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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脑中的橡皮擦

  何维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2009年的1月底了。随着他的回来,还带着一份不知道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协议。舍尔法跟DH签约了,DH入股15%,而付出的代价并非之前他们设想的那么简单,靠订单拿到信用抵押,总还需要真金白银的几亿元,才收购了舍尔法的股份,以合作的模式支持舍尔法开发海上油田。如此一来,DH的资金链更加吃紧。而舒弭之所以同意这份协议,一是在上半年财报的时候可以算是一大利好,账面总归会好看些;二是海洋项目是个长期投资,如果能在之前就能把订单拿在手上,这才是最稳妥的方式。

  朱小北把今年的任务表给何维彬看,何维彬叹了口气,“小北,只能这样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DH国际都忙得翻天,一方面要忙于安抚员工的情绪,朱小北开会的时候,都觉得这不是在画饼么?另一方面,要把这接近100亿的任务分解到各个地区和部门,分别制订具体的执行方案。挖掘市场潜力,实现销售突围快要成为DH国际的年终口号了。

  快要到农历年年底了,言若海也忙着自己的事情,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反而少了。偶尔静下来的时候,朱小北也有些悔意。安全感这个东西就是朱小北的心魔,可是这条路,这个人是自己选的不是吗?如今还能推倒重来吗?那天言若海听了朱小北的那句话之后,脸色就变了,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小北,如果你觉得我在骗你,那你也不要说出来,省得彼此寒心。”然后打开门就走了。朱小北知道自己不该那样,可又偏偏控制不了自己。有时候拿着手机,把他的电话翻来覆去的调出来再按回去,还是没有鼓起勇气主动打给他。

  “在想什么呢?”何维彬走进茶水间,就看见朱小北拿着手机在发呆。

  朱小北回过神,怔怔地看着何维彬,他是她的学长,还是他的初恋,可是他真的会是言若海的人吗?他图些什么呢?这么做,他不知道有风险吗?言若海又会让他做些什么呢?一个UBC的高材生,一个明明已经做得很出色的职业经理人,他真的会做这些事情吗?他为什么要自毁前程?

  朱小北的脑海里转过这么多问题,可是没有一个问题是真的可以问出口的,她只是讪讪地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咖啡。

  “忙过这两天就好了,过年准备干什么?”何维彬以为她是工作太累。

  “回家啊。”

  “还以为你会出去玩。”

  “你呢?每天飞来飞去的,都没想过要定下来?”

  何维彬的眼神有些黯然,看了看朱小北,“有些东西,错过了就过了。现在嘛,一切顺其自然,强求不得的。”

  朱小北窒了窒,刻意忽略两人之间突然停滞的氛围,谎称接个电话就走出茶水间了。

  是啊,错过了就是过错。可是,还有多少时间用来彼此错过呢?朱小北下定决心要跟言若海好好谈谈。

  只是言若海接到朱小北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上海了。

  好像成年男女之间,误会与罅隙都很容易被粉饰,至少在电话里,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上一次是如何的不欢而散。朱小北在挂电话时候叫他注意身体,言若海挂了电话才有点茫然若失。

  彼此表面上都那么不计较,好像过了就过了,而事实上,心里都有了裂缝。而谁也不知道那道裂缝什么时候会被填平,又或者会越来越大?至少在电话里,朱小北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疑惑坦白地说出来,至少言若海认为很多事情根本就不需要解释。

  舒允文总是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朱小北的面前,比如下午整个DH国际的中层会议。

  他跟在何维彬的身后走进办公室,穿着一身DH的西装制服,笔挺英俊,朱小北都听得见下面一阵吸气声。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舒允文,KEVIN,也是集团总部刚刚任命的美国市场的负责人。”何维彬看到朱小北的吃惊和意外,递给她一个“我等会给你解释”的眼神就走到位置上坐下,再也没看她。

  朱小北看着舒允文人五人六的样子,不由得想笑。这是哪门子的任命?上午都没有任何风声,开会的时候突然就出现了。她现在越来越搞不懂舒弭在想什么了。

  不过,朱小北也不得不承认,舒允文还是很有唬人的那一套的,不该他发言的时候,听得特别认真,还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偶尔大家在讨论的时候,他说一两句就点到为止,既显得谦逊不想出风头,但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草包。

  整个会议过程,舒允文都装作跟朱小北不认识,跟着大家叫Donna姐,叫的那叫一尊敬谦卑。

  好不容易开完会,朱小北径直回了办公室,前脚刚进门,舒允文就溜进来了,把门一关,就开始脱外套,松领带,大刺刺地坐在沙发上,还一个劲儿嚷着“给我一杯冰水,难受死了。”作威作福的少爷终于露出了原形。

  “你再装啊!”朱小北递给他一杯水,看着他惫懒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

  “你以为我想啊,我老子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要把我叫来开会。”

  “你以后真的在这里上班?”

  “哎,真不幸,看来真是这样了。”

  “阴魂不散。”

  “谁说不是呢!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可怜我偏偏要留在这个破地方给你做牛做马。”

  “你就贫吧你。”

  “可以走了吗?我请你吃饭吧。”

  “你不跟你部门的人认识一下?”

  “明儿再说,今天只是客串。”

  朱小北拿了东西就跟着舒允文一起出去了。刚出门就碰到何维彬。

  何维彬看着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有些欲言又止。

  “维彬,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你们先走,我还有点事情。”说完又返身回了自己办公室。

  舒允文等到何维彬关上办公室的门,突然勾住朱小北的肩膀,在她耳边小声嘀咕,“我看他对你还余情未了啊!”

  朱小北一手拍开他搭在自己肩膀的胳膊,恶狠狠地说,“我警告你,现在我是你上司,不要动手动脚的。”

  “小样儿,还在爷面前得瑟儿,看爷怎么收拾你!”舒允文越说越带劲,还拿一根手指翘着朱小北的下巴,一脸的流氓样。

  “舒允文,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两个人打闹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渐行渐远,何维彬在办公室里面听到朱小北的笑声,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曾几何时,这样的笑声还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记忆里,可是转眼,主角就已经不是自己。

  何维彬住在市中心最高的那栋酒店公寓里,33楼的层高让他觉得安全而且不被打扰。这不是他的物业,这几年东奔西走的经历让他习惯住酒店。酒店有酒店的好处,方便,不用出门就有吃的喝的,即使走的时候把房间里搞得一团乱,但回去后依旧整洁得像是没有人住过。只是,没有家的感觉。他有很多套房子,可是都不是家。对他而言,这只是一种保守的理财产品,跟家扯不上半点关系。

  而他最近几年的感情生活也跟他的住所一样,频繁更换,而且从不固定。他的那些女伴们也有着跟酒店同样的共性,合则来,不合则散,离开的时候干净得留不下半丝痕迹。姜敏娜对他的指控,他供认不讳。除了,除了朱小北。

  他辜负过她,就像辜负自己最纯净的那段时光。记忆这种东西,总会因每个人的意志而不断扭曲变形,成为他们心目中的那个样子。就好像他永远也忘不了她跟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情窦初开的年月,对他来说,不仅仅只是惊喜,还有种脱离原定轨道的战战兢兢。他喜欢她,他知道。那个时候的朱小北还是一头利落的短发,他最喜欢看她在上自习的时候趴在课桌上睡觉,额头上的刘海垂下来,遮住她的双眸,有时候睫毛会扇动两下,察觉到发丝带来的瘙痒,迷糊中的她就会不自觉地皱一下眉头,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帮她把垂下来的刘海抚到耳际。他送她回宿舍的时候,站在宿舍门口,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地说,“把头发留长好吗?”朱小北笑着点点头,好像是在回答明天一起吃饭吧这样的邀请。她并不知道在当年的何维彬看来,这无疑是一种承诺。结发,结发,总要等到头发长长的时候。

  她的头发长得很快,以前每两个月就会修剪一次刘海,可是那段时间刘海长过了眉毛,长得快要遮住视线,她一边埋怨,一边像吹口哨一样看着自己的刘海被吹起,像海浪一样,又慢慢退下,那段时间她总喜欢这样吹着自己的刘海玩,从左边吹到右边,从右边吹到左边,有时候哼着一段旋律,看着刘海不断地上下飞舞,像是一排跳动的琴键。他从来就没有告诉过她,这样的她很可爱。

  他像是呵护一件本就不属于他的珍宝一样,超越年龄的成熟总会让我们失去原本属于那个年代该有的疯狂。他的人生是一条直线,求学,就业,创业然后成家。而朱小北,在这条直线之外。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最冲动的事情不过就是吻了她,就连这样的亲吻都是带着一种惶恐的浅尝辄止。他以为他只是喜欢,他也只能允许自己只是喜欢。而喜欢的东西太多,人生需要取舍。

  他从大一就开始准备考托福考雅思,他从大三开始申请学校,直到拿到录取通知书,他都没有告诉她――我的未来没有你。所以,在外人看来,凉薄与无情,是他带给朱小北的伤害。

  他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幻想过妻子的样子。她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她长成什么样子,在他看来,婚姻只是事业的点缀,从来不是主角。只是在梦里,那个有着一头利落短发的女孩常常出现,冲着他笑,冲着他撒娇,他们手牵手走在校园里的樱花树下。

  人生就是这样,错过了就过了。可是没想到,他会再次遇到朱小北。

  如果没有遇见,何维彬的人生也就是他设想的那样,还是一段笔直的直线,仰慕他的女人那么多,随便挑一个宜家宜室的就可以作为自己的妻子。至于,朱小北,那只是一段记忆。记忆嘛,总会消散,总会流逝,而且记忆不会伤人,不会有那么多的意料不及和不知所措。

  记忆里的朱小北只会对着他笑,只会有些怯怯地站在他面前喊他一声学长,满心满眼都是对他的倾慕,记忆里的朱小北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上课的时候看小说,自习的时候爱睡觉,走到食堂就开始说胃疼,拉他去炒菜馆吃饭的时候食欲好得惊人;记忆里的朱小北只会对着他撒娇,叫他帮她借书,查资料,写作业,翻译论文;记忆里的朱小北也只会对着他絮絮叨叨,谁谁谁失恋了,谁谁谁今天跟谁吵架了,还有谁谁谁给她写了情书;记忆里的朱小北也只会对着他哭,哭诉金融学院的院长是个施虐狂,上课的时候缴了她的小说,还让她做投资模型,还是全英文的,一边哭一边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他……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那么多年前的事情,那么琐碎的细节,他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楚,时间,地点,她当时穿的衣服,她说话的表情,他的大脑像是刻录机,精准无误地把记忆刻成隽永的档案。

  可是,记忆里的朱小北还那么鲜活,而现实里的朱小北却让他怅然所失。

  他最珍惜的,偏偏是她最不屑记起的。她满不在乎地对他说,“那不是小时候不懂事嘛?”是啊,不懂事的是她,他只怪自己懂事太早。

  他以为她在乎的,可是举止投足间完全把自己当成陌生人。三个月前,他对当时的女朋友说,“如果你的初恋还一直爱着你,你会回头吗?”那个女人,他连名字都快想不起了,但偏偏就记得她当时若有所失的表情,然后嗤笑一声,“这世上真有那么痴情的人?”他也觉得好笑,自己的痴情来得真是后知后觉。

  有些时候,最让人撕心裂肺的,不是那个人到底有恨你,而是对方根本就不记得了。那么多自以为的刻骨铭心,在她看来,不过就是一场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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