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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奸细

  古湘玲深锁眉头,坐在角落里略作休息。忽然间,她抬头,微笑道:“弦歌。”

  弦歌站定在她面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静静地凝视许久。她一把拉起古湘玲,“你别待在这里了,我们出去说话。”

  古湘玲被她拉得措手不及,身子本就没有力气,脚下一软,“我是俘虏,不在这里该在哪里?”

  “你想在这儿吵架吗?”弦歌脸色骤然转冷,“比武那天我就看到你了,你究竟想凑什么热闹?”

  古湘玲温柔地望着她,扑哧一笑,“你在生气吗?还是在担心我?”

  弦歌板着一张脸,手还是没有放开。

  “你也不想让我难做吧?也不想让这里其他的兄弟难做吧?你要用什么理由把我带出去?你别忘了,你现在也只是一个俘虏。”古湘玲仍旧是平和的眼神,她微微翘起嘴角,“不过,比武那天你表现得很出色,老城主地下有知,一定以你为荣。”

  “湘玲,你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弦歌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的眼瞳中满是严肃,“我有事要问你。”

  古湘玲笑意不减,“我知道。”她站直身子,伸手指向一个僻静的角落,“那边没有人,如果你怕被人听到我们就去那边说话。”

  弦歌垂下睫毛,一声不吭,转身就向那个角落走去,古湘玲在后面跟上。她们的位置和俘虏的劳作场大约有几百米远,天空白云飘荡,突然有洁白的雪粒在浅蓝色的苍穹中漫舞翱翔,轻飘飘地落到树上、地上和身上。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看你的样子应该没事了吧?”古湘玲笑问。

  “没事了。”弦歌定定地回望。

  “你想问我什么?”

  弦歌沉默了一会儿,淡然道:“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湘玲,十天前的晚上,你在院子里干什么?”

  古湘玲的笑意微微一敛,“你看到了?”

  “看到了。”

  “看到了又何必问我?”古湘玲又笑了,漫不经心,“很明显,我在用信鸽传递消息。”

  虽然早就已经猜到了,弦歌还是捏紧拳头,“给谁传递消息?”

  古湘玲骤然安静下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目光中染上一层悲哀,“弦歌,以你的聪明应该什么都已经猜到了,何必刨根问底?”顿了顿,她移开目光,压低声音,“你会来问也应该是早就怀疑我了,是的,叛徒就是我。”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寂静下来,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肩膀上,头发上。脑子里有种“啊,果然如此”的念头,可是,真的听到湘玲承认却又悲哀的让人想哭。

  弦歌抬头望天,轻轻地问:“你是把消息传递给陆丞相,对不对?”

  古湘玲霍然一惊,即使被弦歌识破时也没有过的慌乱表情显现在脸上,她一把扯住弦歌的衣服,“你是怎么知道的?”

  真相大白了,湘玲果然是在替那个人办事。弦歌苦笑,“陆务惜……他向来喜欢针对我们歧阳城的事,爹会死那么早是操劳过度的原因,若没有他陆大丞相的针锋相对,爹会那么辛苦吗?出征也好,进贡也好,不管歧阳城提出什么意见他都要在皇上面前对着干。”

  古湘玲的目光里满是怜惜,“他毕竟是你的舅舅,你从没想过和他和解吗?”

  “和解?这怎么可能?”弦歌嗤笑一声,“他想过和解吗?我们这次会被偷袭会被抓不就是因为他吗?不就是因为他把军情泄露给极东国吗?”弦歌转过脑袋盯住她,一字一顿,“他想要我死,不是吗?”

  古湘玲静默,轻声道:“会被偷袭是我的责任。”

  “你想替他担罪?”弦歌的笑容越来越冷,“他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古湘玲沉默。

  弦歌望着她,许久,轻叹一声,“湘玲,早在很多年前,我就知道自己不是符家的女儿了。”不去在意古湘玲震惊的表情,弦歌继续说下去,“我是不应该出生的孩子。从出生的那天开始,我就背负着他的罪孽,从出生的那天开始,他就想杀了我。”

  古湘玲怔怔地望着她,好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弦歌,“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三伯从来就没掩饰过对她的厌恶,周围的长辈时常用怪异的眼神望着自己。除了雪迟和湘玲,她根本就没有朋友。她从小就开始怀疑,所以,她才去问爹。

  她问爹,究竟是不是爹的女儿。

  爹说是,爹说她永远是他的女儿。

  可是,她还是偷了爹的血。滴血认亲,结果很明显,她不是,她不是符家人。可是,爹既然说她是符弦歌,那她就姓符,她就永远把这个位置坐下去。那一年,她九岁。

  然后,她继承了歧阳城城主的身份。在朝堂上,她第一次认识了那个所谓的舅舅,陆务惜,权倾朝野的大丞相。就是这位大丞相,用看垃圾的眼神看着她,一脸欲除之而后快的神情。真相是永远掩藏不住的,她终究还是知道了事实。

  陆纤是陆务惜的远房亲戚,说是远房,可具体是怎样的关系谁也查不清。可是,弦歌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生出的第一个孩子是畸形儿。

  自己身上究竟流淌着怎样的血液?她是怪物的姐妹吗?她是上天不被允许的孩子吗?每每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悲哀。

  当年接生的产婆早被陆务惜灭口,弦歌所能查到的消息极其有限。

  陆务惜为了掩盖他所犯下的错误,早也想晚也想,就想杀了她。为了掩盖一个罪孽,他却犯下了越来越多的罪孽,通敌判国,买卖情报……陆务惜已经收不了手。即使不是为了私情,符弦歌也会亲手除掉他。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和她之间,终究只能活一个。

  弦歌悲哀地望着古湘玲,“湘玲,我第一次遇到你,当初你在街上行乞,那是陆务惜安排的吗?是他命令你来接近我的?”

  “……我是孤儿,丞相是我义父。”

  弦歌闭上眼,“你那天又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为什么要混进队伍里?”她睁开眼,眼神遥远地像是重山叠峦的那抹青色,无法触及的苍茫,“你何必和我们一起被抓?”

  古湘玲望着她,然后慢慢垂下眼,低下头,缓缓吐出两个字:“赎罪。”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她没办法拒绝义父的要求,她下不了手却非下手不可。至少,要陪着弦歌一起死。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

  弦歌轻叹,拳头松了又紧,然后又缓缓放开。她斜倚在墙面,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看着那片晶莹的白色在手心融化。

  “湘玲,我会忘了这件事的,就当你从来没说过。逃出这里以后你就离开歧阳城吧,爱去哪里随你的便。”

  忘不了她们两个在深山迷路,小小的湘玲背着扭伤脚的自己走出十多里路;忘不了三伯拿鞭子打她的时候,湘玲整个人都伏到自己身上,哭得比自己还厉害;忘不了她被爹关起来惩罚的深夜里,湘玲偷偷拿着点心来探望,然后就靠在柴房门外睡了一夜……

  古湘玲全身僵硬,连话也说不稳,“你……放了我?”脑中同时又有另一个信息撞击神经,她豁然反应过来,伸手扯住弦歌,“逃出去?你有办法逃出去?”

  弦歌很安静,轻轻“嗯”了一声。

  古湘玲太了解她这个反应了,瞳孔猛然放大。

  “弦歌,难道……难道你一开始就是将计就计,故意被抓的?”

  那天晚上她明明看见自己放出信鸽,这种状况弦歌还没有调查戒备说明她早在心中有了算计。不,不对,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弦歌就有了计划,古湘玲盯住她,眼神颤抖,“你早就怀疑我了,你早就猜到义父会采取行动了?”

  弦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后转身,“湘玲,极东国的这些士兵快要起程回国了,在这之前我们就会逃出去。离开以后,你就不要再回陆务惜身边,我已经找到他和极东国勾结的信息,一旦呈禀皇上,这就是灭门的大罪。”

  “弦歌。”看她越走越远,古湘玲急忙唤住她,眼泪在眼眶中流转,“你故意被抓,还在这里遭受了这么多折磨,为了让戏演得逼真,你还把雪迟都牵连进来……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混进这里找出丞相和他们联系的信函?”

  弦歌背对着她,望着漫天飘舞的雪花,白色的雪粒子落在她的睫毛上,她轻轻一眨眼,它就融化成水。

  “湘玲,你的事情我不会告诉雪迟的,这点你放心。如果下次遇到他,你还可以向他微笑,跟他聊天畅谈。”

  十二岁的那年,弦歌坐在屋顶上看月亮偷喝酒,上好的女儿红她一个人独自享用,有种格外刺激畅快的感觉。结果湘玲在屋下看到她,也偷偷摸摸地爬上来一起偷喝酒。喝到后面,湘玲明显有些醉了。

  “弦歌,我爱雪迟,很爱很爱。”

  “……我知道。”弦歌垂下眼,继续喝酒。

  “我不想把他让给任何人。”古湘玲仰天大喊,然后呆呆地望着圆月。

  弦歌撇开脑袋望向远处,没有说话。

  “……包括你在内。”

  弦歌没有任何关于母亲的记忆,陆务惜的那位远房妹妹陆纤是难产而死的。根据她的调查,陆纤和爹早有婚约在身,两人也是郎情妾意,两情相悦。但是,陆纤在嫁进符家的时候已经有孕在身,种种的迹象表明腹中的孩子是陆务惜的。在陆纤嫁进符家后,陆家原来的下人都被彻底清换,而且所有的奴仆都行踪不明,明显已遭陆务惜的毒手。

  陆纤嫁入符家之后就和陆家没有任何联系,然后,在陆纤死后,陆务惜就开始肆无忌惮地针对符家。有些人是势必不能共存于世的,在弦歌得知陆大丞相私通极东国后,索性将计就计,利用这次的事情溜进敌方军营偷取密函。

  她没有在演戏,她是在冒险。不用别人提醒,弦歌心里很清楚,有些地方她过于软弱,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陆务惜在歧阳城安排了奸细,这点她很久以前就猜到了。与陆务惜的较量中一次一次地败北,符家在朝廷中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可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勇气去调查谁是奸细,能泄露哪些情报的人绝对是跟自己极其亲密的人。

  她看到湘玲在院子里放信鸽,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仍然不想承认湘玲是奸细。将计就计,失手被抓,一为找密函,二为找奸细,一石二鸟之计。其实,她也给了陆务惜和平相处的机会,只要他不把情报给极东国,只要他不想让她死,那她也没机会偷到这封密函,如此一来,她也不必揭发湘玲。

  有关弦歌的身世,知道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她没办法让旁人来插手,尤其是雪迟,他不是笨蛋,任何情况的泄露,一旦由他抽丝剥茧地查探,那这个秘密也将不会再是秘密。陆务惜沉浮官场多年,自然也是个狡诈如狐的人,要在瞒骗过所有人的情况下抓到他的把柄,难如登天。

  整日整夜地策划算计,她在被抓之前就已在敌方军营里安排好了内应和逃脱路线,即使拿不到密函也不能让雪迟和其他士兵葬送于此地。

  这是一次冒险。弦歌捏紧在凌悠扬帐篷中找到的密函,所幸,她赢了。

  陆务惜,你想保全这个肮脏的秘密,那就成全你。不过,要以你的性命为代价。

  弦歌回到帐篷的时候,凌悠扬已经从外面游玩回来了,张奎、唐礼依旧像两尊大佛似的站定在门口。气氛好像有点儿不对,弦歌的眼珠子左瞧右瞄,却无法从那两人脸上看出任何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看见凌悠扬侧坐在椅子上,脸色倒不差,半合双眼,像是那种正在想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的样子。

  察觉到有人进来,凌悠扬还是眼都不睁一下,扬了扬手,“过来。”

  你以为是狗啊,说过去就过去?弦歌撇嘴,可还是很没志气地走了过去。她刚一靠近,就被凌悠扬一把揽进怀里。他把下巴支在弦歌的脑袋上,满足地吸了一口气,“温香软玉,这样舒服多了。”

  弦歌皱眉,你大爷的见女人就揩油,怎么就看不出你有半点儿皇子风范呢?市井流氓也不过如此吧?还好马上就要离开这鬼地方了,姑且就算最后被你吃次豆腐。

  “呵呵,流氓有长成我这样的吗?”凌悠扬的手臂紧紧扣住她的腰身,这次倒是规矩地没有乱摸。

  不是吧?这人还能看到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弦歌吃惊地回首。

  凌悠扬兴味地挑起眉毛,盯住她的眼,“你果然是在心里骂我流氓啊。”

  弦歌无辜地眨眼,“殿下多虑了。”

  “小骗子。”凌悠扬在她耳垂处轻咬一口,“冷立出征从不带女人,跟他出来最无聊了。不过……”

  弦歌脑子里乱糟糟地都在想其他事情,但还是非常合作非常识相地接口:“不过什么?”

  凌悠扬突然间不说话了,这几天他的眉目中总是有犹豫的情绪在徘徊,环在弦歌腰间的双手越来越松,证明他的心不在焉。轻轻一口气呼在她耳边,酥麻暧昧,充满情色和意味,凌悠扬将她的身体曲线紧紧贴在他身上,“弦歌,问你一个问题,若是你答得好,会有奖赏。”

  放屁!就在前几天,这人还信誓旦旦地说答应她一个请求,结果他不但拒绝而且还羞辱了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弦歌万分无奈。

  “如果,你遇到一个自己并不讨厌的人,甚至对这人还挺欣赏。嗯,该怎么说呢,但彼此的立场是对立的,除掉他会觉得很可惜,不除掉他却会很麻烦。”凌悠扬垂下眼,目中亮芒可以灼伤人,“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弦歌嗤笑一声,“风流皇子也会有这种烦恼?”

  凌悠扬笑了笑,抬起的眼眸中又恢复平时的随便,“风流皇子好歹也是个皇子,是皇子就会有烦恼。”

  弦歌的眼珠子向斜后方一瞥,“如果我回答了你也不见得会按我说的去做。”这家伙的脑子里明明早有考量。不过,他口中的“这人”会是指谁?不会是在说她吧?“你不是说了,即使风流你也好歹是个皇子,处理这种事应该很有经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城主,问我做什么?”

  背后一阵沉默,凌悠扬抱着她坐了一会儿。他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拉起弦歌就往帐外走去,“回答得不错,我决定奖赏你。”

  这回答也算不错?

  凌悠扬刚走出门口,张奎和唐礼就紧紧跟上。他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地打个响指,“不用你们跟着。”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营火一处一处地亮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地上很潮湿,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偶尔有巡逻的士兵经过,可一看到是那个著名的浪荡皇子,谁也没敢开口查问。

  离营地越来越远,四周黑乎乎的一片。弦歌耳中听到裙摆擦过野草的声音,沙沙沙,仿佛漆黑中的那片蠢蠢欲动摩擦着心中的柔软。天空中挂着一弯下弦月,明晃晃,亮堂堂的黄色。星芒银色惑动,苍穹已染上浓浓的墨色。

  这样的夜晚,弦歌被凌悠扬拉着跑,冰凉的夜风划过面颊,滋生出异样的感觉。他们前进的方面是西南方的那片戈壁,凌悠扬带着她往后绕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山坡。

  弦歌开口问道:“到这里来做什么?”

  “呵呵,我不是要给你奖赏吗?”凌悠扬的目光像在看一只带爪子的野猫,嘴角一挑,“继续跟我往前走,山坡后面有温泉,喜欢吗?”

  “喜……”弦歌脸上立刻显出兴奋,很久没洗温泉了。可那个“喜”才刚出口,她又马上反应过来,不自觉地向后退一步,眼神戒备,“你和我一起洗?”

  “怎么可能?”凌悠扬一脸好笑,理所当然道,“有你这么嚣张的俘虏吗?占着我的帐篷、躺着我的床、照着我的夜明珠、吃着我的食物,而且还什么事都不用做。”顿了顿,他一把拉过弦歌,再次往前走去,“当然是你帮我洗了,难道连伺候人都不会?”

  弦歌倏然瞪大了眼。怎么办?真帮他洗?这家伙的脾气看起来是阴晴不定的,如果她断然拒绝会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都已经快要逃出去了,如果出现什么变数明显对计划不利。而且,只是帮他洗洗也没什么,只要她坚持不脱衣服就可以……弦歌低着脑袋,各种各样的想法飘过,没等她想出个究竟来,凌悠扬已经停下脚步,开口:“皇甫,原来你在这儿啊。”

  皇甫?弦歌刷地一下抬头,只看见一潭冒着热气的温泉,波光粼粼。周围有些树木和岩石遮挡,并不容易让人发现。当然,在这片大自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池中的那位美人。

  热腾腾的雾气缭绕周身,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挂在她身上,身躯洁白无瑕,五官精致无双,活脱脱一幅美人出浴图。弦歌看得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目光下移,霍然惊呆,像是看见妖魔鬼怪一样。

  不可能,这样的美人居然没胸部?她倒吞一口口水,惊讶地映上皇甫的眼,男人?

  皇甫容的面颊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但一双美目飞快地掠过杀机。他毫无避忌地直立起身,伸手拿起岸边的衣物,脚还没有踏上岸,整个人就从水中一掠而起,此刻他手中已多一把长剑,以雷霆之速刺向弦歌的咽喉。

  虽然美色当前,但该有的理智弦歌还是有的。即使只是泄露的一点点,可在皇甫容目露杀气的那一瞬间,弦歌还是敏锐地察觉了,一剑刺来,她即刻向一旁偏过身,险险躲开攻击。

  好快!即使她早有防备,还是有一缕黑发被削下。轻飘飘的长发慢慢下落,贴到湿湿的石头上。弦歌面露惊讶,自己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她本来很有自信避开的。很强!也许比冷立更强。以攻击方式来说,如果冷立和雪迟是将领型的,那眼前的皇甫容就是杀手型。

  皇甫容不容她闪躲,面无表情,很快反手又刺出一剑。

  “皇甫,住手。”凌悠扬闲闲地倚在身旁的大岩石上,眼眸抬起,“是我把她带过来的,你现在这样子是什么意思?”他似笑非笑地盯住皇甫容,“打狗也要看主人。”

  皇甫容神情一凛,很快收起手中的剑,恭顺道:“是属下的错。”

  凌悠扬低叹一声,站直身体,垂目思考半晌,方开口道:“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在这儿,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把她带到这儿来。”他干脆直接地脱下衣袍,跨进温泉之中,待浸入水中后又对皇甫笑了笑,“你不想让自己的秘密被别人知道,这心情我理解。不过,无论事实如何,符弦歌总是我的人,你至少别在我眼前动手。”

  “是。”

  凌悠扬慵懒一笑,随意地摆手。

  “属下告退。”

  弦歌静静地站在池边,虽然只是匆忙中扫过一眼,但她清楚地看到皇甫容胯下并没有男性的象征。宦官吗?可为什么要扮作女装?宦官跟在一个皇子身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为什么会成为秘密?弦歌眼角余光瞟向皇甫容消失的方向,凌悠扬刚才说漏了一句话“你不想让自己的秘密被别人知道”,由此看来,应该是私人问题了。

  唉,弦歌苦恼地暗暗叹气,她是不是又很倒霉地惹上麻烦了?从小到大,她抽签从没抽到过好签。凌悠扬最后说过的话,也可以理解成只要自己一离开他就会被皇甫容暗杀。被一个武功比自己高的人看成眼中钉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呆站着干什么?”凌悠扬笑眯眯地望着弦歌,“吓傻了?”

  弦歌漫不经心道:“七殿下,可以问一下刚才那是什么状况吗?”

  “呵呵,你的好奇心真旺盛,没听过好奇心害死一只猫吗?”凌悠扬支着脑袋,口吻惋惜,“况且,你又不像猫那样有九条命,光是一次就能让你死得够彻底。”

  弦歌笑得更灿烂,“但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凌悠扬的右手从水中伸出,顺手将额发往后一撩,温热的水珠沿着他的面部曲线向下滑动,直至下颌处滴下。

  “我刚才不说了吗?只要你别离开我就不会有事。”

  放屁!狗屎!不离开你?你还真打算把本姑娘当禁脔?弦歌在内心深处把他不停地咒骂,脸上却笑容可掬,“殿下不是天性风流吗?为什么不在身边带美女,却带了一个……”

  凌悠扬眯了眯眼,笑得很含蓄,两手一摊,“没办法,风流皇子也不好做啊。”说罢,他向前走几步,在池中荡起阵阵涟漪,一手撑在岸边,一手招呼弦歌,“下来,帮我擦背。”看着弦歌脸颊隐约蔓延的红色,他不怀好意地笑了,故作宽宏,“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可以不脱衣服。”

  不脱衣服?浸到水里外衣里衣全都湿了,到时候脱和不脱有什么区别?一半气恼一半羞涩,弦歌的脸越来越红,脑袋都快冒烟了。

  凌悠扬眉一挑,嘴角的笑意逐渐加深,乐不可支,“还不下来?你这是要我上去请你下来?”

  弦歌自动自发地后退一步,绯红的脸色刷地转白。她可不想洗鸳鸯浴!也不想看裸男!尤其眼前这个男人的裸体!洗澡擦背……当她三岁小女孩来哄啊?这么暧昧的事做到后面擦枪走火怎么办?何况这男人还声名狼藉!

  凌悠扬看着她的脸色由红转白,由青转紫,由紫转黑。忍不住笑出声,玩心大起,果真从水中站起身子,打算直接走上岸去。

  弦歌的瞳孔霍然瞪大,连忙讨好地笑道:“怎敢劳烦殿下,我这就下来。”

  凌悠扬收回动作,倚在温泉的岸边,双手抱臂等待。

  弦歌死死盯着水面,闭了闭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跨入池中。温暖的感觉即刻刺入肌肤中,弦歌忍不住舒了一口气,好舒服。

  凌悠扬微微一笑,“离我那么远做什么?那样怎么服侍?”

  戒备的眼神再次升起,弦歌抿唇,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慢吞吞地向凌悠扬靠近。一步一小移,速度堪比乌龟爬行。

  凌悠扬笑得畅快淋漓,腰都笑得弯了下去。他慵懒地向后一靠,绝色黑瞳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睛中星光闪烁,仿佛九天上的那条银河。

  “我说,原来我是那么没有魅力的人吗?你怎么总是一副避我如蛇蝎的模样?”

  弦歌一愣,然后想了想,笑着回答:“正是七殿下太有魅力了,我怕太过靠近就会沉迷得不能自拔,说我避如蛇蝎就过分了。”靠,如果本姑娘不是阶下囚会怕你吗?如果不是你整天动手动脚的会避你吗?

  凌悠扬斜过眼,悄无声息地勾起唇角,“过来。”

  弦歌认命地走过去,低眉垂目,“请殿下转过身去,我为你擦背。”

  凌悠扬笑吟吟地望着她,也不转身,沾染湿气的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樱色的唇畔贴近她的耳垂,声音低沉喑哑:“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不难受吗?要不要我帮你?”

  弦歌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做了一个深呼吸,稳了稳身子,“怎敢劳烦殿下,请殿下转过身去。”

  凌悠扬笑眯眯地望着她,耸了耸肩,一副“我不强迫你”的样子。他慢悠悠地转身,刚转了一半,忽然全身怔住,他瞳孔骤然放大,一动不动。

  方才一瞬间,只是一瞬间,背后那人飞快地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弦歌缩回了手,长吁一口气。计划中今夜会逃出这个军营,她可不想把时间耗在凌悠扬这儿。

  “殿下,我从来没有服侍过人,也不知道该怎么伺候你。半个时辰后穴道会自动解开,我就先回去了。”不过,不是回你的营帐,而是回她的歧阳城。

  “把我点着穴道摆在这儿,呵呵,符城主伺候得多好啊。”凌悠扬的唇边缓缓逸出一抹笑,“不过,固然我再怎么怜香惜玉也是有底线的,符城主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听着他的声音,弦歌不禁头皮发麻。她摸摸心口,长叹一声,轻笑道:“不劳殿下操心。在点殿下穴道之前,我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温泉的水温还行,即使殿下在这里待上半个时辰也不至于染上伤寒。那么,弦歌就先行告辞了。”她上岸之后又瞟了瞟凌悠扬,仍隐约有紧张的感觉,低头看了眼他脱下的衣物,一不做二不休,拾起衣物飞身离开。

  待她走远后,凌悠扬抬头望天,他在水中转过身,瞥了眼弦歌离开的路线,轻轻一笑,又继续抬头看天,悠闲地泡在水里,“今天的月亮细了点儿。”

  弦歌在路上不紧不慢地前进,乌漆麻黑的夜晚什么都看不细致,耳中却传来昆虫的鸣叫声。衣服还是很湿,贴在身体上很是难受。夜风吹来,凉得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立起来。冷啊,积雪融化的时候格外冷,不过,也幸好雪都化了,逃跑时不会留下脚印。

  月光狡猾地钻进叶片的间隙,然后肆无忌惮地照亮草丛,点明地上的小水潭。林中忽然有四五只飞鸟惊起,扑打着翅膀向远方而去。

  弦歌突然停下脚步,清冷的目光向四周扫去,可惜什么也没发现。她微微叹气,唉,藏得很好啊。

  “皇甫容,你在吧?”

  沉默。

  皇甫容从林中缓缓踱步而出,笑容一如初次见面。

  “很敏锐的感觉,我小看你了。”

  “你的杀气把鸟都惊飞了,我能察觉不到吗?”弦歌道,“等在这里杀我?”

  “只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的蠢到离开殿下身边,独自一个人出来。”皇甫容笑容妩媚,目光冰凉,手中的长剑在月光下闪烁出残忍的寒光。

  “只要你不反抗,我会一刀让你痛快的。”

  不反抗?说笑呢?弦歌叹气,刚要开口劝止这家伙的杀意,没想到皇甫容二话不说,直接举剑刺来,电光石火的一剑,既狠又快且准,瞄准她的脑门直冲而来。

  这一刹那,弦歌心中有一股冰凉的感觉。她疾速后退,全身的力量几乎都集中在脚下,踩在脚下的杂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弦歌一个侧身翻滚,轻盈地跳到树尖上。

  “等一等!”

  皇甫容哪会听她废话,一剑不中,继续刺出第二剑。

  “你不管凌悠扬的死活了吗?”

  挥到一半的剑势突然止住,皇甫容定定地望着她,嘴角一勾,充满嘲笑的意味。

  弦歌镇定地笑笑,“凌悠扬被我点了穴道,那穴道若不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解开就必死无疑。”顿了顿,继续道,“当然,若你有信心在短时间内拿下我又另当别论了。”

  皇甫容的笑容一成不变,“你要我相信殿下在你手上吃了暗亏?也许我对你不够了解,但是,七殿下永远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弦歌眨眼,摇了摇手上凌悠扬的衣服,“你不相信我也不能强迫你相信,我撒谎也好没撒谎也好,可是,你想赌赌看吗?”她扬眉一笑,“赌的可是凌悠扬的命,你不觉得这赌注太大了点儿?”

  皇甫容扫了她一眼,举剑划出三招,剑气攻向弦歌拿衣服的那只手。弦歌只觉得手上有寒气围绕,反应极快地松手,翻身跃至另一根树枝。皇甫容掠身一跳,动作优美凌厉,便将那衣服接到手上,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弦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还好还好,这人还好相信了她的话。余惊未定地拍拍胸口,弦歌直起身子,继续向营地奔去。

  皇甫容赶到温泉的时候正看到凌悠扬舒舒服服地在洗澡,他眼一眯,第一反应是回头去追杀那女人,可终于还是先行了个礼,“殿下。”

  “嗯,你来了呀,比我想象中要快。”凌悠扬停下手上的动作,挑高嘴角微微一笑,“符弦歌被你杀了?还是活着?”

  “活着。”

  “哦?”凌悠扬挑高了尾音,颇感兴味。皇甫容手下居然会留活口?他的余光扫到皇甫容手中的衣服,片刻便有所感悟,眸中笑意更深,“弦歌骗了你?你急着赶来确定我的安危?”用的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皇甫容单膝下跪,不敢多言,若说“是”的话无疑是在否定凌悠扬。

  凌悠扬也不追究这问题,继续道:“皇甫,机会只有一次。我刚才故意放弦歌离开只是给你一个机会,既然你这次杀不了她,那你以后不许再动她,这是命令。”

  皇甫容沉默一瞬,很快颔首,“是,谨遵殿下旨意。”

  “待我洗完后,你便随我回营帐,拿好证据信件,连夜赶回京都。”凌悠扬的笑容邪恶如撒旦,像罂粟般引人迷醉,“这一次即使扳不倒冷立,我也要他丢了手中的兵权。”

  “是。”皇甫容领命,“殿下,那些证据和信件直接交给皇上?”

  “嗯,父皇那儿交一份临摹的,真迹还是留在我们这儿的好。此外,把冷立叛国的消息让密探们不露痕迹地传出去,众口悠悠,我不信皇兄这次还保得了他!”想到这里,凌悠扬忽然颇为惋惜地叹气,罢了罢了,只要不杀了冷立,以后有时间精力了自有其他办法让他归顺。他继续道,“我会在最后随大军一起回京,你做完了事情马上来找我。”

  “是,殿下。”

  月光清冷,仿似烟笼大地,缥缈如仙境。

  凌悠扬抿唇一笑,继续沐浴,轻喃道:“这风也该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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