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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小重山·归路茫茫

  冬夜的冷蔓延到了百乐门,就进不去了。里头的一切,都是暖的,暖风熏了人如醉,一段段缠绵的拥抱,把两个人变作一个人,去拥抱虚妄的暖。

  其实是不暖的,雁飞常常感到冷。她最近又容易累,不能接连转台子,也不能跳恰恰这样的快舞,一踩上百乐门的弹簧地板,人就犯了晕。

  以前跳恰恰最好的是陈曼丽,穿一身火红的舞裙,像火舞的艳阳,拥趸无数。如今再没这盛景了,气候散清了,舞女也晓得找个好户头才是正经,把舞跳好,不值什么。

  袁经理恼恨这种清醒大头脑,嗤道:“后进的小****连骚的资本都没累齐,就想往人床上赶,成不了气候!”

  雁飞会哀哀地想,不过都是想逃罢了,可天下之大,何处容身?

  她懒洋洋地瞅着舞池里的人们。

  一曲方毕,袁经理携了一名舞女到了舞池中央登场了。

  “百乐门冬季皇后,玛丽亚隆重登场!”

  人群骚动起来,雁飞也张望。

  中央站着一团火红的影,像雾气清冷的空气里掠出来的太阳,还镶着金边。原来穿着火红的人儿,有一头金色的发。皮肤又是飞扬跋扈的白,连带五官的美也是飞扬跋扈的。

  雁飞认得她,是那位洋记者蒙娜。

  雁飞瞅着她,她炯炯的目光也对住了雁飞,甩一甩那头大卷蓬松的金发,开朗地笑起来。雁飞想,这出其不意的一招,今天乃至往后一段日子内,百乐门的焦点非她莫属。

  她想,连她也来舞池子争饭吃?她是不解的。

  这位蒙娜小姐还真将玛丽亚做得十足,她立时就与雁飞套了近乎,还在下班之后跟着舞小姐们去吃夜宵,再兴趣盎然地向大家讨教麻将经。

  她不会打麻将,是在雁飞家里学来的,她央雁飞:“很高深,能不能教我?”

  雁飞便手把手教了她草法,她打得很投入,在掷骰子的时候用洋文大叫:“Show hand!Show hand!”随着色子起落,很能调节气氛。

  自然也是她输得多,用中文抱怨:“输死也不给小白脸花!”

  好事的舞女们忙打听,才得知这位洋妞之所以下海,是受了一个拆白党的骗,失身失财,连回美利坚的路费都没有,只能把心一横跳进来。大家都万分同情,替她用各种中国方言骂了那拆白党的祖宗十八代。

  雁飞暗笑,天晓得到底有没有那位拆白党。

  但女人们聚在一起,多是道苦水的。

  “我不怕输,输光总比回家被后娘抢了身家强。娘的,老娘卖奶油大腿,他们吃金华火腿,全不把我当个人!”

  “快乐一时是一时,到时候日本鬼子一打进来,我就卷好铺盖到重庆服务党****总去,照样赚票子。咱也是爱国人士!”

  还有的叼着烟,吞云吐雾,“每天勒紧裤腰带,二尺的腰绑成一尺七哄那卖破铜烂铁的老秃头,真真憋屈死。要不是他家三间大洋房,我何苦遭这罪!”

  她们讲的时候,蒙娜就侧了耳朵听,很是入神。往灶庇间倒茶间隙,雁飞问:“是否觉得信息火爆,很有嚼头?”

  蒙娜给她一个火热拥抱,“你是好人,不拆穿我!”

  雁飞给她的茶里加了菊花,去累夜打牌跳舞的热火,“原本清白的人为那些个报道跑这里来,有意思吗?”

  蒙娜对她认真点头,“任何报道,都要真实。我要了解最真实。”

  因雁飞对蒙娜假以了辞色,蒙娜便当雁飞是百乐门的依靠,事事都随她,还将自己的资料自动奉献。

  “我七岁就来中国了,我热爱这里的一切。”

  “我想要了解中国的一切,战争的一切。”

  “我感情失败,同我一起长大的中国男士拒绝了我。”

  “他竟然还是爱中国女孩。”

  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听得雁飞哭笑不得。

  其他舞女也喜欢蒙娜,爱她的出手阔绰,她时常会送众人些纽约巴黎的化妆品。雁飞不免提醒:“你可是被拆白党骗了个一穷二白,哪有闲钱买老贵的外国货?”

  蒙娜碧碧蓝的眼睛瞅她好长一阵。雁飞并不怕别人盯着她看,这本就是她处事的本事,真诚地从人的眼里看到人的心里。

  两人像是角力,看谁的眼神先泄底。势均力敌。

  “你不简单!”蒙娜耸肩。

  雁飞笑笑。

  “你有很重的心事。”蒙娜诚恳地对她说。

  “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自由。”

  有个小舞女过来找雁飞同蒙娜闲话,正是唤自己“卖奶油大腿”的,名唤乔绮。顶清丽洋派的艺名,其实原名唤作乔大妹,是家中老大,因此必须得担负一家人的生计。

  乔绮期期艾艾,和雁飞及蒙娜东拉西扯一大堆话。

  雁飞冷眼看她眼皮盖一直红红的,神色不大自然,手往肚子上搭了好几下,忽地恍然,她问:“要借钱做了,还是准备豁开皮肉不顾?”

  乔绮被雁飞一语道破,泪珠子忍不了,捂着手绢大哭一场。

  原是她恋上个来跳舞的大学生,狠狠好过一阵,但大学生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把书包一抗,去了昆明继续上大学,从此再无音讯。

  蒙娜听懂了,说:“扼杀生命不为上帝所允许!你要给他生存的权利。”

  乔绮只顾哭。

  雁飞看着可怜,就解了脖子上的观音金链子,又拿出几张钞票,一左一右放在乔绮面前,“你可以拿票子去找个大夫,再找个地方小作休养。或者把金链子拿了寻个地儿避一阵把孩子养下来。怎么选?”

  乔绮支支吾吾,做不了决断,只不停落泪。雁飞心里憋闷,收起金链子和钞票,说:“好好想几日,有什么还来找我。这一日日过了就要现形,决定也要趁早做。”

  但乔绮自那日后失踪半多月,再次回百乐门竟狼狈不堪、失魂落魄。袁经理看得直跺脚,又看她病恹恹的,形似崩溃,骂不得打不得,只得自认倒霉。

  众人安慰相问,她断断续续哭着说了,“他们不是东西!他是我亲弟弟啊!摁我头,灌我药!我身上的肉我怎么不愿养下来?做牛做马我也要养大他。可他们逼我,逼死我的孩子,我不肯喝药,我亲弟弟竟一脚往我身上踹。”

  蒙娜听了怒不可遏,金发一甩,冲了出去。

  雁飞也极愤怒,又见她虚弱不堪,便做主将她带回自家休养,还请了大夫来诊治。

  到了下半夜,蒙娜寻了来,雁飞正坐在客堂间的沙发削苹果。

  “我找人揍了乔绮的兄弟!”

  雁飞摇摇头,叹:“最后诊疗费还得乔绮出。”

  蒙娜原本没想这么多,只逞一时痛快,实知中国人的三纲五常,人伦情理。黑暗的世道,中国人的忍耐被无限拉长了。被侵略者压迫,被自己人压迫,还被自家人压迫。前者尚可扛枪反抗;中者也可白丁起义;只末者,下不了切皮肉的痛,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回去血浓于水。

  蒙娜痛心疾首。

  这些年这些日子,她体会到了中国人的苦,骨子里熬出来的痛。真实写下来,当真字字血泪。

  雁飞将一只苹果削完,长长的皮连着,抖一下,掉落下来。她把苹果递给蒙娜。

  “盛隆米行我知道,那位周老板是被法办的。”

  公法?私法?

  蒙娜已经不想问。她率性地咬了一口苹果,酸到牙根,说不出来的酸。见雁飞小心收起了那把洋派的折叠水果刀。侧面的她,单薄的身,丰富又苍凉的眼神。

  她的灵魂又不知道飘去哪里了。

  凄迷的人生路,还需走下去。

  雁飞家里多了养病的乔绮,她也多了些事可做,有了借口谢绝晚上的局子,早早回家。

  苏阿姨为新年忙活起来,除尘掸灰,弃旧换新,做了糖年糕、蛋饺、肉圆和好多应节菜色。雁飞放了她年假,她一走,自己一个人待着就更寂寞了。

  乔绮到底也是要回家的,她家里人来谢罪。行凶的弟弟腆着脸,脸上的伤口未愈,在乔绮跟前跪了下来痛哭,请求原谅。于是一家人和好,一起回家过年。

  蒙娜唏嘘不已,又从雁飞处知晓不少花国辛酸故事。繁丽的只是表面,内里的千疮百孔无法缝补。蒙娜对雁飞说:“你太寂寞了。”

  雁飞想,怎么人人都说她寂寞?

  可是人人又都无法伴她永久。

  小年夜当晚,因泰半客人敛了玩兴,回家做孝子贤孙主持过年,百乐门比平日早歇业。蒙娜的戏演到中场休息,有位同她长得相似的洋绅士来接她走,身上还是穿制服的。

  她的家世想必不差,雁飞想,同她不是一个世界来的。她心里真的孤寂了,独自一个人走回了兆丰别墅。

  黑暗里有人在等她。雁飞看到熟悉的长长的麻花辫,几乎垂到地上。归云托着撑着腮帮子,坐在花台的台阶上。

  雁飞的脸上顿时花开灿烂,笑道:“小心脏了头发。”

  归云站起来,手里还挎了夸张的菜篮子,她说:“请你吃家宴。”

  两人携手进了屋,归云把篮子里的菜一道一道放在桌上,还一道一道报菜名。

  “凤舞九天。”

  雁飞笑着直揪她的辫子,“不过是醉鸡。”

  “红梅含瑞。”

  “红枣里塞糯米。”

  “金玉满堂。”

  “玉米松仁罢了。”

  “春色满园。”

  “油面筋炒塌菜。”

  “鸿运当头。”

  “烟熏红烧肉。”

  “年年有余。”

  “松鼠黄鱼。”

  “步步高升。”

  “香煎小年糕。”

  归云摆出最后一道菜,埋怨:“你真煞我风景。”

  “你可跟了谁学出一口的四字成语?现卖到我这边来。”雁飞掩不住笑,同归云一起摆好桌子,还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来。

  “不成不成,我会醉死。”归云见了打退堂鼓。

  雁飞已给她满了一杯,“就一杯,应节。”

  两人相挨着坐下。雁飞不免回忆往事,“当年咱俩挨在一起分一碗糖粥。”

  归云为她布菜,“不回首往事,我们都要向前看。”

  雁飞问她:“大年夜准备怎么过?上半夜卓家下半夜杜家?”

  “全部请来店里。”

  “你不怕杜家老妈妈受不住刺激?”

  “最焦头烂额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大家心里都有底。”

  “你越发有办法了。”

  雁飞同归云干掉一杯。

  “你也来。”

  “我不来。多有不便,只会更添乱。”雁飞笑着解释,“虽然最尴尬的日子过去了,但还需左右两碗水端平,我一去你又要分心。”

  “那你就一个人了。”

  “不,今天有你。”

  菜是冷的,归云在灶庇间略煸炒加热,少了新鲜出锅的时新,可吃得欢悦。

  雁飞还将归云留了宿,两人同床,说了很多话。

  “你小时候就是个乖巧又伶俐的丫头。”

  “我爹说你沉稳,很多事放在心里不会轻易说,但是个有主意的人。”

  “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所以才有各人不同的命。”

  “小雁,一定一定要坚持生活,泄了气就什么都完了。”

  “小云,我实在爱你,你身上的朝气永不散。”

  又仿佛回到了滚地龙,曾经的相依相偎记忆犹新,抑或永不忘。

  大年夜一早,雁飞一路送归云,直到“老范饭庄”。再折回时,她聊赖了,径直去了外滩的滨江大道。

  江边冬更冷,上海冬季的湿寒能把人冷透。雁飞缩了缩肩。江波如横练,岸边风光流转,属于万国建筑,不属于中国人。江山偶驶过一两艘舟楫轮渡,也是隔了江烟,隔了寒霜。

  小时候爹说要带她去上海,她问上海是什么样子,爹说:“上海有条江,养着上海人。”

  这条江叫黄浦江,她并不养着上海人,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岸边的悲欢离合。

  雁飞冷清清地又一个人回家。

  今天还有人在等她。

  “今晚出台不出台?”藤田智也的面上也像笼着霜,寂寞如雪。

  “去哪里?”

  “我想找个人一起吃年夜饭。”

  结果藤田智也把她带到四马路临西藏路的一家火锅店。

  “这里有最好的炭炉和砂锅,汤滚火猛。”

  “我要很多肉和很多菜。”

  他领着她走进去,店面不大,客人更少,仅三两桌,但稠密的热气,熏得一室皆暖。

  藤田智也点了酸菜鱼锅,雁飞点了羊肉兔肉牛肉菠菜生菜大白菜。果真是很多肉和很多菜。为他们点菜的是个穿着洋派,态度和蔼的老头,却来经营火锅店。

  藤田智也问他:“您还记得我吗?”

  老头眯眼仔细打量他,恍然大悟似的道:“哎呀!您来了!招呼不周,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他走后,雁飞问:“他还记得你这老客人呢!”

  藤田智也笑笑,“他不记得了,谁会记得当年为他烧老虎灶、每日几个铜板的小瘪三?”

  雁飞也笑,“我当年讨饭一日都未必能讨到两个铜板。”

  酸菜锅上来,扑鼻的酸香。她不禁捂住口鼻,胸中欲呕。

  “怎么了?”藤田智也问。

  雁飞拍拍心口,“没什么,我倒不大吃酸菜鱼的,不太惯这个味儿。”

  藤田智也笑了,“我娘最拿手的就是一手酸菜鱼汤。当年她把酸菜鱼汤的秘诀说给了这家的老板听,换了我可在这里连喝一个月的羊杂汤。”

  热气泛酸,喝在口里的汤也酸。

  雁飞胃口不错,待得一盘一盘鲜嫩的肉片上来,起了涮涮的兴趣,乐滋滋地看着鲜红的肉片一点点泛了白。藤田智也为她用腐乳和花生酱调了一碟酱,洒了花生碎和芝麻,雁飞叫着要香菜,便又放了香菜。雁飞捞过酱碟,沾上肉片,大口地吃,很惬意。

  藤田智也看到的雁飞的脸是隔着雾气的,朦胧的,带着从未有过的童真和温柔。

  “吃得了那么多?”

  “火锅就是要撑圆了肚子吃,才够痛快!”

  “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里记述过雪山涮兔肉的逸事。冰天雪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这才是人生快事!”

  雁飞信手将汤锅里涮熟的肉片一股脑全部捞出来,丢到藤田智也的酱碟子里,堆成小山丘。

  “王亚飞,你有没想过解甲归田?”

  “谢雁飞,你有没想过洗尽铅华?”

  汤已浓,火欲旺,等着人去赴汤蹈火。一汪浑水,身不由己,就这样被煮熟。

  四围不尽白茫茫,一望无穷不知哪里是归路。

  往事只能回味。

  爆竹响了,声声震耳。他们似乎没有再说话,抑或偶尔又说了一两句,只是被炽烈的爆竹声遮住,听不清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直到爆竹响得最猛烈的时候,散了满桌的白雾,结束了这顿年夜饭。

  结账出门,南北分行,宴散之后仍须回到自己的地方。

  藤田智也半梦半醒,还留恋着热煮的火锅的馨香,只是微露晨曦有点冷,把他冻醒了。原来他半开着窗,睡了一夜。

  现在应当是上海的早晨,但是不是他记忆中的上海的早晨。

  这里的早晨是死的,缺乏上海弄堂的喧闹,万籁俱寂。他醒了一会,才想,这里是日军司令部的军官宿舍,怎么会有弄堂的风光?这里什么都没有。

  在东京大学念书的时候,宿舍窗前至少有一棵樱花树,他在窗下的书桌上放一张美丽女人的照片。樱花的花瓣飘落进来,洒在相架周边,铺成一片虔诚的祷告之地。

  他喜欢看穿旗袍的女人,无关外貌的欣赏。

  “中国女性的旗袍。日本女性的和服,都能体现一种东方特有的含蓄的美。但旗袍之美又在于放,和服之美则在于收。就如中国的美是长江滔滔、海纳百川的雄壮,日本的美是停驻在富士山头那一极点雪景的优雅。”卓汉书头一回给他们上课,就做了这样一番中日区别的言论。

  日本学生不满了,立刻挑衅:“教授,您的意思是中国的美是大气的,而日本的美是小家子气的?”

  卓汉书宽和地笑,不与这群日本孩子计较,只道:“不,各地美景因地制宜,各有千秋。中国的美是外放而宽容,日本,则收得太紧了。”

  学生们开始热烈讨论,他的思绪则飘到了旗袍上。这种含蓄的放,他想他是懂的。

  他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母亲那一件件转花灯似的旗袍,母亲高兴的时候抱着他说:“以前在永新公司站柜台,这些旗袍永远是弹眼落睛!”

  她最爱穿白色。

  但是白色难洗,沾上一点斑痕,就非得花大气力去清洁。母亲每次洗白色的旗袍都会非常费力,非要洗净不可。

  大冬天里,他见母亲的手被冰冷的皂水浸得蜕皮,央叫一声:“娘别洗了!”凑上的小脸转头就挨了冰冷的一巴掌。

  后来到了长崎,父亲的夫人也爱穿白色,是白色的和服。她是温顺内敛的日本传统妇人,经常拉着他的手,几乎恳求地对他说:“我就是你的妈妈。”

  可他不想叫她“妈妈”,他只叫她“大娘”,还用中文叫。她听得懂,被迫微笑着应下来。

  父亲也酗酒,原本就是孱弱的身体因酗酒而异常糟糕。他在醉倒的时候不像母亲那样会打人,他只会瘫软如泥,“我不敢忤逆兄长。”

  的确,在伯父面前,他说话时永远低着头。

  伯父是家族威严的象征,军功赫赫,身份显耀。在家宴上都必得军装挺拔,佩满勋章,荷枪执剑。近身三尺尽杀气。

  但有什么用?他也生不出儿子。

  一连换了三任妻室,第三任还是强抢来的,不过因为法王寺的沙弥说过这位夫人命格旺子。

  藤田智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伯母。他去长崎时,是这位夫人进门的第三年,仍然无子。中将异常恼怒,每回与夫人同房,满屋子都会听到夫人惊栗的哀嚎。待到中将异常恼怒地离开,大娘就会带着仆妇捧着一盆净水进房。

  父亲教他写中国字,他突如其来地想到,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算不算藤田家族的魔咒?

  他只看到父亲和伯父争执过一次,为了是否送他上军校。

  那时他拿着东京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站在花园里。春天花更烂漫,八重樱漫天飞舞,他开始有些怀念上海的梧桐叶。

  父亲从伯父的书房里走出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智君,整理行李,同我去东京。”

  临行的时候,伯父领他进了剑道室,指着摆放在神案上的军刀。

  “你父亲没有资格拿起这把军刀,等你来拿!”

  只是还来不及从东京回到长崎,他就被应征入伍。

  “智君,现在是你学以致用,报效天皇的时刻。”伯父亲自送他上了回上海的轮渡,父亲和大娘都没有来。伯父说懦弱如他们是没有资格为英勇的战士送行的。

  那天也是春花烂漫,他穿上军装,英挺立地,他说:“我们有更好的条件来保存珍品,我的愿望便是将东亚历史全部完美继承。”

  自此,梦想照进现实,他的世界越来越空。

  藤田智也起了床,穿上军装,悬好军刀。

  他去谒见伯父,长谷川也在。

  白天仍旧森然的办公室,门坎很高,红木金锁,满室朱红青蓝,是属于中国的颜色。

  “我仍赞成智也的建议。”藤田中将望着眼前的手下。不论是大佐还是侄子,他都当作得力干将。

  “卓汉书已死,还有谁能复原《思故赋》?天皇寿诞近在眼前。”长谷川道。

  “我来。”藤田智也将军刀摆在大将的办公桌上,“内容无人见过,便好伪造,章鉴也不会是障碍。”

  他想,他说晚了这句话。

  三方协议达成,一份伪造好的字帖即将被送往日本,恭贺天皇寿辰。

  再讨论下一宗事件。

  “张府派人向司令部投诉,最近屡有合作伙伴被暗杀,希望我们给予支援。”长谷川斜睨了藤田智也一眼,藤田智也一声不响拿起军刀,转身欲走。

  藤田中将叫住他:“智也君一起听。”

  他不得不留下听。

  长谷川也不得不说:“我已派人查过,最近那些暗杀行动,大多是一名绰号‘玉面罗刹’的神秘人物组织。有传是国民政府的人,也有可能是支那的民间流氓组织。”

  藤田中将点头,“我听说此人手段狠毒,凡落在他手上的人大多死相凄惨。如今人心惶惶,严重阻碍我军同中方友人的良好合作,务必将之铲除,杀一儆百!”

  他再看向藤田智也,“中国共产党最近在租界的地下活动极频繁,用报刊传单鼓吹抗日思想,影响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我已无法再容忍这些诋毁帝国军队形象的情况,必要的时候,需采用严惩手段以儆效尤!”

  藤田智也不作任何表情,说:“我只是负责文物的搜查。”

  “这两件任务由长谷川统一负责,希望藤田少佐全力配合。帝国军队一向以团结一致,沟通无碍为荣,两位明白?”

  两人立正行礼。

  只是长谷川仍有话说:“我本人一向以帝国军队的团结为荣。但最近听说我军某团被共产党的八路匪军击败,发生降兵教授支那兵拆解我军地雷的事件。这使我夜不能眠,深感痛心!”

  他又瞅了藤田智也一眼,再说:“帝国荣耀至高无上,不容亵渎!我向中将保证,严管部下,绝不出现类似事件。”

  说完肃立。

  他是“不得不”如此深谋远虑地说这番话。

  虽他还需仰仗藤田中将的提拔,但再也无法容下藤田智也几次三番的反调。

  他心里有芥蒂。中国的春节之前,他派人同藤田智也一起去北平找书画篆刻名家齐白石专制贺寿章准备献给天皇作为新年贺礼。

  部下空手回来,顺便打了小报告。

  在齐白石家里,那不识相的枯槁老头对面前白花花的银洋看都不看,只说:“老朽老矣,早动不得手了。”部下怒极,本要动武力,被藤田智也呵斥住。

  贺寿章自然是没有到手。他的几次行动都因为同藤田智也的意见分歧而不了了之。长谷川火冒了三丈高,但又碍于此人是上司的侄子,不能造次。

  但,以后不必了。

  他阴恻恻地冷笑,中国人既有汉奸,日本人中怎么不可能产生日奸?尤其血统不纯的,嫌疑更大。

  他得了把柄,能够牵前制后。藤田家唯一的男丁,中将急需提拔的继承人,竟然有一个诡秘的身世,还这样不争气。

  长谷川满意地观察到藤田中将不动如山的神色稍稍动了。

  继承人出了任何差错,这位中将在中国战场上所有的拼搏都将付诸东流。日后千秋功业谁来继承?他们日本人也是要千秋万载,功勋永驻的呢!所以他这样在乎血嗣。

  捏在蛇头七寸,长谷川志得意满,趾高气扬地出了藤田中将的办公室。

  藤田中将也死死盯着走出门的长谷川,慢悠悠吐了一口气。

  “保护藤田家的荣誉是我的责任,更是你的责任!”

  他站起来,目光停驻在窗外的黄浦江上。一年前,海军从江上打进这里,他想再进一步,再建陆军的卓越功勋,也是他藤田家族的功勋。

  目标:黄浦江边的租界,那座孤岛,魔都上海的核心地带。那里比东京更摩登,更奢靡。就像一条汩汩的大动脉,有帝国急需的血液,浓稠、新鲜、能创造无穷魔力。

  他的手必须握到那条动脉之上。因此,他的继承人必须和他一条心。

  藤田中将又斥道:“你得给我收敛点!上回竟为支那舞女在租界内杀人,也无怪长谷川会侧目。此等丑事,如有再犯,休怪我严加处置!”

  只是藤田智也听似未听,只看着黄浦江,心思飘得久远。

  长江和富士山,都模糊了。唯有黄浦江,在他脚下静静流淌,从不曾停歇过。

  黄浦江南边的外白渡桥,是向抒磊在空闲时候徘徊的地方。桥北边有实枪荷弹的日本卫兵虎视眈眈,随时会更进一步。

  他手里卷着小纸条,看一眼他就能记住名字。揉碎纸条,丢进黄浦江里,碎纸被瞬间吞噬。

  滔滔江水不停留,他却要被迫停留,留在这里。他想去更轰烈的地方,却是去不得的。

  向抒磊一直记得,秋天的东北沦陷的那天。

  东北有重兵良将,粮弹充足,却保护不了老百姓。日本兵杀进来,中国兵不抵抗,百姓只能做待宰的羔羊,无望地等待悲惨地狱的降临。

  烈火熊熊的秋天,谁都忘记不了。

  向家大宅里他们一家只晚逃了半刻,就已经来不及。

  日本兵闯了进来。

  他们仇富,尤其是中国富人。宅子里的珍宝古玩、红木家私、粮仓里的预备过冬的粮食都让他们眼红,无一例外被洗劫一空。

  不但抢古玩,抢粮食,他们还要玩更刺激的游戏。父亲在他的面前被开膛破肚,母亲被一队低等日本兵轮奸。

  他也不能幸免。

  那个日本军官坐在平日父亲坐的太师椅上,看着手下疯狂的杀人游戏。

  汉奸们不甘落后,为向日本皇军献媚,出主意变换花招。

  “从这里钻过去!”汉奸翻译摁着他的头,推着他从叉开两条腿的日本兵胯下爬过去。

  他们怎会就此满足?他便又被绑起来。

  汉奸仍充当帮凶,残害少年。

  “叫皇军一声爹听听!”

  “不叫!”

  汉奸伪军自觉失了颜面,下了手里的皮鞭,变本加厉抽到孩子光洁的后背上。

  “妈的!小兔崽子,你叫不叫?”

  “不叫!”

  他自始至终只回答两个字。

  最后汉奸伪军抽累了,找来烙铁,在他眼前晃一晃。

  “叫不叫?”

  “不叫!”

  瞬间,他闻到自己的肉体被灼熟的焦臭。疼痛椎心,无法承受,张大了嘴,却喊不出来。他虚弱的惨叫令他们非常快活。

  向抒磊狠狠闭住眼。

  体无完肤,神志不清的他其实看清楚了那张操纵着这一切罪恶的嘴脸。

  汉奸翻译叫他——“长谷川少佐”。

  这个汉奸翻译兀自得意地“粲粲”怪笑,眼角冷不防只看到上头的人只略略抬了抬眼皮子。皇军还没尽兴。

  他脑筋一转,望着半昏半醒的男孩。男孩有一双北方人少见的丹凤眼,柳叶薄唇,端的是唇红齿白。正面的皮肤未受伤害,洁白如玉。

  这样俊美的北方男孩,真是少见。

  他有了主意,提醒半成兽的侵略者,“这男孩可比那群女人还俊俏得多!”

  至最后,终成男孩一生的梦魇。

  忍辱负重偷生的母亲把儿子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所幸,男孩尚留一口气。

  有一口气就有希望。

  向抒磊拢了拢衣襟。

  他只能等,等一个渺茫未知的报仇雪恨的机会。与敌人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向抒磊,你又缺席排练,我就知道你跑来了这边!”

  向抒磊回了神。

  眼前的来人是他舞台上的搭档,那位让无数中国妇女佩服的“娜拉”。她的名字他总记不牢,因为太复杂。

  她叫吴枫露。

  吴枫露一直对他有意思,明里暗里表现自己的情愫,不管他如何冷漠。她的一往情深该是感动他的,可他总是漠然的。

  他们是不清楚他的底细的,吴枫露还私下同话剧团其他女演员讲:“他越是那样,我就越是喜欢他。”她哪里知道,就在那日同他出了那旅馆,他找借口又折回去了。摸清了底细,集合了些人力,他能不按上面的指示干活,把杜归云给救了出来。

  她只懂他的表面。

  或许只有这样,才是她的幸运。

  做人半懂不懂,糊里糊涂,是最幸福的。

  “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散散步。”向抒磊说。

  吴枫露坚持,“我陪你!”

  “你回去!”

  “向抒磊,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他唇角一扬,笑得若无其事,“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的。”

  吴枫露顿足,眼中憋了泪,委屈地走了。

  当年小雁说:“我喜欢你,向抒磊!”

  他别开头。

  她再说:“我只和喜欢的人说喜欢。”

  那时她十五六岁,正被唐倌人调教出一些风情。她的眼睛雾蒙蒙的,看似悲伤,但坚定的时候,无比坚硬。

  她不会喝酒,在大年夜喝醉了,头垂在他的脖颈,絮絮说着话。长春的家破人亡,逃难的凄苦,寄人篱下的朝不保夕。他感同身受。

  酒醒的时候,她忘记到底说过什么,可他记得。

  他竟肯屈就,教她写字,帮她提水,带她跳橡皮筋,还想给她买旗袍。存心还是无意,已经分不清了。她最后的眼神,好像能看穿他,也许真是看穿了他的隐藏。

  但他是在他的世界被颠覆后才遇见了她,已经晚了。她是不懂的。

  最后,她只是咬了他一口。可伤口太浅,慢慢淡化,终于消失。为什么他要的总是会消失,他的耻辱却要跟着他地久天长?

  如果他们在家乡相遇——

  他不能再想。

  天晚了,他应当离开不属于他的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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