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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隔日傍晚,九条正侧身坐在病床上睁着红肿的眼睛盯着窗外秋雨过境的冷空气发呆,顺便等莫西西接她出院。听到走廊里有稳重的脚步声渐进传来,这光景类似好莱坞大片的开头,男主角神采奕奕的出场,伴随油光锃亮的小皮鞋,然后镜头拉长,九头身美男赫然眼前。她忽然心里有点不动声色的喜悦,头也没回的问:“咦,你这么早就下班了,顺路去哪呢?”

  “专程来看你的埃”那一把强大的感人肺腑的男低音隔空传来,准确无误的点住了九条身上的各大经络。龙海继续关心的问:“怎么?病好点了没有?”

  他的出现,真正意外,却也意料之中。九条愣了片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浑身上下每一个还在活跃的细胞都像含羞草一般蜷缩了起来,茫然的看着对面的人。她心里有鬼,所以存有恐慌,满怀颤栗,仿佛只要他大喝一声“放肆”,她就会立马扑倒在地高呼“万岁饶命”。

  “好久不见。”逆着暮色之光,龙海的脸上挂着微不可察的淡笑,举止端正的做开场白。

  真真是有些时日不曾相见了,久到秋天已至,树叶泛黄,掰着指头算起来……即便是手指脚指都用光了仍旧数不过来,因此二十天总是有了的。上一次双方会晤还讲到是否要将关系长治久安的定下来,当时九条采取了国际上惯用的拖延战术:给我两天时间。时下看来这个两天着实是太过漫长了一点。长得她已然生出少年时向母亲隐瞒一张五十九的试卷后,日日怕被曝光从此失信于江湖一般的慌。

  然而奇怪的是,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女主角埋头躲起,偏偏男主角也并不着急。也许这仅仅是一出动物世界,里面没有所谓的人物只有遍地交欢的动物,所以谁都不必率先站出来大煞自然风光。可是现在女主角轰然倒下了,而男主角猛地现身了,接下来该演哪一出呢?

  九条低头对着手指,支吾:“我……”她心里很没有底气,演对手戏的人面目表情永远让她辨不出情绪,那人笑也能笑得无比严肃,犀利时却也隐约着宽容气度。总之此刻龙海面上的笑容看在九条眼里有些庄严肃穆的味道,像学生时代崇拜过的风云人物,想来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龙大仙没开口奔入主题之前,她实在不知该表明什么样的立场才好,更不会知道该摆何种姿势预备接招。

  对面的龙海 保持良好的微笑,定定的注视着她,摆了一副本大爷用耐心寻求支点的高姿态。九条站在原地于心底里叹息,这厮的气质真不赖,几日不见不仅变英挺了还变年轻了,形象依然高大伟岸,浑身标榜着“我是来自闪闪星的龙王,我们星球的人都拥护我,我支持全宇宙统一化。”

  她硬着头皮接着支吾:“我想……”

  “脚底不凉么?”

  “什么?”

  龙海步步走近了,用眼神指出问题的着眼点:“不是还病着么,光脚踩在地上会着凉的。”

  “哦,对,没错。”九条病恹恹的回到床上,打坐一般的盘起腿,却俨然不是平心静气的模样,而是整个人带着一股随时要塌陷三万米争取一直埋头向下把地球打个对穿的颓然气常

  龙海把手里包装精美的大盒子递过来说:“祝你早日康复。不知道巧克力能不能吃得?”

  吃得是吃得,但是肯定是吃不完的,光掂掂分量就平白让姑娘家生出务必减肥的欲望。“谢谢,真漂亮。”

  龙海似乎点了点头:“不客气。”

  真客气。九条忽然觉得他二人之间恍然变得无比生疏起来,连屋内不甚流通的空气都是规规矩矩客套的样子,依稀是谁来指挥一句“全体空气注意,正步走,一二一”这屋子就立马变真空了。她赶忙指了指病床边的椅子,尽量的笑起来:“坐。”

  情场赌场停车场各种场上的高手龙海先生适时的弯了弯腰,拍了拍九条的额头。距离更近了些,能闻到她的身上有一股隐约药水的味道。他又关心的问:“身体恢复一些没?”

  “还好。”

  龙海的双眸因为笑意深植而愈发显得明亮:“‘还好’是哪种好法?”

  “就是我不用开刀,也不用太给医生护士添麻烦的那种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龙海先是微扬着头笑了笑,表情又刻意变得严肃下来:“急性胃出血可不是闹着玩的,做学问真有那么累?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

  “倒也不是。”九条低头抿着嘴,急促的呼了两口气。眼下她自知肺活量虚弱没得力气去犯一段长贫,也没心情把真相从“生化是一门该遭教育部门取缔的夺命学问”开始讲起,直至把“食堂是一个该被千刀万剐的非法组织”解释完全为止,内容丰富多彩洋洋大观,涉及范围之广感情类型之多种多样能从《百家讲坛》一波三折到《妈妈再爱我一次》,想来一时半会单凭口述是描述不清的,只能靠烧香许愿来传递具体的心意。

  龙海是个多精明剔透的人,她明白表达了不想说的意思,他也不急着追问,只是半真半假的不满:“既然不是,那为什么都不能抽空给我打个电话呢?”

  这招攻守兼备对很多姑娘都好使,尤其出招的又是个出类拔萃的男人,但是对九条就不怎么有效了。九条只是有点纳闷,这厮分明是以庄重典雅的精英身份出场,博得了街道群众的一致好感,完全可以一路康庄下去,却突然一转脸变了副狡猾的模样,好像看了一部推理小说,剧情行至最后,其实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就是人见人爱的白衣少侠,矛盾得不可言喻了。她脑袋一歪:“你也没给我打埃”

  “哦?”龙海把交握的双手放到翘起二郎腿的膝盖上,开起玩笑,“你觉得我要是给你打电话了该说什么好?”

  正常的姑娘该脸红了。可是九条又纳闷了,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竟然能够在一张脸上同时展现了英俊与欠扁俱佳的气质,仿佛大卫贝克汉姆和维多利亚贝克汉姆的合成效果,让人一时之间不知该伸手鼓掌,还是伸手抽巴掌,真是好生纠结难缠。她摇摇头:“我哪知道埃”

  “我也不知道。”龙海摊开双手,似乎开玩笑也是上瘾的,“我总想给你打个电话随便聊聊,又有点担心拨通了以后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怕你干脆跟我说拒绝的话。”

  九条再三纳起闷来,为什么资深得完全可以去拿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老王子龙海同志竟然还同时具备了别扭小少年刚出道时天真又烂漫的心理素质呢,是该淡定冷漠的作壁上观到死呢,还是该冲上去展示博大精深的母爱呢,真是难以抉择埃

  其实,这等王子病的初期症状九条内心里倒是有几分明了,与其主动上前被人一通海 扁不如待在家里等人上门一通海 扁,后者的心理落差比较小,便于打防守反击战,更加便于突出王子同志高贵冷绝无坚不摧只可惜唯一的弱点就是容易受内伤的忧郁形象。

  “我想……”九条长舒了一口气,组织了半天语言,绞着手指定定做坦然状:“龙海,我其实早就想好了,我觉得……”

  “坏消息?”龙海一样是笑着,一样是看不出情绪,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波动,可强大的气场却像某种盖世神功,任你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他只轻松翻个手掌,吧唧就把你给拿下了。

  九条低下头,认真的组织语言:“那要看你怎么理解了。”她又抬起头,鼓励自己一定要摆出和前一晚面对三杯时同样轻松的心态,争取不磕绊的把心里话说出口,“不知道介绍人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估计是没有讲,现在才告诉你说不准算不算晚,你就当之前是我自私想不开吧。我曾经有个男朋友,本来我们已经把结婚一事提上日程了,可是他突然得了重病,半年不到就去世了。”说到这里,饶是已经提着红缨枪在任三杯面前演习过了一次的九条战士仍不得不再长吸了一口气,眼睛却是极干涩的,十成十萧索的口吻,“你长得有点像他……嗯……就一点。”终于还是打起了磕绊。

  隔了许久时光,她都没能再继续下去。龙海方点头,说:“这样埃”他仍是没有情绪上的波动,只是迫于心态的变化姿势略微有些调整,“你是不是有点累了?不想接着说下去的话就不要强迫自己说了。先安心把身体养好,哪天想说了再通知我过来。”

  “要不还是今天说完吧,我憋在心里也不好受。虽然我一直都有自知之明,觉得你这么优秀还能跑来喜欢我真是天上掉丘比特,要是不好好把握就太傻了,可我也不能总瞒着你。尽管我觉得你这么聪明一定也知道我们之间存在问题,我还是想坦白说出来免得将来有误会。”九条的性格中坚硬得仿佛金刚钻的这部分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此一时看来渺渺有些冷血无情的味道迎面劈来。

  可龙海只是笑,面上笑,心里也笑,有什么是他不知道?“好,你说吧。”他看着九条,再度觉得这姑娘实在是率真得很,说实话,很欣赏。

  “我想你猜也猜得到,我前男友去世以后,我每天都在努力的接受现实可是一直没能成功。”九条抿着嘴继续前面的话题,“也一直不敢进医院,我对这里有心理阴影。”

  龙海欠着身子,认真的表情,温厚又大方:“那么你现在想开了?”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彻底想开了。可我还是忘不了他,所以如果跟你在一起,我不能保证把你当作独立的个体,也就是完完全全的龙海来看,这样说你能理解我么?”

  龙海的眼里一瞬间有了些复杂的颜色,好像什么都笼罩了过来又好像什么都云淡风轻:“你希望我理解么?”

  如此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男人,想讨厌他很难,想讨好他也难。九条想了想回答说:“如果,如果我的爱人把我当成别人的替代,我会介意,介意一辈子。”

  “我也会介意。”龙海不经意抬了抬眉头,露出安抚的微笑,“好好休息吧,看你的脸色很不好。”

  “嗯。”

  “改天再来看你。”

  九条眨巴着憔悴的大眼睛,心里活动像是《今日说法》的预告片:刚才发出的信号到底有没有被正确接收到呢?龙海究竟听明白了吗?这件事到底还有没有个关键词了?

  然而,又怎么会没接收到。过了而立之年的龙海不玩家家酒已经好多年,九条的小心思对他来说从始至终洞若观火,几时曾被蒙混过分毫。所以,他当然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动的情也未必就是真心实意。智齿还没长全的时候谈过勤勤恳恳的恋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这次二十天不曾联系,换算过去已是六十载光阴,打电话的冲动一忍再忍既然能够忍下来,以至于忍得快要忘记了,再看不透彻就是傻子了。何况越是所谓聪明的人越是小心谨慎,知道什么是知难而退见好就收,就着台阶不下也得下。“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回能安心的养病了吧,等病好了多吃点东西,你可不能再瘦了。”

  “嗯。我会努力的。”九条舔了舔嘴唇,想了又想,“龙海,我们以前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啊?”

  龙海站起身插着口袋,看着她,摆着一张天然有机无毒无害的表情问:“你还记得桑夏吧?”

  天然有机,无毒无害,一旦落虫,泛滥成灾。

  九条当然记得桑夏,不仅记得还记恨过。二十六年来,被她讨厌过的女人着实不多,桑夏首当其冲的占据其中一个名额,那是顾朝南的初恋女友。

  也许大多数男人的初恋女友都是个能把白裙子穿得超凡脱俗的少女,使得男人在身体各器官逐渐衰竭的日子里每每看到纤尘不染的白衣都会自动联想起青涩年华里的初恋来,顺便想起那个编着麻花辫的、五官模糊的、只得在脑海里自动以刘亦菲的脸庞代替的姑娘,以虔诚的心献出初吻时浑身抖得像筛糠。

  但如果只是“男朋友的初恋女友”的前缀也并不值得花费精力去记住,九条不仅是个大度的姑娘也是个懒姑娘,毕竟讨厌这种心理活动也是需要消耗大量脑细胞的,她才懒得劳民伤财的去恨一个假想敌。可九条以为,桑夏从来不是假想敌,而是一场正儿八经的伤害,她仅以一句话就令自己有充分的理由雇凶杀人了,遑论后来。

  九条第一次见到桑夏时,顾朝南已经因病住院,他的高中同学结伴前来慰问。桑夏女士正穿着一袭标榜正宗初恋身份的白裙,却精神抖擞得像红色吉普赛女郎吃了摇头丸般令人叹为观止,一双眼眸流光飞舞,拍着顾朝南的肩膀嗔怪:“你是上哪找了这么个长得这么像我的姑娘?”

  在九条脑海中的小剧场里,顾朝南狠狠的甩开桑夏的爪子,厉声指责:“别抬举自己了,也不照镜子看看,我家妙言比你长得风致清丽端庄典雅得多得多得多多多多多多……”

  而事实上,顾朝南却只皱皱眉问:“桑夏,你来之前喝酒了?”

  是以,桑姑娘是九条心里的一枚毒刺,就算是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令人烦躁不安,必须杀之而后快。她打起精神,颇有些戒备的问:“我认识她。可你想说什么?”

  龙海的声音似乎永远的清朗宽厚:“我第一次见到你是跟桑夏一起去看望生病的……”他微停了片刻,好像思绪被打断了一般,方又说——

  “顾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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