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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 夜思君不在

  里面是一件红衣,红得那么娇艳而灿烂,是她昨夜鼓不起勇气穿上的那一件。又一滴泪跌落在红衣上,杨昭,你可知道,这是一件只能穿给你看的衣裳。

  次日夜,大雪。

  难得关外有雪而没有风,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寂静。纷纷扬扬如鹅毛的大雪,轻轻飘落在地上。

  风烟坐在烛火下,打开床头的木柜,拿出里面一件红色的衣衫。那红色鲜艳得仿佛会流动,就要滴下来一般。这件衣服,因为是鲜红色,她一次也没有穿过;可是今天晚上,她突然有种冲动,要把它穿在身上。

  这红衣,娇艳生辉,就像是件嫁衣一般,在灯下熠熠地诱惑着她。.

  风烟拿起红衣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

  真想穿上这件鲜艳欲滴的红衣,走到杨昭的面前,对他说:“从今夜开始,我陆风烟,愿意做你的妻子。

  明天就要开战,她的等待是就要结束,还是刚刚开始?今夜不穿上它,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穿它的机会。

  可是,不能啊。

  杨昭肩上的担子已经有千斤重,她又怎么忍心,再让他多一分牵挂!

  轻轻叹了一口气,风烟把红衣折叠整齐,放回床头,转身拿起桌上的一坛酒,往帐外走去。今夜大营上下,万籁俱寂,看上去虽然安静,可是气氛已经紧张得快要绷断。

  杨昭这个时候,也一定睡不着吧。

  果然,****营的督军大帐里,还是灯火通明。

  守门的侍卫见是风烟,没敢阻拦,两边闪开一条路来。雪已经没踝,风烟每一步下去,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足印。

  站在杨昭帐外,透过帐帘的缝隙看过去,杨昭坐在炭火旁边,手上是那把寒亮如水的惊夜斩。他正在用一方白色布巾缓缓地擦着刀锋,仿佛全神贯注,眉心微微蹙起。

  风烟想起上次在帐外这样看着他的那一夜,她来的目的,是为了要偷袭他。可是这一刻,她多么希望,太阳永远也不要升起,明天永远也不要到来,她愿意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直到生命消失的那一天。

  轻风吹动了她的灯笼,碰到帐门,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声音虽然低微,还是惊动了杨昭,他一抬头,“外面是谁?”风烟掀帘而入,“是我。”

  杨昭放下刀,站了起来,“过来坐,守着火盆近些。”他看着风烟一步一步走进来,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好像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今天晚上的风烟,跟往常不同。她的爱和恨,悲和喜,都向来是一眼看得出来的;可是在今夜的灯下,她踏雪而来,就连一丝烟火气也不沾,平静而美丽,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明净。

  “我是来陪你喝一杯的。”风烟坐在他身边,把酒坛打开,一股奇异的酒香,扑鼻而来。

  杨昭在京中坐镇都御指挥使的时候,多少人争相巴结过他,美酒琼浆,喝过无数,却从来没闻过这么浓烈的酒香,还没入口,已经微醺。

  “这是什么酒?”杨昭不禁脱口问道。

  风烟轻轻笑了,“没喝过吧?这酒在外面是买不到的。我以前没跟你说过,我有个朋友,家里世代做酿酒生意,这是他自创的配方,因为酿制费时,向来是不卖的。这酒还有个名字,叫做‘金不换’。”

  “金、不、换?”杨昭回味了一下,“好名字。李白的将进酒里,有一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这坛酒,比李白的千金裘还要金贵。”

  “再珍贵的酒,也是给人喝的。”风烟倒出两杯,“今天晚上,咱们喝一半;等你打完仗回来,再喝另一半。”

  杨昭举起杯喝了一口,酒液是种澄清剔透的金黄色,十分少见,入口滑爽浓冽,香气沁人肺腑,仿佛平生的不快,都溶在这酒的辛辣里。

  好一个金不换。

  风烟举起杯,一饮而尽,“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可又觉得说什么也是多余,因为你心里什么都明白——现在只望这一仗快些打完,你好好地回来,就像现在这样,坐在我旁边,一起喝完这坛酒。”

  她的脸色,匀柔如玉,被酒意染上了一层淡而细腻的胭脂红,“我听了你的话,去守紫荆关;可是你也要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我记得。”杨昭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他答应过,打完这一仗,就带她回京城。

  ——如果,过了明天,你再也不能离开这片大漠,那么,我也永不回京城。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对视良久,谁也没有开口,可是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浮起这样一句话。

  杨昭拉过风烟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她的手指纤细而冰冷。“风烟……你是不是在害怕?”

  “不,我怕的不是打仗。”风烟摇了摇头。

  铁壁崖那么凶险的一战,她也经历过,何况是退守紫荆关?杨昭说得不错,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的确在害怕,可她怕的,不是战争,而是命运。

  “今天大雪。”风烟喃喃地自语。

  “我知道。”杨昭一笑,“可是没有风,估计明天早晨就会停。”

  “我说的,不是外面这场雪,是节气。”风烟把炭火拨旺了一点,“是碰巧吧,我出生那一天,按节气算,也是大雪。”

  “是吗?”杨昭怔了一下,从未听她提起过。伸手在身上下意识地摸了摸,似乎应该送点什么给她吧,在她生辰这一天。

  可是他是在军中,身上几乎是别无长物,怀里只有一支黑色的玄铁小箭,还是当日风烟在帐外偷袭他时射进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放在身上。

  “还记不记得这个?”杨昭随手把小箭拿出来,“也该物归原主了。”

  风烟接过来,缓缓把玩着,“要是没有这一箭,也许我们之间的误会,到现在也没有澄清。”一边说着,一边在用它在地上轻轻划了几个字。

  杨昭低头看了看,她写的是“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正是那个晚上,他练字时写下来的。风烟曾经说过,就凭这几个字,她相信他绝不会是王振的走狗。

  两人抬头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我再送一句话给你。”杨昭从风烟手中拿过小箭,以箭尖在地上刻出一行字。

  风烟凝息静气地瞧着,他每一笔都刻得很深,刚劲而凝重,是这么几个字:不离不弃。

  心头一酸,有阵潮气悄悄地袭上眼眶。他是在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永远和她在一起。

  “那么,我也回一句给你。”风烟接过杨昭手里的小箭,在地上的“不离不弃”后面,又刻上了一行。

  字刻得小了点,跟杨昭的有点不相称,可是一样的深,似乎是要把这几个字深深嵌入地下一般。

  她刻的是,“生死相依”。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刻到最后一划,因为太过用力,箭“喀”的一声,突然折断。

  箭断了,这是一句断箭的盟誓。

  二十年前的大雪之日,是她的生辰。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让她生来便在等着这句话,等着二十年后的这一天,跟杨昭立下一个断箭之约——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第二天。

  正统庚午年,大雪次日,紫荆关外麓川之战。

  叶知秋守在城门上,双眉紧锁。身边的兵将已经按着他的部署,各自守住了岗位,严阵以待。

  前方战场这个时候已经开战了,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探马回来,把战况报告一遍。

  就跟萧帅和杨督军提前部署的一样,他们在关外五十里正面迎敌,左翼先锋****营和精锐营已经突破了瓦剌的防线。

  虽然隔了几十里,战况的惨烈还不能亲眼目睹,但是从探马报告的伤亡情况来看,这一战必定是惊心动魄。麓川,只怕已经变成了血肉纷飞的修罗场。

  叶知秋转头看了看风烟。她远远地站在城头的另一边,望着麓川的方向,似乎自从上了紫荆关,她就一直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过,一动不动的,像是一尊化石。城楼上风大,她就这样迎风而立,远远看着长空下隐约飘散的狼烟。

  临行之前,杨昭曾经叮嘱过他,要他照应风烟。可这一路上,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让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在担心吧?

  叶知秋踌躇了一下,想要过去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想来想去,说什么呢?“咱们会得胜?”、“杨督军他们会平安地回来?”这些话,在这个时候,都苍白无力,他说不出口。也都怪杨督军,为什么不派韩沧、赵舒他们来守紫荆关,偏偏把他调了过来。在战场上拼命,也比在这里苦苦等待前方的消息好受些。

  时间过得愈来愈慢,每半个时辰会有探马飞奔来报,这中间的等待,就变得无比漫长。

  风烟闭上了眼睛,细细倾听。西风扑面而来,隐约带着远处战鼓轰鸣的余音,风里仿佛还有丝丝血腥的味道。

  杨昭,你要回来。

  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只觉得一颗心像在油上煎,脑子里却一片纷乱。各种记忆和猜测都杂沓而来,忽而想起杨昭写字时眉心微蹙的神情,忽而想起她长发上的冰霜,融化在他的肩头,一滴滴流下来的水滴;转眼却又仿佛看见他正在千军万马,刀枪箭戟的乱阵里浴血苦战,一蓬蓬的箭锋和血雨在他身边纷扬四射。

  风很大,却吹不熄她心头的那把烈火。

  想要冲下紫荆关,策马飞奔,赶到麓川去和他并肩作战的冲动,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血脉里奔涌,再这样下去,她的意志随时都会崩溃。

  不行啊陆风烟,你答应过他,要留守紫荆关。

  不知道为什么,在战前,她担心的,是这一战的胜败,怕的是战败之后,紫荆关一破,江北的千里江山沦陷,数不清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是,在这一刻,在前方激战正酣的时候,她却什么都想不起,只有一个念头在纷乱的思绪里分外清晰——只要杨昭活着!

  她只想,要他好好地活着回来。晚上可以在枕上安然入睡,早上又可以像平常一样醒来,只要这样就好。

  “报——”城下传来探马的高喊,是前方的战报来了!

  风烟一震,这次带回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

  叶知秋已经几步冲了下去:“前边怎么样了?”

  “叶将军,出事了!”那探子兵带着哭腔,“萧帅和赵将军他们的中路大军,遇上瓦剌那边的一个奇异阵式,叫什么铜人阵,被困住了!”

  “什么?”叶知秋一阵窒息,睁大了眼睛,“什么铜人阵,我打了这些年的仗,从来就没听说过!”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探子兵颤声道,“就是大批戴着铜甲的瓦剌兵,就好像是从头到脚都包在铜套里,只露出眼睛,驾着战车,横冲直撞的,整个中军防线都被他们冲乱了!他们身上的铜套十分坚固,咱们的刀枪弓箭,都根本派不上用场——”

  “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铜人阵!”叶知秋几乎是大喝出来的,一拳击在旁边的城门上,木屑纷飞。“那中军被困,左翼他们怎么办?”

  “杨督军带着两个先锋营,已经破了瓦剌的防线,从左路直攻进去了。但后面的中军被铜人阵围困,只怕是接不上去……”

  “那撤回来还来得及么?”叶知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出战之前,杨督军就说过,左翼先锋破阵的威力虽大,但极耗体力,不可久战;后面的中路大军如果接应不上,左翼就变成了孤军深入,四面合围之势,非常危险。

  “我……”那探子兵嗫嚅着,“我看是来不及了。”

  叶知秋脑门一阵眩晕。

  “不成,我得去帮他们。”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抬腿就往城外走,“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孤军奋战。”

  “叶将军,你站住!”

  后面传来清脆而决绝的声音,把叶知秋从震惊和混乱里拉了回来。他闻声一震,回过头,却见风烟站在城头的台阶上。她的衣衫在风里飞舞,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那双漆黑的眸子,却紧紧盯在他脸上。

  “陆姑娘……”叶知秋心口一阵紧缩,她都听见了,她知道现在的战况了?那么——

  “你哪里也不能去。”风烟一字一字地道。

  “可是杨督军他们危险啊!”叶知秋跺了跺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时候,最急着要赶去救援的,应该是风烟吧!

  “我都听见了。”风烟从台阶上走下来,“左翼已经陷入了瓦剌的包围里,中军被困,无法接应。可是,你又能做什么?”

  “我……”叶知秋一时语塞。是啊,他要去做什么?

  “左翼的两个先锋营,已经深入到瓦剌阵中,你现在就算去接应他,也早就来不及了。况且连萧帅都突破不了的铜人阵,你的人马就冲得过去么?”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我也明白,就算赶过去,也未必帮得了他们,可总不能站在这里眼看着他们打败仗吧!”

  “叶将军!”风烟厉声道,“你是紫荆关的守将啊。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死守紫荆关,关在人在,关亡人亡!”

  叶知秋呆住了。风烟这句话,字字敲在他心上,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风烟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杨昭不用韩沧,不用赵舒,也不用佟大川,偏偏要用你来镇守紫荆关?”

  “我……”

  叶知秋再次汗颜,听见风烟的声音慢慢道:“因为你叶将军不慌不躁,在危急时也沉得住气。他需要的,是一个与紫荆关共存亡的守将,所以才把这两万人马留在这里,交到你的手上。而你现在,要弃紫荆关于不顾,带着他们去送死吗?”

  叶知秋不禁倒退了一步。是,风烟说得对,这个时候,情势再危急,他也不能乱。

  “我相信杨昭,无论出了什么事,他一定能带着先锋营突破瓦剌的包围。”风烟轻声道,“他一定能。”

  叶知秋抬头看着风烟,她神情镇静,可满眼都是泪水,偏偏一滴也没有掉下来。

  “陆姑娘,你心里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旁边一个校尉于心不忍,小声劝道。

  风烟一惊,“我……我哭了么?”慌忙用手摸了摸脸,“没有啊……”

  她不能掉眼泪,这是在战场上,怎么可以这么软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尝过泪水的滋味,她几乎都已经忘了,自己还有流泪的本能。可是此刻,刺痛的浪潮排山倒海而来,就快要把她淹没!

  “陆姑娘——”那校尉看风烟突然掉转头,急步走远,不禁呆了呆,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叶知秋深深叹了一口气,“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风烟忍得太辛苦了,这个时候,她不需要任何的安慰,因为没有任何一句安慰的话,可以改变眼前这个严酷的事实!

  “叶将军,叶将军!”

  片刻之后,叶知秋正在巡查布防,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喧嚷,不禁心头火起,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敢大呼小叫的扰乱军心!

  “什么事?”回头见是守城门的参将彭德清,正一脸匆忙地赶了过来。

  “叶将军,刚才陆姑娘一个人骑马出城了!”

  什么——出城了?!叶知秋叫声糟糕,“你们怎么不拦着她?”

  彭德清苦着脸,“拦了,可拦不住啊,陆姑娘的功夫你也知道,而且她又是杨督军的人,总不能跟她动手吧?”

  叶知秋恨恨地一跺脚,“都是饭桶!”

  眼下这局面,追也来不及了,更何况紫荆关的防守事关重大,他半步也不能离开。

  “叶将军,这陆姑娘是去了哪里啊?”彭德清试探地问,“要不然,再派几个弟兄去追她回来……”

  “她不会回来的。”叶知秋长叹一声,“她是去找杨督军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这一次,风烟绝不是冲动,她临走之前说的那番话就是证明。叶知秋心里一酸,她根本是抱定了跟杨昭同生死,共进退的决心!

  叶知秋猜得没有错,风烟的确是去了麓川。

  猎猎西风吹散了马蹄下扬起的滚滚黄尘,苍茫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一骑风驰电掣的身影。

  ——杨昭,杨昭,你要等我。

  风烟的眼泪,终于失去了控制,在脸上肆意奔流。是急,是痛,是酸楚,也是悲哀。

  他答应过她,会好好地回来,一起喝完那坛金不换。他可知道,这半坛酒被她仔仔细细地包了无数层,像件无价之宝一般藏在柜子里,唯恐封得不够严,保存得不够好。她傻傻地期待打完仗回来,一起坐在炭火边对饮这杯酒,却听到了他再也回不来的消息!

  如果就这样失去了他,今生今世,她都再也不敢用弓箭。开弓的时候,会想起他在身后,把着她的手,拉开弓弦的一刹那;射箭的时候,会想起他用箭尖在地上深深刻下的那行字,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她把这四个字牢牢地记在心里,可是这个愿望,只怕从此再也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疾驰里,路边的荆棘枯枝钩住了她扬起的披风,嗤的一声,登时撕裂。风烟来不及反应,身子被扯得向后一仰,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马受了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风烟情急之中一把抓住了马鬃,那匹马吃痛,又猛地往前蹿出!

  风烟惊出了一身冷汗,回过神来,马鬃都被她揪掉了好几根。伸手在马颈上揉了揉,这么急,没命地打马赶路,只怕这匹马也受不了啊。

  她俯下身子,轻轻地抱住了马颈,一滴泪,跌落在柔软的马鬃里——马儿,你快些跑,迟了我就再也回不到他的身边。

  披风已经被荆棘撕裂,风烟伸手解开,让它飘落在身后的风沙里。

  里面是一件红衣,红得那么娇艳而灿烂,是她昨夜鼓不起勇气穿上的那一件。又一滴泪跌落在红衣上,杨昭,你可知道,这是一件只能穿给你看的衣裳。

  麓川战场上,战况比叶知秋想象的还要惨烈。

  战马的铁蹄,仿佛要把这片积雪未曾融尽的大地踏破,震天的厮杀声、战鼓声充斥着每一寸空间,刺鼻的血腥在空中弥漫。泥泞的雪地上,鲜红的溪流蜿蜒流淌,很快从温热变成了冰霜。

  ****营的每一个战士,都几乎变成了血人,伤痕累累,血汗交流。坚不可摧的瓦剌防线,那是刀锋箭簇的丛林,都已经被他们冲溃,可是激战了大半天,人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手上的刀,也崩开了无数的缺口。

  他们为后面的中军主力劈开了一条血路,却想不到中军被阻截在半路,四面瓦剌的敌兵潮水般层层涌来,杀完一批,后面又冲上一批,黑压压的人头仿佛望不到边。

  纵然是铁人,也禁不起这样的打法。

  倒下的越来越多,剩下的也是咬牙苦撑,极度的疲累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汗水流进了眼睛,都顾不得擦一把,四周只有刀和枪,从四面八方袭了过来。

  佟大川也受了伤,血流披面,看上去十分狰狞。他一边挥刀杀敌,一边向不远处的杨昭靠拢。杨昭身上的战袍已经被鲜血浸透,变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深紫色——他的惊夜斩下,已经倒下了多少人,早就数不清了;每一次挥刀,哪怕只溅上了一滴血,就足以把他这身战袍染红!

  “指挥使……”佟大川终于靠近了杨昭,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你怎么样,伤着没有?!”

  杨昭劈开身边一柄毒蛇般窜来的铁枪,刀锋顺势上挑,随着一声惨呼,惊夜斩带起了一溜血光。“过来!”他一把拽过佟大川,几乎与此同时,呼啸的箭矢擦着佟大川的脸颊一掠而过!如果没有杨昭这一拽,只怕佟大川的头颅,已经被一箭射穿。

  “不要说话,小心应敌!”杨昭只说了八个字,身边已经倒下了三四个瓦剌的狙击手。

  “指挥使,这么打下去不成啊!”佟大川挥舞着大刀,拼尽全力地叫道:“弟兄们撑不了多久了——”

  “我送你突围!”杨昭简短的声音里,夹杂着兵刃交击的巨响,“你闯出去,找萧帅!”

  “还是我送你闯出去吧!”佟大川扯着嗓子大叫,生怕杨昭在混乱里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怎么能撇下杨昭,自己往外突围呢?

  汗水顺着杨昭的额角往下滴,他也知道这么打下去不成,****营和精锐营已经被冲散,要集结突围已是不可能;而铜人阵阻住了中军主力的来路,瓦剌的重兵正在全力对付左翼这两营人马,他们已经拼到了失血脱力的地步,实在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可他们万万不能输,今日麓川战场上若不能取胜,他日中原的土地上就会一样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更何况,一旦战败,瓦剌的大军就直指紫荆关,风烟还在关上啊!

  眼见着伤亡越来越惨重,杨昭已是心如火焚。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破了铜人阵,让萧帅和赵舒统帅的中军能够火速赶到,冲入战圈。

  佟大川还在喊着什么,是在叫他突围,可是杨昭怎么能走?他是左翼的统帅,他一走,陷在苦战里的这两个先锋营怎么办?

  一阵混战里,佟大川又靠近了杨昭,“指挥使,还是你先走!”

  “去见萧帅,告诉他——烧战车,破关节!”杨昭只来得及说了这几个字,没有时间跟佟大川详细地解释了,但对于久经沙场的萧铁笠来说,只要这六个字就已经足够。

  铜人阵虽然坚固,但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笨重,他们的速度靠的是战车;只要烧了战车,铜人阵的威力立刻就会大减。而且铜人还有个破绽,就在它的关节上——无论铸造得如何精密,它都得在颈、肩、肘、膝各处关节留下缝隙,否则就不可能灵活地转动。萧铁笠是临阵经验丰富的大将,只要能把这六个字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必定是一点就破的。

  “什么?”佟大川没听清,或者是没听懂,“烧战车?破关节?这什么意思——”

  “还不快走!”杨昭就差一脚把他踹出去了。

  “不行啊,指挥使,我听不懂啊!”佟大川急得嚷了起来,“还是一起走吧!”

  “闭嘴!”杨昭一刀荡开疾刺过来的长矛,“你若见不着萧帅,这场仗就是败在你手上了!”

  佟大川打了个激灵,他看见杨昭的眼神,仿佛已经被血光映红了,煞气毕现!如果他胆敢再迟疑下去,只怕杨昭那把惊夜斩,就要劈到他的头上了。

  “跟我走!”杨昭一声令下,开始往外突围。刀锋削出的锐响,直刺耳膜,瓦剌的刀斧手立刻倒下了一片!

  佟大川不敢再犹豫,飞身跟上。

  这真是一条血路,他们的每一步,都踏着惨呼和尸体,佟大川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累,什么是痛,只看见纷飞的血雨里,交错着无数的长枪和刀锋。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闯出来的,刚摆脱刀斧手的纠缠,就听见“啸”的一片急响,如蝗的箭雨,已经黑压压地迎面袭来!

  就在他一惊之际,一道寒冽的刀光凌空而至,密集的箭锋好像突然撞上了一道帘幕,漫天都是四散飞激的箭雨。是杨昭,他已经弃马扑了过来,可惜还是迟了一刹,一枝箭擦着他的刀锋掠过,直透佟大川胸前——

  “当!”杨昭的惊夜斩脱手而出,迅疾得看不清是刀还是影,就在箭锋堪堪触及佟大川胸前的时候,刀箭相击,一齐凌空飞起!

  “快走!”杨昭只说了两个字,后面潮水般的刀枪,又一次汹涌而来。他的惊夜斩已经脱手,闪躲不及,眼看就要被刀丛淹没——就在此时,一条黑色的长鞭,疾扫而至!

  丈余的长鞭,力道之疾,竟将一排刀斧手扫得跌了出去,鞭梢反卷,裹住空中落下的惊夜斩,带回到杨昭的面前。

  杨昭本能地接刀,蓦然回首,却见长鞭的尽头,是一道翩然若惊鸿的身影,正向这刀箭的丛林中掠了进来——残阳如血,红衣流云,一种夺目的美丽,震撼人心!

  这一刹那,就连瓦剌的刀斧手,也有片刻的惊呆。

  杨昭的心却突然沉入了谷底,胸口一闷,仿佛连呼吸也为之停顿——是风烟?!

  是他深深爱着,刻刻惦念的那个女子,正义无返顾地扑进这一片血腥狼藉的刀光箭丛里!

  风烟轻轻落地,望向杨昭,一片肃杀清冷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个血染战袍的男人。

  两个人的喉头都已哽住,说不出半个字来,可短短的一瞥间,无尽牵挂,无尽温柔,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深情,都在其中。

  ——你怎么来了?杨昭眼里隐隐有责怪。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风烟眼里是泪光,她来,是为了遵守大雪之夜,他们断箭的盟约。

  风烟这一鞭,解了他的围,而杨昭却宁可希望,她不曾来过。

  四周的瓦剌兵马怔了一刹,这才纷纷回过神来,一拥而上。

  从风烟到杨昭,只有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可是,转眼间就被如潮的敌军冲散。大批的刀斧手向这边蜂拥而来,一层层围拢,这咫尺之遥,竟成了天涯般的遥远。

  汗湿重衣,浴血苦战!

  杨昭握刀的手已经崩裂,惊夜斩的流光在乱阵中忽隐忽现。“杨昭——”耳边突然听见风烟的声音,仿佛极近,就在他身边,在他肩头,在激荡的刀刃声中却是出奇的清晰,就像从前,她带着微笑的轻唤。

  心里重重的一震,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

  杨昭抬头在乱军中搜寻风烟的身影,却正看见,她身后正有一柄瓦剌的长刀疾劈而下!

  “风烟!”

  杨昭这一声呼喊,心胆俱裂。

  身边的刀剑一齐向他砍过来,他却浑然不觉,飞身向风烟的方向扑了过去——一柄尖利的钢爪迎头击下,杨昭却不闪不避,钢爪自他的额头划向耳侧,一阵撕裂的痛楚传来,这一爪,就毁了他英秀的容颜!

  可是,还是迟了,就在他被这柄钢爪一阻之际,风烟身后的刀光已经落下!鲜艳的红衣在风里飘起,晶莹的血珠,激上天空——

  这凄艳的一抹红,就是他看见她的最后一眼,映入眼底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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