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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时间尽头与冷酷仙境

  朱小北听不见了。

  世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出院之后,她就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其实失聪对她而言,并没有多少影响。

  电话,手机,门铃好像都突然消失了。她更多的时间是坐在窗户旁边看白云,看窗外的风景,看晚上的星星,整个世界像一个充满色彩的默片。

  喝水,吃药,拿起药片摇一摇,突然想起以前吃药也不需要凭听力判断的。网络是个好东西,尽管以前的大多数时候它只是用来工作,可是现在它能看新闻,看网页,甚至看电影,因为有字幕,所以照样可以跟着剧情一会哭一会笑,什么都不耽误。

  朱小北想,如果就这样下去,真的失聪了,其实也能活下去。

  更多的时间,她在看书。各种各样的小说,听说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就可以让自己从本身里抽离。

  她读到一个故事,一个男的跟着另一个男的私奔了,在异国他乡过着异常艰难的日子。那么有才华的两个男人就被生活磨砺得失去所有光彩,后来他的爱人生病了,他到处去打工,同性恋酒吧做侍应生,酒厂里的搬运工,下午还去咖啡厅做waiter,甚至还卖了自己最爱的大提琴。他的爱人最后从医院逃出来,撞上一辆汽车。死了。

  然后,他就回国了。这段记忆被他删除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他的爱人。

  朱小北真羡慕他。原来能忘真的是可以忘了,他什么都想不起了,生命里的那五年,都是一大段一大段的留白。

  后来,他又爱上另外一个男人。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朱小北放下书,觉得写书的那个人真是菩萨心肠。

  那么厚爱一个人,连记忆和时间都放过他。

  无视报应,无视心魔。

  对人性的安慰都是那么的不合常理。

  可是,朱小北没有那么幸运。

  她从失聪的那一天开始,就陷入失眠。

  她分不清楚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常常陷入一种混沌,闭上眼和睁开眼,都没什么多大区别。

  她开始借助药物帮助睡眠。

  梦飞行,这种镇静剂有着一个异常旖旎的名字。

  其实,根本就没有梦。有一次,她不小心多吃了两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醒来的时候看见言若海焦灼的脸。

  她问他,自己睡了多久?

  他在她的手心里写字。

  74个小时。

  呵,原来真的可以醉生梦死啊。

  出院之后,她去了墓地。

  舒允文的墓是她选的。离市区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有一次,舒允文在路上看见这家陵园的广告语,还笑着对朱小北说,“人生后花园,地下CBD,哈哈哈,西南第一陵。要不咱先买几个就当投资吧!”

  后来,她看过一部很卖座的电影,里面的演员也把这些当成段子讲给观众听。其实,这里很安静,风景很好,可以让每一个暴戾的灵魂都能得到安息。

  她觉得舒允文一定会喜欢这里。

  她也喜欢这里。

  她坐在他的旁边,开始讲话。其实,她听不见,他也听不见。但是她觉得这样说着话就挺好。

  “那天出任务的特警队长被勒令转业了,言若海跟我说的。我说怎么不是一命抵一命呢?他说,小北,不要无理取闹。允文,你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么?”

  “允文,你那天想跟我说什么呢?可是,就算是你想说,我也听不见了。”

  “上次,我看见你妈妈了。她冲过来扇了我一耳光,她或许还说了些什么,但是被人拉开了,其实他们都以为我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我看见了,她说我是侩子手,她叫我还儿子给她,你说我是不是特有天赋?好像天生就会唇语,我想跟她说对不起来着,可是对不起有用么?”

  “允文啊,你有没有在听啊?”

  ……

  言若海回了趟北京。被他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还有他母亲拉着,他都要被家法伺候了,四十岁的人,居然还会被他父亲骂“色令智昏、公器私用、无法无天”

  其实,他是真的昏了头。否则不会那么冲动。

  事后想来,这才是舒允文最决绝的报复。他不屑哀求他,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死穴。他被他激得动了杀心,否则不会让他哥帮忙。

  他父亲骂他的每一个字他都接受,可是他不能接受是这样的解决。

  得罪了所有人,可是也失去了朱小北。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下这起事件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可是朱小北却歇斯底里地冲塌吼:“我要那些人死!每个开枪的人都要去死,统统去死!”当时她还在医院,不吃不喝,拔掉针头,拒绝任何治疗。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难道那通电话只是做戏?

  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解释。

  细细想来,无论是DH的易主,舒弭的倒掉,舒允文的报复,他都是始作俑者,可是他们报复和针对的对象从来不是他,而是最最无辜的朱小北。

  他没有舒允文那么偏执,他无法开口跟朱小北解释,他是真的以为舒允文伤害了她,他是真的以为她被他挟持,他是真的以为他在拿她的生命威胁他。

  他怎么会知道,在那看不见摸不着的48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他又怎么会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舒允文做的局,目的不是为了让他父亲逃离圄囹,而是一种用死亡当做筹码的血淋淋的报复。

  他深谙人性。知道怎么做,做什么,才能真正的伤害到他。

  舒允文,他赢了。

  至少,他知道,他是再也没有资格以一袭白衣青山绿水的模样出现在朱小北面前了,他,再也无法做到理直气壮。

  舒允文,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么?

  自己得不到,旁人也不能觑觎。可是,这就是你的爱?自己下了地狱,也要拖上你爱的那个人?

  如果你真的可以预见这一切,你真的忍心看见现在的朱小北?

  那把匕首,是她亲手递给你的。

  她没有苛责我,是因为她觉得是她亲手杀了你!

  舒允文,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人到了非常时期,会有一种奇异的镇静与麻木,事不关己。非到事后才懂得震惊,然后那时候再淌泪抹泪也没用了,因为那些都已经过去。

  至少朱小北在恢复听觉之后,才渐渐放弃对药物的依赖。

  她开始在黑夜里静静回想半年前发生的那一幕。

  她是如何在一种心慌意乱之下把匕首递给了舒允文,她又是怎样亲眼看着他在她面前倒下,直至血肉模糊。

  她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问她,“如果那段记忆实在难堪,需不需要我给你催眠?”

  她觉得惊奇,原来真的可以,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而生命就可以重来么?

  最终她还是拒绝了。

  甚至再也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

  或许有一天,她会好起来。

  但是不是以忘却作为代价。

  即使,就像现在这样也没有关系。

  言若海一直都在,不远不近,不离不弃。朱小北其实知道,他一直都在,但不能再回到以前了。

  这好像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这半年来,她对他仅有一次的发火,不过就是在医院里拔去了针管,要人家血债血偿。

  其实,自己才是侩子手。不是吗?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客气而又疏离的。

  她在丧失听力的三个月里,她拒绝任何人的照顾和探视。但是她知道他在。但是她再也没有跟他说话,用简单的手语打发掉他。

  “对不起,我累了。”

  “出去吧。”

  “我一个人会去,谢谢。”

  “再见。”

  如果一段感情,夹杂了太多的心机,权谋,算计,最后还有人命。你还能甘之如饴么?

  至少,朱小北做不到。

  她没有告诉言若海自己听力恢复的事情,一个人搬去了郊外。

  说是郊外,其实也到了别市。牧马山上的别墅,买的人多,住的少。

  说是别墅,也不尽然。川西风格的农家院子,青瓦白墙,干净利落。朱小北不是特意要住那么远,其实想到很久之前,她似乎在半梦半醒之间,跟某人说起过,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会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住下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而很多时候,人真的选择隐遁,不是因为大彻大悟,而是一种逃逸和避世。

  一开始并不习惯。她并不是一个善于悲秋伤春的人,风景是美的,可是要在这里长期住下来,却又是另外一码事。

  至少,不会一个电话十五分钟之后就有快递上门,至少,购买生活必需品需要驱车四十五分钟才能有比较大的集市。当然,更多的是这里的静。

  这里的静不是清净,而是寂静,没有烟火气的一种静,缺少人气的一种静,会渐渐让你觉得自己也快是个死物。

  大多数时间,她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从窗户外看过去,刚好是天井,四四方方的天空,划地而囚。

  她可以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说话。甚至连东西都吃得很少。

  有时候她也会开车出去,离住的地方二十分钟远,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她远远地看去,像是看到自己的过去。矫情地迷恋着田园,可是又对红尘恋恋不舍。

  忒俗。

  她摇摇头,转身离开。

  生活真正规律起来,是跟当地一对老夫妻的相识。

  她不是一个善于搭讪的人,或许是因为沉默了太久,所以在路边看见一对老夫妻卖一篮子无花果的时候,就多说了两句。

  她想起小时候还没搬家的时候,家里的院子里也长着一颗无花果树。一到夏天,树上就结满了果实。

  无花果不会开花,可是成熟了的果实,就像一颗绽放的花蕊。

  剥开来,就有一股红蕊蕊的甜。

  无花果还可以入药,那些没有来得及成熟的果实可以摘下来和着排骨一起炖汤,也是香得诱人。她喜欢这种无所无能的水果。

  可是,后来,她很少看见它了。

  因为成熟的无花果总是很脆弱,还没有等到摆在超市里,或许就已经不再新鲜。

  她买下一整篮子,那对老夫妻却对她说,“那么多你吃不完的。”

  她有些诧异,才知道这对夫妻并不是靠贩卖无花果为生。只是家里院子里的无花果树结了太多果实,如果不卖掉一些,总是浪费。

  后来那位老夫妻送了一袋给她,然后告诉她,无花果要是新鲜的,要是不嫌远,可以到他们家亲自去摘。

  或许别人是客套,可是第二天朱小北真去了。

  住得地方并不太远,走过二十分钟的山路就到了。

  山那边全是农舍,没有来得及开发的地方。

  她坐在院子里,躺在无花果树下,大片大片的叶子刚好可以乘凉,有种甜沁心扉的感觉。

  “你是城里人吧?来这里度假?”

  她点点头,没有否认。

  “过些年我们这里也要卖给开发商了,连茶山也保不住了。”

  她才知道原来这对夫妻是茶农。

  后来,她就成了这里的义工。

  吃了一个夏天的无花果,整个九月,朱小北都在山上帮忙采茶。

  这里的茶山只是小小的一片,不比蒙顶山那么有名。每天早晨她就跟他们一起背着背篓翻过前面的山去采茶。

  “小北啊,休息会。看你汗都出来了。”老夫妇姓王,有三个儿子,不过都去了外地打工。他的儿子们都劝他们把这片山卖了,可是他们舍不得。

  其实收来的茶叶并不多,甚至还不够温饱,但是有点事做着,这让他们的日子看起来简单而又实在。

  收回来的茶叶要翻炒,晾干,最后还要合着茉莉花一起制成茉莉花茶。

  朱小北喜欢闻新茶的香味,其实这样的茶叶放在市面上或许才几块钱一斤,但是在这里,却让她觉得弥足珍贵。

  等到茶叶收完了,朱小北已经养成了每天早晨准时来王家大院报道的习惯。

  “大妈,今天我们做些什么?”

  “哪有每天都有事儿做的啊?要是你闲得慌,就来编这个吧。”

  离这里不远的一个乡镇是出名的竹艺之乡,有时候活太多了,也会发些零散活给周边的人做。

  活也很简单,不外乎就是把早就弄好的篾条编成各种形状,篮子,小的器皿。然后出口,或者是在周边的古镇上当做旅游产品卖给外地人。

  这样的活计,男人一般是不参合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周围三三两两的妇人坐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就把事做了,男人们要不就是去镇上溜达,要不就在茶馆里喝茶打牌。

  一开始,周围的人以为朱小北是王家的媳妇,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住在前面山上别墅里的有钱人。在他们眼里,能在这里买别墅的都是有钱人。

  “小北,你家是哪里的呢?”

  “小北,你结婚没有?”

  “小北……”

  小北总是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们。其实,时间久了,发现陈述过去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她告诉她们,她以前在公司上班,但是上着上着就累了。她们都点头,对啊,是啊,现在年轻人压力大啊,我儿子也是在哪里哪里上班,每次打电话都说忙的很,公司要裁员啊,要减薪,在大城市里讨生活不容易啊。

  她还说,后来她就辞职了,来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她们就一脸惋惜,啊,那么好的工作都辞了啊,不过没关系嘛,女孩子紧要的是找个好老公,工作不工作都不紧要的。

  她说,是啊,是啊,她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把她爱的那个人搞丢了。她们就说,哎呀,搞丢了啊,那就赶紧去找啊?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

  她说也没有,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他对不起很多人,但都没有对不起我。她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个城里来的女孩子太奇怪了,说话绕来绕去的,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你喜欢他不?喜欢。那他喜欢你不?应该……是喜欢的吧。那不就结了。

  朱小北头一次觉得自己不善言辞。她无法解释,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到后来,她发现或许事情就是这样,你认为天都要塌了,但是大多数人依旧安之若素。你觉得对方罪大恶极,可是在普世的价值观看来,其实对方清白如水。

  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武器,可以让曾经有过的一切瞬间轰塌,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也可以让所有曾经活灵活现的人都统统成为故人,真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朱小北不敢说自己已经再世为人。她知道自己是在逃避,可是这样的逃避让她有了片刻喘息的时机。

  她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做这样那样无意义的事情,编织篾条,把晾干的苞谷掰成玉米粒,收集松枝熏香肠和腊肉,洗粽叶,包粽子,她做了很多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从未做过的事情,这样那样的事情,让她觉得新鲜,疲惫,同时也让她彻底的安静。

  她有多久没有做过噩梦?

  她有多久没有吃过安眠药了?

  她觉得自己渐渐地在好转,可是她又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好法是好还是坏。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那些妇人的闲聊。

  “那些有钱人真是奇怪,每天都跑到你这儿来帮忙,这一晃都快大半年了,敢情还要在这来蹭年夜饭啊?”

  “哎呀,怎么能这样说,小北是个好孩子,总是遇到了啥难事了,才这么一声不吭地跑到这边来住的,再说了我瞅着这闺女啥都好,就是有些闷。”

  “照我说啊,都是给钱害的,你要说啥天大的事儿过不去的?要是像咱们这样的,啥没见过?去年地震的时候,啥都没了,这日子还不是照样过?还能让你找个清净地儿疗伤?都是臊得慌,要是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能有这份闲情?”

  “我看也是,你看人家西村那女的,地震那会,她男人死的时候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结果呢?半年之后就另嫁了。现在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听说还有了身子,能有啥天大的事,躲在这一天到晚不见人的?未必她没有爹妈了?要是她爹妈找不着人,那不该有多着急呢?我看着这也是个不懂事儿的。”

  ……

  朱小北没有进去,一个人沿着原路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这样的自我放逐,是在虐人还是虐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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