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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天涯愁无尽

  无数颗星辰在眼前跳跃,被一声响雷打散。

  归云扶着床榄不动,她动不了,整个人僵直,体内有股汹涌的热流正在流失。她尚不知晓,却在失去,此刻知晓,却挽留不住。

  她唯一的反应是按住了小腹,恍惚之间,看到的是卓阳登上火车远走的身影,他向她在招手,她想要追他的火车,可是追不动了。再恍惚,却是火红的蝴蝶在春风间飞舞,只是远了,也灭了。

  “卓阳!”归云倒在床上,在冰冷的冬天汗流浃背。

  卓太太大惊,拧亮了电灯。她看到了细细的血迹流到归云的小腿上,她捂着嘴奔到归云的身边,但来不及扶住归云倾倒的身子。

  软软倒卧下去那刻,触身却温暖。归云却知道,这不是卓阳温暖的怀抱。

  她想睡了,可耳边却很嘈杂,有人们慌乱的脚步声。瑟瑟寒风吹到她身上,她瑟缩了下。好多年以前,她最怕冬季的风,滚地龙的冬天不能熬,她伏在爹的怀抱里。

  小雁来了,小雁会和她抱在一起取暖,她比她年纪大,又比她高一点,能抱紧她,她的身体温软而暖香,是童年里的依靠。

  小雁走了,摇着手对她说再会,她要抓住她的手,可另一只宽厚的手掌牵住了她。哦!也像爹的手一样温暖。

  杜班主的笑容总是那么和蔼,虽然她害怕他严厉起来的面容。

  “以后你就叫杜归云。”他递了一颗巧克力给她。

  巧克力是甜的,还没有在口中融化,已然不见了杜班主。她只看到一个小小的昂然的身影,挎着小书包,戴着学生帽,穿一套笔挺的黑色的学生装。

  “我多想从小就伴着你,让你少吃些苦。”男孩转过头来,浓眉扬起,阳光照了过来。

  她追过去,“卓阳,卓阳,我们的宝宝没了。”

  男孩的身影被打散,她又什么都抓不到。只听到“嘤嘤”的哭泣声。

  是谁?哭得这么伤心。

  归云挣扎着要睁开眼。

  卓太太拿着毛巾为她擦汗。她的手真是温暖,是记忆深处母亲的温暖。归云又安心地闭上双眼。

  她在哭吗?她在自责吗?

  “好孩子,是我疏忽了。没有想到你和卓阳都做了几个月夫妻这层,没把你的身子当回事。我对不起汉书,对不起卓阳。”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有泪沾湿了她的手指。

  “小云。”是这么清而远的声音,附在她的耳边说,“你太累了,好好睡两天。”

  她睡了多久?又是谁?是雁飞?

  归云的手慢慢移到自己的小腹上,轻轻吁了口气,泪从眼角流下。

  我的孩子。她想。她想她的孩子。

  归云醒来的时候,卓太太告诉她,她怀了两个月的孩子没了。她来不及哭泣,因为卓太太和庆姑每天都到病房里照顾她,她们每日轮流熬了鸡汤鱼汤送来,要看着她喝完方能安心。她们还抢着陪夜,但被归云制止了。这两个身边没有儿子的母亲,似在几天中将全部母爱倾注在她一人身上。

  归云第一次有被人娇宠的安逸,她不好意思多显露自己的虚弱和伤心,只能在无人的时候捂着小腹发呆。她差点成为母亲,孕育了卓阳的孩子,但她却是一个粗心的母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心里恨不能让自己痛死。

  还有别的伤痛在。

  归云问了庆姑关于小蝶的事。庆姑告诉归云小蝶已经下葬,筱秋月好歹也对妹妹尽了心,后事办得也算体面,还在老家浦东买了墓地。小蝶是在龙华火葬场火化的,致她死的病,让她不被允许得到土葬。庆姑叹道:“小蝶没能过了那道坎,这孩子命苦,好在陆明坚持给了她名分,也算在那边有名有分了。”

  归云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这也许是小蝶最好的结局。”

  归凤把小蝶的遗物带给归云,是归云婚礼当天的大合照。她说:“小蝶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说她这辈子做了一次最美的伴娘,就能把以前的罪孽都抵销了。”

  “这哪里是她的罪孽?”归云抚着照片,上面的每个人都在笑,连不爱笑的向抒磊和雁飞都在笑。不过几个月,里面的人走了两个死了两个。她的孩子也没了。

  生死无常,命运如波。

  归凤道:“打小你就当你自己是铁人,什么事都存得都忍得,可你得多顾着自己一点呀!”

  “归凤——”归云哽咽。善良的归凤,原来这样了解她的归凤。她小产后第一次在人前欲流泪。但是,忍了。她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关,我没事。”又捂住了小腹,“只是对不起这个孩子,是我什么都不懂,没有好好照顾他。”

  “日子还长呢!”归凤抱紧她说。

  日子的确还长,归云的伤心还磨不碎。

  但卓阳的第一封家书到了她的面前。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卓阳还写了两封,一封给母亲一封给归云。归云站在玉兰树下,拆开了信。卓阳写了自己的行程,原来信是从北平寄的,寄信的当晚他就要跟着部队去张家口。他一向不避讳自己的情辞,在信中也表露无遗,意态缠绵,看得归云几度恍惚,好像卓阳就站在自己的身边,摩挲着自己的鬓角。思念来得波涛汹涌。

  只卓阳最后一行小字,又将她看怔了。

  “我时常有所觉,我是否已有成为父亲的资格?云,企盼你给我一个好消息。”

  他亦有所觉,只她恍恍未觉。咬碎银牙,恨透了自己。

  “你要告诉他?”雁飞已站在她的身边,她也看到信。

  归云手里执着信,想了很久。

  很艰难很艰难去回复卓阳的最后一句话。

  她用和卓阳同样的字体来写:“阳,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又补充了一句:“我弄丢了我们的琴。”

  突然压抑不了,她伏在案上大哭一场。

  归云给卓阳的回信写了一个下午,最后狠了心,将末角的那行字抹去。在这种天气,总有莫名的寒风吹进来,她觉得遍体生凉,更显伶仃了。

  她将想法向卓太太一说,也不欲卓太太对卓阳有所透露,卓太太只得叹道:“你想得周全,我晓得你的苦。”

  执手相看凝咽,她们相依为命。

  归云暗暗生了愁和恨,却不知该恨谁。她的人生总是如此,每到有了些什么,却又失了去。她看着卓阳和自己的结婚照发呆,背景山水迢迢,人也终于山水迢迢。

  她想她原来是习惯伶仃的,故才有了这么些勇气放了他走,那许多风险和担心也只能狠狠压到心底储存起来。

  冬风真的已卷不出一片落叶,空虚地呼啸在俑长的弄堂里。空虚的也不仅仅是这季冬。

  又有人来敲门,娘姨跑去开门,进来的是抱着江江的雁飞。

  “江江很想你。”雁飞走近她,想给她拥抱,可惜怀里还有孩子。

  归云接过了孩子,许是眼红红得怕人,江江一见她这样,噘了噘嘴,双眼骨碌碌直转,打个哈欠,竟然朝她笑起来。小小的手拍在她的面上,归云的心,蓦地一暖。

  雁飞的手得了空,把补品悉数放在桌上。

  “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失败?”归云轻问。

  “怎能怪你?你能捱着没倒下就已经很不错了。”雁飞道,“你这样子,让我恨那个留下你一走了之的卓记者。”

  归云将江江抱搂得紧紧的,苦笑,“当我感觉孩子正离开我的身体的时候,我好想他,想他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我想——他留给我最宝贵的我也要失去了。那时候真是痛苦得想立时跟着孩子去了。”“既然放了他走,这苦也只能自己咽了下去。”

  咽下去。

  她望着她,她望着她。

  人海孤鸿里,她们最初的相遇就是孑然一身,多少苦痛都得自己吞。如今,依然,不觉都恻然。

  雁飞惆怅地离开了霞飞坊,她将江江送回了庆姑处,又要开始去上班。

  周而复始,她摆脱不了的百乐之门。不过摩挲脸,还是那姿态,袅娜地踏进那佛光照不进的门。

  她娇媚的姿态是这个战场上最有力的武器,走进犹如阴阳界一般混沌的舞场,她想,至少她的江江离开这里很远。

  聚光灯打来,她依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绮丽佳人”乔绮站在她的下首,袁经理站在她的身边。

  “今天的舞会皇后是我们永不凋落的白牡丹!”

  幕褶层层,坠下颤动的流苏,将艳装的女郎隆重推出。

  “阿姐,你永远能独占鳌头。”乔绮在旁冒了这句话出来。

  雁飞头也不回,从幕褶中款款走出。她出来了就不会轻易回头。乔绮的醋意更是耳边的清风,她的眼前只有那副十字架。

  她的眼前还看见了那许多熟悉的人。

  四十多岁了,穿好军服佩好军功章,八字胡含着杀气,剃着青头皮,永远趾高气扬。此时也在台下,抬着头看她。她的目光沉沉过去,他得意地抽动了唇角。

  他的人来找她,也是她认得的。

  王少全说:“谢小姐,长谷川大佐很想同你跳支舞。”

  她笑得花枝乱颤,“小阿弟,当年你老子约我跳舞的时候还是亲自来请的呢!”

  他的脸皮青了,她已飘然而去。

  美妙的探戈舞曲轻快地响起来,灯光摇曳,她和舞伴跳得妖冶。射灯乱闪,她的眼中,其实只看到一副十字架。

  也看到憋不住的人,缓步向她走近。她等着。只是在那之前,她被人拉离了精心布置的现场。

  “王亚飞!”她低叫。

  藤田智也堵她在角落里,问:“长崎或欧洲,去不去?”

  雁飞抬起的下颌,骇意地说:“我们不是早有默契吗?你又发了什么疯?”

  他吻她的额,“找一个田园,造一栋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庸碌过完今生。”

  她抓过他的手,搂住他的腰,“来,我们跳舞。”

  又回到靡丽中心。

  他无可奈何,由她牵着鼻子走,只听她在他的怀里轻轻唱了一支歌。

  夜上海

  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

  车声响

  歌舞升平

  只见她

  笑脸迎

  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

  都为了

  衣食住行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

  磋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

  倦眼惺忪

  大家归去

  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换一换

  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

  夜生活

  如梦初醒

  他又听到她在他的怀里叹息。

  “哎!王亚飞,我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怎办?”

  他们的梦都醒不了,各自只能回各自的天地。

  兆丰别墅的四周早已不清净,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管不住这交界地带,早让日本人钻了空子进来,烟寮娼寮,茶肆赌坊,遍地开花。暗红的灯,被靡靡的烟气熏染得朦胧不可辨,不知是地狱还是天堂。

  雁飞的别墅里,坚持富丽堂皇,细意装扮。

  她换了一张梨红色云石麻将桌,晶莹剔透的玉石麻将摩擦在上面,声音清脆,冰晶可爱。客人们都很喜欢。

  雁飞在开这样的麻将席宴上,穿得很随意。宽宽的月白色细毛长大衣,薄薄的,自腰间系上一条同色的软带,轻轻地束一个蝴蝶状的结,在人人穿得臃肿的冬季,却能体现出她姣好的身段。她的发养长了些,全部拢到颈后,扎一条同样月白色的丝带,垂在胸前,成了同样的弧度,引人遐想。

  她的客人,旧瓶新酒的搭配。她含笑一一接纳。

  王少全带了长谷川来。这个日本人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触目全部是温婉的红,窗帘、沙发、麻将桌、壁灯,一色的红。还有满室的馨香,醉人的,是用花露水着意洒在各处。

  他便醉了。身形倾倒又纠昂,醉了也是胜利者的姿态。

  只是,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雁飞婷婷站立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在牌桌上的意气风发。他的筹码最高,堆成了小山。

  他的对手,王少全输得最多。

  雁飞望着那个年轻人,他坐在他父亲当年坐过的位子上,靠着他父亲当年靠过的椅垫。那是个主人位,如今是形同虚设。

  “长谷川大佐人红牌亦红,咱们都不是对手。”王老板从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王少全会说。

  长谷川极力使自己笑得文雅而不缺少威严。这里是上海,不是东北,更不是南京。他及时收起原始的狰狞,要做一回摩登的洋派人。

  “谢小姐垂顾,自然连番顺手。”他的中国话是讲得不错的,从听中国人垂死的惨叫开始,他渐渐学会了中国话。他觉得能讲中国话在上海滩才最得益,会讲中国话以后,他就更不想离开上海。

  苏阿姨捧来“得胜糕”,雁飞亲自接过来,先给长谷川上了一块,“远方来客,自当照顾妥当。”她盈盈地笑。苏阿姨再给其他客人奉好糕点。

  “新年新气象,贺一下长谷川先生的荣升。”她的语气却淡了。

  王少全着急解释:“我原跟谢小姐说要恭贺下长谷川大佐荣升的事,谢小姐身子不爽,但还给我这旧识一个面子,代我招待客人。”

  谁都看得出来雁飞被迫来接待这样的客。她的确是“被迫”地受了王少全的软缠,“勉为其难”地组织了这个饭局和牌局。她要一点一点地佯装被攻占,才不会露破绽。

  着急的还有一个人,也是熟客,动过归云歪脑筋的粤雅楼的陈老板。他的证券交易所终因资质不硬朗,没拉到同胞的股子,却有异国人士相帮,不日将开盘,投资方是对面的贵客牵的线。

  “唉唉!我们蓄意叨扰,劳烦谢小姐!”

  “好说。”雁飞冷觑着他们,三两中国商人簇拥着一个日本军官,都在赌博。

  赌博要讲眼光,要押对宝,重重下注,可能才会赢得盆满钵满。这位军官不日就要去工部局警务处任职,又在日本搞的华人商会那边挂了副理事长的头衔,真正政商通吃。日本人三五不时给华人商户开鸿门宴,时间一长,总有头脑活络的中国人看准形势,毫不犹豫,奋不顾身。

  一个将濒临倒闭的棉纺厂起死回生,成了日军常务供货商,专司生产军服直运北方战场。一个终于在上海滩开了盘,早上买进晚上卖出,那些日本军方暗自干的嫖赌鸦片勾当的黑钱变成了金灿灿的条子,全部搜罗进了日资银行地下的保险库。

  不过这样简单。在上海,所有的行动不像东北或南京那样急进和野蛮。那是慢条斯理地,逐步侵蚀。对女人也一样。已不能随便压倒,就地解决。

  这个女人竟在今晚还请了一位宝昌银号的李老板,江浙沪一代均有分号,能耐顶大,比陈老板更有用。他年纪虽轻,面容却严谨,非要装作丝毫不露风的样子。

  长谷川也不露风。

  能坐在他对面的,就说明已经松动了。有的中国人好面子,也虚伪,怕死“汉奸”这个头衔。其实心里早已千肯万肯。

  这个女人,这个男人,都是。

  他对这个女人更感兴趣,她能将这位端着面子左摇右摆,不肯轻易戴上“汉奸”帽子的墙头草给带转到他的面前。他想,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支撑的也就是最后的面子而已。中国人很有趣。

  长谷川对李老板说:“李先生张法好,胜我,更配得胜糕。”

  李老板露了笑,“来谢小姐这边就是图个痛快,大伙宾至如归,不讲输赢,才对得住谢小姐的招待。”

  雁飞轻轻回话:“真是混说,不讲输赢,我这里哪里赚得到红利?我不做作,这里的招待可全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长谷川一笑,“上海是个美妙的地方,才有谢小姐这样美妙的人儿。”

  雁飞也一笑。

  “可惜藤田少佐没有一同来耍,他现今正经又要做回文化人。依然是我帝国的骄傲。”

  雁飞眉梢抬也不抬,从一边茶几上端起一杯铁观音,茶水碧盈盈,她歪头,发带从胸前滑落到一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在场的男人偏偏喉咙口都一干,只听见她低声问:“藤田少佐?哪位?日本人的姓氏可真麻烦!”

  她要一力地,让他们觉得她要斩断过去,同那李先生一般样。她刻意令他们感到宾至如归。

  只是人走屋空之后,雁飞拉开楼梯下的暗阁,阁内香烟袅袅,并立两只牌位。她半倚在门边,又长又重地叹息一声。她累了,整个人放软在门墙上。

  她说:“偏偏就是同一个人,还好,不用忙两次。”

  雁飞缓缓闭上了双眼,双唇抿出一个笑意。是妩媚而销魂的,在红晕晕的光线下,有那么点惊心动魄。

  这天夜里,雁飞极度困倦,又开始了久违的噩梦。

  一片火光,她的背上猛烈的炙痛,甩不开。她也不跑,看着白色的身影走近她,对她说:“小雁子,你逃不了了。”

  她冷然的目光可以穿透那条白影,“我为什么要逃?”

  但是她要去追,她看到了,那阳光下俊美的少年,冷目长眉,转首。他跑得比她快,她追不上他,自己却陷在一片泥沼之中。

  雁飞在梦里笑出了声,醒来却是一脸的泪。不知是哭还是笑。

  醒来以后,打点精神。她也要跑。

  她跟着她的目标开始出席各等豪华饭店、夜总会、跳舞厅、赌场、回力球场、跑马场……都是男人寻求刺激,展现气概,找寻机会的场所。她如翩翩蝴蝶穿梭其中,给各色想要堕落的人穿针引线,不亦乐乎,展现她惊人的才艺。

  因她知道,这个曾经在烟花地杀了陈曼丽的武官不仅仅满足子弹刺进肉体的快感,他被繁华的上海迷惑了,他要的更多。那是一条充满弱点的缝,她的铤而走险由此获得机会。

  王少全极端欣喜她的配合,常常谄媚奉迎,“谢小姐的手段一向高明。”

  她微倾着头,笑,“你老子当年留了个好名声给你,你戴了那么大一顶歪帽子,下去怎么跟他交代?”

  王少全“嗤”地笑一声,“棉纺厂保住了,老宅也买了回来。我对得住列祖列宗,往后还须将祖业发扬光大。”换过急色嘴脸,“谢小姐不是也得到更多?”

  雁飞婷婷走开,来到长谷川跟前,跟着他进了三菱车兜风。

  “华人商会开幕酒会,请谢小姐赏光。”

  雁飞伸出手指头,横摆竖摆,侧头问:“夏天是不是戴个绿色的会好看些?”

  她也是有所求哩!长谷川懂,立刻向司机道:“去老凤祥。”

  在老凤祥兜了一转再回家,苏阿姨将当天的报纸拿来给她看。

  报纸也不是当年的报纸了,大大的标题是“大东亚共荣共存”,已丝毫不将租界放在眼内。这是工部局公董局里布满了日方要人的结果。雁飞听说了藤田智也在教育处任了一个秘书的职位,而长谷川是在警务处任职。

  孤岛上海,真真正正四面楚歌。

  人人战战兢兢地生活。繁华如昔的背后,是大街小巷不时发生的枪战和流血事件。日本宪兵能明目张胆地在租界的大街小巷招摇过市。能闭门不出的人们就不出门,在家中惶惶终日。

  铁蹄踏在柏油马路上,是震动了心脏的耻痛。

  但夜里的霓虹依旧,上海竟还有活力花枝招展。日本宪兵进来了,日本商人进来了,他们需要灯红酒绿。于是,上海就能灯红酒绿。

  雁飞对归云说:“以前有去过西藏的客人跟我讲,有一种花叫做尸香魔芋,开在尸体上,会更美更香。”

  她开始抽日本进口的卷烟,符合亚洲人口味的,淡淡的含蓄的香,闻久了却会有侵略性。归云将她手里的烟拿掉,熄灭。

  雁飞没了烟,怔神了一会,道:“上海就像一朵尸香魔芋,开在血流成河的魔鬼之都。”

  归云说:“孤军营还有青天白日旗在飘。”又隐隐地忧,报纸多次刊登孤军营遭袭击的新闻。

  谢晋元,这位被困的英雄,在苏州河南岸依旧屹立不倒。

  他几乎成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里的中国人在风雨飘摇中的精神支柱。每每绝望恐惧,只要去看每日晨曦微露之际,胶州路上空升起的旗帜,心里的希望又会一点一滴积聚。

  还有卓阳的信,卓阳的信三四个月才会来一封。最近的一封,他附了相片,背后是真正的高山远岭。他穿了简陋的军装,脖子上挂着她为他买的德国莱卡相机。迎着阳光,眉峰微聚。

  但,对着镜头笑得飒爽而又骄傲。那一刻,或许他心中得到抒怀和满足。归云想,他笑得她又不后悔放他走了。

  她吻着相片,如此怀念他的笑容。他没有请战友用莱卡相机拍照,将相机抱在怀里,小心呵护,也给她看。

  她想做他的相机,能贴身和他在一起。

  卓阳在信里写:“军队的各项工作胜任愉快,和同志们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我有必胜的信念。等我!”绝口不提战斗的危险和环境的艰难,只无可奈何地附了一幅画。又是浓眉的小猴子,指了指****在地的脚丫子,有旁白:小兔子,到了北方才发现布鞋很重要,劳妻动手,多给做几双寄过来。

  给卓太太的信里,没有这幅画。

  归云难过,再翻看卓阳的相片,他的脚没在草丛里。她想,他脚上一定穿的是草鞋。她听说八路军很多战士都穿草鞋。

  他到底跑了多少路,竟能把带去的皮鞋和布鞋都全数穿破穿烂?!

  归云熬夜飞针走线,密密缝那一双双布鞋。她穿过草鞋,在和爹一起逃难的日子里。草杆子扎脚,走几步,难耐地疼,脚掌被磨出泡,流出血。爹便背着她走,晚上他们就着河浜洗脚,她能看见爹脚上的新伤旧痕,斑斑血渍。

  她心里也难耐地疼,她不能让卓阳总穿草鞋,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雁飞在杜家看着归云麻利地捆扎五六双布鞋,不要别人来帮手,这是她赶了两天的工,终于做出来的成品。在卓家怕卓太太看到,就带到杜家包裹起来准备邮寄。

  雁飞帮不上手,只好望着桌上捆扎得当的布鞋。

  “卓记者还真能捱。那里是拼硬仗。”她见归云神情灰淡,握紧她的手,“拼过去,就好了。”

  归云抱住她,“小雁,我们也拼过这一仗,就好了是不是?”

  房里的江江“咿呀”叫起来,要喝奶。雁飞拿了归云早冲调好的奶瓶,抱起江江来喂。孩子喝得急促而有力,咕嘟咕嘟,使着劲儿,她说:“蒙娜可能被关在四川北路靠苏州河的‘桥厦’,那里是日本人关洋人的地方,戒备森严,都说是重犯要犯。”

  “可有救援的法子?”归云问。

  雁飞摇头,“‘桥厦’就靠着日军司令部,牵一发动全身。”

  “蒙娜怎么办?”归云瞅着雁飞,她是玻璃心肠,忽地明白,问,“小雁,我能做什么?”

  雁飞灼灼地看着她,斟酌又斟酌。江江喝饱了奶,在她的轻轻拍抚下打了个奶嗝,十分满足,在她的怀里实实睡过去。

  “日本人还算忌惮两租界,听说尚不敢太亏待这些洋人,又不肯劳动军务供养,把这干人等的伙食包给了中国饭馆。接这把手的是粤雅楼的老板。”

  归云印象深刻,“包了筱秋月的那个?”

  “那里关了不少有钱的犹太人,日本人勒令他们自给自足,出钱管自己的伙食。所以油水确实有一些。”

  “我来做粤雅楼的下家,接这盘子的胜算有几分?”归云心念电转,雁飞的吞吐她理解,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问。

  “粤雅楼的确没这个真心来做这事,他们忙着在沦陷区大刀阔斧开日本菜馆,但也要办好日本人丢下来的这事——”雁飞又吞吐。

  归云注视桌上的布鞋,层层叠叠的一小堵墙,黑白明晰,摆立得坚定。她诚恳且急迫地说:“我来做,比其他饭馆弄些馊烂食物给他们要好太多。利不利的,你也晓得我并不在乎。”

  雁飞静定地笑,“我准备介绍三家下家给他们,轮着来做这个活儿。只是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出能更好援助蒙娜的办法了。”

  她无奈地望着她,力所能及的不过这些,她们都气馁。微薄之力难以扭转乾坤,只得能做一些是一些。

  “也会有不妥的地方,给日本人做事的名头一戴上,往后是好是坏,都讲不清爽了。”

  “是祸躲不过。”归云又望桌上的布鞋,“卓阳也必会赞同我的做法。”想一阵,把想很久的话说出来,气定而且沉着,“现在谁又躲得过这些个灾祸?我对卓阳讲过,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不过是和她同生共死。”

  雁飞听着,细细咀嚼这四个字——“同生共死”。她与他,她与国家。她是分不清的,神志不清明。这四个暧昧而惨烈的字,“同生”不容易,“共死”却要容易许多。

  又失神,怀里的江江醒了,打了呵欠,在她怀里睡得不舒服,小手一张,要归云。归云把孩子接过去,她的怀抱空了,无所挂怀。江江在归云怀里找到更好的位置,嚅动了下小嘴,再次进入梦乡。

  空虚的时候,她有从心底深处透上来的痛,让她想要屏气止痛都难。是日复一日,她从没有摆脱的梦境。

  静安寺的高僧说:“人生固大梦。”梦完了,也许痛也没了。

  两人正说话,听楼下陪何太太唠嗑的庆姑高唤了声:“归凤,你怎么了?”

  随后楼梯“砰砰”响起来,归凤气急败坏地一路奔上了楼。庆姑紧随其后。

  归云关切地问:“怎么了?今晚没有夜场?”

  归凤俏脸发白,眉锁重重的愁,颤声说:“袁经理组织了京剧班子越剧班子,要拉队去日军司令部演戏。”

  这是个什么局面?她们都懂。

  庆姑一把抱住归凤,抚慰,“实在撑不过就别唱了,那袁经理能闹腾,整个庆熹班都要被闹散的。再赔上个人,不值。展风他爹若在世,一定不容他这么做。”想着又心伤,倒和归凤一道红了眼睛。

  “他倒算了一本好账。”雁飞冷道。

  归云也忧,一想,说:“要不真的别唱了。你在他手里唱,我总心惊胆战的。好不容易出了狼窝,可稍微安稳些,又摊上这么个主,不如离得远些。”

  归凤咬着唇,几乎沁血,尚在想。

  她心心念念的越剧,人生最脆弱的时候赖以为生的东西,就要抓不住。得失之间,分裂地痛,要放弃的是她的第二个人生。

  人生颇多无奈,放弃似割肉,一次又一次,鲜血淋漓,流在心底,千疮百孔,早已不成形。只有那细末的微望,照见远处的光明,尚有盼头,才可作支撑。

  归云抓紧了她的手,紧紧靠着她,“现在一家人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归凤松开嘴唇,点一点头。

  雁飞蹙眉,只说:“袁经理的势力今时不同往日,还是要小心,得想个妥善的法子退出来。”

  一时半刻,也无办法可想。

  归云不好再说蒙娜的事,不欲让庆姑和归凤愁上添愁。她回到家,和卓太太商量。

  卓太太闲时在家,为归云的小店帮手做账。她年轻时被开明的家人送去念过几年女校,学过西式的会计课程,如今正用得上。现在听归云说了这事,一路查了账本上的盈亏明细账,了然在心了方说:“接下这盘子问题不大,虽然照粤雅楼的意图,不会让下家赚太多,但我们大致也能抗得住。”

  归云道出隐忧:“只是给日本人做事这个头衔挂上,外边会不好看。不过——”

  卓太太慨然一笑,神情极似卓阳无所畏惧的神态。归云直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卓阳的神态举止全部遗传自母亲。

  “如果你不惧,我自然也不惧。汉书在天之灵,卓阳拼杀在外,我们不能给他们丢脸不是?”

  她抚着归云的发,当归云女儿般拥入怀里。她的眼角微泛了湿,“我家这对佳儿佳妇,都是卓家的骄傲。”

  归云心安然,鼓荡勇气,更加无所畏惧。

  “妈妈,我会办好这事情。”

  两人细细商议了一阵,又约来老范说了这事。老范大力赞同,阔声道:“管他外面劳什子地说什么,我们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成了。”

  三人达成默契,都有燃起来的斗志,不浪费时间,当下就草拟好一份菜单,附上核算好的价钱,准备不日让雁飞带去走粤雅楼的门路。

  归云沉一沉气,同卓太太一道向卓汉书上香。

  卓太太念念有词:“汉书,你若有灵,我们必当无事。”

  卓汉书朗朗清目,似能看清朗朗乾坤,像下的笔走游龙,写的也是朗朗乾坤。在他的注视下,她们都安定下心。

  事情进行得颇顺利,雁飞并未向粤雅楼泄露自己荐去的下家是谁主持。归云要避着粤雅楼老板,一切事宜均有老范出面打点,还给粤雅楼的老板和主事送了些小礼,作出趋炎附势的样子,让他们都疏忽,只当是讨自家门路的小商小户,并不太放在心上。

  主事的又因拿了老范的礼,不好多苛刻,也能顾全他饭庄,月余下来,卓太太算起进益,笑道:“竟无甚亏损,虽所赚无多,也算太平。”

  归云只管在菜色上下心思,“老范饭庄”的送餐日定在每月的最末十日,凡至这十日,归云下足心思,仔细料理,既不可过于精致,也不能太过酸腐。其间夹杂用小牛排、吐司面包等西菜,都是以往蒙娜来卓家所吃过的。

  她抱着万一的心思,希望蒙娜能领会到。她更关心是否能救出蒙娜,问雁飞:“可还有法子可想?能不能救出她?”

  雁飞总摇头,“找不到机会,但我一直在留心。”

  也只能担着心,尽自己的绵薄力。

  饭庄的生意却大大不好起来,上门的客人日益减少。到了秋风秋雨的时节,人们避冷,也避险,走到路上都觉得不安生。有的受不住三五不时在大街小巷发生的枪战和日本人在租界附近示威似的练兵,携家带口,趁着秋日的寒色,往内地避。也有逃不出上海的,但是侥幸能从沦陷区托了关系进租界,租上一处石库门的亭子间,一大家子人蜗居于此。

  都是惶惶的,无可终日。

  他们囤了粮在家里,因为有传言说日本人就要进租界,会在大街上胡乱杀人。经过淞沪一战,有些人是亲眼在闸北虹口的战场见过日本人乱杀中国人的惨状,绘声绘色描绘出来,洒了泪,也惊怕了其他的人。还有些人听说过南京被屠城,惊惧交加,害怕悲剧会在上海重演。

  每个人都觉得孤岛岌岌可危,不再安全。连带夜里的霓虹都带着仓皇的闪烁。

  霞飞坊里有一户人家的闺门小姐疯了,在肃杀的秋夜里。

  归云听到她在暗夜里凄厉地大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是困兽的挣扎。

  归云抱着卓阳枕过的枕头,上面似乎还留着卓阳的气息。卓阳同她新婚,自是喜欢腻在一起,总是把手一勾,将她强拉到自己的枕头上,深深地吻。

  吻到迷乱那刻,她清楚听到他说过一句话:“我这一刻真不想出去了。”

  归云抱着枕头的时候想,幸好卓阳出去了,他是受不了这逐渐压抑的霞飞坊的。

  归云深深悲哀,又深深明白。

  老范见饭庄的经营不大好,就提议专做送上门的营生。

  卓太太也有同感,“看账面上,大饭店的入账逐月在翻番,很有可为。”

  大饭店仍能火热经营,全赖黄皮肤的人种都爱在台面上做生意拉人情。董竹君开的锦江饭店也受到日本人的觊觎,有些名饭店也受振荡,或抛节倚靠,或勉强经营。

  和“老范饭庄”有生意往来的饭馆中有属于前者,也有属于后者,竟都使得饭庄的半成品生意有风生水起的趋势。归云和老范去那些饭店了解过,原是那些饭店的厨师小厮因不屑或者因不安,纷纷辞工求去,人手总不够,又要应付经营,不得不多多进些备至好的半成品。老范饭庄的订单一下多如雪片。

  “话是这样说,账面上也算好,但那些给日本人做事的饭店我不想接了。”归云道,“虽然我们也去给‘粤雅楼’做这盘生意,但那是事出有因。别的还是离这些多事之地远些。”

  卓太太点头,说:“确该这样,宁愿赚得少些。”

  老范自是无意见,但又摩拳擦掌,另有提议:“铺子门面小,有些应付不过来。我建议是不是再租个门面专门做加工的生意?店里生意清冷了,缩减些人手和成本也是该的。”

  归云通透,触类旁通,“我看小菜场的生意我们也好努力去做,现在好多人买菜都买好多天的量,不再出门寻事。我们多多做些能存放的点心、干货出来,他们必会欢迎。”

  老范神色叨叨,似有所思,低叹:“想我们中国人,如我们这般活着的,也算得很够运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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