许张氏就不会被废了。”他长长一叹,看见桌上供的红泥小火炉,细嗅嗅,空气里有甜甜的香味,便起身过去看。砂锅里八宝粥笃笃翻滚,他回过头笑道,“你自己熬粥过腊八?御膳房不是挨着给各宫送过节的吃食么,你这里没有?”
  她说有,“宫里山珍海味尽着吃,那些东西固然不缺,可不及自己动手有意思。以前我爱在里头找莲子,一锅不过点缀三五颗,未必轮得着我。现在我自己做,熬煮的时候我满满撒了两把,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她大谈吃经的时候皇帝都是含笑看着她,目光温柔,简直掐得出水来。音楼吓得住了嘴,“皇上要来一碗么?”
  他缓缓摇头,来时音阁服侍他用过了,这会儿空有心力也装不下。吃虽不吃,不妨碍他凑凑热闹。他捏着木勺柄饶有兴致地搅合,也没看她,只道:“朕今儿来是有事想同你商量。”
  谈正事的好,不再阴阳怪气的,怎么都好说。她上前呵了呵腰,“主子别说商量,有事只管吩咐奴婢。”
  皇帝稍顿了下道:“不瞒你,朕的确有心立音阁为后,但她身份尴尬,要想成事恐非一朝一夕。朕是想,孩子落了地,名不正言不顺,少不得惹人非议。你是朕亲封的端妃,又是孩子的姨母,若这胎是个皇子,就送到你宫里来,由你代为抚养,对孩子的将来有益处。朕这么安排,不是站在一个皇帝的立场,是以丈夫的身份同你商议。你答应就照着朕的意思办,若是为难,朕也绝不强迫你。”
  以丈夫的身份?哪有皇帝对嫔妃自称丈夫的!音楼想起她丧母后,父亲把她送到大太太房里时候的情景,音阁的母亲对她简直深恶痛绝。大概所有女人都不喜欢丈夫带着别人的孩子搞郑重托付那一套吧!至少有真感情的肯定不能接受。设想眼前人换成肖铎,她会是怎么样一副光景?一定变成个泼妇,跳起来拔光他的头发。皇帝毕竟不是她的良人,对待衣食父母,好态度还是必须的。
  “皇上深思熟虑,我没旁的想头,只要是主子的吩咐,没有不尽心照办的。”她说着,又有点犹豫,“可我没养过孩子,不知道怎么料理。”
  “那不碍的,横竖每位皇子都配有十几个保姆和奶妈子,开蒙前抚养在你宫里罢了,并不需要你亲自动手。”皇帝说着,执起她的手道,“你能这样识大体,朕很觉欣慰。老话说妻贤夫祸少,张氏当初能有这等心胸,朕也不至于一气儿废了她。”
  开口闭口夫啊妻的,音楼听得心惊肉跳。平时话不投机的人,想交谈也提不起兴致,便两两缄默下来。本以为皇帝来就是冲着这件事才移驾的,既然吩咐完了,就没有继续逗留的道理。音楼巴巴儿盼着他走,可是他却在南炕上又坐了下来。
  “主子今儿不炼丹么?”她笑问,“我那天隔窗看见丹房里的炉子,真和画本上的一样。”
  他说不,坐在一片光晕里,有种文人式的含蓄和温润。皇帝相貌很好,生于帝王家,骨子里透出雍容来,只可惜品性不足重,人也变得无甚了得。
  相处一旦有了套路,便很难发掘出什么精妙趣致的地方了。碍于他的身份,说话也得拘着,无非问一句答一句,不单音楼感到牵强,皇帝似乎也不大满意。他们之间是个死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皇帝低头摩挲腰上香囊,突然发现边缘绽了线,简直欢天喜地似的叫她,“你瞧瞧,朕的香囊破了个口子,你给朕补补。”
  音楼凑过去看,游龙脚爪处隐隐透出了内里,便扭身在炕桌另一边坐下,笸箩拖过来,翻箱倒柜式的翻找家伙什。抽出一绞明黄线比了比,抿嘴一笑道:“正好有合适的颜色,省得上内造处讨要了。主子稍坐一阵,这个不麻烦,织补起来快得很。”
  她舔线穿针,手脚麻利地挽了个结儿。皇帝在一旁看着,她太年轻,鬓角的发没打理,不像别的嫔妃似的油光可鉴,倒显出别样稚嫩的美。
  “你和音阁相差几岁?”皇帝一肘支着炕桌问她,“你今年是十六么?”
  她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即便困在重重宫墙中也不曾黯淡。转过眼来瞅他,唔了声道:“过年就十七了。音阁大我一岁,她是属虎的。”说完了依旧专心纳他的香囊,这香囊的边缘沿了一圈金丝滚边,缝起来不太容易。她戴着顶针做活儿,大约顶到了香块,针屁股一挫,一下子扎进了肉里。
  她哎呀一声,把皇帝吓一跳。忙探过去看,那粉嫩的指腹沁出红豆大的一滴血来,他抽出手绢替她按住,蹙眉道:“怎么不当心?也怪朕不好,偏让你干这个。疼不疼?朕叫人传太医来?”
  她咧嘴笑道:“叫针扎了下就传太医,人家来了都不知道怎么治。我这回可出丑了,说了不费事的,没想到活儿没干成,先见了血了。”
  她语气稀松,要是换了音阁,少不得哭天抹泪向他邀功诉苦。皇帝紧紧捏着那指尖,想把她抱进怀里,最后还是忍住了。
  感情就像两军对垒,谁先陷进去谁输。既然到了这地步,再告诫自己已经晚了,那么只有在有限的空间里争取最大的优势。不要叫她认清,因为真正的爱情有自己的意志,会不自觉从动作里流露出来。她的心在别人那里,在没有收回来前,他对她太多的留恋只会转变成她的动力,促使她更加有恃无恐。与其受人挟制,不如攻其不备。剪断她的双翅,斩断她的后路,到那时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停留下来。
  他说:“音楼,你恨过朕么?”
  她惘惘看他,“为什么要恨您?”www.xiaoshuotxt.net
  “朕曾经让你在奉天殿前跪过一整夜。”他眯眼看她,“你一点都不记恨朕么?”
  没有爱,自然连恨都是浪费感情。音楼笑着,然而笑容里没有温度,“皇上圣明烛照,做任何事都有计较,我行差踏错,罚我是该当的。当初我也怨过,但是过后就忘了。我和狗爷是一样的性子,就算被踢了一脚,自己躲在角落里伤心一阵子,想开了就好。”
  狗对主子最忠诚,她做得到么?皇帝轻轻一哂,松开了手,“天色不早了,朕该回西苑去了。这香囊搁在你这里,过两天朕再来取。”他收回帕子塞进袖陇里,转身便出了门。
  音楼长出一口气,可算是走了。回过头来看炕桌上的香囊,拎起来往笸箩里一抛,周旋半天有点乏累,扭扭脖子上炕歇午觉去了。
  东西宫岁月静好,内阁却因合德帝姬出降的陪嫁吵得不可开交。
  到了年底各处账务检点,不用说的,还是老生常谈,国库空虚,钱是当务之急。皇上兄妹情深,早就有了示下,长公主大婚耗资不得从简。上头一句话,下头人勒断了脖子。皇帝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户部上奏的数目他也不关心,只知道天家体统,富贵排场不可弃,管你钱从哪里来。这可难煞了首辅阁老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瞧我我敲你,束手无策。
  肖铎坐在帽椅里喝茶,等他们闹过了才道:“查抄于尊府邸,剿出各色奇珍百余件,白银五十万两,这笔数目也不算小,我已经据本呈报皇上了。公主出降,银钱是次要,妆奁要体面,还需众位大人鼎立相助。”他卷着手绢掖了掖嘴,雪白的狐毛衬着一张眉目清和的脸,笑起来没有半点锋棱,“长公主是两朝令主的胞妹,身份尊崇,无人能及。如今皇上指婚南苑,又是山水迢迢一去千里,主子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诸位大人皆是朝中股肱,如今这燃眉之急……说白了,责任都在咱们肩上。咱家这两年为官,攒下的体己不多,府里尚且存了几件东西,回头叫人送进库里,也算咱家对长公主的一点心意。诸位大人随意,手上活络的贡献些个,大伙儿凑份子,一咬牙,事儿也就挺过去了。”
  众人闻言垂头丧气,若论家私,天子脚下的大章京,哪个家里没有点底子?拿出一样两样来,冰山一角伤不了元气。可是有了一回就有第二回,细想想,将来极有被掏空棺材本儿的可能,这份忧心和谁去说?你要两手一摊哭穷,这不大好。东厂连你家耗子是公是母都知道,你摆明打擂台,转天人家就能找个借口把你府邸抄个底朝天。既然肖铎领了头,大伙儿也无话可说,人家舍得,你凭什么舍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且忍着吧!
  如此这般,到了大年下,按照皇上的旨意,长公主的十里红妆都料理妥当了,只等正日子一到,就可风风光光出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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