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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吹角连营

  雁飞的骨灰还是没能回来,三天后,卓家收到一封致歉信。

  归云知道是谁给她的,信外还有一包东西,是雁飞平日穿过的旗袍,向抒磊的牌位,陈曼丽的牌位还有陈曼丽的骨灰。

  在雁飞丧讯传出的当日,她的兆丰别墅就被当成戒严场所给封了。她的遗物,一样都拿不出来。归云近不得,只留心里的痛。她求助的人为她把一些东西带了出来。

  信中还言辞恳切,为无法将雁飞的遗体带回感到深深遗憾。

  归云是深深哀痛,望着遗物,只是物是人非。

  归凤这回打起了精神,协助归云从龙华买了两块墓地,在向抒磊的墓旁,同是青松之下。没有唢呐哀乐,只有简单的道别。

  入墓也简单,只是一座衣冠冢。

  归云在那包东西里,捡出了一件带血的红梅白旗袍,同向抒磊和陈曼丽的牌位,她将五个大洋也拿了出来,一起埋进了雁飞的墓中。

  这是雁飞一生深深的悲哀。可死后,她能同他们在一起。

  宁静的青松下,三座墓,终会拱。

  归云突然觉得,这是一早就准备好的,让她防不胜防。她哀戚地想,她从来都不是能留住雁飞的人。而今,连她的骨灰都无法寻回。

  江江趴在归云的肩头,懵懂的眼,什么都不懂,她嫩嫩的声音叫:“妈妈,妈妈。” 又是一场泪别,在凄冷的空气里。

  归凤抬头望天,碧空万里,“谢小姐,她会安息的吧?”

  归云低头,一切往事,埋入这里的土地中,她不知道该何处聊寄自己的哀戚。她同她的这段故事,也埋在了这里。

  雁飞会不会安息?她的尸骨还不知道在哪里,可是归云知道,她的魂儿,应该已经飘到了这里——她生命的起点,她生命的终点。

  而她自己,还得活下去。

  现在是要仓皇地活下去。

  十一月,工部局也好,公董局也好,都差不多八千子弟俱散尽,日本人一路一路地设卡,替换了洋宪兵的岗。膏药旗也一家一家地挂上了平民百姓的门。

  终于来到了“老范饭庄”,持刺刀的日本宪兵要中国百姓鞠躬拿旗。店里的大小众人,尽皆惶惶。陆明攥紧了拳,被老范按捺下来。

  归云坦荡地站出来,接过了旗,对老范说:“来,我们挂旗。”

  他们直着腰杆子,但无可奈何,颤抖着双手把这面旗挂在门上。一片白糊糊的,蒙住了心,当中还有挡也挡不住的黑印子。

  陆明愤愤地,重重地将拳头捶在木门上。他的气,他的愤,再也忍不住了,要喷涌而出。他在灶庇间里藏了东西,掩在菜蔬筐子下的地砖里。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

  展风临别前,交给他一把枪和一个手榴弹,对他说:“留着这两个东西必要时候好保命。”

  陆明想,他得对不住展风了,他不是用这个东西保命的。

  日本人的阅兵式,从十一月开始,连着进行了一个月。南京路、爱多亚路、霞飞路、迈尔西爱路,昔日的繁华,变成了肃杀,一处一处沦陷。

  洋旗收尽了,太阳旗在上海市政大楼的上空张牙舞爪。

  也有抵抗的人,在日本人阅兵的时候抗议,从南京路新世界的楼顶跃下。他跃下的时候叫:“中华民族万岁!”

  人如鸿雁,飘然坠地。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家已亡,孑然一身的,只有绝望。

  陆明看到报纸上的报道,想,他也是同样绝望的。他拿好了枪,也拿好了手榴弹。

  小蝶已亡,他身残,志也不能坚。

  陆明趁着归云和老范不注意,往爱多亚路上去看日本人换岗。

  英格兰人正哭丧着脸将手里的枪交给了日本人,还得听着训。过路的中国人被勒令立正,战战兢兢地在旁注视着这一切。日本宪兵得意地肆意地拍打英格兰人的脑袋。

  陆明看准了,他不会静止在这里,他已经看清楚了带头的是个有军衔的日本兵。好,就是他了。

  他猛拨开人群,持了枪就放一弹。先前还耀武扬威的日本兵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其他人炸开了锅,日本兵一看,竟是个独臂的,又是怕又是恨,合围上来。

  陆明拉了手榴弹的线,他又看准了,这边五六个,人多,他得值回票价。人冲过去,身上已挨了几颗子弹,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已经失去了痛的感觉,只想着小蝶。

  化成了灰,也要在一起。

  他扑了过去,一团火光,真的顷刻间就化了灰。

  暮色沉沉,爱多亚路的地面上一片狼藉。地是惨白的,中心一个红,也像膏药旗。日本人灰头土脸收拾地面,将中心那点红灭去。他们决定要多做军事演习,他们没有想到中国平民也有这样与“武士道”相似的俱焚精神。

  但中国人又多了几段痛。

  卓家的门楣上,那太阳旗就像是白幡。

  归云归凤又是奔波,合葬了陆明和小蝶。残缺了的家,在乱世里飘荡。活下去的人,还得受无尽的折磨。

  庆姑受不住连日的刺激,最先病倒了,卓太太的慢性喘嗽病也犯了。归云同归凤不得不分工,一个努力赚钱养家,一个在家里努力照看病患。

  但是风不止,小营生也犯到了大麻烦。日伪当局搞了“米粮统制”,老范领来了米证,大半夜就拿了麻袋去轧户口米。归云见他一个人不够用,也跟着去了。

  可米店前人山人海,人人僵着面,被风吹得干了,成了枯燥的草,仰望生机。但米店总不开门,待日头高了,终于开了,草们瞬间就活了,成了一窝的蜂。

  生存多可贵,要争要抢,还要自杀自灭。

  来协管的是日本宪兵,瞧着直乐,火上浇油,拿起大竹竿子冲人群扫过去,立刻有人被绊倒,遭了身后的人的践踏。

  归云被挤出人群,避开不及,胃部被竹竿狠狠捅了一下,眼泪差点就流出来,直疼到心头。老范大急,将她护在身后。

  两人千辛万苦,衣冠都被扯乱了才按制买回了五斤的米。归云才晓得当初杜班主不让她上街抢购米粮是多么袒护着她。

  又是暗自伤心了一阵。

  老范说:“照这样,粮油都要配给了,对咱们的店大大不利。”

  归云点头,她是明白的。

  老范说:“那些领了日本人的证的饭店,还能经营妥当。”

  归云也是明白的。

  老范再说:“无论如何,咱们要好好熬过这个坎子。”

  归云开了口:“咱们就花人工接他们的生意吧!不能让这家败落。”

  两人先去了饭庄,将东西放妥了,归云整理了衣服头发再赶回家。才到霞飞坊的弄口,就一眼瞧见停在坊门边的巡捕车。心头又突突乱跳,有邻居走了出来,她忙上去问:“怎么了?”

  邻居惨淡地笑,“在查户口本,要办良民证。”

  归云心里一急,疾步往坊门冲,弄堂里有人家养狗,此时正“汪汪”乱吠,主人喝止不住,却不见邻居探头出来张望。各家的门都闭得紧紧的,严密守护住里面的人。

  只有一间石库门的门是洞开的。

  归云心里“咯噔”一下,她快跑几步,又强迫自己慢下步子,小心地,谨慎地接近那里。

  天井里赫然站立了几个黑衣似乌鸦的巡捕,手里有警棍,秉棍而立。有人说话如隼唳,嗡嗡嗡嗡,迫人心烦又心惊。归云发现一句都听不懂,但一边有沪语翻译。

  “真只有这几口人?”

  “这不都在这里吗?只有媳妇去买东西了。”

  大亮的电灯白炽光下,卓太太分明还病着,但是端凝地坐在客堂间中央。庆姑抱了江江,归凤搂着裴向阳都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身后是卓汉书的遗像,遗像下是那五字遗作。白纸黑字,磊落分明。她的目光澄澈,同样磊落分明。得体的翠锦宽袖棉旗袍,端丽的盘髻,优雅地将右手肘搁在桌上。她似看着所有人,又似目光高过所有人。

  居高临下站她对面的带着隼唳相的日本兵,竟像矮了几分。

  她的声音依然温柔,说:“孩子还要睡觉呢!”

  翻译的人睨着眼,喝:“这是例行公事。”

  归云这才看到满室狼藉。桌椅杂乱,书籍饰物林落四处。只有卓汉书的遗像和遗作端正在那里。

  翻译又问:“你家公子呢?”

  卓太太的声音变得严厉而含蓄了:“卓家门风森严,历代专心治学,不容这肄业的不肖子在上海无所事事耽误学业,该收他的骨头决不容情。”

  翻译身旁的日本兵正猫着腰看卓家的摆设,竟也是个识货的,他伸手拍拍翻译的肩,指了指卓汉书遗像下的字。翻译一招手,唤来两个伪军巡捕,“拿回去充公。”

  卓太太霍然站起来,“这是先夫遗物。”

  庆姑也忙道:“自家写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谁知那翻译反手一推,将卓太太推落坐到椅子上。庆姑怀里的江江忽然就说了话:“打人,是坏人!”翻译回头看看,身后那个日本兵倒是瞧着好笑,看他一个中国人被一个中国幼儿奚落。他成了被人取笑的狗,恼羞成怒了,冲过去就要打江江,庆姑连忙往后避,裴向阳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他。归凤慌忙道:“先生,小孩子不懂事,给您赔罪了。”

  他气恼发狠,立刻喝令伪军巡捕去拆卓汉书的字帖。归云这时候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她扑过去,挡在字帖前,就叫:“这是先父遗作,请尊重亡者。”

  恼怒的巡捕哪里管她,将她往旁边一推,她踉跄倒地,还没站稳,就被急于求功的巡捕用枪靶子在腹部捶了几下。

  卓太太、庆姑、归凤、裴向阳都大急,赶着过来扶她。一众人蹲着,愤怒地瞪着那群人,他们已经将卓汉书的字帖扯了下来。翻译谄媚地笑着,双手奉给身后的日本兵。

  日本兵眼里流露出欣赏,这时候,他身后有个人轻轻走了进来。巡捕们闪开了一条道,日本兵也转身,有些意外,但是还是朝那人立正行了个军礼。

  那人走近了,先将卓太太扶了起来,鞠了一躬,道:“师母,您受惊了。”

  日本兵受惊了,归云等也怔住了。

  藤田智也转身严厉地朝日本兵“噼噼啪啪”说了大堆的日本话,日本兵渐渐恐惧了,立刻立正,将手里的字帖亲自又挂回了卓汉书的遗像之下。

  翻译也恐惧了,他听懂了,这是个更大的头,他正责备他们的办事不力,又是同这户人家有些交情的,他怕要糟,也立刻低头认了错。

  藤田智也训斥完了,转头对卓太太说:“师母,请您放心。”

  卓太太是心惊,可听他这样说,又心安了,她点点头,“谢谢你了。”

  藤田智也立正躬身,他不敢当。

  巡捕三三两两撤了,没了进门的气势。翻译一脸的郁卒,似无处可发泄。归云瞧见了,顾不得还疼痛的身体,站起来拿了两张钞票就暗暗塞进了翻译的手里。她小声说:“多有得罪了。”

  翻译一愣,他原存了些报复的心思,可被花花绿绿的票子迷住了。心里的鸟气出来了,就顺了。他顺势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也就走了。

  庆姑端了茶出来,放到桌上,嗫嚅着招呼:“你――要不要喝杯茶?”

  藤田智也又是躬身,他说:“学生,不敢。”

  他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江江突然冲他挥挥手,叫:“拜拜!”

  藤田智也回了头,他进来到出去,一直无甚表情,整个人是木的,这时面色柔和下来,对着江江笑了一笑。

  归云追了出去,叫:“藤田先生请留步。”

  藤田智也站住。

  “你,应该知道雁飞的事情了吧?”

  藤田智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就站着,整个人像块要腐朽的木头。

  归云朝他鞠了一躬,“雁飞的尸首,还没有入土。”

  他似乎站了很久,归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夜了,天空也困倦了,星星都被模糊的月光模糊了。每个人的面目都带着薄薄的、不可名状的悲凄。他说:“我知道了。”

  归云的人事,只能尽到这里。

  她的无能为力在这个乱世之中被扩大,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把握住什么。所有她近身的,都在离开她而去。

  卓阳,如今也像断了线的风筝,渐渐无了音讯。

  她是放心的,又是担心的。怕他的信来,被这里四伏的人们窥探到卓家的秘密。她又盼着他的信来,时时刻刻挂着他的安危。

  家国飘零,就是如此。

  每个人都被九蒸九焙,内外煎熬,被迫受着“良民”的待遇。支撑着,等待黎明。又不知道黎明还有多久才会来。

  淡井村附近撤了洋宪兵,日本人又不太愿意打理,就给了“义务警察”去管。“义务警察”往巡捕房领了袖章,别在臂上,威风八面。他们不管秩序,只管收益。

  好好的淡井村原本是临街整齐的两排铺面,如今多了破破烂烂的摊棚,把马路挤得水泄不通。都是逃难来的穷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竹茅雨棚,借着原本搭建好的铺子,在外面又搭了一层,起早贪黑,凭了自己一双手找活口。

  “老范饭庄”外面多了两层小铺子。一家是卖炒米花的,摆个摇炉,整天“轰隆轰隆”的声音听着像爆破。上海大街小巷时时会有爆破案发生,多了,大伙也就习以为常了。

  习惯忍耐,三年四载地下来,百忍成了精,不知道是中国人的习惯还是劣性。

  还有一家是卖烘鱿鱼的。将鱿鱼在煤饼上烘得干了,脆脆的,每条鱿鱼都有一样的纹理。就像这里拥挤忍耐的人,忍得久了,面目都是一样的。藏了活的希望,只余一双死灰的眼。

  甜咸霸道的香,浓郁到令人欲呕。

  小孩子不管不顾地顽强地长大了。

  江江特别喜欢门前的鱿鱼干和炒米花,裴向阳就用零花钱买了给她。她大了,会走路了,一手一把吃食,在地上划了两条线当作橡皮筋,一边“嘎崩嘎崩”吃得欢,一边自娱自乐跳着橡皮筋。

  庆姑看见了,不免抓来训一顿:“腻腥的东西,吃了就不怕得了病!”

  江江馋被骂归被骂,但还是忍不住要去吃。庆姑心里更抱怨,对归云说:“只见收钱,都不见有人管管。”

  归云道:“都是为了活命,算了吧!”

  归凤心疼江江,从灶庇间里拿出了松花团,是老范从闸北的黑市倒来的面粉新近做好的,原本预备着售给周围小洋房的客人。

  庆姑见归凤喂了江江吃,又摇头叹气,“真是作孽哦!”但终究没有阻止。

  江江吃得欢,笑嘻嘻地说:“还是豆沙馅哒!”

  裴向阳在旁边看着,咽了咽口水,归云拿了一个递给他,“别饿着!”裴向阳正在长身体,也是馋痨的,握在手心里猛吃了两口。

  大人们也聚在一处用午餐了,归凤端了菜泡饭出来。清汤挂水的,里面只有菜沫子、豆干子和胡萝卜丁子,干净透底,是稀的。老范同媳妇一起备了碗瓢,筷子是用不到了。

  裴向阳看着,松花团吃不下去了。他走到归云身后,说:“妈妈,我以后不吃这个了!”手里握了半只松花团。

  归云怜爱他,摸摸他的头,还是将松花团塞进他的嘴里。

  “小孩子长身体,要多吃一点。”

  忽然江江一声欢呼,有人走进店来,手里拎了一只纸盒子,是凯司令的奶油蛋糕。

  归云忙站起来。

  “打搅了!”藤田智也朝她颔首。

  老范也站起来了,“酸菜面是哇?稍等稍等!”

  归云倒了茶过来,藤田智也品了口,微笑,“是黄山毛峰?当年老师留下的?”

  “也只有妈妈和藤田先生才喝得出这个茶,咱们都不太品得出的。”归云说,想,其实还有一个人应该品得出。

  藤田智也说:“以前老师更崇尚功夫茶,只是我对乌龙不够偏好。”想,他喝过最好喝的功夫茶,已经是那个夜里朦胧的记忆了。

  藤田智也把奶油蛋糕推到江江的面前,江江直摇手,“我不是今朝过生日。”

  “没有说过奶油蛋糕一定要过生日的时候吃的。”

  江江就拉拉归云的衣角,归云朝她点点头,教她说:“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江江喜滋滋地把奶油蛋糕抱了起来,去找裴向阳,“阿拉今晚给奶奶带好吃的,你只许吃一小块,我也只吃一小块。爸爸这几天要来信的,我们就可以在信里跟爸爸说,我们是孝顺的好孩子。”女孩子有一副伶俐的口齿,絮絮地说着,兴奋着,裴向阳拉了她的小手,两个孩子都走远了。

  藤田智也听得怔忡,深深吁着气。面上来了,用熬了久的骨头汤吊的,一锅又一锅,煎熬到底,也就香了。

  多么艰难?藤田智也沉浸在这种复杂的艰难的酸香之中。这是他一直想要纪念的味道,像当年娘做出来的。因为纪念,他来吃了两三年,因为可以陷在一片鲜香的回忆里。

  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可以分享回忆的人了。

  归云说:“这几年,靠您费心了。”

  这几年,他是找不到自己的心了。

  当年回到日本,也找到了妹妹,但那只是妹妹的尸首。他有一个贞烈的妹妹,为了纯洁的爱情宁死不屈。

  大娘疯了,他将大娘安置在长崎的疗养院。伯父的电报也到了,他必须回来。

  可是回来,他更孤独。

  原来当那个人真正不在了,他才发现心中被凿空了一个窟窿,空荡荡。他的秘密,全部都交给她。他的秘密就是他的魂,她带着他的秘密走了,他的魂也不见了。

  他的心事无从寄托。

  归云说:“你送的粮食都够用。我们很感谢。”

  藤田智也吃完面,站起来,他说:“不用谢我。”又说,“北边的前线,有一份画报很有名。画报的摄影,署名叫‘云阳’,拍的照片大多是现场第一手资料。”

  归云愣住,泪水迅速将感情吞没。

  她似哭或者似笑,坐在窗前,遥望一轮红日,看它渐渐西斜,它的亮,遍洒她的身。

  悠远飘来的云,不能带来他的音信。

  “云阳”,“云阳”。

  会不会是他?用她的名字做他的姓?

  如果再也无法传递音信,至少这个名字能令她心安。

  泪,在眼眶里打个转。归云起身,她想起她的责任。

  老范准备去工厂督工,归云拿来单子和钞票,说:“下午这几处的款子得交了。”

  手里一项一项的,“义务警察”的、流氓的、巡捕房的、商务处的等等,一层层盘剥。公的私的,都是在不太平的年月里求太平。她掂量好了,世道是艰难的,一点关系一点关系去攀,让她的家平安,让她的朋友平安。

  归云拿了一封信出来,再道:“再等一等,把这封信一道寄走吧。”

  老范道:“都这么多年了,就怕蒙娜小姐家里人收不到。”

  归云叹了口气,“她哥哥是个有门路的,只要有消息,一定有法子救了她。”

  沦陷的朋友,也是责任。

  卓太太用英文写了信,按照蒙娜美国家乡的地址寄了一封又一封。这样混乱的世界,等了一年、两年,总是没有回信。

  信途也是坎坷的。归云想,难怪她也收不到卓阳的信了。

  这些信带着希望,漂浮在路途中,因为乱世,信的本身也就没有保障了。只有一封一封,广撒渔网,总是能成的。

  她默念:卓阳,卓阳。

  恐怕需要风停了,树静了,才会把断了线的风筝再续上。

  门响了,又有客人光临,归云出来迎客。前门没有客,那就是后门雅间那边的。那里曾给展风向抒磊做过中转的站,如今也给旁的人做。

  这回也有人受伤了,伤在手臂上。归云在地板上凿了个洞,里头放了伤药、纱布、医用剪刀等。平时上面盖了塑料地毯,缀着暗花,看着是时髦的布置,其实顶有用。

  陈墨这回亲自来了,熟练地从地洞里拿了伤药、纱布出来给伤者包扎。

  这样的家庭驿站在全上海有十几家,为行动做后备的,也好掩护。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大多受了他的恩惠。

  这家也是,受过他的恩惠。只是有些恩惠他都办不到。

  归云待他给伤者包扎好伤口,拿了点心进来。她从不问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只是今天的陈墨眉宇之间不掩遗憾。

  陈墨同受伤的同伴说:“姓张的确实难办。”

  归云听懂了,果真是难办的人,要陈墨亲自动手。

  陈墨接过归云的点心,又顺手拿了大洋出来,归云推过去。

  “陈组长,您这样做就不好了。”

  陈墨笑道:“卓太太同卓阳一个样。”他又摇摇头,“别同我计较这些。我都没能把你求的事办妥。”

  归云神色一黯,心头酸痛难当。

  “该是做三周年了吧!当日本已查探出来,可最后去找却又没找到。我也觉着奇怪。日本人应该不会对尸首做这样的处理。”

  归云还是将大洋推了回去。她说:“陈组长对雁飞这样费心,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陈墨摇摇头,长叹,“这样的奇女子!”

  伤员的伤口处理好了,陈墨扶着谨慎地走了,大洋还是留下了。

  过了几日,报纸上刊出了“达人张先生遇害”的讣告,说是张府的司机因不满薪水才动了杀手。原本威风八面的海上达人,死状恐怖。

  归云叹口气,收了报纸,回到灶庇间同娘姨一起煮饭。放了咸肉沫子、切碎的青菜,量是少的,但已将米饭调香了。一碗一碗盛出来。

  太阳落山了,饭庄门外聚了些苦哈哈的苦力工,同当年小云的爹干同样的苦力活儿的,他们席地坐了,一人捧一碗咸肉菜饭。

  头顶还有一点阳光,西下前最后的温暖。等下天黑了,他们有的还有个夜间班要做,有的赶紧回用一担米租的通铺,替下睡个下午觉的“同被”。真的是“同被”,一个床铺两人交替用,就成了“被窝不冷”。

  归云同娘姨收了碗筷,洗好摆好,夜里生意不会那么好了,上了七点就要宵禁,不给用电。幸亏有个小厂子接点粗加工的活儿,也前后打点了筱秋月同粤雅楼老板,故顺遂了点。

  她无奈地坐在夕阳西下的窗前,五斗米折腰,不过是为生活。

  归云记得这样夕阳西下的情景,她同卓阳在蒙娜的客房里。他存着心,开着玩笑逗她说话。半蓝半红的天空,她的生命因此多了些色彩。

  她从怀里拿出了他最后的信,斜阳些微的光,照着他的字。读了千百遍的,他在目睹死亡的痛。那之后,他就无了音讯。

  归云铺开了信纸,按着那上面开始写。

  “母亲大人亲鉴——”

  太阳光却是冷的,要下山了,归云不知何时能暖。

  她写好了,拿了刻好的红章同邮票,捏着,狠狠的。她说:“卓阳,我只包庇你这几回,你不能次次都靠我撑着。”

  归凤将外面的门都闭了,掀开帘子进来。窗外的协管穿过弄堂,手里摇着铃,提醒要断电了。归云将手里的东西收妥,归凤在阴影里默默地坐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半黑半明之间,使了个眼风,摆了个兰花指。

  她的水杏眼,她的桃腮脸,她的小蛮腰,又活了。

  归云撑不住笑了,她踱了方步过去。

  “娘子——”

  她的手过来,她的手过去。相扶相携。

  寂寂的弄堂里,响着野猫的呼哨,“呜哦——”又长又凄冷,是扭转的调子。

  归凤说:“好久没有唱了。”

  归云说:“你还是唱得那样好。”

  “再好——也没有用了。”

  归凤把那报纸展开,在中缝处,归云就着初升的月光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广告,是筱秋月的越剧电影上档,叫什么名儿是看不清的。归凤趴在灶台上,无声地抽泣。

  天还是冷的,西北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来。这里一片冰冷。

  归云握着归凤的手取暖。

  “你怨我吧!”

  归凤在黑暗里拼命摇头,“我哭一阵子就罢了。”她又笑了,“展风的信来了,他挺得意的,说他们的孙将军坑杀了几千个日本兵,现在日本兵看到他们的队伍就吓得扭头跑!”

  两人都笑了,捷报也是无孔不入地传了来。

  毕竟有块地方是可以暖一下的。

  终曲 诀别诗·许你来生

  电车踽踽地开过大马路,留下长长的一串痕迹,是路轨,像两条持久而绵长的伤痕,划在上海这张脂粉芙蓉面上。

  铃声脆,但急促,匆匆地上客,也匆匆地下客。售票师傅依然在叫:“轧一轧,往里走走,橡皮车子轧不坏的。”

  车厢就像沙丁鱼罐头,装满了认命的鱼,不过一站一站履行他们既定的人生。人生也会路过很多风景线,戏院、百货公司、舞厅、饭店,五光十色的每一站。关在车里的人看得都眼馋的,可惜不能下去。

  人生就像按部就班的电车滑过路轨,默默流淌在马路和弄堂里。

  突然就出轨了,四处响了警报,“乌拉乌拉”的,从这头到那头,像古时传递的烽火,其实作用是一样的。

  归云跟着人群奔跑,街边的店“哗啦啦”拉起了铁栅栏,电车也像定格的人生,停在路中央。车里车外的人们都蹲着,抱着头。

  “呜呜呜”的,天空的高处有东西飞来,胆子大些的就抬头看了。好几架呢!秩序整齐划一,在天空盘旋。忽而低了,有人看清楚,叫:“哎!不是灰蝙蝠呢!”于是大伙都半疑着,一个两个站起来,也敢抬头看了。

  归云抬起头,那几架战斗机不是日本轰炸机的颜色,时高时低的,似就是要地上的人们看清楚。它们像鸽子,还飞出了队形。

  行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是飞虎队吧?”

  “不是日本人呢!”

  归云又仰头看了会,她看出门道了。那是一个“V”,是蒙娜曾写给她的字幕。远远的,战斗机往龙华的方向飞去了。

  巡捕来拉了带子,红色的警戒线,还鸣笛。

  “龙华机场戒严。”

  众人被阻了道,但不急不躁,个个快跑离开。电车却没有转弯的铁轨,进退不得,售票师傅只好同司机商量了,把车门一开,上面憋气的人们“呼啦啦”全部下来了。

  售票师傅斜靠在车门前剔牙,一边同司机说:“今朝龙华站是开不进去了,又能少上一个钟点。”

  归云望望手里提的法式面包和炼乳,想,真糟糕,好容易挨着今天得了准去给蒙娜送食品,却又碰到这样的事。

  几番周折,也是托了藤田智也的帮忙,杜家终于花了些钱箔把蒙娜又转去了普通犹太人被关的龙华集中营。把她“危险分子”的名头去了,杜家上下也能安下了心。

  只是集中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缺吃的缺穿的,度过这年严冬,竟还有人染了疟疾。缺少药物,只能靠食物增加抵抗力。国际红十字会与日方拼了命交涉,终于能获准送些药物去,一些难友的亲朋,也能送些食物去了。

  归云无奈地提着满兜兜的食品往回走。

  隔了两个月,又有了新信息,龙华的戒严撤了,归云这回踩了自行车去。她本不会骑,自卓阳走后,她着力学了学,现在能把卓阳的车骑得飞快了。她是防备着再出上回电车被阻的事。

  集中营在城郊,会面室是用了偏僻简陋的亭子间充当。国际难友一个轮着一个出来见亲友,每人只得五分钟。归云手里的东西被日本兵再三检查,并交了探视费,才等到蒙娜出来。

  蒙娜要同她拥抱,被日本兵用长长的刺刀隔开。

  她们隔着一柄刀,寒光之下,也能微笑。

  蒙娜精神很好,说:“不久以后,我就可以谢你了。”

  归云听出她的一语双关,眼前这个金发女郎,苦难没有让她的美丽减色,金色的发依然自由地、张扬地。她说:“你受苦了!”

  “每天吃得不多,我可以维持身材。我还找到新职业,给一群孩子做了老师。”

  蒙娜的笑,也依然春光明媚。

  归云也笑。

  这时候是晚春了,她们都能闻到夏的气息,湿润的,蓬勃的生命的气息。

  “妈妈的信,有回了。”归云带给她一段春天的好消息。

  蒙娜交错手指,做了个微小的动作。归云心领神会。她认得这个简写,认得这个词。

  她们一直等着的,熬着的,希望到头的,似乎已经能看见了。

  回到家里,卓太太正在十字架前做祷告,她的手边放了一封信,说:“蒙娜的哥哥又来信了,他说,上帝就要施恩了。”

  她同归云握手,紧紧的。

  庆姑笑得直擦眼泪,“可不是,前两月展风在信里也说生意做得好,回家可以过个好年。”

  晚上一家人聚在“老范饭庄”一起吃了火锅,沸腾的馄饨、面条、肉丁子、鸡毛菜、面筋,凡是能拿出来的都放进了热滚滚的水中。

  老范为江江拌了满满的甜面酱,江江埋在碗里吃馄饨,忽然抬头,说:“叔叔来了。”

  她跳下椅子,跑去开门,一头撞在藤田智也的怀里,软软地叫:“叔叔,吃火锅。”

  卓太太站起来,招呼藤田智也:“一起来吧!”

  藤田智也面上有着风尘的颜色,脸色很怪,既平静着又似青筋浮凸,他按一按太阳穴,鞠了一躬,就坐到了他们之中。老范添了一副碗筷,江江兴冲冲地拿过来,递给藤田智也,她爬上了他的膝头。

  归云嗔怪,“别没规矩!”

  江江“呜”了一下,小脸就蹭到藤田智也的怀里,甜面酱沾了他的中山装。

  卓太太方才发觉他的衣着,怔怔看着,忽说:“唉!卓阳也是喜欢穿这么一身。”

  归云点了点头,心里是暗伤的。

  藤田智也低头抱了江江,拿了筷子蘸了甜面酱喂她,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就笑了。

  热气腾腾的,在微热的天里,人人吃出了满身大汗。好像一身的泪流尽了,也痛快了。

  江江窝在藤田智也的怀里唱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要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悄悄地,藤田智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碧绿的镯子,问江江:“喜欢吗?”

  江江歪歪头,双手捏住镯子,又点点头。

  “好在还有人喜欢。”藤田智也笑着,他想,原先他赠予的人是不喜欢的,他带在身边,倒是多余了。她不想要的,留给他又有何用?

  他捉起江江的手,把镯子套了上去。小孩的手臂细,镯子又大,套上去又滑下来。江江望望藤田智也,说:“戴不上。”

  藤田智也也不管,弯腰解了军刀上的穗子,原来他身后还是配了军刀。把穗子一拆,绑上了镯子,挂在了江江的脖子上。

  归云瞧着镯子碧绿生青,暗暗能猜出价值几何。她想要说什么,藤田智也忽然就将另一件物事放在了她的面前。

  “学弟给我的东西,我存了这几年,是帮老师存的,如今该为老师还回来。”

  一卷红绸布裹着的长卷,似乎很重,藤田智也已经不堪重负,他卸下来,才会轻松。可是卸下来,他的头仍旧痛。是永远镇定不了的痛。

  归云将东西接了过来,卓太太郑重地站了起来,朝藤田智也伸出了手,“亚飞,谢谢你代替汉书和卓阳做的一切。”

  藤田智也也站起来,仍旧躬身,“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资格做。”他站直了,“师母,保重。”

  他向大家道别,在热气未散,热情未褪的时候。

  江江叫他:“叔叔叔叔!”

  归云想,她有一张照片,恐怕藤田智也是没有的,她想——她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他那样快地走了,甚至没有回头。他背后的军刀拖沓地跟着他,像是他身上的枷锁。

  黄浦江白天舟楫往来,像是填补夜晚虚度的空虚。静静的江面毫无波澜,藤田智也知道,如果把泪流到黄浦江里,也会流得无声无息。

  他俯身望着江面,其实他还剩下一个秘密,找不到人倾诉。

  原来佯似狠心的女人送走了儿子,甚至不给儿子一个正面的道别,但是她在黄浦江边等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从热到冷,后来冷透了。她跨过这边的江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江面上。

  这样灰色的江面,会让人万念俱灰。

  藤田智也走到煤气路灯下,一缕缕暗黄的光,照得前路迷蒙不清。可前路的尽头是黑暗,快要成了他的永恒。

  其实他是感到安全的,在这样暧昧的灯光下,他是谁,谁是他,都不重要,也不会有人看清楚。

  但他不想在日光之下。

  伯父沉痛地告诉他,部队在节节败退,天皇没有示弱前,他们没有理由后退。

  他说:“哪里是战场,我就站到中央去。”他想,双方的子弹都可以打在他的身上,也许是自己最大的痛快。

  伯父照例一个耳光打过来,说要打醒他的。

  可是什么是梦中?什么是现实?他早分不清了。

  每一分,每一秒,如果白昼降临,他又得被迫去分辨。

  闭上眼睛,暂时忘记过去,忘记现在,也不去想象将来。

  他的手伸向江面,先脱手,是一块沉重的大石被推开了。军刀被江潮卷走,半点声息也无。再脱手,涓涓汩汩,像漏壶中流出的细流,如沙如烟,有一种细致的温婉的美。

  江风一吹,又随着风飞了起来,蓬蓬地洒向这个世界。是真的自由了。

  他问:“这样自由的感觉,你喜欢不喜欢?”

  他答:“我是喜欢的。希望你也喜欢。”

  他蹲了下来,留了一樽物在江沿之下,银色的钩,闪出蓝色的光辉。

  藤田智也整理了衣裳领口,一概挺括的,往江沿跨了一步。

  那里是风口浪尖,他的发又乱了。但他知道,他的心没有气力再乱了,而发的乱,也只有这么一次了。

  天亮了,路过的拾荒的孩子被吸引了,小心翼翼走过来,看清楚了,心里一阵狂喜,是把进口货呢!可以换不少的钱。

  孩子小心拣了揣进了破烂衫子的衣兜里,快乐地哼着“莲花烙”跑了。

  也有拾荒的小孩会额外得到旁的差事赚些外快,有人递来一个包裹加一个大洋,他就欢乐地接了,跑到弄堂里,蹑手蹑脚地往种着玉兰树的那家人家敲门。“笃笃笃”就三下,立刻放下东西,躲到拐角的地方。

  可是天才亮,亮得不够明朗,人们都还迷糊着,未睡醒。

  没有人开门。

  他觉得自己要忠人之事,又跑回去,再“笃笃笃”三下。

  这下终于有人走出来,看真切,是个穿着蓝色卡其布拼着木兰花色的年轻太太,她的头发还没梳好,长长的暂时挽成了辫子,扎了蓝色的头绳。

  她先探头四处看看,正狐疑,就看到了地上的物件,也用蓝色的卡其布包好的包裹。

  孩子想,到底是顺利到了收件人手里,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大洋没有白拿,也快乐地哼着曲子跑了。

  归云将蓝色的包裹拿了进来,轻飘飘的,似乎无一物。她点亮了煤油灯,照着,慢慢地打开。

  不过是两张纸。

  第一张略小些,泛黄的,上面有两行字,深黑的,像一片迷雾中的眼睛。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归云的眼,睁大了,不能合上。浑身颤抖,心口蒸腾。这样方寸之间,她似乎是重识旧物。

  弄堂里有人醒了,推开了天井的铁门,推开了老虎天窗,阳光洒进来。

  上海似乎还在睡,似乎已经醒了。

  这是一个懵懵懂懂的早晨,一道霞光终于划破层层云朵,漏着晨曦的晨雾,浓得散不开。

  最先在清晨响起来的是“刷刷”的洗马桶的声音。

  人们真的醒了。

  寂静的客堂间里,归云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她的声音盖过了世间的一切杂音,她的世界变得訇然。她颓然地坐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白的,连她的面,也一点点白了出来。

  白天的喧嚣,才开始,应该可以扫除夜来的冷寂。

  偶尔一两个挑着扁担的零时摊贩,叫着:“卖糖粥喽!”

  归云仓皇地想,不应该是这样叫的,应该是:“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

  他们为什么叫得这样的凄厉?一点都不温暖。

  归云抽搐了一下,身体惊跳起来,她翻过了那页苍白的纸,正面,是风华正茂的新郎和新娘。

  他们背后的千山万水,正如这个世间的憔悴浮生。

  归云的呼吸变得急促。

  那之后,是一张报纸。上面的字很小,是节约版面的排版,个个都像是蝌蚪。她的眼睛花了。

  可,突然,外面的世界变得訇然了。

  有人震天价响地拍了卓家的铁门,庆姑、归凤和卓太太和衣出来,都迷惘着。

  外面人叫:“卓太太,小卓太太,天亮了!”

  裴向阳从房间里一阵欢呼跑出来开门。

  老范红光满面的脸,他手里挥舞着报纸,忽然就流了泪。

  “天要亮了!”

  女人们定定地站在那里。

  裴向阳呼啸一声,冲进了老范的怀里。

  “日本人要投降了!”

  卓太太喃喃地问:“怎么?”

  归凤听懂了,问:“是不是展风能凯旋归来了?”她转个头,已经泪流满面,同庆姑头并头,庆姑也痴傻了,“大清早的,这是怎么回事?”

  江江揉着眼睛也出来了,卓太太一个箭步上去,抱起了江江,将脸埋在她的身上,江江迷糊地叫:“奶奶,衣服湿了。”

  老范流着泪笑,“小卓太太呢?”

  裴向阳问:“妈妈呢?”

  归凤才发现归云一个人偷偷走进了房间,那么快就把门给关上了。

  归云从床底下搬了一坛酒出来,想,她怎么动作得像块死肉一样?

  她面前的五斗橱上,摆着相架,有一幅集体照,每个人都在笑。

  归云问:“那上面写什么呢?”

  “小蝶,你说?”

  “小雁?”

  陆明是不识字的,向先生自来是不熟悉的。

  她的手指指着一个人。

  “卓阳,你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她将酒倒在地上,不多,那是水泥地,地毯在前两年拆了下来换了钱。地上的酒立刻干了。她又倒,她说:“你们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

  她的天地亮了暗又暗了亮,明明暗暗的,原来是泪糊了眼。

  “我为什么要流泪?变成来生的伤口我该多么不划算?”

  外面的嘈杂压倒了一切,三邻五里的,好像都得了什么消息。哭泣、嚎叫、欢呼。弄堂里汇成了小浪,一浪接一浪,像黄浦江涨了潮。

  几乎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归云的手无力了,怀里的酒坛子“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碎了,四分五裂。弯弯曲曲的酒渍艰难地从碎片中流出来。

  中国,在碎片中,胜利了。

  归云的房门,也被“哐当”推开了。

  卓太太踉跄进来,她扶着墙,一步步挪进来。她手里拿着那张相片,归云失魂落魄地留在客堂间的相片。

  她指着“千山万水。之下,原来还有字。她问:“归云——归云——你告诉我,什么叫做‘许你来生’?”归云蹲在狼藉之中,再也无力去收拾那片惨败。再也收不回来。

  她捂着面,泪也像酒,从指缝里流出来。

  弯弯曲曲,像溪流要汇流入江,就像黄浦江,纳了细流,终于被岁月吞没。

  黄浦江也醒了,南边北边,霞光分散又汇集,总是分不开的。年老的人年轻的人,都从遥远莫测的年代醒过来。

  滚地龙还是在的,还是黑黝黝蚕茧似的伏在地面上。霞飞坊也是屹立不倒的,整齐料峭的房顶笔直地朝一个方向耸立。

  房子和房子之间,还是挨得这样近,是一样整齐的心。

  但收拾回来的旧山河,还是拼起来的。

  归云一片一片拾起了碎片,那样长,那样难,八年还是十年?

  她从北到南,一直走一直走,没有休息,没有停顿。

  归云重新站了起来,从卓太太手里拿过了那张照片,将脸贴了上去。

  泪都干了,新泪又涌出来。

  卓太太坐倒在床上。

  外面的喧嚣与她们无关。

  清风吹进来,一掀一动的是泛黄的报纸。

  “云阳同志于张家口张北县一战中为掩护村民安全撤退,与敌人进行了三昼夜的激烈搏斗,最终壮烈牺牲。

  “云阳同志背井离乡,投身抗日,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甚至献出了宝贵生命,充分体现了优秀共产党员的高贵品德和英勇献身精神。

  “这里有你抗敌遇害时所流下的斑斑血迹,你的钢笔,你的相机,都是与你一同阵亡的战友。当我们看到它们的残骸,你那年轻而智慧的脸颜,沉毅而坚定的神色,清晰而响亮的声音都一一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抚摸着你那已经消失了温暖和热气的血迹,便记起你留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你唯有留下你与妻子的照片,成为我们对你不可磨灭的永恒的纪念品!”

  番外 上海一家人

  白如洗的灶台边,开着白炽灯,切菜的时候直射下来,青菜就绿得更新鲜了。灶台上炖着崭新的砂锅,“咕嘟”冒着热气,热气里有鲜香,把气候都熏暖了。案板上的面团揉了一半,软塌塌地堆在那边,旁边的喜字章横着。光照过来,原来是旧的,干了很久。

  放下面团的老太太戴好老花眼镜仔细研究这章,她的领口绣了春花三两枝,许久没穿的,压得皱了,她用熨斗烫了几回,折痕去不掉,可在亮堂的灯下看不出,又新了。

  好像等了很久的簇新。

  她的下手有个十四岁的少年窝坐在矮几上专心致志做功课,头伏得低。老太太眼睛一瞥,看不过去,敲了他的桌头一记,“抬高点,别净学你爸爸的坏习惯。”

  少年听话,就抬高了头。

  老太太仔细辨着那章,自言自语:“当初可是请了沈大成的师傅给刻的,怎么就断了个横呢?”

  少年扭了头,问:“奶奶,重新刻一个不就好了。”

  老太太不答应:“那师傅走了后,再没人有这手艺的。当初你妈妈的小店做寿糕寿桃都是请他来刻这样的字。他点心做得一流,还会篆书,老漂亮挺括的,那寿桃上有这样的字,一摆就是气派。”

  少年笑了,“咱们家又没有人过生日,也没有人结婚,干吗一定要刻一个‘喜’字?”

  老太太还在研究那刻章。

  “不是这样说,这是你妈妈头一回,要讨个好口彩,可都这把年纪了,也不容易。你爸爸那个粗心的人儿怎么懂这些,整天又忙,回家后除了守在床边还能干什么?都怨我从小惯的他,这么些年了,在外面苦也吃惯,鬼门关也报过到,就是家事没长进,端个汤还不如你妹妹端得稳。”

  少年不服气,“爸爸是干大事的。”

  老太太一抬老花眼镜,“呵,成,倒真是干大事的料。连个被子都叠不好,你瞧瞧你舅舅,家里能做家外也是一把好手。”

  “爸爸能干技术活儿。”

  “那是当年他半吊子大学里学来的,换换灯泡修修自行车,那是男人该做的。”

  “我们老师都景仰爸爸,说他是有五四遗风的才子。”

  “百无一用是书生。”

  “爸爸也是男子汉。”

  “那是在外头。”

  少年气馁了。

  “奶奶,爸爸回来以后,您就没表扬过他。你看你看在游行大会上,陈市长都亲自给他下了委任状,还戴了大红花。”

  老太太叹了口气,风霜侵染的面容,温雅不变。满头的银丝,一丝不苟扎成了发髻,利落地梳在脑后。

  越经年,越硬朗。磊落地度过如烟岁月。

  “你也知道你妈妈这些年的苦,从十几岁守到快三十,兵荒马乱的,她身子骨亏损了又没能好好调养,最后还受那样的惊吓。你爸,这辈子最亏欠的是你妈。”

  少年不做声,他是知道的。

  “当年她受了苦,支撑着咱们这个家,不然,不知怎样的烟消云散。你爸回来后又成忙人一个,三天两头不着家,这家还是由你妈来操持。她现在虚,你爸那做事手脚,哪能照顾好?”

  少年哈哈笑开了,站起来搂住老太太。

  “奶奶,那您也不能封建迷信啊!蒸个糕,刻个章,也不能——”少年暗暗觑着老太太,见她只顾着发愁,又说,“奶奶,您信的是天主教啊!”

  老太太敲敲少年的脑门,“你就这张嘴学你爸爸学得最像。”她发配了任务,“去去去,你也学你爸爸的毛笔字,也会刻字,给我重新刻一个篆书来。”

  少年耷拉了脸,他性格跳脱,虽学了些技艺,可最没兴致做这样的耐心活儿。又不好明着诉苦,只好悻悻地收下来。

  抬眼,一个精灵女孩钻进灶庇间,冲他刮脸。

  “没辙了吧!我看你就是不行,哈哈!”

  少年冲女孩挥手,“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女孩生个瓜子脸,水杏眼。她从小是银盘脸,越大越往尖里长,人又精乖伶俐,专会哄人。走到马路上,叔叔阿姨都喜欢她。

  她就是不愿意哄这个哥哥。

  “你就是懒,就是懒,专门学爸爸的坏习惯。”

  少年气恼,“谁说的,我准能刻个漂亮的章给奶奶用。”

  女孩又刮脸,“这可是你说的。”

  她乖乖依偎到老太太怀里,“奶奶,还是我乖,我帮您切青菜。妈妈喜欢吃小青菜,老师说蔬菜有维生素。”

  老太太笑道:“哪里是喜欢吃,你们这些孩子,那是时候不好的时候,你们妈妈省给你们吃好的,自己吃青菜。”

  女孩吐吐舌头,有点难过,又有点惭愧。她眼睛一瞅灶台,有了主意,“那我守着火,等下开了就给妈妈送鸡汤去。”

  少年龇牙,“小马屁精。”他收拾了课本,决定研究字帖去。

  天井的铁门“咔嗒”开了,又“咔嗒”关了,然后是洗手的声音。

  他听到父母房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灶庇间有点心,先吃点吧!”

  爸爸进了门,风尘仆仆的,流转的阳光,重新眷顾这里。一如当初的归来。

  少年冲爸爸招手,他竟视而未见,笔直就进了自己房间。走得太急,险些被客堂间的马桶凳绊倒。

  “万年不变的粗心毛病。”这是妈妈常责备爸爸的。

  少年贴在门后,候着爸爸。他想刻章这样的活儿,他还是缺些技术的,得请教爸爸。当然动手是要自己动的,不然没诚意。

  他骄傲地笑。

  其实知道奶奶是要他显显本事。这哪里是妹妹那样的小丫头片子能明白的?

  房里有晕黄的光,妈妈半躺在床头,开了台灯,在灯下织毛衣。说是给他织的手套。他的手容易挨冻,一到冬天就生冻疮。有人说过麻雀脑子能治好,妈妈想着办法弄到了,可还是没用。后来又上医院看,配了药膏,医生嘱咐冬日要注意保暖。于是每个冬日,妈妈都织手套给他,他青春正发育,蓬勃地长,每年都要换新手套。妈妈是不吝啬的。

  他的眼,温热了。

  爸爸就坐到床头,将妈妈抱在怀里。

  “天天弄这个,伤眼睛。我去问过红房子的袁医生,过两日就有床位,咱们就过去,提前做好准备。”

  “我哪里就那么弱了?还有一个月工夫呢!”

  “不行,这些月我总提心吊胆,你也得让我安心。”

  爸爸最喜欢的就是执起妈妈的手,在下巴摩挲,妈妈就靠着他,“你呀!就是性子急。”

  妈妈的手,滑到爸爸胸膛。

  “天凉了,你那旧伤有没有去瞧瞧医生?每回刮风下雨都要疼好一阵。我就想到当年的向先生,看你疼得那样——”

  爸爸握着妈妈的手,一同摆在妈妈的小腹上。

  “那都不如你的辛苦。”他说。

  妈妈笑了,“两个孩子都大了,厂子国营以后,有老范去做一把手,我正有精力闲下来带小的。”

  “其实我们可以不生,你身体一直不好,那时候还——”爸爸顿一顿,“你还算计我。”他凑到妈妈耳边,“那晚,你当我不知?灌我那么多白酒,非要把我灌糊涂。你也晓得我最受不住你这样,想当年……”

  妈妈面红了,爸爸拥着吻她。少年也面红了,不敢再看。

  “我都这样的年纪了,再不生,就晚了。妈妈其实很盼着,我也想……”

  爸爸在低喃:“我也想的。”

  淅沥唆啦一阵,爸爸说:“他动得欢,倒是调皮得很。”

  妈妈说:“我想要个男孩子,爸爸在天之灵一定高兴。”

  “男女都无妨,反正已经有了向阳和江江,我无所谓。只要你安然无事。”

  “我——还是想着以前的——”

  “他终究还是咱们的儿子。”

  “是呵,我也觉得是他。那时候怀了一个月,他都一点都不闹我,这回也一样。隔了十年,我还是等到了。”

  无声了,过一阵,只听见妈妈低低地喘,“卓阳,你、你别——这样——”

  少年不得不离开,脸红得跟柿子似的。他琢磨,是不是该提醒爸爸以后进房关好门?

  妹妹端了鸡汤来,笑嘻嘻的,要去邀功。他拦住拽一边去,“丫头片子少掺合大人的事。”

  小丫头十分不屑,兴冲冲的,不能被扫兴。

  “我熬了很久了。”

  “是奶奶熬了很久。”

  “我学着熬了很久了。”

  少年就是拦着她,脑子里直转悠该怎么说。他是懂那么一点的,这个妹妹是半点都不懂的,总不能明说的。

  他抢过鸡汤,“你都不知道老鸡汤是要用文火精炖一天一夜的,而且老范伯伯还放了火,时间不长味道怎么好?”

  女孩将信将疑。

  “别净糟蹋好东西。锄禾日当午知道不知道?”

  女孩是知道的,立刻就驳了:“母鸡不是土里种出来的。”

  少年头晕,干脆就说:“讲个故事给你听,鸡汤就能喝了。”

  “我不听故事。”

  “很多年以前,上海滩上有个大大的英雄,人人叫他‘玉面罗刹’……”

  “你都说过很多遍了——”

  “嗯——百乐门里的红白牡丹呢?”

  女孩嚷:“你从来都只把红牡丹的故事讲完了,就不讲了。”

  少年拉了女孩的手,一路拉到自己房里,说:“今天我们就讲白牡丹的故事。白牡丹是很小很小就没了爹娘,流浪来上海的——”

  鸡汤也是没有浪费的,他一口一口喂给女孩。

  “那时候,她拣一个生煎吃都是好的,你想你还能有鸡汤喝,新社会多好啊!”

  女孩眼睛红了,水杏里蓄了水,要下雨了。

  男孩扮个鬼脸,“一歇哭一歇笑,两个眼睛开大炮!”

  女孩扬手就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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