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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国之行

  夜深了,晋王大婚,殿内好不欢乐。

  最后一个烛花在殿内轻爆一声,燃尽光亮后融入黑夜,余下淡白星光再也照不透床帏内的情景……

  在黑暗中,子虞看着身旁熟睡的人,就好似初见一般,那个眼神是何等眷恋,让人无法忘怀。子虞叹了口气,手小心地搭在那人胸口,生怕吵醒他。她不禁回想,他们如何相遇,自己又如何到北国。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宛如一场梦。可是究竟是噩梦还是美梦她无法说清。

  她突然想起那夜,那冰冷的牢房。她和妹妹在南国如何的快乐,可是悲剧来的太快,让他们都无法躲闪。

  子虞觉得人生际遇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片刻前还是站在云端上,转眼就能掉到地上,本以为要粉身碎骨,谁知竟又绝处逢生。

  那一日傍晚,宫里来人将她与文嫣带进皇宫,来到宫中极南的一处殿堂“兴德宫”。

  主位的妃子早失圣宠,宫里极为冷清。老宫人看姐妹俩年纪幼小,派了些洒扫庭院的差事,并没有想象中苦累,每日不过一两个时辰就能干完。

  自进宫之后,子虞待人谦逊有礼,笑颜迎人,文嫣也学着她,两人在兴德宫中倒也算过得平稳。大哥罗云翦做了北国降臣的消息已传遍宫中,子虞多留了个心眼,悄悄打听,却总没有问出确切消息,心里暗暗着急。而每当别人以讥诮的语气谈及大哥的名字,她总是满面羞红,悄悄走开。

  罗家三代忠良,父亲肃正公以忠孝闻名天下,可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有时候子虞偷偷想,大哥是不是真的做了敌国降臣。大哥的幸存对她来说是个极大的安慰,另一方面却又成为她心中一个重重的包袱。

  文嫣才十一岁,只凭好恶论事,常常趁私下无人对子虞说:“四姐,我们去投奔大哥吧。皇帝待我们这样差,我们为什么还要帮他做事呢!”

  子虞心疼她年幼,也说不出忠君爱国的大道理,只是叮嘱她不可妄言皇家之事。两姐妹对大哥的事议论多了,记起以前家中所学,又听了旁人一些言论,渐渐想出些门道。如果父亲已经投敌,又何必自刎阵前,大哥是在全家被斩后才做了降臣,这其中会不会有些苦衷?

  这些事无一可对人言,她们就深深藏进心底,每日在兴德宫过着还算是风平浪静的日子。

  时至春末,兴德宫的牡丹仿佛是在一夜间盛开了,一大朵一大朵,累累叠叠的花瓣仿佛是裙褶,随风摇曳,一院的姹紫嫣红,直叫人移不开眼。

  兴德宫的主位是昭仪瑶姬,听说当年也曾极为得宠,她的一句戏言,让当今圣上从云州迁来牡丹无数,几乎可以种满御花园。谁知瑶姬盛宠三年,牡丹只不过稀稀落落地开了几枝,待她失宠后,牡丹却一年比一年盛放。南国大败之后,瑶姬北国人的身份显得尴尬起来,越发不受皇帝的待见,门庭冷落,空留了一院牡丹艳丽无双。

  民间有个传说,凡牡丹花开,花开如碗大,集姚黄色一百零八朵,称之为“有凤来仪”,是祥瑞之兆。瑶姬听信宫人的说法,便命人要在院中找出姚黄色牡丹一百零八朵。

  这差事落在了子虞和文嫣的身上。

  这一日,子虞和文嫣就开始在满是牡丹的院子里数起花来。这并不是一桩容易事。事先要准备好红纸,剪成长条,每条填上一个数,正好写满一百零八张。在花丛里寻到一朵碗大的姚黄牡丹,就用红纸在枝上一缠,轻轻糊住,不能碰落花瓣,也不能弄破纸,直到把一百零八张纸贴光了才算完。

  子虞从清晨贴到午时才将手上的红纸贴完,一抬头,满院簇簇花团中,文嫣不知去了哪里,于是轻唤,“文嫣!”

  东面的花团突然耸动起来,沙沙地响,文嫣从一丛“首案红”中探出脸,“四姐叫我?”那些首案红的花瓣被她蹭在脸上,殷红的一片正对眉心,皎月似的面容平添亮色。

  子虞笑了起来,“顽皮鬼,躲在花里做什么?”文嫣从花堆里走近,伸手将剩下的红纸拿出,说道:“你看,还有五朵找不到。”

  子虞一数,果然还剩五张,环顾四周,满院的姚黄色牡丹下都贴了红条,恰如美人脸上胭脂初染,春风习习,只吹得一应叶摇花舞,艳丽无双。满院转了一圈,果然是找不到落单的姚黄牡丹,她不由一叹,“果然差了少许。”

  文嫣眨眨眼,说道:“那我们把花苞也贴上。”子虞一想,说不定明后日就能开出花来,连赞文嫣聪明,两姐妹又满院找起姚黄色的花苞来。

  等忙完,两人相视而笑,这兴德宫的院落因皇帝久久未曾驾临,冷僻无人问津,姐妹俩忙了半日,只有两三个宫人走过,偏这一处地方美若仙境,久留让人忘俗。

  到了下午,两姐妹办完了差事得了闲,又回到兴德院的后院,除了锦绣一片的牡丹,院墙处有两株银杏,绿荫团团。

  子虞在廊下看着文嫣玩“千千车”,那是时下宫女最爱的一种游戏,用绳子一抽,小小的圆盘就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在家时姐妹间也常爱玩。看着文嫣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子虞没来由地心里一酸。

  家门惨遭巨变,她和文嫣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在千里之外。每夜在梦中忆起过去的日子,她都要泪流不止,父亲一生忠良,却在死后背上这样的污名,亲属们都受累而死,罗家一门滔滔罪名,将由谁来洗刷?文嫣和她,难道要以戴罪之身老死宫中吗?

  她一时想地入了神,文嫣突然嚷道:“四姐,快看!好漂亮的纸鸢飞到我们这里来了!”

  子虞看向天空,天际慢悠悠地飘来了一朵彩云似的纸鸢,色泽斑斓如彩霞。文嫣高兴地一个劲嚷。不知那纸鸢是不是听到了文嫣的呼喊,竟往兴德宫直直飘来。

  两人仰首张望,纸鸢忽然在上空一顿,子虞仔细一看,原来是长线勾住了院墙处的树梢,软软地缠在了树上。文嫣扯扯她的衣袖,“四姐我们去看看吧。”

  子虞虽比文嫣大了两岁,但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见那纸鸢是个蝴蝶的样子,精巧难言,颇为心动。带着文嫣转到院后,纸鸢正挂在一棵银杏上,微微轻摆。树高两丈有余,两人只能看着叹息。

  子虞笑道:“挂在树上,我们还是只能看了。”

  “我们爬上去拿吧,”文嫣眼巴巴地看着树上,哀求道,“这么好看的纸鸢,如果下雨淋坏了可怎么办?”

  子虞去年还在家里爬过树,比眼前这棵还要高,她看着文嫣一脸可怜相,明知七分是作假,也不由心怜。眼看四下无人,这僻静的地方除了她俩别无他人,就说道:“我上去帮你取,你可要在下面盯好了,有人就叫一声。”

  文嫣连连点头,笑颜绽放。

  子虞取下腰带,往最粗的树枝上一抛,腰带对折正好垂到她面前,扯住腰带借力一跳,她跃到了树杈上,等坐定身子,取回腰带,子虞额上已渗出了汗。罗家是将门世家,家中不分男女都会一些武功,她年纪小,学会的也仅仅只能用来爬树。

  纸鸢挂在一根臂粗的树梢上,她慢慢往上爬,脚下一滑,似乎是鞋子掉了下去,只听到文嫣一声轻呼,“四姐你的鞋子可砸到我了。”

  子虞看到她在树下惊慌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下不敢大意,死死抱住粗壮的树枝。爬到了高处,一伸手将纸鸢拿了下来,果然精巧难言,蝴蝶的模样栩栩如生。她仔细看了一会,发现右下角还有“华欣”两个字。

  正要把树梢上的断线解开,忽然听到文嫣喊了一声“四姐”,声音似乎有些焦急,子虞忙拨开眼前的枝叶,一眼看去,树下竟多了两个人。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一个似乎是弱冠之年,另一个气度沉稳,年纪稍大一些。

  子虞一手扯着纸鸢半趴在树杈上,一下子僵住了身体。让她现在跳下去,没这本事,可是现在这模样又太过失仪。

  树下的两人齐齐抬头,年轻的那个已经笑了出来,“二殿下,南国的宫女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子虞一听,那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居然是二皇子,吓得更加不知所措。看到文嫣还站在一旁,心下一急,轻声叫道:“文嫣,快行礼。”文嫣忙跪下。

  二皇子面容俊雅,摆摆手,“不必多礼。”他似乎看出了子虞的窘迫,如浓墨般黑眸里含着笑,“你可是下不来了?”

  子虞心想,下倒是下得来,可是当着外人像猴子一样爬下来吗?只能点点头,“太高了。”

  那个笑盈盈的年轻公子道:“你跳下来,我们在下面接着你。”

  子虞往下一看,有两丈高,迟疑着不敢动。文嫣也小声说:“四姐别跳啊,这么高。”

  二皇子唇畔带笑,柔声道:“你先爬到树干上,我牵你下来。”子虞见第一个树杈倒是离地面一人高的样子,心想可行,先把纸鸢丢下树,接着慢慢往下爬。等她半个身体从树枝里露出来,腰里忽然被人揽住,吓得她大气也不敢喘,二皇子已托着她下了树。

  一落地,她立刻伏地行礼,“给二殿下请安。”

  二皇子道:“说了不用多礼,起来吧。”子虞站起,和文嫣立在一处。二皇子见她俩娉婷而立,姿容上佳,尤其是想起刚才树枝拨动,从绿叶中露出的那个少女,淡粉的衣衫,仿佛是树上的一朵花儿。他问道,“你们是兴德宫的宫女?”

  子虞点头,“是的。”

  旁边那年轻的公子拿过了纸鸢,一脸玩味地盯着姐妹俩看,忽然看到地上躺着一只绣花鞋,低笑出声,“这可有趣了,来捡纸鸢还能捎上一只鞋。”

  子虞窘得面色通红,心里对这个口没遮拦的公子暗恨不已。懦懦道:“奴婢失仪了。”

  二皇子一笑置之,对那年轻公子道:“副使莫再取笑了,女儿家可不比男子。”那年轻公子道:“我国的女子可没有南国女子这么娇柔,就是骑马狩猎也半点不输男子。”

  原来他是北国人!子虞猛地抬起头,这时候才把那年轻公子打量清楚,长眉入鬓,凤眼微睐,竟是出奇的俊美无俦。

  二皇子听到他借着评论南北国的女子露出轻视之意,眼底闪过不悦,却是一闪即逝,回过头对子虞姐妹俩道:“你们捡回了华欣公主的纸鸢,可要什么奖赏?”

  “四姐,问大哥吧。”文嫣握着子虞的手轻摇。

  子虞暗惊,不知道这时候提起这个会不会太过莽撞。二皇子却已听到文嫣小声地提醒,讶然道:“大哥?你们想问什么?”

  子虞一咬牙,说道:“我们的大哥是罗云翦,现在只想知道大哥到底怎么样了。”

  二皇子略怔,那年轻公子听到了也是一愣,说道:“这个问题应该问我才对。听说罗家的人都已经被斩,你们是罗少将军的亲妹?怎么到宫中来了?”

  子虞眼眶微红,回答道:“家里只留下我和妹妹文嫣在宫中服役。”

  年轻公子一脸恍然,微微眯起眼,笑睨了两人一眼,眼眸转犀利,转身对二皇子道:“二殿下,我国对南国的国书已经提过,要将罗小将军的亲人接往北国,南国的答复却是罗家已无后人,现在可怎么说。”

  “这个,”二皇子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姐妹俩身上转了一圈,“这怕是大理寺监和掖庭令弄错了,我国必会给北国一个交代。”

  子虞心下一震,这才知道北国对南国的国书中还有这一条,只见那个被二殿下称为副使的年轻公子态度可算是过分傲慢,二皇子却没有不悦,可见对方身份特殊,极可能是北国权贵便忙问:“副使大人,我大哥在北国吗?他可安好?”

  “二殿下,副使大人……”几个宦官跑到了院口张望,“华欣公主差人问,纸鸢可寻到了。”

  二皇子对那年轻公子道:“我妹妹等急了,我们先回去吧。”

  年轻公子对子虞文嫣温和地笑了笑,走到她们面前,轻声说:“你们的大哥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不过我离京的时候已经大好了。他曾托付我,要我告诉他的家人,他曾身中五箭,却都是南国的箭。他没有对不起祖宗!”说完,随着二皇子离去。

  二皇子没听到他最后压低声音所说的话,也不表示好奇,两人又重新谈笑起来。

  姐妹俩站在原处。文嫣高兴地说:“我就知道大哥不会忘记我们,四姐,我们可是要得救了?”

  子虞淡淡地笑,掉了鞋的左脚冰冷如踏霜面,那冷意从脚心漫进四肢百骸,她抚着文嫣的头,乌黑的眸子像是蕴了微光,“笨丫头,我们今天也许闯了大祸了!”

  南国当今圣上据说是个极残忍的人。他杀了两个兄弟才坐上了皇位,当大臣们全都劝他要以仁义治天下时,先帝最小的皇子进京拜见新皇。这位先帝曾最宠爱的皇子不过十四岁,大概是对皇帝陛下狠厉的作风感到害怕,他带了两百个侍卫进京。可皇帝对他还是不放心,多方试探,皇子如履薄冰,有一次在皇宫中秋宴上,皇子失仪,被圣上狠狠训斥了一顿,最后就这样疯了。

  从宫女那里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子虞心想,这个皇子可真有些愚蠢,两百个侍卫在京城能起什么作用,白白引起皇帝的猜疑。可对这样一个结尾不由感到忧伤,皇帝对自己的手足尚且如此,对待他人又怎会心软。

  饶了她和文嫣的命,决不会是因为一点仁慈之心吧。

  自遇到二皇子和北国副使后,子虞在兴德宫中做起事来越加小心,小时候娘亲教导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常常以此自勉,到了宫中才知道,有些人不过一步之错,却再也没有机会去改过。

  入夏后,皇宫内一改战败后的颓势,渐渐热闹起来。兴德宫的主位昭仪瑶姬参加了几次宫内的盛宴,宫女们说的话题也变得更丰富起来。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华欣公主。自古两国战争,必有胜负,败者就必须付出代价,除去将士的性命,金银和城池,还有一种战败的象征,就是女人。而这一次南国所要付出的代价中就包括了华欣公主。

  宫人们无论见或没见过,都说华欣公主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是圣上最疼爱的公主,讲到她要远嫁北国,或多或少都露出惋惜的意思。

  子虞想起那个精巧的蝴蝶纸鸢,暗暗猜测那个美丽的公主该是一个心思多么灵巧的人。文嫣惦记着那位副使曾说过北国要将她们接走的事,宫人们却丝毫没有提及。

  虽然没有这样的好消息,姐妹俩在兴德宫的待遇却好了起来。她们单独得了一个房间,文嫣还被瑶姬贴身宫女看中,得以进正殿当差。

  这日做完差事,子虞正听宫女们谈论邀请北国使臣宴会的情景。一个身着黄衣的宫女匆匆跑来,原来是曾同住一房的朝淑,她一脸焦急地对子虞道:“你妹妹可出大事了,快去看看吧。”

  子虞乍然一惊,站起身就要往内殿跑去,“文嫣出了什么事?”

  “你别急,这么莽撞地冲过去救不了她。”朝淑拉住她,绕过院子,一边走一边说:“你妹妹本来是在殿外伺候的,今天突然有个丫头病了,让你妹妹到殿里去,过了一会儿,就说你妹妹手脚不干净,这会让少涵抓住了,要打板子。”

  子虞只觉得心突然一紧,像是被绳子勒住了,几乎快要滴出血来。她唯一的妹妹,那么伶俐聪颖讨人喜欢,从小家里管教甚严,怎么会手脚不干净。她几乎是跑着向前冲,五脏六腑快要烧起来似的。

  朝淑使劲扯着她,“子虞你别激动啊!你们姐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你可要仔细想清楚才能解决问题,冲过去可救不了你妹妹……”话音戛然而止,她惊讶地看着子虞满脸泪水,那样的表情,似乎站在悬崖边,再多一步就要绝望似的。

  子虞飞快地甩开她,穿过了几个月牙门,绕过长廊,还没到前殿,就听见文嫣大声嚷:“我没偷东西,你们诬赖我!”

  那声音尖锐地划破空气,针似的刺穿了子虞的心,她听到那声叫喊中还夹着哭音,心神一恍,在长廊口狠狠摔了一跤。她顾不上疼,立刻撑起身子,飞奔似的冲进前院。

  院子站着几个宫女和宦官,院前还有四个侍卫。两个宦官左右架着文嫣,把她半个身子压跪在地上,另有两个宫女手持板子,那种板子是专为惩罚宫女而使,韧性极佳,板面光滑,抽在人身上不带声响,也不留疤痕,却最让人感到疼,每年总有几个宫女是死在这样的板子下。

  子虞看着文嫣小小的身子被压着,一旁的宫女已经抽了好几板,背上的衣服都破了,心如刀绞,她哭着上前跪倒,“我妹妹决不会偷东西的,请姐姐们高抬贵手。”

  殿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宫女,穿着淡紫的衣裳,正是瑶姬的心腹少涵,平日在兴德宫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她眉一挑讥诮道:“哟,这是哪一出姐妹情深啊,人赃并获,难道是我们冤枉她吗?”

  文嫣本是抽泣着,看到姐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姐,我没有偷,那是她们诬赖我……”

  少涵对着身边人冷喝,“谁让你们停下来的,居然在宫里偷东西,给我狠狠地打。”

  一旁的宫女又要拿板子往文嫣身上招呼,子虞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啪啪”两声重重击下。子虞觉得后背疼得钻心,一板子刚过,背上火辣辣地烧起来,另一板子又抽到了身上。她疼得满头大汗,哭着哀求道:“就算是我……妹妹的错,请各位姐姐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让我替她受刑吧。”

  宫女们见两个幼龄弱女抱成一团,心中不忍,停下手看着少涵询问怎么办。

  “怎么,两个罪臣余孽你们也下不了手?”少涵满脸不耐,冷声道:“两个都打,打够板数再说。”

  文嫣脸色苍白,哭道:“姐姐你让开……”子虞搂住她,把她小小的身子抱住,背上又挨了两下,旁边有宦官本来架着文嫣,此刻却来拉她,扯破了一截衣袖也没拉开。她死命地抱住文嫣,牙根都咬破了,血流到唇边,映得唇色殷红如血,她泪流如注,心里说不出悲恸,低低地说:“文嫣不怕,有四姐在……”

  “四姐……姐……”文嫣凄厉的喊声在子虞耳边响得和打雷似的,渐渐地却轻了,像是隔了层云雾,她觉得整个身体在地狱里烧着,久久不得解脱,听到文嫣声音越来越弱,她忧心妹妹是不是受了伤,身上却没有力,想要看清文嫣的样子,眼前却模糊起来。

  ……

  她又见到了爹娘,大夫人和其他姨娘,三姐笑盈盈地看着她说,你呀,一点姐姐样子都没有,还和小文嫣抢糕点吃。

  她连连摇头,以后不抢文嫣吃的了,三姐你快回来吧。

  三姐突然转身要离开,柔声说,你以后就是姐姐了,要好好照顾文嫣。

  她还没回过神,三姐就消失了,耳边又突然听到文嫣的哭声,她心中一痛,心想:文嫣不要哭,四姐在这里呢。

  文嫣却哭个不停,“姐姐你不能死,不能抛下我,你要走了,只剩文嫣孤零零一个人了。”

  子虞心里着急,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眼前珠宝似的闪烁着什么,她想要伸手抓住,却总是扑个空。

  是了,美好的东西都失去了,她抓不住,但是还有文嫣,她的妹妹需要她。

  她不怕死,却怕剩下了文嫣一个人孤零零无所依靠。

  剩下文嫣一个,她怎么去面对地府的爹娘。

  她挣扎着睁开眼,光线刺得眼睛疼,手稍动,却有人紧紧握住,湿腻腻的一层,不知是谁的汗。

  “姐姐,你醒了!”文嫣的眼睛红肿得像颗红枣,声音也哑得吓人。

  朝淑喜笑颜开,“太好了,你可醒了,要再不醒,你妹妹哭也哭死了。”

  子虞无力地笑了笑,想起自己在前院受不住打板子晕倒,看向文嫣,声音低得如蚊蝇,“文嫣你受伤没有?”

  文嫣把头凑到她的颈窝,“都是因为我不好,让姐姐受了伤,姐姐生文嫣的气,所以才躺着不理文嫣……”

  “才不是,”子虞笑着摇头,“我想偷懒休息一下才睡着不理你的。”

  朝淑看着姐妹俩的样子,险些要落下泪来,转过脸,打起精神强笑道:“你们可别再弄得哭哭啼啼了,太医说了,让你醒了之后趴着,背上的伤不能久压。”

  她这一提醒,子虞立时觉得整个背在抽痛,惊讶地问:“太医?”她这样的宫女还能请太医?

  朝淑和文嫣合力扶着她转了个身,改为趴在床上。朝淑说道:“是二皇子为你请的。这次你们姐妹俩可真是否极泰来,连二皇子都惊动了,文嫣也挨了两板子,涂了些药,一天的功夫就好了,你这伤七八天就能养好。那两个动手的宫女,也是看你们姐妹可怜,最后那几下都没怎么用力。这真是老天爷保佑了。”

  子虞苦笑,都这样了还算老天爷保佑吗?突然想起,她问道:“那文嫣偷东西的事……”

  朝淑道:“那是一场误会,是昭仪娘娘把发簪落在前殿,文嫣打扫的时候拿起来,正好被撞见,所以误会了!”

  子虞点点头,满脸疲惫地靠在枕上。朝淑见了,不再多留,她走出门时嬉笑着抛下一句,二皇子说了,过几日来探你,你安心养伤,这几天你们姐妹俩都不用当差。

  室内只剩下了姐妹俩,子虞转过脖子,看到窗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牡丹,是青龙卧墨池,色如淡墨,层色渐染,极浓处亦极艳。

  她望着窗外,似乎在出神口中却问:“文嫣,你怎么一声不吭?”

  文嫣靠着她,像是怕离开她,眼珠转了转,想了半晌才说道:“姐姐你别听她们瞎说。那根本不是误会,是她们故意诬陷我的。”她声音娇软,说到诬陷两字时却是阴冷如冰。

  子虞看着她,柔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姐姐你不信我吗?”文嫣蓦地抬头。

  子虞捋了捋耳旁的散发,平素简单的动作这时却显得艰难,她浅笑道:“我怎会不相信你,只是现在不知到底谁存心对付我们,我们要更加小心,知道吗?”

  文嫣点头,眼睛里多出一份不符合她年龄的坚定,“姐姐,原来权力是这么重要,那天我们挨了打,所有人就把我们扔在那里,没有人理,可是二皇子来了,他们就一个个笑着来看我们。”

  “文嫣……”子虞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这宫中,权力两个字太危险了,你小,不明白。”

  “姐姐只比我大两岁,其实姐姐也不明白,”文嫣徐徐道:“爹爹不明白,所以他死了,我们家不明白,所以大家都死了,我们不明白,所以在这里任人欺凌。”

  子虞心惊不已,难道她的妹妹一夜之间长大了么,只劝说道:“权力与危险相伴,我们没有承担危险的能力。”

  文嫣轻轻握着她的手,眼里有些哀伤,“我不怕危险,我只害怕姐姐给那些坏女人下跪,如果有了权力,我们以后再也不用低头!”

  初夏明朗的日光透窗而入,笼罩在她身上如披金纱,她的笑容依然美好天真,却又抹上了些世故的痕迹,让子虞微微心疼。

  那之后,文嫣变得特别乖巧,时不时在她的药碗旁放上一块糕点,或者从别处听到了好玩的事,就到床头说给她听。等到了第八天,子虞的伤势基本已经大好。

  正当姐妹俩说笑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模样极为机灵的年轻宦官,在门口张望了一会,悄声告诉她们,二皇子过会将要来看她们,然后一溜烟地就没影了。

  子虞想到二皇子的来到,会不会和上次提到国书的事有关,心下顿时有点忐忑不安。

  过了一个多时辰,二皇子果然来了。他身着雪青长袍,长身玉立,手上捻着两朵小花,含苞待放,雪玉似的一团,微微带了粉色,晶莹剔透如水晶雕成。他将小花放在桌上,笑着摆手制止姐妹俩的行礼,“你们伤才好,就别讲究这些虚礼了。”

  子虞依然行完礼,抬头发现二皇子正打量着她,目光柔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而微微失神。

  他转向文嫣,温和地说道:“我知道那件事原是个误会,瑶姬昭仪是个明事理的人,绝不会有下次。”

  文嫣谢了恩,垂头站在一旁。

  “我知道你们原也是在家中宠爱长大,现宫中呆不惯,我已经同瑶姬昭仪商量过,你们以后不用再做这些粗活。”二皇子缓缓地说,一边注意着姐妹俩的神色,“那一日,你们也知道了,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很久的。”

  子虞心怦怦地跳着,“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很久?”

  莫非指北国来使的事,难道她与文嫣真的要去北国吗?她虽然这么想,却不敢贸然问出口。

  二皇子又问了她们这些日子在宫中的生活,还仔细地问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子虞和文嫣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却再也没有提起丝毫关于北国使臣或者国书的事。

  子虞见二皇子言谈和气,目光如同湖面上的月光,温柔而细致,文嫣似乎也喜欢与他说话,心里踏实不少,有这样一个皇子能对她们姐妹关照几分,想必以后在宫中的日子也许会好很多。

  她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注意到房门口站着一个人。灰白的布衣,头发挽起,是个道士。她对上他的目光,寒冽如刀,锐利地仿佛要刺穿人的心灵。子虞一下子怔住,匆匆避开眼。

  二皇子已经注意到她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身体还没恢复?”

  子虞指指房门口,“他……”

  二皇子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哦,那是我父皇身边的玄玉真人。我该走了。”他站起身,正要离去,扫了桌上一眼,笑道:“我在来的路上看到这样的花,很像你们姐妹。”

  他走出房外,玄玉真人和几个宦官紧紧地跟上。走得有些距离了,那玄玉真人开口道:“二殿下,可就是这对姐妹?”

  二皇子沉吟着点点头,“是她们,真人刚才可听清她们的生辰八字了?哪一个更好?”

  玄玉真人摇头,“都听清楚了,二殿下,这两姐妹一个安命在寅申,值紫薇天府同宫,一个天相在丑未坐命,都是大贵之相,本来这两女如果静守一生,必然是大富大贵,可两人前不久亲人皆亡,逢难而变,命格转而乱相。”

  他的声音尖锐如磨刀,听得二皇子皱起眉头,“到底什么意思?”

  “两女都不能留,留久必生乱。此两女命格已是大贵之极,再添乱相,对旁人大有影响。”

  “不行!”二皇子心下微震,却说:“父皇已经说了,只能送一个去北国。如果把她们都送去了,也太便宜罗云翦那个叛臣了。至少要留下一个作为挟制。你看应该送哪一个走?”

  玄玉真人长叹一声,“二殿下,大贵大乱之相,留久必为祸!趁两女尚在幼龄,送去北国吧。”等他说完,却发现二皇子并没有认真在听,脸色不由一黯。

  走到兴德宫的前院,路旁开满了盈白色的小花,迎风轻摆,二皇子见了,不由停下脚步,谓然叹道:“真像她们姐妹俩,皎皎可怜,却只能迎风而摆。”

  等子虞伤好后,换到兴德宫主殿负责洒扫,差事十分轻松,大半日都是空闲。文嫣留在了偏殿,负责端水奉茶,因为年纪小,所以也极为清闲。

  子虞在主殿也曾远远地瞧见两次瑶姬,只觉得她珠翠环绕,周身如霞光笼罩,即使没看清楚眉目,也能猜想到是何等一个美人。瑶姬身边总跟着侍女少涵,跟子虞碰了几次面,她却像从未下令打过子虞姐妹一般,既不冷也不热,就如同对待兴德宫的其他宫人一样。

  这一日,子虞在殿中拭扫灰尘,宫外突然送来了贡茶,一旁的老宫人让子虞送进内殿。子虞心下犯难,心想进去之后有什么差错,说不定又是一顿打。

  她正犹豫不决,少涵却从里面走了出来,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娘娘正等着这西山白露呢,快送进来吧。”

  子虞抱起描金莲纹木罐,跟着少涵走进内殿,瑶姬当年盛宠三年,内殿中摆放的全是奇珍异宝。少涵掀起层层珠帘,子虞低垂着眼,慢慢踏入殿中。

  殿内弥漫着都梁香的味道,浓郁而香甜,子虞几乎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这样浓重的香,一向不为南国所喜,只有北国出身的瑶姬才会在宫中使用。她在殿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给昭仪娘娘请安。”

  殿中久久无声,子虞几乎要以为殿中并无人时,一个声音响起,“你是罗家的女儿?”

  “是的。”子虞轻轻答。

  “抬起头!”

  她的声音中有些不耐,子虞缓缓抬头。瑶姬倚在贵妃椅上,体态优美,暗红的裙裾迤逦而下垂到地上,她很美丽,眉目精致如墨所画,眼眸转动时流转着火焰一般的光芒,眉梢风情万千,艳丽逼人。

  在子虞看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子虞。

  “南国女子都生得好,怯生生,仿佛是花似的。”她轻轻呢喃,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子虞不敢接话,瑶姬身后有一道屏风,上面绣着一幅繁华的市井图,华灯初上,街道旁如明珠点点,屋舍梁檐幢幢相连,飞檐斗拱,绵绵屋脊高低错落,犹如是一张华丽的大网。

  瑶姬注意到她的目光,说道:“这是北国的庆城,我就生长于那里。”

  子虞道:“真是个繁华的地方。”

  瑶姬笑了起来,鬓间步摇的璎珞洒洒作响,窗纱上透进的光照耀其上,艳得直叫人炫目。

  “我听说,你们罗家抄斩的时候,有一个罗家女儿谈笑赴死,行刑官问她不哭。她却反问,既无愧于天地,为何要哭?待行刑之时,满场妇孺,无一人号啕出声,让人敬服。那个女子是你的姐姐吗?”

  子虞心中一酸,答道:“是我的三姐。”

  “我还当你们罗家的女子都是如此,巾帼不让须眉,”瑶姬支起下颚,凝视子虞,“你行为谨慎,一点都没有我想象中罗家女儿的风采。莫非关于罗家女儿的传闻都是虚假?”

  子虞仰起脸,直视瑶姬,“三姐豪爽英气,比我不知胜出几倍。瑶姬娘娘岂可因我而度测我三姐。”

  瑶姬坐起身,裙摆如潮水般滑动,她眸中显出一丝迷茫,很快又掩去,声音平静道:“就是不像才好,你这种性子,才能在宫中生存地久些。”

  子虞惊讶地睁大眼,看着瑶姬慢慢走近,托起她的下颌,仔细地观察着。

  “你生得美,现在年纪尚小,以后一定会越来越美,站在华欣公主身边也不会被盖掉光彩。北国的皇帝虽然不喜欢美色,但是像你和华欣公主这样惹人怜爱的美,也许会打动他也说不定呵呵……”她说着,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靥满面。

  子虞听得心惊,启唇轻问:“娘娘?”

  瑶姬瞥了她一眼,“怎么?你还不明白?华欣公主将要远嫁北国,你作为随行女官同行。这算是给北国国书的一个交代。”

  “那我妹妹呢?”子虞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空气中的浓香仿佛变稠了,让她喘不过气来。

  瑶姬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可怜地看了她一眼,“皇上说了,只能送一个去。不是你,就是你妹妹。”

  “那就让妹妹去。”子虞笑了笑,北国至少还有大哥作为照应,就让文嫣去吧。

  “听说你们姐妹情深,看来果然如此,”瑶姬道,“要是你知道去北国是怎么一回事,恐怕你不会想把你的妹妹推进火坑吧。”

  她重新坐回贵妃椅,看着半闭的窗户外溜进殿中的几缕阳光,有着夏日特有的青草味。子虞的脸一半沉浸在光芒中,眉目精致如玉雕成,乌黑的眸闪动着光华,略有些稚气,却叫人心怜,瑶姬不由一叹,“皇帝陛下这次虽然失败了,但是吞灭北国的心却始终没有灭过,华欣公主的远嫁不过是权宜之计,安一安北国的心。你大哥在北国听说极受器重。南国已经损了几员大将,又让北国得了便宜,皇帝陛下哪肯吃这个亏。你们姐妹俩必须留一个在这里,另一个去北国做细作!”

  细作?听到这个词,子虞脑中轰地炸开了,身子轻颤,像是秋天里落地的叶。

  “细作?”她抑不住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可是我的妹妹文嫣怎么办?她要留在宫中一辈子吗?”

  “你的妹妹当然要留在宫中,不过你不用担心,如果你在北国做得好,你妹妹在宫里会像郡主一样生活,如果你对南国有反叛之心,那么你的妹妹一定会比现在凄惨百倍,你要知道,皇帝陛下的心,比石头还要硬,比冰还要冷呢。”

  瑶姬的话像是针一般一字一句刺进子虞的心,她惶然地仰着头,却只看见瑶姬红色的裙,浓丽得像血,满布她的视线。

  她轻轻地张嘴,却没有发声,眼神空洞而迷茫,半晌之后,她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娘娘,从饶我们命的那天起,就已经这样定好了吗?”

  “你很聪明,”瑶姬挑起唇,渗着一种不知是悲伤还是怜悯的表情,“你们的命运早已经被决定了。你们前些日子被打。那是因为你们在北国使臣面前说破了身份,皇帝陛下要我给你们一个教训。所有的事都是如此,包括你们进兴德宫,也是被安排好的。我是北国人,可以随时教导你一些北国的事,方便你日后去北国皇宫生存,所以你们来到兴德宫,知道吗?”

  子虞缓缓闭上眼,在瑶姬几乎以为她要落泪的时候,她倏地又睁开眼,仿佛是太多的感情沉淀在里面,眸色深沉如夜,卷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在她眸底沉下一片暗影。她却面无表情,只是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屏风。

  庆城!

  北国的都城,她将要去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的心在无声无息地淌血,痛得麻木,眼睛里倒流不出泪来了。

  瑶姬轻叹,“这没有什么可悲伤的,与其把时间用在悲伤上,还不如学好北国的习俗。”

  子虞似乎没有听见,她福了福身,就这样走出内殿。瑶姬也并不阻拦。

  殿外阳光和煦,她觉得刺目,便半阖上眼,有些恍惚地走出主殿,绕着回廊转进牡丹盛放的院子。院子里依旧锦绣,风乍起,吹得满园飒飒,花瓣飘雪似的拂了她一身。

  “你怎么了?”

  她侧头望过去,二皇子站在月牙门前,身后仅跟着一个年轻的宦官,惊讶地看着她。

  子虞看着他,清亮的眸底一片冰寒,她怀疑自己怎么会这么天真,竟以为堂堂皇子或许会可怜她们姐妹,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二皇子慢慢走近,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优雅,“你是不是身体不适?怎么面色这么苍白?”

  她觉得冷,看着二皇子越来越接近,她的整个身子好像掉进了冰窟里,四肢寒凉。近到面前了,子虞惊奇地发现,在对方眼眸中反射的自己,竟然浅浅地带着笑,仿如女童般天真而美丽的笑容。

  “你到底……”二皇子的语音消失在她含笑的眸中。这让他想起那一日她从树叶中钻出的模样。

  子虞眼神闪动,只回了一个更加清丽的笑容。无论多愤怒,无论多悲伤,终究要向权贵低头。她含笑着回答,“我想起将要离开京城去北国,所以感到伤心罢了。”

  二皇子微怔,唇边温雅的笑容渐渐淡了。

  文嫣听着她说完一切,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把头靠在子虞的颈窝处,以近似耳语的声音说:“爹当初为什么要效忠这样一个皇帝?他夺走了我们的一切,现在连姐姐都要夺走!”

  子虞对着她微笑,“以后四姐不在了,你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文嫣点头,“我知道,以后姐姐不在了,我不能再说真话了!”她稍停,忽然转头说,“姐姐,你到北国是不是很危险?那你嫁给北国的皇帝吧,他比我们的皇帝还要厉害呢!”

  子虞忍俊不禁,一时听不出这话到底是天真之语还是世故之语。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雨势极大,噼啪地砸在地上,仿如急箭,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直到第三日的午后才放了晴。

  兴德宫里又来了两个宫女,都是十四五岁,模样秀丽娇俏百里挑一,和子虞一起被瑶姬带在身边。聪明的宫人从她们身上隐约猜到了什么,却都默契地视而不见。

  子虞的差事已经免了,每日只跟着瑶姬学习北国的典仪和风土民俗。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针对北国宫廷的学习,其中从皇帝到皇子,秉性和习惯,都要了解地一清二楚。和子虞一起学习的两个姑娘,分别叫绛萼和穆雪。

  绛萼与子虞的背景极为相似,因叔父获罪而受牵连,最后入宫免官卖身为奴的命运。而穆雪自幼在皇后身边长大,为报皇后的恩情才答应随行去北国。

  瑶姬把她们三人安排到一处,吃住同行。

  兴德宫的牡丹很快就谢了,下了两夜的雨打得满园泥泞,也将一干艳丽的花朵打得支离破碎。她们走过院子的时候就踮着脚,每步都走得极轻,怕惊落了枝上残红。

  瑶姬看到满园零落,艳丽无双的面容上竟有些微的哀伤,她转头对三人说:“你们知道自古以来,人们喜欢把美人比喻成花是为了什么?”

  绛萼生就了一幅江南女子的婉约,笑容淡雅,却是点到即止,“用花来比喻美人,自然是指容貌美丽无双。”

  瑶姬看了三人一眼,淡淡道:“美人如花,指的是红颜易老,转瞬即逝。你们年纪尚小,不要仗着青春美貌。对女人来说,青春美貌是靠不住的。日后你们随同公主到北国,自然会嫁给北国的王孙贵族,要靠的不仅仅是容貌,更多的是智慧。”

  三人听了,都不说话。穆雪想了想,忽而一笑道:“真要嫁给王孙贵族,上次来的那个北国副使可不就是北国的权贵嘛,要是能嫁给他就好了。”

  绛萼还不明白,子虞想起那树下一面所见俊美无俦的面容,知道穆雪所想,面上浅然一笑。

  瑶姬摇头叹息,“你们要是对北国存在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送死的好。”

  穆雪不服,“北国哪有娘娘说的这般危险。”

  “南国战败,你们是以什么身份去的可要想清楚了,”瑶姬冷笑,“别说一般的大臣对你们抱有成见,就连后宫的嫔妃也早就将你们视为仇敌,你们在那里孤立无援,公主的处境都不一定会好,更何况是你们!”

  闻言,绛萼和穆雪吓得脸色苍白,站在风中不语。瑶姬环顾三人,见到子虞喜怒不言于其表,眼睛一亮,露出赞赏的意思。

  转眼到了夏末,天气渐渐变凉。瑶姬收了文嫣做养女,在兴德宫中摆宴庆贺。凉风习习,月色清冷,仿佛裹着夏季最后一丝余味,洒在大殿上。殿中设了紫金香炉,袅袅燃着香,却仿佛来得远,似有似无的滑过众人的鼻尖。

  文嫣穿着水青色襦裙,罗衫叶叶,裙裾飘动犹如碧荷初摆,含笑接受众人的道贺。

  绛萼喝了几杯,脸上如同涂上了上好的胭脂,娇艳欲滴,她提议唱一段折子戏。

  众人趁着几分醉意,纷纷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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