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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永不说永不

  一个星期之后,何维彬来找朱小北。

  两个人见面的地方就在小区外面的咖啡馆,何维彬在电话里说,小北我就不上去了,省得伯父伯母误会。朱小北心想,不愧是换了主人,突然就知分寸懂进退了,哪里是怕什么伯父伯母误会,不过是担心言若海忌讳罢了。

  “我以为你都不会来找我了。”朱小北帮他点了咖啡。

  “前段时间实在抽不出身,你住院那会,言总又封锁了消息,我也是才知道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何维彬把外套脱了,轻轻地搭在沙发上,朱小北看着他,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好看,英俊的男人总是会容易让人遗忘掉他曾经做过的那些坏事。

  “若海说,你的任命文件已经下来了。恭喜你,何总裁。”朱小北伸出右手,眼神真挚,不像是在调侃和讽刺。

  何维彬欠了欠身,还是握住了朱小北伸过来的那只手,手里的触感让他的心突然变得有些柔软。“小北,谢谢你。”

  从DH国际的总经理跃升为DH集团的执行总裁,何维彬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求仁得仁,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只是,还是有些遗憾,比如说此刻,比如说眼前这位。认清是一回事,可是真正要放手和遗忘,又是另外一回事。

  “言若海很幸运。”他有些感喟。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是选择了他。她做的任何决定都跟她的人一样,决绝得不留给人任何遐想。就好像当年,他走了,她就回头,半丝犹豫都无。她好像从来都不会做那种明明口上说分手,心里还残留着一丝希冀的事情。

  “你也是。”朱小北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很香,沙发很软,外面已是十月深秋,有些凉,但好在还是温暖的。

  “还是朋友?”

  “还是朋友。”

  何维彬深吸一口气,不能再强求了不是吗?他想起他与她的这一路。要怪就怪相遇太早,以为前路还很长,纵使各自向左走,向右走,可是终有一天,他还是会遇见。遇见了,可是早已物是人非。他对她有过想法,内心还有感觉,可是这点柔软却抵不过强大的现实,他利用过她,试探过她,怀疑过她,可是每一次到了临门一脚,又硬不下心肠。想起两个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她来办公室辞职。

  他终于还是受不住她对他的冷漠和辛辣,一股脑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她。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他自己都想不清楚,总想急急地撇清自己,好像身上沾了污水,都恨不得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沉浮在染缸。

  如今想来,最大的好处不过就是她原谅了他,可是却也放弃了所有。

  “小北,你真的不回DH了?”

  朱小北摇了摇头,“我怕做噩梦。”她不是一个好演员,入戏太深,所以容易风魔。因为沉浸太久,即使是一块纱布,也都融入了骨血,要说真的不在意,那是假的。两年前,他挥刀相向,他败走麦城。她被流放在俄罗斯,已经尝尽了冷暖,心寒。两年后,他携势而来,像是一块瓷器,再也经不起摔打,分崩离析,如今的DH,不仅物是人非,总让她觉得如同萧索的大观园,白茫茫一片,再是勃勃生机,一代新人换旧人,可是也抵不住她的执念――他们的脚下都是白骨森森,横尸遍野。这是一个见不到硝烟的战场,无论败或者胜,她都做不到坦然和心安。任何一个细节,都会让她想起旧人旧事。

  怨念总是有的,可是她要渐渐学会把怨念封存在树洞。

  何维彬却无法理解到她话语里的真正凉意,态度诚挚,“小北,你就不觉得可惜?”

  是啊,可惜吗?摸爬滚打,一路到了今天,以为到了云端,其实还是翻不出命运的手心,你甘心吗?

  “维彬,其实我最大的志向不过就是结婚生子。”言下之意则是,纵然觉得可惜,但却不是第一,也不是唯一。

  结婚生子?女人最大的志向原来就是在最璀璨的那一刻销声匿迹,偃旗息鼓,然后淡然地归隐,跟对的那个人结婚生子。把风华绝代留给世人,把人间烟火留给自己。原来如此。

  男人呢,男人最大的志向就是咬着牙一路攀到顶峰,一览众山,而那个人还在他的身边。他淡淡地说,“在我最好的岁月里,你却偏偏不在我身边。”

  终于,他还是给自己做了结案陈词。倒不是要求个答案,不过是求个心死。

  一念起,万水千山。

  一念灭,沧海桑田。

  到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了聊起了DH。

  “舒弭被带到北京接受调查了。”

  “罪名是什么?”

  “逃税。”

  朱小北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嗤笑,她好像已经辨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可悲吗?不觉得。她对舒弭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和好感,总觉得那个男人某些时刻的一意孤行和颐指气使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但也仅此而已。可是想到他的结局如此潦草,又隐隐有些不安,说到底,她终究不是那号人,心肠太软,所以做不到手起刀落,杀人杀死。

  “会判多少年?”

  何维彬摇了摇头,“小北,姜敏娜可能会来找你。”

  “她还嫌自己闹得不够?”呵,她突然忘了,居然还有姜敏娜。

  “江寻跟着去了北京,可能也是上去看能不能跑跑关系。听说姜敏娜也去了,但是舒弭不见她。”

  “她还不死心吗?”

  何维彬习惯性地耸了耸肩,其实知情人都知道,如果不是姜敏娜陷害朱小北,言若海也不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可是,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只是有些担心,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到底有多疯狂,他无法想象。

  “她来找我,有什么用?”朱小北叹息,姜敏娜对朱小北的利用已经淋漓尽致,难道她觉得她还可以故技重施?求饶?哭泣?卖弄旧情?“我到宁愿她坏到骨子里,临走前捞一把,然后远走高飞。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反倒让旁人瞧了笑话。”

  “小北,有时候你也挺刻薄的。”何维彬笑着说。

  刻薄吗?那也要看对着谁。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夫子都不赞成的事,我才不干。

  可是刻薄是一码事,真正见着了,朱小北觉得自己不过就是嘴硬罢了。她明明在电话里说不见,结果还是出来了。她都觉得奇怪,这些人,都来找她。这出戏,她明明是个观众,可是每个主角都忍不住跑到她跟前来,非要搭上台子再补上一出番外。

  朱小北觉得她这辈子见过姜敏娜最惨的时候,不过就是那次在医院里,但是现在呢?眼前这个粉黛未施,脸色苍白,头发枯槁的女人真的是姜敏娜吗?因为没有化妆,所以她甚至可以看得清楚她乏青的眼袋,脸颊上方的黄色斑点,甚至眼角的皱纹,什么时候,她就已经这么老了?

  她很瘦,瘦得离谱,手肘和手腕的骨节好像都要突出来似的,就连她最引以为傲的那一袭卷发竟然也暗淡地毫无光泽,干燥,像是一把枯草,只差一把火,就可以烧个干净。

  她的两只手一直抱着桌前的那只杯子,不断的摩挲,但是迟迟没有说话,低着眉眼,可是却感觉到她的紧张。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姜敏娜。姜敏娜是狐狸精,姜敏娜是烟视媚行的朱锁锁,姜敏娜可以谈笑杀人,心狠手辣,姜敏娜就算对别人再狠,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如此的萧索破败。这样的一个女人,走在大街上,就像路旁边随风落下的梧桐树叶,枯黄,无根,无依。哪里,是那个强悍到把刀插到朱小北胸口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姜敏娜?

  “我要走了,所以来看看你。”终于,她还是抬起头。眼神里的那丝骄傲和倔强,还是让朱小北觉得熟悉莫名。

  “去哪?”

  “意大利。”

  “结婚?”

  “恩。从北京回来的时候,顺路回了趟家。刚好那个人在国内,就见了见面。”

  朱小北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骤变。她明明做好了足够的心里准备,她以为她还是冲着舒弭而来,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消息。

  姜敏娜要出国了,要嫁人了。她还是走了那条她一直都想要逃避的路,急促的,不带有丝毫弧度的转折。让她猝不及防。

  “你想好了?”

  姜敏娜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他是什么样的人?”朱小北觉得话题晦涩,那个人,对姜敏娜而言,也是个陌生人吧?

  果然,她摇了摇头,“他家在意大利开餐馆的。比我小四岁。”

  一时间,彼此有些沉默。朱小北无法继续话题,想起大学的时候,姜敏娜谈及那些靠着婚姻出国的那些女同学,儿时的好友玩伴,言辞里总有不屑,她那么骄傲,可是最终还是向命运妥协。

  “我以为你是来求我。”求她原谅,求她放过舒弭,求她给自己一条生路,或许不是用求的,或许还会有些旁的手段,旁敲侧击,威胁利诱,但是她却来告诉她,她要走了。

  姜敏娜笑了,笑容里有些解脱。“来之前是这么想的,后来觉得已经撕破脸了,又何必自找没趣?愿赌服输,不是吗?”

  “你终归,还是爱他,对吗?”这个问题,她之前问过,但是她跟朱小北说,不知道。朱小北也相信了,她的功利心太强,动机太明显,纵然是舒弭本人,想必也料想不到姜敏娜对他真的动了感情。其实所有人都不相信,你相信吗?邓文迪会是因为爱情才嫁给默多克?

  “是不是很傻?”

  朱小北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摇摇头。傻?谁又不傻?聪明人,只会为了爱情做蠢事。

  “在北京的时候,还存着一丝希冀,所以也没有下定决心。这段时间回来之后,我清理了一下他给我的一些东西,我把房子和车子都卖了,这些年他也陆陆续续给了些钱给我,还有些别的进项,都在这张卡里了。麻烦你转交给他们。”

  姜敏娜推过来一张卡,朱小北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这是何苦?”

  “既然要走,我也不想走得不干不净的。至少,这些年,他并没有亏待我。旁人怎么看,我也从来不在乎。”

  “你把钱都给他们了,你自己怎么办?”

  “小北,以前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图的无非就是这些,一开始就错了,就这么将错就错地过下去了。每次跟他谈分手,他就拿这些堵我的口,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就像喜宝说的,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可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人,再如何铁石心肠,都做不到无动于衷。钱,很多很多钱,都不如爱来得妥帖和温暖。

  “我知道这个事,砸再多进去可能都于事无补,说到底,还是言若海一句话的事儿。江寻找了言若海很多次,但是没有用。四五十岁的女人了,年纪大一把,北京的圈子又不熟,碰到一个算一个,跟烧钱似的,砸进去浪花都溅不起来一个,其实连人的面儿都见不了。托了那么多关系,烧了那么多钱,结果就见了一面,还不到五分钟。”

  “江寻告诉你的?”

  姜敏娜转头看着窗外,“她?见我一次骂一次,见一次打一次,不过也无所谓,我由着她,后来她也哭了,我就想着,这样耗着,何必呢?就算我跟他没缘分吧,他对我仁至义尽,我也不想欠他什么。走得干净点,心里也安乐点。”

  “你真的不见他一面?”

  “想啊,一开始就想见一面,现在就算了吧。脑门发热的时候,也想帮他把罪抗了,我帮他代签过很多文件,真的要把他撇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他不见我,托江寻带了话,叫我走得越远越好。你说,我还能怎么做?”

  朱小北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你帮他代签文件?”

  姜敏娜笑了,“我帮他做的事情……呵,不说了,免得脏了你的耳朵。小北,我陷得太深了。”其实,这些所谓的信任和牵绊,又何尝不是在过往的日子里给了她奢望?让她觉得他终究离不开她,她最后总能得到他。可是,她终究还是错了。原来一个男人真的爱一个女人,不是把她一起拖到水里,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也要托着她,纵然自己已经沉到了水底,也不让她沾染到半点水花。就好像言若海对朱小北。可是,事已至此,她总也不能强求了。

  陷得太深,所以纵使她什么也不要,他也不要她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了。他要她走,走得越远越好。也是对她最宽容的处置和保护了吧?

  朱小北看着如今的姜敏娜,虽然做不到一笑泯恩仇,可是却提不起任何的爱恨,只觉得惆怅。终于,她还是收下了那张卡。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还是错,但这样的姜敏娜,她还是无法拒绝。

  分手的时候,姜敏娜跟她说,“小北,你还记得那句话吗?师太总喜欢说永不说永不。我想这一次,终究还是要破例了。小北,我们以后都不会见面了。”

  朱小北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潮湿,很多次,无数次,我们坐在那里感叹人生。

  谁谁谁结婚,谁谁谁生子,谁谁谁辞职,谁谁谁怀孕,谁谁谁又闹了一个笑话,谁谁谁又当了一次骑兵,谁谁谁还在执迷不悟,谁谁谁一片光明,谁谁谁陷入困境,谁谁谁无悲无喜,谁谁谁无端落泪。

  其实,这些谁谁谁,你刚刚才跟他们告别,可为何想来,竟觉得陌生犹如路人。你前脚才刚离开,后面的世界已变了模样。才多久?一年?三个月?还只是昨天?

  那么多条线,那么多个圈,不管是谁在路口离开,下一次再见,又是在哪一个流年?

  你会突然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你会突然失语,不知接下来的寒暄。陌生二字迎面扑来,你除了沉默,嘴角还有无奈。

  那些彻夜的畅谈,那些变换成字符的语言,那些摒弃言辞的默契,那些同梦同语的哀叹,你终于发现,它们,真的不在了。

  红绿灯闪烁,你会记得那哀怨的女声,在你的耳边哼着那首《乘客》

  yes i'm going home.

  i must hurry home.

  where your life goes on.

  so i'm going home.

  going home alone.

  and your life goes on.

  你下车,然后左转。

  高架桥过去了,她往右转。

  下一个路口,在哪里呢?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都曾立志,要做一个怎么样怎么样的人,我们都曾天真的以为,只要发奋、努力、好好做人,愿望就可以达到,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发觉,原来,等待着整治我们的,是命运模子,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便套将上来挤压,终于,我们忍着疼痛在夹缝中畸怪地存活下来,这时,同我们原来的样子,已有着很大的出入。

  朱小北去查了卡里的数字,还是被吓了一跳。八位数。她有些明白姜敏娜所谓的陷得深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终于还是因为姜敏娜破了例,第一次跟言若海谈及DH的善后。

  “姜敏娜走了,留了一张卡给我。”

  言若海在电话那段沉吟,姜敏娜还是没有放弃,用这样委婉的方式来向他求情。她以为这个数字,可以填补舒弭留下的空虚。他终于叹了口气,因为电话那端的人是朱小北。

  “我会告诉江寻。”

  朱小北默然,他这么说,想必是要手下留情了吧。

  可是她的确不能再说更多了。

  而与此同时,姜敏娜在机场给舒允文打了一通电话,“舒允文,你还想救你的父亲吗?”

  就连最善于控制的言若海也不能预料,我们往往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可以遏制住命运的咽喉,其实,我们永远也算不准下一步,命运会让我们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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