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自作聪明的教训
子虞回宫时,已是上灯了。
风忽地就大了起来,隐隐有啸声,仿佛远处跟着千军万马,檐头铁马叮叮当当地乱响一气。宫前挂着八宝琉璃灯,微黄的一盏,也在风中摇晃,灯光中像蒙着一层轻薄的纱,被风刮地猛了,灯火就从寂静的殿宇琉璃上一掠而过,真真是浮光掠影,变幻莫测。
子虞看那宫灯,就知道今夜皇帝来了,她避开正殿回到住所,房里点起了灯火,朦胧地在窗上泛成一团光影,穆雪托腮坐在桌前,专心地想着心思,竟连她回来了都不知道。
等穆雪发现房里多了个人影,轻轻“呀”了一声,“你回来了?”复又嗔怪她,“到底去了哪里,等你好半天了。”
子虞看着桌上的烛蜡,累累地堆起,看起来倒真是时间不短,微微笑道:“什么事呀?”
穆雪又突然沉思起来,神色复杂,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我今天也不知是……唉,你知道今天我遇见谁了?是晋王殿下,在交泰宫吹了一首笛子,真是好听极了。世上竟有这种人,文武双全,模样又好,还出身皇族,真是挑不出一点差的来。”
她这样的嘀哝,不像是说给子虞听,像说给自己听的,说完脸上已是红云一片。子虞自己心里头也是乱成一片,没有细听,随口应和两句。两人相对而坐,却是各想各的心思。所幸穆雪也只是需要一个倾听的,她说了一会儿,自觉尽兴了,又勾起了无限的心事,层层地压在心头,侧过脸来对子虞叹息,“想这么多其实也无用,我们不是能自己做主的人。”
子虞见她又喜又哀,劝着她去休息。
第二日起来梳洗时,有宫女来传,说穆雪病倒了,下不了床。子虞微诧,不等她去探病,绛萼急匆匆地赶过来,把一个手掌大的香木匣子给她,说道:“她啊,病的真不是时候,这是她今天要送去给交泰宫的,我这里脱不开身,只好劳驾你啦。”
子虞问:“这是什么?”绛萼笑道:“我哪知道,平日做这个的,不都是穆雪。”子虞心想左右无事,应承了下来。
子虞来往交泰宫也不是第一次,接引宫女都是认识的,轻车熟路地将她引到后园。交泰宫的前面开阔而宏大,种着槐花,此时已经谢光了。后园修着一片竹,依旧碧绿青翠,在这万物凋谢的季节很是显眼。
子虞张望了一下,说道:“今日娘娘真有雅兴。”接引宫女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唧地笑了一声,不答话就走开了。
子虞从南国到北国,在宫里也待了快两年,察言观色的本事今非昔比。一瞧着宫女的神色,便觉得不对,心里突地就窜起一丝不详。竹林中不见人影,越发显得寂静,风过竹林,沙沙地响,层层叠叠的像波浪。
子虞只觉得不对劲,皇后的宫中哪有这样无影无声的时候。她心慌了一阵,想起手上还有一个匣子,心思一动,索性打开匣子看个究竟。匣子里垫着一方丝帕,上头搁着一块玉佩。色泽近白,触手生温,花纹细腻却瞧不出路数。她又拿起丝帕,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一句“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字体娟秀,出自女人之手。
子虞如遭雷亟,这分明是定情的信物,要来竹林的不是皇后。
她的心扑扑地乱跳,慌忙把东西扔进匣子,一看周围没人,转身就走。今日交泰宫人迹稀少,她走地又急又快,绕出竹林,环廊,一路上只碰见几个宫人,倒没有人上来查问。直走到眼前豁然开朗,已来到偏殿前。她一口气都未歇地走来,这才松了口气。
子虞拿着这个匣子,犹如捧着一块烙铁,恨不能将它远远地扔了。举目一顾,就瞧见有个人影向后园竹林走去,身材魁梧,一看就知不是普通宫人,她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延平郡王。
心里又是惊又是冷,子虞恨恨道:在一起也有两年了,不能说是情同姐妹,可万没想到被利用的一天这么早就到来了。
她来不及多想,只求快离开这里,心里盘算着遇到外面接引的宫女该怎么找个借口。低着头边走边想,又觉得什么借口都有破绽。
“回避!”前面有人尖嗓子嚷了一声,把她惊醒,猛地一抬头,不期然撞进一双幽深如夜的眼眸里。
晋王睿定带着一个随侍的宦官站在偏殿外,刚才呼回避的正是那个宦官。眼看子虞愣着不动,那宦官眉一竖,就要说什么,被睿定拦住。
“女史,”睿定笑着瞧她,“出了什么事?”
子虞本来是满心的为难,看到他的一瞬间,不由地就心里一松,对着他深深一拜,“殿下,奴婢今日本来替娘娘来送一样东西,可到了这里才发现只带了空匣子,怕皇后娘娘责罚,所以赶着离开。”
睿定一听就心领神会了,蹙眉道,“皇后娘娘正在休息,不便打扰,我也正要离开,女史,你为我带路吧。”
子虞听到“为我带路”这句话,就想起在东明寺时的情形,心里一暖,看向睿定,恰巧睿定也看了过来,目光稍一碰到,子虞脑子一片糊涂,心跳乱了章法,忙垂下头去。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红了,刚才那些忿然气恼消散了大半,心里隐约想到,有再多的不如意,碰上了他,总是一大幸!
晋王是成年皇子,不能在宫中随意走动,子虞领着一路走到九华廊,宫门已近在眼前,她望了望,转身对睿定一拜,这就要告辞。
睿定却突然拦住她,温和地说:“陪我说说话。”说完也不等她答应,就走到一棵桂树下的青石旁。随侍的宦官已经机灵地走远几步,背过身子,似乎为两人把风。子虞看见这情形,心跳又加速了几分,走到睿定的身后几步站定。
“干什么,”睿定眸子里藏着促狭,“怕我吃了你吗,站这么远。”他作势要去拉她,子虞忙走上两步,轻轻提醒,“殿下,宫中最是人多口杂的。”
睿定看着她,慢慢敛去笑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子虞道:“记得,还是在南国,殿下为我姐妹带来了兄长的消息。”睿定眉峰微挑,声音放缓道:“那次见你就觉得不是宫里的人,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了,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藏不住心情的人。这事已经过去近两年了。可今日的你,又让我想起当时的模样了。”
子虞承受不住他眼中的专注,微微别过脸,说道:“奴婢也记得,当时又惊又慌的。”
睿定仿佛想起了什么,唇角的微笑变得温柔起来,“虽然慌乱,可总叫我事后回想起那个场景。你大概是不知道,当时我以为树上开了一朵花,这才寻过去的。这之后,又在欣妃娘娘的陪嫁随行中见到你,那次行刺,慌乱中带着你逃走,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在昏过去时就听见你在哭,脑子很沉,却被你的哭声吵得不能安睡,心里想着,醒来后要躲得远远地,省的让你的大嗓门给搅得没有安宁……”
子虞也想起那个情景,当时的六神无主,此时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脸上红彤彤的,忍不住露出微笑。
“子虞,”他轻唤她一声,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怕惊跑树枝上的小鸟。可子虞依然被惊到了,她睁大眼,心像锣鼓一样地捶着,神色慌乱一点不亚于当年,“殿……殿下。”
睿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着一片晕红慢慢蔓延到她的脖根处,衬得肌肤越发白皙,犹如雪上红梅初展。她微微低着头,从下颚到眉眼,线条柔和,像是丹青名手用笔墨勾勒出的画中人。他心中砰然一动,握住她的手。
子虞惶然想抽开,手上捧着盒子,却怎么也避不开,脸颊上的红几乎就要透出皮肤来了。
睿定不容她挣扎,突然问:“难道你在南国定了亲了?”
“当然没有,”子虞心慌意乱时脱口而出,又道,“就算有文定,现在也不能作数了。”可添了一句又觉得自己画蛇添足,有欲盖弥彰之嫌。
睿定笑道:“那你择夫可有什么要求?”
子虞已是羞无可羞了,反而生出勇气,抬起头瞪他一眼,心里原本有那么多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睿定没等她细想,又说,“我的姓名身份你都是知道的,四年前,我府中原是有王妃的,她身子不好,嫁过来没到一年都殁了。府里上下都懒散惯了,正是缺个主子管教他们。”
他的详细情况子虞其实都是知道的,在南国学习时就了解清楚了,可听他亲口说出来,心里禁不住有些甜意,听到他最后一句,她佯装恼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睿定笑了笑,一双狭长的凤眸里仿佛盛进了日光千斗,灼灼地看着她,“我在东明寺的时候就想和你说,这宫里不适合你,如果有机会,我带你离开这里,走出这宫墙外,让你无所顾忌地哭笑,有不如意可以说出来,即使心思被别人猜中了,也不必提心吊胆,就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子虞简直怀疑这是一个梦。即使是身在梦中,只怕也没有这般美好。她的烦恼,她身为下人的为难,在这个提议前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在她还没有反应时,泪珠已经先一步流了下来。睿定心疼地看着她,轻轻抚过她的脸,受伤的厚茧摩挲着她的肌肤,却让她觉得格外温暖,她憋住了一口气,镇定地说:“我当然是愿意的。”
睿定显然松了口气,眉眼间都是笑,“看你哭得……我还以为自己太唐突,惹你不高兴了。”
子虞却又想起另一重困难,“可我还是欣妃娘娘的……”睿定打断她,目光坚定,给了子虞无限信心,“怎么说,我已封了王,你耐心等一等,我总有办法让你光明正大嫁给我。”
子虞点点头,这才发现他近得几乎咫尺能感觉到呼吸,她满面羞红,往后退了一步,手一松,手中的匣子砸落在地上。睿定动作抢先一步捡起来,看到那块丝帕和玉佩,看到上面的诗句,神色稍怔,问道:“这是要送谁的?”
子虞连连摆手,“哎……不是。”睿定复又一笑,不再细问,拿过帕子道:“绣工真是不错。”他把丝帕放入袖中,又掂量起玉佩来。子虞神色复杂,有心解释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玉质不错,可就是不太衬你,”睿定目光痴迷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佩玉的垂穗上摘下一颗珍珠,这颗珠子浑圆而带有光泽,一看就知不是凡品,睿定将它放入子虞的手心,“看,这才衬你。”
子虞慎重地将珠子收起,这才想起那方丝帕是穆雪的,心里有点不舒服,可见睿定这样高兴,她就忍着没说,心里盘算着,等以后亲自绣一块,好换下那块。
睿定见左右无人,轻轻搂住她,情真意切地道:“我们这就算是定亲了,等我来接你。”子虞心里欢喜,软语道:“嗯,我等你。”
这夜月色分明,清华如水,殿宇楼阁如披清霜。
子虞拿着匣子来到穆雪的房间,六格扇窗开了四面,月色泄了一地,皎洁地映着披衣而坐的穆雪。她抬头看向子虞,微微笑道:“怎么有闲空来我这里来了。”
子虞也露出笑意,把匣子搁在桌上,“拿人东西哪有不归还的道理。”
穆雪却看也不看匣子一眼,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问罪,你想着这件事一定是我摆弄出来的,对了,这招叫什么,应该是叫祸水东引。最好的结果是,郡王转眼看上了你。最差的结果是郡王大发脾气,这事就此作罢,娘娘要怪也是怪你,是你把事办砸了,我就摆脱了关系。这听起来倒真是不错,与我百利无一害,难怪你要怪罪到我头上。倘若真是我做的,你要责怪,我绝不会躲避,任你说什么罚我都认了。可你也该想一想:这事如果是我做的,怎么会这么明显,还要托他人之手。”
子虞见她侃侃而谈,脸上无半分病容,心里叹息一声,缓声道:“是真是假,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有数了。”穆雪脸色一沉,唇畔微启,想说什么,子虞视而不见,继续说道,“你今日是真病也好,假病也好,总要找个人替你去做这件事,也许你原先选的不是我,可最后这件事却落在我身上了。大概是因为我笨,最容易欺负,所以落得这种下场,这也不关你的事,我凭什么来问罪你。”
穆雪被她说得动容,神色间露出伤感,“这宫里那么多人,就只有你和我最亲近了,我怎么会主动来害你。”
“你是聪明人,该明白的,”子虞正色道。大约是今夜月色明亮,平日不怎么看得清的东西一下子就变得清晰起来,她坐在穆雪的身边,喟叹,“我因为蠢笨,被人利用了。可你呢,不是也被人看破计策了吗,做姐妹也有两年了,我今天想劝你几句。你自持聪明,锋芒毕露,可要知道,在这个宫廷里找个不聪明的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的聪明只落在明处,还有那么多的‘聪明’在暗处。哪一个更有利,你心里应该比我明白。”
穆雪脸色越发苍白,沐着月色,直如一尊玉人,她想了想,说道:“也不是我故意要显露聪明,再允我些时日,我也想韬光养晦,再寻时机。可是娘娘那里还能等我吗?我看她的身子都快要显露出来,过些日子就瞒不住了。”
子虞蹙起眉,“她待你倒比待我坦诚。”
穆雪冷笑,“这哪是她说的,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她以为靠那两个粗使宫女瞒得住,我看这宫里上下稍有眼色的,都已猜出七八分了。”
子虞厌倦谈这个话题,起身就要告辞。穆雪突然喊住她,“今日的事,你不怪我了吧?”子虞回头笑了笑,“怪你有什么用,只能怪我自己太没用了,别人设个圈就往里面跳。”
穆雪神色关切,“你目前的处境太险了。那位有了孕身的,从不摆个无用的人在身边。早晚要算计到你头上。”子虞反去劝她,“别胡思乱想了,你休息吧。”
“唉,”穆雪等她走到门口时,又补了一句,“你也小心吧。就是绛萼,你千万别轻信她。”
子虞怀着疑惑走回自己的房间,路过长廊时又碰见当值的绛萼,她面色自如,停下来和子虞闲聊了几句,并没有提到白天的事,如平日一般无二。子虞心里复杂了许多,犹如沸水一般翻滚,她认定穆雪的话半真半假,又觉得绛萼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可见她也行事鬼祟,不能相信。
突然一阵寒风窜进廊间,让子虞打了个哆嗦,遍体生凉,偏偏背脊处又渗出薄薄一层冷汗,黏着贴身衣裳,让她觉得似乎有小蛇游动在背后,一阵胆寒。等绛萼带着两个宫女走远,手里提着的纱灯也越来越远,慢慢地就糊成了一团光影,在地上拉出一道长瘦而怪异的影子。子虞怔怔地瞧着,只觉得森森然,叫人惊悚。
真真假假,越发叫人看不清楚了。
等那一团光火终于消失在黑暗中,子虞不自禁松了口气,刚刚那一些又仿佛是她的错觉,都是她的杯弓蛇影。
她急忙回到自己房间,茶水都是凉的,喝了一大口,冷意直透进心肺,子虞的心里才平静了些,是呀,管它真的假的,她一概不信就是了。
子虞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当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野时,便察觉到这是梦境。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梦,天空暮霭沉沉,荒野无边无际,只有她孤立在当中。虽然在梦里,子虞也不敢气馁,认定一个方向不停地走,走了许久,她颓然发现四周丝毫未变,前方依旧没有道路,她心生退意,回头望,来时的道路已经记不清了。
她顿时感到一种无言的疲惫困住了自己。
醒来时,子虞讶然发现脸上带着泪痕,想到梦中暗示的场景,她无限惆怅,幸而这时看到了枕边的明珠,她握在手中,便觉得涌起一股温意,那些不安和烦恼都可以暂抛脑后了。
十一月的北国已经是草木萧瑟,宫墙再高再厚,也无法将寒冬拒之门外。这个时节该是各宫为过冬添置物品,司衣,司设,司工的人往来繁忙。子虞也重新被召回内殿。欣妃待她仿佛依旧,她待欣妃却是谨慎恭敬更甚从前。
穆雪病好后,心情好了许多。正逢这换衣迎冬的时候,与交泰宫的往来没有那么勤了,也不见宫女像以前那样,以各种借口召穆雪过去帮忙。
子虞曾猜测过很多种结局,其中最坏的不过是延平郡王一恼之下皇后会有所表示,却没有想到这样的风平浪静。可再细细一考虑,又觉得以郡王的身份,这种事的确不宜张扬。大约是摆脱了这件事的关系,穆雪心里轻松了许多,又对子虞有些愧疚,便对她更加亲近。
“一辈子就和这样一个男人共处,怎么能不细心挑选,”穆雪陪着子虞挑选衣料时,无意间袒露心迹,“郡王的身世背景都是上上之选,可就是家中妻子太过凶悍,若只是如此,我也不怕,可他妻子的娘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我一个孤女,可不想去受罪。”
子虞被她这样一提,就想起睿定来,稍稍一比较,也觉得睿定无论人品样貌家世背景,无一处不胜郡王。可这样一想,又觉得忐忑不安,他既然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选一个娘家有权势的女子为妻呢。她不是个愚人,想到这一点就不能不往深处考虑,以皇子之身娶一个有实力的王妃,会为他的前程添上多少光彩,而她不过是南国降臣的妹妹。
她心里存疑,翻来覆去地将他们相识相遇的过程回忆着。又想起多次受他帮助,而自己身上又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心下才稍定,暗想,如果连他都不相信,还有谁值得相信。
穆雪见她脸色乍青乍白,担心道:“你这是怎么了,不是病了吧?”
“没有,”子虞摆摆手,“这么忙的时候,想病也不是时候。”穆雪笑道:“病哪是看时候才病的……”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带有异彩,子虞猜她是有话要说。
在宫人们都离开时,穆雪压低了声音说:“娘娘的肚子已经快瞒不住了,照理说,这是最容易出错的时候,所以最近已经称病了,不然陛下来了……不好交代。”
子虞知道妃嫔怀孕时,为保龙胎是不能侍寝的,这事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隐秘。只是子虞穆雪都是未出阁的年纪,说到这里已觉得难堪,脸皮都快烧起来了。
子虞埋怨穆雪,“这事也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吗?”
穆雪嘻嘻一笑,“我每次看到娘娘那谨慎的样子就觉得有趣。照我看,越是小心越是容易出岔子。”
子虞付之一笑,怎么也没有想到,穆雪的话会一语成谶。
十一月十九日,欣妃换上冬衣坐在胡床上,雪白的衣裳上绣着冬梅,衬得她乌发如瀑,明眸皓齿,大约是心情好的缘故,眉目间多添了一丝平常没有的温顺。她手中拿着一份册子,照例在冬节来临前给宫中上下一份赏赐。
赏赐是惯例,赏赐多少又要看亲厚程度,其中门道多,很是费脑筋。欣妃专心致志地做这件事,打理完也花费了近两个时辰,她感到疲倦后,绛萼立刻取了绣褥垫在她的身后。
子虞看去,便觉得欣妃的腹部似乎已经有些微微隆起。欣妃也看见她的目光,微笑道:“不知怎么,我这几日晚上睡不安宁,又觉得没有食欲,膻的东西,只闻到一点就觉得浑身不适。子虞,你带人去请太医来为我诊诊脉吧。”
子虞应了一声后退出殿外,猜想欣妃知道瞒不过去,又觉得胎安稳了,这才要报太医。她自然不敢怠慢,带着两个宫女前去太医院请诊。
太医院原以为是小病,可在子虞的暗示下顿时明白是大事,由资历最高的卫太医和吴太医一起出诊。一行人走到瑞祥宫的时候,都愣住了。瑞祥宫的宫人们往来地慌慌张张,乱成一团,与往常的动静大不一样。
一个内殿侍奉的宫女看到子虞哭哭啼啼地跑了上来道:“女史……出大事了……娘娘……娘娘不好了!”
子虞一惊,“什么不好了?”宫女扑簌簌地颤抖着,“出血……娘娘出了好多血。”
两位太医乍然变色,不等宫女招呼,肃然道:“快带我们去。”宫女连泪水都顾不上抹,带着一行人匆匆来到欣妃的寝殿。
殿内已竖起了屏风,来往的人穿梭在屏风前后,个个神情惊惶。太医见事情紧急,也来不及摆垂帘听诊的惯例,直接走入屏风后。
子虞也跟着进去,却被绛萼拉了出来。子虞忙问:“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就这样了?”绛萼眉头紧锁,摇了摇头。不过片刻功夫,瑞祥宫门前的人越来越多,连交泰宫茞若宫都惊动了,纷纷派人来打听情况。
“越是忙,他们越来添乱。”绛萼心头烦闷,愤然道。
子虞也觉得人多杂乱,容易惹出事端,便命人将其他宫的请去偏殿,宫人们也识趣地离开。
绛萼突然转过头对着靠门的一个宦官厉声道:“给我放下。”这一声尖锐刺人,叫得殿中众人都是一惊。那个宦官吓得不轻,讷讷道:“殿内,殿内凌乱,所以给收拾一下。”
“放下,”绛萼面色铁青道,“这殿里一丝一毫都不许动,等娘娘醒来自有论断。”
连子虞都是第一见到这样声色俱厉的绛萼,其他人就更别提了,一个个都听话照做。
这时屏风后面传来穆雪的声音,“子虞,绛萼,快进来。”
子虞走进去,闻到一种腥味,脚步不由得一缓。屏风后并不凌乱,几个宫女依次守在欣妃的床前,两位太医凑在桌上低声议论,似乎在为药方争执。子虞眼光一转,终于看到了血腥味的来源。欣妃的衣袍上有血,床上有血,甚至连帷帘上都沾上血迹,可这一切都比不过床脚上的一个金色圆盘,那上面摆着一块血淋淋的肉。
看那个形状,似乎是……子虞别过脸,抑住想吐的冲动,眼神再也不敢望向那一处。
绛萼也脸色刷白,上前询问太医。
卫太医脸色为难地摇着头:“这……这都快要成形了,照理说都快安稳了,怎么会……”
绛萼脸色变了变,又问:“依大人看,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这……”这位太医显然服侍皇家多年,从这样简单的句子里就敏感地察觉到一种别有隐情的意味,他抚了抚胡子,谨慎地说道,“原因很多,这可就难判断了。也许是吃了什么凉血活血的东西,损人阳气才招致,也许是……”
子虞见太医言辞闪烁推搪,就知道问不出个结果。绛萼失望至极,看了看太医,让他们留下药方,再打发人将他们送走。
欣妃依旧昏迷不醒,宫人们都退开了。留着她们也无用,只会流泪哭泣,徒劳让人心烦。
欣妃的床前只留下子虞三人,还有那两个粗使宫女。子虞不知她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当绛萼把太医的药方拿给她们看时,子虞就知道,在欣妃的心中,这两个宫女比太医可靠的多了。
穆雪悄悄拉她的袖子,低声说:“看看,在娘娘心中,你我都是外人,她们才是自己人。” 她们俩站在床尾,说话声音一低,正好绛萼三人也在低声议论什么,根本没有注意。
子虞皱起眉,瞪她一眼,责怪她说话的时机不对。可穆雪却似乎没有察觉,依旧说:“你猜我刚才见到谁了?”子虞不理她,她口气一变,阴森森地说道,“还记得我们刚来宫里时,娘娘摔碎吉牌的事吗?你提到过的那个宫女,刚才我见到了。”
子虞大吃一惊道:“怎么会?”穆雪歇了口气,道:“那时你在殿里面,我在外面等你,曾经和那个宫女有过一面之缘。刚才我张望了几眼,觉得有个宫女眼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就是她。”子虞这就要起身去寻,穆雪一把拉住她,“别急,我已经让人打听了。”
子虞咬了咬唇,低声问:“到底是哪个宫的。”穆雪道:“茞若宫。”
明妃!
子虞微讶,心不断往下沉。那些带血的事物都已经被清理出了寝殿,可她依旧闻到一股血腥弥漫在空气里,甚至越来越浓稠,空气胶着,让人呼吸也觉得困难了。
穆雪拍拍她的手,“这件事先别张扬。”
绛萼和两个宫女说完了,朝两人走来,脸色苍白,眼圈微红,一看就觉得伤悲。她挽住穆雪子虞的手,手指有些哆嗦,子虞被她感染到,想起欣妃往日待她的好处来,鼻子一酸,泫然欲泣。
“娘娘是被人害的,”绛萼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出这句话,说地又重又狠,“查!一定要找出这个人!”
欣妃昏睡了许久,就连皇帝来探看时都没有清醒。子虞守在欣妃的床前,皇帝询问了几句欣妃的情况,她一一详细作答,可偷眼观察皇帝的神情,是有些悲伤怅惘,可显然很淡,似乎还比不上瑞祥宫的宫人。她悄悄为欣妃惋惜,这不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何况他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团血肉,自然不会如何痛心。
子虞的神色又哀又戚,让皇帝察觉出一丝异样,朝她看去,似乎认出她来,眸里闪过一丝诧异,又转过头去看望欣妃了。
皇帝留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等到欣妃转醒,他还有许多需要处理的事物,吩咐宫中上下细心照料后,御驾离开了。
绛萼下决心彻查这件事,不等欣妃醒来就开始雷厉风行。穆雪又忙着宫里宫外打点。只有子虞守候在欣妃的身侧,寸步不离。欣妃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如雪。子虞看着她的模样,几乎怀疑她将永远这样沉睡下去。
夜深了,殿内一灯如豆,四下寂静无声。子虞靠在床边,耐不住疲劳,轻阖眼皮,浅浅地入睡。
欣妃却慢慢张开了眼。
她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腹部——什么也没有。
昏沉的头脑骤然间惊醒,她忽然想起了刚才的剧痛和难受,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似乎就要跌落到深渊中。而她的身体也跟着沉重起来,仿佛有千金重的东西压着她,让她不能动弹,满眼都是无尽的黑暗,只有眼角瞥到一抹微光,她用尽力气想要呼救,却只从喉中吐出一个含糊的音。
子虞被这微小的动静弄醒了,很快发现欣妃的异状,她急忙撩起床帐,扶起欣妃,这一下又是一惊,欣妃的绫衣已全被汗水打湿。她转身要命人去拿衣物,手突然被欣妃一把攥紧,力量大的像铁箍,而欣妃的指甲已经抠进子虞的肉里。一刹那,子虞痛得低呼出声,情不自禁甩开手。
她转头向欣妃看去,映入眼中的情景让其一生都无法忘怀,欣妃的脸上毫无血色,在朦胧灯火下,惨白如纸,一双黑丸般的眸子仿佛被夜浸透了,幽深暗沉。子虞见过她许多美丽的时刻,无论是笑,是嗔,是颦,唯独眼前这个样子,让子虞从心里感到害怕,尤其是她的眼神,在绝望中似乎还透出怨恨来。
子虞被欣妃注视地万分不自在,她柔声劝道:“娘娘小心身体。只要身体养好了,以后还有机会。”
欣妃惨然一笑,神色说不出的森然:,“机会?哼,我的机会就在刚才失去了。”
“娘娘是在说泄气话,”子虞低下头去为她整理凌乱的床褥,借此避开她的眼神,“只要养好身体,机会还会来的,娘娘如果自弃了,岂不是仇者快而亲者痛了。”
欣妃咯咯一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内传出回音,子虞的心跟着一颤。
“亲者痛?”欣妃死死盯住她,“子虞,你是仇者还是亲者?”
子虞想退一步,可她的手腕被欣妃紧紧抓牢,这一次,她没有甩开的勇气,只是温顺地说:“子虞自然是站在娘娘……”
“啪——”欣妃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将她的声音扼断。
“我才不信你,”欣妃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不要以为表面上对我恭敬顺从,我就不知道你们的小算盘了。你以为我被你们蒙在鼓里,什么都不清楚呢!穆雪那件事,不就是你给弄没的吗,还有你那个做了叛臣的兄长,你们想要做什么以为我心里没有数吗?歩寿宫前的菊花开得挺不错吧?”
子虞目瞪口呆,惶惶然看着欣妃,心里涌上恐慌,就像黑夜一般,无处不在。
欣妃的神色却突然平缓下来,冷笑着说:“有些姿色和小聪明,就以为能在这里谋一席之地。我本来以为,你和穆雪的最大不同,是不会自作聪明,现在看来是高估你了。”
子虞呆呆站着不能动弹,忽然想起哥哥说过的话,被人看透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蓦地甩开欣妃的手,而欣妃笑着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只困兽的挣扎。
子虞只能落荒而逃。奔出殿外,寒风袭来,她狠狠呼吸了一口,并不觉得寒冷。有宫女前来询问,她按捺住不安,只说娘娘需要休息,让人不要去惊扰。
回到房间,脸上火辣辣地开始疼,子虞轻轻抚着脸,咬紧嘴唇,直到尝到血腥的味道,她才惊觉。
泪水已经涌到了眼眶里,子虞用手一抹,暗骂自己没出息,从南国到北国,这一巴掌不过把她最后一念的幻想打散了。
这没什么不好,宫廷并不是能让人幻想的地方。
子虞坐到整个身子发麻,心才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窗棂渐渐泛白,她轻推开窗,更深雾散,天色快亮了。
十一月的二十日注定是个多事的日子。
天色还未亮透,子虞的住所已经来了访客,当采颖神色焦急,眼圈微红地上门时,子虞就猜到她和自己一样达旦未眠。
两人坐了一会儿,采颖心不在焉地寒暄几句,眉间忧虑,想要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子虞心里疲倦,不愿和她绕下去,神色平静地说道:“说吧,大清早你不会就是来和我闲聊的吧。”
“女史,”采颖低低唤了一声,泪水就大颗大颗地滚落,哭着说,“今天女史要是不救我,我的命就保不住了。”
子虞微惊,蹙起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采颖身子颤抖,低下头去一个劲地哭,直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她抹抹泪水,缓过了气才慢慢说道:“昨天娘娘累了,是我给娘娘送的茶水,之后……就出事了。”
子虞挑起眉,神色微变,“难道你在茶水里加了什么?”
“没有,没有。”采颖连忙摆手,哑着嗓子哭道,“给个天做的胆子,我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子虞劝解道:“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怕的,绛萼虽然严厉,却不是不讲理的人。”
采颖摇了摇头,神情凄婉,依旧啜泣着。子虞见她一言不发,只是哭个不停,心里烦躁,说道:“你哭给我看有什么用,哭就能解决问题了?”
采颖被她少见的厉色惊了一下,哭声略止,她吞吞吐吐道:“女史不知,我和交泰宫茞若宫的几个宫女交好,前些日子她们送了些礼给我,又打听了宫里的情况,我就……”
子虞一听就明白了,冷眼看着她,“你收了礼,就把娘娘的情况全说了?”
采颖扑通一声跪倒在子虞面前,“我不过是一时口快,没有想过要对娘娘不利。女史,你是知道我的,我没有坏心,你在娘娘面前帮我求求情,救救我吧。”
子虞看着她的样子,心神不由恍惚,这样的场景,她似乎见过,是了,还在不久前,有个从池塘里爬出来的小宦官,也曾用哀求的表情看着她,求她救他。子虞的心似乎猛然被捆住了,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无奈地看着采颖,缓缓地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我是没有能力,娘娘才经历丧子之痛,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就算娘娘现在清醒着,只怕也不会听我的劝了。”
采颖睁大眼睛,似乎根本不信她的话,口中苦苦哀求,“女史,你一向在娘娘面前说话最有用的。日后,我一定记得女史对我的恩德……”
子虞摇头,“我自身难保,怎么救你。何况……”她话锋一转道,“如果只是收了礼,说了几句闲话,你会这样担心丢了性命?采颖,你没有说真话,刚才的那些说辞,并不是最主要的。事到临头,你连句真话都不肯讲,能让人放心帮你吗?”
采颖突兀地止住了哭,她定定地看着子虞,眼神陌生,仿佛第一次认识,脸色又是惊疑又是犹豫。子虞看到她的眼色,叹道:“你也不用多想,回去吧,我不想听你的真话,也没有能力听你的真话。跟你说实话,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也难以保全。这浑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趟。”
采颖闻言,眼神呆愣,犹如燃尽了所有火光的死灰,她踉跄地站起身,看着子虞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冰冷,她忽然开口道:“这宫里的人果然都是一样的。”
子虞黯然道:“自然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人只有两条路,一个是变,一个是死。”
采颖浑身颤抖了一下,眼里的悲色更加浓郁了,哀声说道:“女史告诫过我,多嘴惹事,看来真是有先见之明。我管不住自己的嘴,终究要栽在这张嘴上。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女史,前些日子,我路过歩寿宫,看到女史格外打扮过,心里好奇就跟了一路,看到圣上也去了那里。这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回来忍不住多嘴说了出来,我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女史肯救我,我有办法为女史扭转形势。”
子虞心里一阵忿然,看她的眼神也由同情转变为惋惜,“你这么神通广大都救不了自己,我又有什么办法救你。”
采颖的眼眸骤然晦暗,神色复杂,她看了子虞一眼,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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