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殿下受伤
在远古的传说中,天神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南,一个叫北,他们相貌英伟,才华横溢。有一天,大地之女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不约而同地爱上了这个美丽无双的神女。为此,他们兄弟反目,互相争斗。天神为之震怒,于是将两位神子都贬下人间。
谁知他们到了人间依然争斗如旧,美丽的神女伤心非常,化作了一条长河,将他俩隔开。那条河就叫金河,而两位神子则分别化作了南国和北国。
不知道是不是受传说影响,南北两国争了百年,始终相持不下。两国的皇帝都做着同样的美梦,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一统天下,代代相传,所以杀伐不断。
绛萼在马车内绘声绘色描述了这个传说,华欣公主早已听过无数遍,一笑置之。穆雪大为叹息,而子虞想起了金河战败的父亲,又是格外一种心情了。
从京城出发已经有十日,马车越过一座座南国重镇,她们已经来到南国北部的沧州。此处离金河不过六天的路程。公主一行将在沧州的平原上等待北国的来使。
“你们看,这里真是美。”华欣公主不顾礼官难看无比的脸色,走下马车,眼前茫茫一片草原,碧绿如玉,风过如波,望之让人精神一振。
子虞、穆雪随后下了马车,也对所见美景惊叹连连。
两百人的随行队伍在平原边稍作休整。华欣公主就提出要在周围游荡赏景。随行的礼官急得直冒冷汗。
“公主,你千金之躯,要是……”子虞也随着礼官劝说华欣。
华欣摆手打断,脸上一片向往,“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好容易出来这么一次,以后可就没机会了,你就让我好好看看吧。”
拗不过公主的意愿,最后只好由侍卫陪同着一起在草原上走动一会。
子虞曾经也随父亲游猎城郊,但她年纪幼小,不曾真正踏足过平原。此刻双足踩在茵茵绿草上,风吹过一望无际的草原簌簌作响,让她又惊又叹。
风中忽然飘来一阵笛声,飘忽得犹如天际而来。子虞微愣,凝神静听。笛声悠扬明快,夹着春意盎然,被风声一捎,萦绕不绝,幽幽回响。她转过身,瞧见草原的那头出现了一个黑点,随着笛声渐行渐近。
那原来是一匹高大健硕的黑色骏马,马上还驮着一个人。
子虞上前拉住华欣,“公主你看!”侍卫伫立一旁围成圈,满脸戒备地看着前方。
黑马已经走近,马上少年也缓缓进入众人视线。细碎的阳光穿透浮云照射在他的脸上,映出他轮廓俊逸,眉目端正,仿佛是画中人。
少年一曲完毕,放下手中长笛,翻身下马,对公主颔首,说道:“臣樊睿定奉圣上之命,前来迎接公主。”
子虞看到少年下马来,已经认出他就是拣风筝那日所遇的少年,再听到他自报姓名,心中暗惊,当日已猜到他身份尊贵不同一般,想不到他竟是北帝的长子。
公主微微一笑,“殿下的笛声真好听,倒让我以为是天外纶音呢。”
樊睿定眼中仿佛映着日光万点,晶亮幽深,说道:“这是北国的民间小调,是欢迎贵客所用,公主是听着新鲜吧。”他语气慵懒,唇边的笑意也显得有些散漫,却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
“前来迎接的,不会只有殿下一人吧?”南国随行礼官忍不住发问。
“我的马快,怕公主等得闷,所以先来护卫。”樊睿定淡淡道,一眼扫过礼官,目光并不锐利,却让人不敢直视。
公主道:“让殿下当护卫,真是折煞本宫了。”
樊睿定微微一笑。
公主一行只好折回草原边缘,那些随行的宫女和侍卫如释重负。
樊睿定打量了公主陪嫁的队伍,眉梢不动声色地一挑,随即冷然一笑。
子虞恰好看见了,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所想。公主陪嫁的随侍除了年少娉婷的宫娥,其余都是工于奇淫技巧的能工巧匠,还有精于丝竹的乐官。南帝将这些容易引人安逸享乐的人和物都送到北国去,其心昭昭,显而易见。
不一会儿,草原那头显出黑漫漫的黑盔铁甲,如潮水一样涌来,马蹄如雨,嗒嗒地打在草地上,速度惊人,不到片刻就到了公主面前。一众的铁骑,玄衣黑甲,身佩重剑,身形如出鞘宝剑,那森寒的气势蔓延过来。南国一行被这有如实质的气势所压,讷讷无措。
绛萼和穆雪丹唇咬得泛白,华欣公主看着前方,微微失神。
子虞心底也对那些黑甲骑士生出寒意,眼角瞥到对方眼中透露出的轻蔑,心想不好,如果此刻公主被人小瞧了去,以后北国的生活会走得更艰难。她紧靠着华欣,宽大的袖摆遮掩下,狠狠捏了一下公主的手。
华欣一颤,脸色一整,挺直了身子,冷冷的目光将黑甲骑士扫视一圈,从容道:“北国铁骑,名不虚传。”
黑甲军士齐声应诺,声势盖过了草原的风。
“吓死人了,”穆雪拍拍胸口,说道,“他们光是这么一站,就好像是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重回马车已有大半个时辰,绛萼的唇依然没有血色,似乎心有余悸,“到底是曾浴血沙场的将士,与一般侍卫大不同。”
子虞轻轻靠在车壁上,神色较为平静,心中却莫名地急跳,激动又感伤:这就是北国的军旅,就是父亲和大哥征战一生的对手,这个念头像蚂蚁一样在她心头噬咬,微微的疼。
刚才那一幕如此深刻地烙在众人的心头,抹也抹不去。
车外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倒像踩在人的心头,隆隆前行。
华欣公主倏地握住子虞的手,柔声道:“子虞,刚才多谢你提醒我。”
子虞一笑,却发现华欣的目光异常明亮,似乎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她讶然问道:“公主怎么了?”
绛萼和穆雪也发现了华欣公主的神色异常,纷纷注视过来。公主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能掌控这样一支军队的君主,到底会是什么模样。”
这一夜她们宿在沧州外的传舍,侍卫层层严守,把传舍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夜,暮色沉沉,风飒飒地拍打着窗户,子虞侧耳静听着,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梦中又回到家里,文嫣笑嘻嘻地拉着她一起在院子里玩耍,枙子花盛开,朵朵缀在叶间,馥郁芬芳。可转眼一变,她们又到了囚室中,黑暗中不透光亮,文嫣坐在囚室的一角,哭着喊她。她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她又急又慌,忽然耳边呜咽声大作,她一惊,恍惚着就醒了。
窗棂泛白,隐隐透光,原来已经天亮了,子虞在枕上辗转,睡意全消。
忽而想起了文嫣,她才十三岁,一个人留在宫中。昭仪瑶姬曾说过,只要子虞在北国做得好,文嫣在宫里的日子自然就过得好——这“做得好”到底是什么含义呢。她和绛萼穆雪跟随瑶姬学习北国典仪半年之久,难道仅仅是为了帮助公主得到北帝的宠爱?
退一步想,公主即使能得到北帝的宠爱,对两国的关系真的会有决定作用吗?子虞知道,历史上帝王因为宠爱妃子而影响国事的例子也曾有过,但那些特殊的例子就像是银河中的沙砾,缥缈难测。
子虞叹了口气,忍不住想,瑶姬曾直言她们是送去北国的细作。公主嫁给北帝,她们将身处北国权力的中心,就有机会接触到最关键的信息,如果把这些信息整理后送回南国……想到这里,子虞倏地坐起身,背脊上似乎渗出了冷汗。
胡思乱想没有帮她理清脑中的困惑,反而加深了她对未来的迷茫。
窗纸被映得薄如蝉翼,微光投进房来,似乎快要触到床沿。
子虞梳好头发走出房。廊道上寂静无声,光线也还朦朦胧胧,她靠着墙慢慢地走下楼。
厅堂里坐着一个人,衣袍在迷蒙的光线中难辨颜色,只是他背影孤寂,如远山般静远,她便仔细地瞧了两眼。原来是樊睿定,她略沉吟,转身就要重回楼上。
“哎,你是那个罗家的小姑娘对吧?”身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子虞只好回过身,敛衽行礼,“回殿下,我在罗家排名第四。”
“我知道,”他含笑道,狭长的丹眸里流转着明媚光芒,似朝霞般让厅堂内一亮,“我听云翦说过好多遍,四妹子虞,五妹文嫣。倒没想到,去南国就这么碰上你们了。”
听他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子虞倒有些吃惊,微微垂下头去,心想,他与大哥的关系真是非同一般。
“你站得这么远做什么,”樊睿定招招手,“这里不是还有凳子么。”
子虞忙道:“我怎敢和殿下同桌。”
樊睿定哧地一声笑了,“那日你从树上爬下来,我不过笑了你一句,你可是狠狠瞪了我一眼,当时怎么不见你这么怕我。”
他这样说,子虞倒不好拒绝了,走上前,沾着凳子的一角坐下,说道:“谢殿下。”
樊睿定又问道:“你妹妹呢?怎么没有随行?”
离京之前,瑶姬已教给她一番说辞,想不到此刻就用上了,她缓缓道:“家中逢大变,又遇牢狱之灾,妹妹体弱受了惊吓,入宫后得瑶姬娘娘怜惜,所以留在宫中了。”
樊睿定剑眉微挑,“留宫中了?瑶姬就一点不体恤你们姐妹分离吗?”
子虞发现他的目光多了一分审视的意味,答道:“妹妹年纪尚小,我怕照顾不来。”
他静默片刻,说道:“我瞧公主的随行有好些乐官和工匠,到了北国怎么安顿呢?”
“我平时不过是陪公主解闷的,殿下应该去问礼官才是。”子虞移开视线。
樊睿定忽而一笑,子虞方才觉得他的笑里带着春风,和煦熏人,此刻却变得不同,真是二月的春风,犹寒如冬,夹着料峭的森冷直扑过来。子虞不敢与他对视,她方才坐下不过沾了凳子的一角,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
“我还当你们离京前,宫里的人都已经把安排给你们吩咐好了呢!”
子虞微惊,看向他,只见他似笑非笑,凤眸中透着讥诮。她顿时明白了,他在防备她,不仅是她,对整个陪嫁队伍他都抱着一种警戒的态度。他一眼就看穿了这支队伍的用心何在,和她说话也并非单纯的闲谈,只不过想要探她口风,以确定他心中的想法而已。
子虞觉得难堪极了,腾地站起身,凳子咯吱一声摇晃,在静谧的厅堂内极为扎耳。樊睿定微愕,她行礼道:“公主快要醒了。”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
“北国与南国虽是同根同源,许多地方却是截然不同,你大哥让我叮嘱你要小心。”他对着她的背影道。
子虞的身形微一怔,没有回头,小跑着上了楼。
自樊睿定带着黑甲骑军到来后,陪嫁一行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边走边玩。公主为此生了两日的闷气,可这时主动权已经握在了樊睿定的手中,他脸上总是带笑,却真正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华欣连续两三次都碰了软钉子回来,气极了道:“我看他防我们防得跟贼一样,都是妇孺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知道他防来做什么。”
子虞笑道:“我们要真是孔武有力的鲁男子,他未必这么担心。”
穆雪接口道:“可不是,别说是公主,就是子虞和绛萼下了车,那些平日凶神恶煞的黑甲军也看得转不开眼呢。”
绛萼抡起车里的五福图样锦团就扔了过去,“你这耍贫嘴的,我怎么就没瞧见他们转不开眼,定是你自己下车的时候才有的事。”穆雪紧紧按住那个锦团,口中呼,“恼羞成怒……”
子虞见她们俩又吵了起来,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华欣公主也稍微舒展了眉头。
四人在马车里闲聊打趣,一路上倒解了不少闷。
三日后,她们来到了路程中南国的最后一个城镇——碧丝城。这座城的名字来源于一种丝绸。据说曾经有位年轻的妇人居住在这里,她的丈夫在新婚的第二天就被征兵带走了。妇人思念丈夫,在染丝绸时泪水滴入染缸中,那匹布染成之后,竟然格外烟翠明泽,缎面柔腻如少女凝肤,这种丝绸被命名为碧丝绸,这座城因此出名,而后顺理成章地被称作碧丝城。
这座城后十里就是连接南北两国的金河。
随着金河的临近,子虞想起父亲正是在金河战败自刎,心情不由沉重起来,每日听到车外铁蹄如雷,更是心烦,胸腹间如同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而亲人往昔的笑脸总是在夜晚闯入梦中。她几夜连着泪湿方枕,那些痛深深烙进她的心里,反倒沉淀了下来,她也终于渐渐平静了情绪。
华欣公主在到达碧丝城的第一天,就坚持要下车去城中一游。
樊睿定噙着慵懒的笑容说道:“这碧丝城不过是边陲小城,公主何等身份,等到了庆城,公主自会见识一番繁华。”
华欣公主一路连连被拒,有些微怒,“庆城哪能和碧丝城作比。”
“这是什么意思?公主难道认为这小城比我国都城更好吗?”樊睿定眉峰微蹙。
华欣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子虞这些日子来一直避开樊睿定,此刻见他们说僵了,不得不出来打圆场,“殿下,碧丝城当然不若庆城繁华,但到底是公主的故土,也许此去之后再无机会踏足,难道殿下连公主这点私心都容不下吗?”
樊睿定稍怔,若有所思的瞳眸瞥了华欣和子虞一眼,说道:“事分轻重,要以公主的安全为主。”
华欣公主回房后郁郁不乐,绛萼和穆雪纷纷劝慰。
华欣道:“你们也以为我是玩心太重,不懂事有轻重吗?”
穆雪轻问道:“公主可是舍不得南国?”
“舍不得?”华欣摇摇头,声音里却有些惆怅,“我离开京城时头也不曾回过,怎么会不舍得。我只是不甘,等我们到了庆城,也是要在深宫中度日,哪还有现在这个机会,只有半天也是好的,可以到外面去看看。”
她淡然一笑,仿佛是秋后的墨菊盛放,明丽无双,又叫人生出怜爱。
子虞三人想劝也不能再劝。
华欣公主不用午膳,一个人坐在房中,不言不笑。渐渐整个陪嫁队伍都开始不安,有的宫娥更是哭泣不休,直说不愿离开故国。
樊睿定忽然前来,将两件衣裳摆在桌上。子虞一看,是两件普通素绸的窄袖裙。
“公主要去碧丝城中也行,”他脸色平静如水,瞧不出喜怒,“但是不能全去,只能两个。”
子虞三人面面相觑,私语商量,最后决定由子虞陪着公主出行。
换好了衣裙,华欣一身水沁蓝宝花长裙,取下发上的累丝嵌珠四蝶簪,只戴了一对珠坠。子虞穿的是葡萄碧百褶裙,头上仅挽一支成色普通的玉簪。
樊睿定上下打量两人,似乎还有不满,“出去了要紧紧跟着我,就扮作丫环,千万不要同别人多说话。”
华欣和子虞连连点头。
樊睿定又点了四名黑甲军士换成便服跟随在侧,这样一看,倒真有几分少爷出游的架势。
他们一行从传舍后门拐到大街上。
碧丝城处在南国边上,与北国和诸边陲小国相连,货品流通非一般城市所能比,一路所见都是人言交杂,卖杂货的,卖灯油的,卖胭脂女红的,还有些精巧物品,就是在京城也难得一见……嘈嘈杂杂地,倒显出了别样的繁庶来。
华欣公主看得眼都直了,见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就要停下来问个明白。
子虞一路紧紧地盯着公主,说话间,她不经意一抬眼,发现樊睿定唇边依然带着淡笑,但是眉目间一丝峻峭,隐隐流露出来。
他们走了大半条街,正兴致大起时。街对面忽然来了七八个人,为首是一个穿着卷云如意纹的三十岁男子,身后的都做家丁打扮。他们就这样突兀地拦在了樊睿定的面前。
“听几位的口音,都是南方来的客人吧。”为首的男子对着樊睿定拱手作揖。
樊睿定轻吟一笑,“我们不过是过路客,不知道兄台有何事?”
那男子也笑了笑,眼角堆起些纹路,说道:“兄台是第一次来碧丝城吗?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樊睿定攥起眉心,“规矩?”他出使南国两次路过碧丝城,却从未真正停留过,又哪里知道这里的规矩。
那男子拉着他走到路边,“碧丝城是做买卖的地方,规矩就是,什么都可以用来做买卖。”
樊睿定狭长的凤眼微眯,说道:“我只是路过,不想做买卖。”
“我有桩生意想同兄台做,不知道兄台愿不愿意割爱,”男子展颜一笑,有三分讨好的意思,“我必定给兄台一个合理的价格。”
樊睿定反倒好奇了,“我能有什么卖给你?”
男子指指他的身后,笑得殷切,“你的婢女,两个中能否割爱一个?”他刚才在街头匆匆一瞥,已看到樊睿定身后的婢女,他虽阅美无数,这一眼也足以让他惊艳,真是一个皎若太阳升朝霞,一个灼若芙蕖出绿波。他也看出眼前这男子非富即贵,但是自己家中也算得家财万贯,心痒难耐之下才决定来一试。
樊睿定仔细瞅了他两眼,忍不住扬声而笑。
华欣和子虞不明就里,纷纷看了过来。
那男子哑然,随后镇定下来,声调平静地说道:“兄台尽可开价。”
樊睿定怒极反笑,眸中藏着促狭,“你要买哪一个?”
男子的目光投向他的身后,落在华欣和子虞的身上。心里想,蓝色衣裙的姑娘倒是艳色更胜一筹,只怕他不肯卖。目光看向子虞,只见她一束墨玉似的头发垂在雪腻的颈旁,身姿如柳,心中怦然一动。
“就那绿衣姑娘吧,我愿出珍珠十斛。”
樊睿定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沉吟须臾,又道:“不成,我要一斛……”
男子愕然,一斛?
不等他反应过来,樊睿定说道:“一斛夜明珠。”
男子闻言怔忡,随即怒道:“兄台根本没有诚意。”
樊睿定朗声大笑,眸中寒光一掠而过,“你在痴心妄想,且当我是痴人说梦好了。”说罢,再也不理会那男子,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公主和子虞。
那一刹那,他眼角扫到有几身手敏捷的人,飞快地穿梭在大街上,成包围状迅速靠近两个女子,这时已到了五步的距离。樊睿定心头一震,俊颜顿沉,面色铁青,人已飞身扑出,口中呼道:“小心!”
惊变骤起!
子虞正和华欣公主说着街角的泥人有趣,忽然听到身后有异响,回头瞥了一眼,只瞧见几道影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来。这时樊睿定大喝一声“小心!”
子虞大骇,想也不想,拉着华欣往随行侍卫的身后躲去。她俩才跑出两步,黑影已经来到侍卫面前。来人共有八个,一色的玄衣,行动利落,和四个保护华欣公主的侍卫战成一团。街上的人一哄而散,那个和樊睿定说话的商人男子带着家丁躲得远远的,似乎在猜疑着他们的身份。
樊睿定挡在华欣公主和子虞的面前,他神色冷峻,从腰间抽出软剑,银光掠过,仿佛一条游龙。
华欣公主吓得面色苍白,子虞攥紧她的手,两只交握的手早已沁出汗水。
“你们……”樊睿定转过头对子虞和华欣说着,他也意识到金戈相击吓到了自小在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因而放低了声音,“不要乱动,更不要互相称呼名字。”
子虞和华欣轻轻点头。
那八个黑衣人似乎训练有素,排成半圆把侍卫们围在其中,两方出手似乎都不遗余力,可黑衣人毕竟占多,渐渐占了上风。樊睿定守着公主,也不能上前援手,他眉头深皱,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哨,放到嘴边一吹,尖锐的声音传出很远。
黑衣人们也听到了哨声,变得开始惊慌,下手更见狠辣。
子虞知道这哨声定是危急时召唤铁甲军的,怦怦乱跳的心才稍安。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身后一阵急步声,原以为是应援的人到了,回头一望,与前面行刺的八人相同的玄衣穿着,杀气直冲着子虞和公主而来。
华欣公主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樊睿定面色一沉,拦剑挡在他们的面前,八柄长剑一起刺来,他一手将华欣和子虞推后,银光一闪,软剑就和八剑撞在一起,金鸣声震耳。
八人一击不中,重新合围,举剑再次杀来。
华欣公主瑟瑟发抖,子虞拉着她站在侍卫和樊睿定的当中,剑气迎面扑在她们的脸上。子虞不是第一次与死亡这么贴近,但看着眼前金戈相击,鲜血淋漓,忍不住身体颤抖,四肢冰凉。
樊睿定一人堪堪挡住后面的八人,而前面的四个侍卫却已经挡不住了,两个受了伤,血滴落在青石路上,叫人心惊。前后的路都被堵住,华欣公主和子虞就是想躲也无处可躲。
又十几招后,一个侍卫脚上中刀,“扑”的一声半跪在地,立刻有两个黑衣人冲破侍卫的缺口,向华欣和子虞扑来。
华欣公主无声地泪流满面,子虞脑中一片空白,寒意从脊梁骨窜起,身体冷地像在冰窟,无奈之下侧身挡在公主的面前。
樊睿定大喝一声:“公主小心!”足尖一点,从八人的攻击中脱身,一跃退后半丈,剑如软蛇一般滑到两个黑衣人面前。
剑光几乎快要触到子虞的额发,一瞬间被樊睿定逼退。
可那两个汇合身后八个又再次攻来,樊睿定手中软剑一扫,阳光下如一团绚丽的光蔓开。他伸出手,一掌拍在公主背后,把她送到侍卫身后,反手搂住子虞的腰,一跃而起,喊道:“我带公主突围。”
子虞一惊,心想他是不是慌乱中抓错人了,她不是公主,正要出声提醒,樊睿定以两人才听到的声音命令道:“不要说话。”
樊睿定手中不停地挥剑,银光在黑衣人的缝隙中游走,竟让他打开一道通道,他环着子虞的腰往街口冲去。
子虞仓皇间回头,那十六个黑衣人把华欣公主和四个侍卫抛在了一边,向逃窜的两人追了过来。她立刻明白,原来他故意把她当公主,这样高喊之下把黑衣人引来,华欣公主反而会安全一些。
樊睿定带着她见路就逃,黑衣人紧追不舍。
连拐过几条道后,樊睿定的呼吸开始急促,他带着一个完全不会武的姑娘,而那些黑衣人却是一身轻松,两者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
子虞暗暗焦急,樊睿定面容依然镇定,甚至还轻笑出声,“危险我遇到不少次,却唯独这次最具名士风流,危难中还能搂着佳人。”
子虞没有他这般轻松,苦笑了一下,道:“殿下只要放下我,自可以脱身。”
樊睿定眉一挑,声音变得冰冷,“我可没有扔下女人以求平安的习惯。”话音刚落,他一个转身拐向左边的道口。
“我们有救了。”
子虞被他带着东逃西窜,早已是头昏眼花,听到有救了,强打起精神,一晃之间看见前面有一户朱漆大门的人家,一个小厮牵着匹马,旁边还站着个穿锦缎衣裳的胖子。
樊睿定飞身跃到他们面前,不顾两人目瞪口呆,伸手在小厮颈后一击,抢过马套上的缰绳,翻身上马。子虞坐在他的身前,慌忙中抓住他的腰带,一个剧烈颠簸,马扬蹄向前奔去。
“抢……抢马……”
身后一声凄厉的叫喊,子虞往后望去,那十来个黑衣人还不放弃地追着,却被拉开距离。他们忽然举起手,露出手腕上的褐色袖箭。
子虞骤然生出寒意,对樊睿定喊道:“他们有袖箭。”
樊睿定微怔,将子虞的头压低,说道:“你抓紧了。”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耳边传来嗖嗖的破空声,仿佛是划破空间的利剑追来,子虞屏住呼吸,紧紧抓着樊睿定,脑海中乱成一团,两根短箭几乎擦着她的头发飞过,她惊得冷汗渗了出来,贴着她的衣衫,凉意透过衣衫渗进她的身子。
樊睿定轻哼了一声,再次加速,终于将黑衣人远远扔在了身后。
子虞高悬的心终于渐渐平定。三月的风还带着寒意,扑到脸上犹如小刀,她半低着头,眼中景物如飞,不知过了多久,灰墙白瓦便从视线中消失,马儿撒蹄,所到之处人烟越见稀少。
“殿下……”子虞刚张嘴就灌了一口冷风,寒气直窜进心肺,让她的话语支离破碎,“殿下,跑……远了。”
樊睿定毫无反应,似是没有听她说的话。子虞无奈只好再提醒一次,可他依然不作反应。
心中满是疑惑,子虞转头去看,第一眼入目的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如刀斧凿出。偏他此刻紧抿双唇,眉宇深锁,而额际竟滑落豆大的汗珠,似乎在强忍什么。
她见他眸中黯然,终于察觉到不对劲,顾不上避讳,伸手抓住他的臂膀,“殿下怎么了?”
“你……”他咬牙说道,似乎短短几个字就费尽了力气,“找个地方……避避。”他抓紧缰绳,马嘶嘶直叫,骤然在一个僻静的密林旁停了下来。
马儿停得突然,子虞控制不住身体,一头扎进樊睿定的怀中,还未等她回神,他的身躯就这样直挺挺地翻落下马。她惶然一惊,伸手去抓,却远不及力,反而被一同带落下马,嘣一声摔在地上。
跌落下马,子虞感到四肢酸麻,却不怎么疼痛,张眼一看,樊睿定垫在身下。
“殿下!”她慌忙起身,忽然发现他紧闭双目,似已失去知觉。心道不好,勉力想去扶起他,手搭上他的肩膀,摸到黏黏的液体,抬手一看,竟是鲜红的血渍。
“殿下!殿下!”子虞慌了手脚,叫唤的声音亦有些颤抖,“快醒醒!”
樊睿定依旧躺着。
见他如此模样,子虞又惊又慌,一时心灰意冷,双手像是没了放处,紧攥着樊睿定的衣袖,几乎要撕下一角来。
“殿下!”她不死心地呼唤,换来的却是一旁密林中的簌簌风响。
子虞茫然地跪在一旁,努力睁大眼看着不动的樊睿定,她恍惚地想,他不会已经死了吧。这念头才从脑中闪过,她就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突然肿胀起来,撑得胸口不能呼吸,轻轻一喘,眼泪已无声无息地滴落。
她视线模糊地环顾四周,密林旁的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仿佛茫茫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
怎么会这样?父亲、母亲、二哥、三姐都死了,她和文嫣生生分离……
就连这个刚才救她的北国皇子,也抛下她一人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
在回想的一瞬间,她失去了控制力,放声哭了出来,那些在囚室里的压抑,和文嫣在宫中如履薄冰的小心,随公主远赴北国的茫然,像一锅五味陈杂的汤,她一口含在嘴里,现在才真正品出味来。
她哭得伤心,手无力地垂下,碰到樊睿定的手臂,暖暖的还有温热。她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还没有死。慌忙上前,扶起樊睿定,仔细察看他左肩上的伤口——伤口极细小,如果不是有血冒出来,几乎让人发现不了。从位置来看,正是刚才黑衣人所发的袖箭造成的。
哭过之后子虞渐渐冷静,她想起以前曾听父亲说过,这样小的袖箭杀伤力并不大,如果要用它来对付敌人,通常上面会喂毒。
这里地处陌生,她不懂医术,真是一筹莫展。
刚才被樊睿定抢来的马儿跑到密林边吃嫩草,子虞看了一眼,心中一动,跑过去拉住马上缰绳,想将它拖过来,谁知这马毫不理睬,甩甩头不理她。
子虞心中焦急,心想只有靠这匹马才能将樊睿定带走,坚决不肯松手,双手拉紧缰绳。就在两者对峙不下的时候。密林中沙沙的有脚步声走近。
来的是一个布衣青年,身旁跟着个模样伶俐的女孩。子虞拉不动马,只好向那布衣青年青年央求道:“这位大哥,请你帮个忙……”
那个小女孩瞧见她的窘态,嘻嘻一笑。布衣青年却很爽快走来接过缰绳,在马臀上轻轻拍了两下,那马儿乖乖就抬起头来任他牵走。
当布衣青年把马牵到樊睿定身旁时,脸上有些惊疑,问道:“姑娘,你们可是遇上了贼寇?”
子虞点点头,“我……大哥受了伤,我想带他回去找大夫。”
青年的眼神中露出同情,说道:“姑娘不是碧丝城的人吧,这里自从金河大败后多了许多贼寇之流,他们往往在城郊行凶劫财,现在天色不早,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伤重昏迷的病人,只怕路上不安全。”
子虞皱起眉,踌躇不安。樊睿定是北帝的长子,身份不同一般,现在也不知伤得如何,无论是拖延伤势导致他有个差错或者因为在路上碰到贼寇害他伤上加伤,她都有推托不了的责任,就是公主也保不住她。想到这些,子虞更觉得为难。
她忽然感到袖子抖了抖,原来是那个小女孩扯着她的袖子摇摆,“姐姐不要急,我哥哥会看病哦。”
子虞惊喜地望向布衣青年,他已经扶起樊睿定的身体,仔细地察看伤口,听到自己妹妹的说话,抬头憨厚地一笑,“姑娘不用急,你兄长的伤只有这肩膀一处,不碍事,等会将袖箭取出就是。”
“可是,”子虞问,“只有这一处伤他怎么会昏迷,是不是箭上有……”
“迷药!”布衣青年接口道,“看来伤你们的人并不是想夺你们的性命。所以他中了一箭就迷晕了。”
子虞高悬的心终于落定,紧皱的眉宇稍松。那小女孩抬起头来说道:“姐姐,你们今晚可以在我家睡。”布衣青年也道:“姑娘如果不嫌弃可以我家留一晚。”
子虞正愁没有地方可以稍作休憩,眼睛有些发酸,点头道:“多谢。”
青年把樊睿定抗上马背,一行三人牵着马顺着密林旁的小道走去。
转过几个弯,才来到一个小山丘下,春意朦胧,一棵老槐绿荫如盖,掩着半边茅屋,如丽质天生的少女半遮容颜,山丘后,日隐西山,浓霞似锦,把那一屋一树都笼在浅淡的微光中,更添色彩。
只一眼,就瞧得子虞出了神,这样恬静如画的地方,真如画中一般。
“姐姐,这就是我家。”小女孩说着,笑靥如花绽放。
布衣青年将樊睿定抬进屋中,子虞忙跟了进去。青年见了,劝道:“等会把那袖箭取出来时会见血,你不如避一避。”
子虞轻摇头,“不妨事,我总要亲眼看着才安心。”
青年也不再劝,而是到柜子旁取出个药箱,闲谈似的提起,“姑娘是和兄长行商经过此地吗?”
子虞坐在木椅上,转头四顾,发现屋中物什甚少,似乎处境并不好,眸光一转,随口应道:“正是这样。”
青年拿出一把如指长的薄刀,放在火上煨烤片刻,坐到床边,似乎为了不让子虞见到血色,他用身子挡住床的大半。
子虞有些紧张地凝视着他的动作,并不见如何动,就听见那青年沉声道:“好了!”一小支带着血的袖箭被他扔到一块白布上,顿时如一朵血花盛开般染红。
青年又用些金疮药为樊睿定包扎稳妥,回头对着子虞笑道:“你兄长身体不错,明日清晨就能醒过来了。”
子虞只一个劲地称谢,布衣青年倒显得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
那个小女孩极为乖巧,为子虞打来一盆水梳洗。子虞映水一照,发现自己鬓发凌乱,不知从马上摔倒时蹭到什么,脸上好大一片污垢,如疯妇一般。看到这个模样,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重整发髻,梳洗一番。
等她再次出房,外屋已备好了饭菜,点着一盏豆油灯,灯火朦胧。
布衣青年招待子虞,“姑娘请快来坐。”这一转头瞧见她的模样,微一怔,神色稍显迷离。
小女孩嚷道:“姐姐,原来你这样漂亮。”
子虞浅浅一笑,便在桌旁的座位坐了下来。
桌上只摆着两道菜,做得粗糙,油味也不足,子虞见这家中摆设已知清贫,想不到竟到如此地步。
小女孩夹了几根菜放到子虞的碗中,说道:“姐姐吃这个,是我从林子里采的,可香啦。”
青年道:“家中贫寒,也没有好东西招待姑娘,让你见笑了。”
子虞摇头,“你们救我已是天大的恩惠,”她想了想,从头上拿下玉簪,递给青年,“这是我兄长的诊金。”
青年眉头皱紧,道:“不过举手之劳,怎么可以收这么贵重的谢礼,姑娘请收回吧。”
“比起救命之恩,这个玉簪怎么称得上贵重。”子虞笑道。青年还是执意不收,子虞转手将玉簪插在小女孩的头上,说道:“要是你们不要这微薄的东西,我大哥醒来必然心里不安的。”青年一叹,不再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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