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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熹雯下飞机的时候,是在子夜时分。隔着万米高空,跑道上几行橙色的灯光,穿破薄雾闪烁。从前常听人说,眷恋一个城市,是因为城中有值得留恋的人。熹雯当然不是这样,否则,熹雯不会阔别三年之后,才踏上回国的路程。

  但熹雯旁边这位小女生,显然是属于这一类。她乐于告诉熹雯,她的小男朋友也许此刻正在接机大厅里等着她。见他之前,补妆,香水,她忙得不亦乐乎。真是被骄纵坏了,子时深夜,强求别人接机。

  不,不是这样,她急于向熹雯解释,扬起手上的香水,问她,午夜飞行,听过吗?

  熹雯猜有个很罗曼蒂克的故事。

  二战的时候,飞机在晚上飞行还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但有个飞行员必须从事夜间飞行的任务,他的妻子总是在长夜中等他回来,思念、焦急、牵肠挂肚。

  这香水,有这世间最旖旎的风姿。熹雯旁边这位小女生,只想体会被人牵肠挂肚的滋味。如她所愿,熹雯离开机场的时候,看到有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接过她的行李,淡淡笑容亦亮过这漆黑夜幕中最闪烁的繁星。

  熹雯心里有一些遗憾,午夜飞行,可惜没有人等她。熹雯的回来,算得上意外。

  这城市的另一边,安静的书房里,书桌上有两台显示器,秒针咔咔有力地走着,间或发现键盘敲击的声响。

  万籁俱寂的夜里,突然传来“嘟嘟”的通话提示音,温至臻转头,看到旁边那台显示器上Skype传来一通视讯申请。一行文字发过来——就知道你还没有睡。

  他转过旋律皮椅,用另一个键盘打下一个字,忙。视讯申请还在嘟嘟地响,他无暇理会,正准备点击关闭,窗口上又弹出一行文字——她坐昨天的飞机回去了。鼠标左键上的食指没有落下去,他轻移鼠标开始了视频通话。

  画面里出现一个瘦瘦脸颊的男人,寸头,留一点胡子,三十岁上下,他笑嘻嘻地说:“看我办事效率还不错吧。”

  温至臻不置一语。

  熹雯的学习档期,只需一年。但谢熹雯久不归家,她时常给家人E-mail,也许是视频聊天,总之,她的消息,他只能从褚静惠那里听到一二。温至臻这几年,喜欢到温老太太的公寓,有时候直接住在那边,很少回自己的住所。她每个周三打电话回来,不管有多忙,固定的周五时候,他就坐在沙发,听温老太太和褚静惠闲聊。他知道,她学传媒硕士的那两年里,跟朋友一起办了一份节目,每期录音,都是去电视台租用,虽然辛苦,但是得到不少肯定,毕业之后,她在伦敦找到一份编辑工作,是一份商务杂志。

  温至臻问:“你怎么劝说她的?”她不是会随便放弃的人。

  “哈哈,我没有劝说她呢。”网络的另一边,那人很是得意,“我只是悄悄告诉她,注意亚洲‘品兴’,上周上市,最近几年,科技公司上司屡见不鲜,餐饮业倒是很少见,逆市而上,值得研究。另外,公司正打算向中国发展,我说,我会调个人过去,她就自告奋勇地说,公司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中国市场的了。”

  温至臻微一笑,说:“厉害。”她进公司之前,不知道Sixtus和温至臻是旧友。

  “怎么,你以为我单是为你,她给了份专题研究方案,我看过了,觉得十分不错,正好为公司进入中国市场热身。”

  “你这回有什么动向?”

  “公司打算在中国办一份《经理人评论》,你也知道,最近几年,中国市场很活跃,但是商务专业杂志还是一片空白。”

  “回头有什么需要,直接向我开口。”温至臻结束了通话。他站了起来,凌晨三点,遥遥望见黑幕下的城市,朦胧而安静。温至臻心想,熹雯要回来了。

  她的离开很是突然,让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他还记得那日新助理来报到,他才惊觉到她没有来上班,他打电话问她:“怎么换了助理?”她说:“因为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所以帮你请了新助理。”他觉得诧异,但更诧异是她的借口,她说:“我之前告诉过你,可能你没有注意听。”

  离开一段时间?“你要去哪里?”他问。她没有回答,却问他:“还有其他的事情吗,我手机快要没电了,我还要收拾行李。”她想挂断电话。他一时之间难以应变,她竟按下了结束键。

  他又打电话去问去家馨,两个人走得很近,也许家馨会知道。可是打过去的电话,无人接听。

  新助理第一日上班,小心翼翼地告诉他,今日有六个会议。去开会之前,破天荒,他给家馨发了一条短信。大意是说,熹雯离职,你知道吗,怎么没告诉我?

  离职的表格上,她填写的离职原因是私人原因,协商离职。她说她收拾行李,要去度假?他暗自揣测。

  那天会议开到一半,手机震动蜂鸣,他低头一看,亮闪闪一条短信,家馨发来的——度假?我不知道。前段时间,说是要去欧洲继续学习,不是说年后才出发吗?

  温至臻猛然站了起来,幻灯片的亮光,打在他的身上。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望向他,最害怕是主讲人,以为说错什么话。温至臻说:“你们继续。”自己快步从会议室走了出来。

  电话关机,他在她家楼下等到傍晚五点。

  熹雯的行李箱不够装,与沈析去超市买更大的行李箱,晚上六点,还在半岛喝咖啡,浑然不知,公寓楼下有个男人等了她整整一日。她晚归,看到他停在楼下的车,脚步顿住,她费解,第一反应却是:“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橙花般的街灯,打在他的脸上,有淡淡倦意,温至臻问:“什么时候的飞机?”他打电话了解过了,他甚至给她的同学打过电话询问。这一次,她对谁都讲了,独独遗漏了他。他一开始还很生气,恨不得见到她痛骂一顿,把她骂哭了才好,可在这里等足一日,什么情绪也磨光了。

  也觉得自己当初把她安排在公司也是错的,其实他去找沈析让熹雯离职的时候,沈析就告诉过自己,熹雯在准备入学考试,可是他那个时候,什么也没有为她想过,只觉得把她拴在身边,就算她不工作,而自己有能力照顾她的。而今天,他打电话给祥真的时候,祥真说,你凭什么留她一辈子。

  温至臻心里一揪,突然顿悟了似的,熹雯有熹雯的人生。爱情并不是男人的全部,就算她弃他而去,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人人都觉得是他先背弃了她。温至臻第一次觉得,惧怕那样接近自己,而其实并没什么好害怕的事情,可是却感觉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前进后退都震神摄魂。

  想说的话,想问的话,在她没有出现时,明明有一车。可是见到她了,只用最软的语气问,什么时候的飞机。

  熹雯说:“明天下午三点。你要来送机吗?”她试着用欢乐语气。温至臻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太快了,好像有什么人会牵绊住她,所以拼了命也要一早脱身。他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走?他想要一切重新来过,她却不肯给他机会。

  她的前途仿佛一片星光,她说:“要开始新人生,为什么不为我高兴。”他高兴不起来,整颗心仿佛都是悬挂在空中的,没落处,只能等着她安排的事情一一发生。他问:“那你在哪里学习?”他想着她必不会来看他的,但是他可以去看她。但是熹雯说:“以后E-mail给你。”他猜她并不打算告诉他。温至臻说:“你这样,让我觉得难过。”

  熹雯会错意,正色说:“从前的事,我们都放开,好不好,你不必有负担,我们彼此开始新的生活。”她突然双眼模糊,泪水是一瞬间浸上来的。她嘴上虽然这么讲,但是付出的青春,好几年的全心交付,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远处教堂的钟声飘过来,细声细气,是夜里十一点的钟声。

  “不能给我电话吗?”他还不死心,“至少让我知道你在某处平安。”

  “不能,不见面,我也不会和你联系。”熹雯说完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里酸酸的,该过去的,总要过去。他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竟然问她:“为什么?”

  熹雯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是对我来说,离婚之后是不能做朋友的!”

  他看了她一会儿,在夜色里黑色的眸子吸尽光线一点隐隐的亮光。熹雯觉得,他这样坚持,仿佛好像他多爱她似的,可到底是晚了。

  熹雯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了,结婚的时候,他一定觉她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哭哭泣泣,感情是人生的全部。但现在她不是了,她要开始新生活。她有理想有抱负,除了爱情可供追求的东西太多。她虽这样想,可还是流下了眼泪。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并不想束缚你。”他原本是想和她谈一谈的,这时又谈不下去了,因为他听出她的决绝。

  临行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答应我,不要相信男人的承诺,好好照顾自己。”

  温至臻长腿一迈,熹雯猝不及防,落入他的怀抱。

  熹雯后来一直想要问他,他说的话,是否也包括他自己。但是第二日机场,他并没有来送她,真有一点遗憾。以为他塞车,拖着时间不进闸,可是班机哪里肯等人,虽然嘴上说做不成朋友,但到底还是有情的。他不来送行,她倒十分茫然,觉得头天晚上,他要留她也有点虚情假意。

  温至臻当然不知道她的心思,他那天也去了机场,只是没有进去而已。

  沈析送熹雯离开之后,驱车出来,在机场高速路口的出口处,看到温至臻的Jeep车。沈析下车,问:“既然来了,怎么不去送她?”温至臻心口闷闷的,他说:“说是连朋友也不能做的。”

  有飞机飞过的轰鸣,不知那哪架是熹雯的飞机。温至臻问:“有没有告诉你地址?”

  “说是安顿好之后,E-mail给我。”

  温至臻不由得苦笑,真是心思缜密,为了防他,竟然谁也不知道。那些飞机缓缓飞向天空,远了,远了,飞离了他的天空。她离开这里,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而熹雯马上就要回来了。

  而他与她重缝也是那样突然。

  周一早上,阳光从玻璃窗外倾泻进来,落在室内那株绿色盆栽上,时光静怡。身为大中广告公司的总裁助理,朱朱将咖啡送进办公室,借着起身的动作,朱朱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这位访客。

  温至臻今天穿一件铁灰色西装,如此轻的颜色,却在他身上投下严肃气场,使他俊朗的脸上刻画出一种冷峭。朱朱见过他的,有几年了吧,那时熹雯还在大中上班。这几年,即使没有见过真人,但报纸杂志上常见。

  他在对跟林沛明说:“本季结束之前,钱款会打入账上。”林沛明说:“如果能渡过难关,拍卖公司的事情,我会再慎重考虑,麻烦你亲自跑一趟。”

  朱朱在大中工作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林总对人这样客气。她的目光落在温至臻端咖啡杯的左手上。可惜了,无名指的婚戒昭告天下,他已经结婚了。虽然在报纸杂志上常见,但并无他的八卦消息,不是投资的股票上扬,就是生意成功,私生活倒是很少有人得知,原来已经结婚。

  如果朱朱没有记得,他那时与名模苏凝走得十分近。

  朱朱轻轻关上门,退出了总裁办公室。她刚一出来,就听到电梯门“叮咚”打开的声响。有一双细根鞋一路踏在大理石的地上,“噌噌”作响。步伐又是那样轻快,仿佛踏碎了一路阳光。她本能地想要阻止外人进来,但一抬头,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谢熹雯!”

  “朱朱!”熹雯喜形于色,但正色说,“回头再找你聊,我先找林总有事。”没有片刻停留,她敲开了总裁室的大门,朱朱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门没有关紧,被轻轻一敲,自动打开一条缝隙。有个男人的声音传来:“那你……”

  熹雯不知道里面有人,她先看到一个铁灰色的背影。朱朱快步走了过来,在熹雯身后说:“熹雯,林总有客人。”她现在说已是太晚。里面那个男人的声音再度传来:“既然你忙,我改天再……”

  温至臻一边说话一边向大门处望过来,不经意间,熹雯与他的视线在空中一触,他后面的话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至臻显然怔了一怔,而林沛明对他说道:“不不,没关系。至臻,你先坐一会儿。”

  熹雯踌躇了片刻,是否应该转身离开,等一会儿再来呢?

  林沛明却在里面叫她:“熹雯?”她骑虎难下,只得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熹雯垂下目光,只盯着远处的地毯边角,她问:“不好意思,林总,我不知道你有客人,那我……先去五楼以前的部门转一转,稍后再过来?”她仿佛在向这房间里的某个人解释,她并不是不请自来,刻意与他撞见。

  办公室变得安静,而温至臻坐在沙发里仿佛隐形人,一言不发。他虽没有说话,可熹雯依然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很难不去看他,不经意瞥过眼去……若她没看错,他视线聚焦之处,在她的膝盖之上,裙摆之下——是她的腿!

  他仿佛也发现她在看他,目光一寸一寸向上移,直看到她的眼里去。他的目光略微有一点放肆,却十分落落大方,反观熹雯,竟然有一点心慌。她眨了眨眼,从林沛明的办公室匆忙出来。

  她才出去,温至臻目光落在咖啡杯上,看似不经意地看了看手表,问:“这个时候把她叫来做什么?”林沛明笑着说:“听说她早回来,昨天她跟沈析请我一起吃了个饭,知道今天你要上来,沈析说,应当让你见一见。”

  林沛明说:“怎样,多少有一点吃惊吧,离婚之后,简直像是改天换地。”好像与他离婚是多么正确的选择,沈析是想让他难堪。温至臻咳嗽一声,起身告辞。两部电梯,今日一部检修,另一部,慢腾腾,他与熹雯乘同一部电梯下楼。

  她侧身让他进来,他仍没有说话,默默按下B2,靠在电梯的扶手,看着她的背影。

  全封闭的电梯,不锈钢电梯门一关上,显出一种冷森森的寂静。熹雯下意识一次一次地按着那个亮起灯的“5”字按钮,又直盯着面板上的数字……

  光洁的电梯面板上,她看到他的影子,倚在不锈钢扶手上,垂下眼。怎么,连一声“Hello”也不愿意跟她说吗?

  五楼的那一声“叮”响起,他突然说:“裙子太短了。”熹雯风风火火地出了电梯,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却又有一点不确定。

  他这是在跟她说话?!

  废话,电梯里面就只有她和他!

  朱朱许久不见熹雯,也不知道她来找林总谈什么,谈了一天,傍晚出来,朱朱约她一起去淮南路上吃龙虾。

  在电梯里遇到沈析。熹雯去B2层开车,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冒出头,上升或转弯都十分平稳。朱朱随口一问:“几年不见,车也开得不错,谁教你的?”

  “温……”熹雯脱口而出,才说了一个字,突然缄默,转头问副座上的沈析,“最近有没有什么财经八卦?”沈析回答说:“有个天使投资人排行榜。”勾起朱朱的兴趣,果然成功转移话题,她从后座扑上前来:“什么什么,给我看看。”沈析白了她一眼,说:“就知道你对八卦最感兴趣。”沈析从文件袋里拿出一沓文件。朱朱手快,随手翻了几页,突然说:“怎么又是他。”沈析回头问:“谁?”

  “温至臻。”朱朱念着他的名字,“早上他来找林总。”朱朱扬起那份资料,在熹雯面前一晃,上面有一张模糊却熟悉的照片。熹雯只是默默地并不搭话。

  又不是他在眼前,也过了几年时光,可熹雯还是觉得心里一颤,有点草木皆兵的意思,早上与他不期而遇,虽只有短短数分钟,觉得他比从前更加收敛些了,昨晚与林沛明吃饭,林沛明说,他这几年,是风生水起。

  沈析轻轻一笑,偏偏挑起话来问她:“早上你见过他?”熹雯应付地点了点头,四两拨千斤,他可以风生水起,她也是今非昔比。

  朱朱翻看温至臻的资料,啧啧称赞:“嗯,不错哦。麻省理工毕业。”她随后一阵赞叹,他的投资包括市区那座漂亮酒店还有三十三楼旋转餐厅,虽然价格不菲,却是情人求婚圣地。

  朱朱略微可惜,早上看到他戴有婚戒,她说:“成熟又成功的男人统统是别人的人。”她说完自己先笑了一回。熹雯心里一怔,过了几年了,据说,名模苏凝在熹雯离开的当年就宣布离开娱乐圈,也有报道说她嫁了人,真真假假,扑朔迷离。他与苏凝也该有结果,但这些统统与熹雯无关。

  沈析将朱朱手中那份资料夺过来,在空中一扬,是从前的那一套理论。“这样的男人就好像是性能优良又奢华的布加迪,令人十分赞叹,也十分认可,可是,买不起!”她说得中肯,三个人嘻嘻哈哈一笑。

  淮南路上这家中式餐厅虽以盱眙龙虾出名,但因价格不菲,来的人不多。熹雯却十分喜欢这家餐厅,驾轻就熟。领班领着沈析先进去,熹雯和朱朱去了洗手间。

  这洗手间中间一面大镜子,贴身套装勾勒出熹雯较好曲线,她左右侧身看了看自己的职业套装,突然没头没脑问朱朱:“裙子短吗?”朱朱正在补妆,当下捋捋前额的头发,从镜子斜眼一看说:“挺适合你的,什么牌子?”却是没有结果的回答。而熹雯自己在镜子前面转了转身,越看越觉得,好像真的有一点短!

  这时进来两个女子,一前一后,一高一矮。

  走在前面那个鬈发美女说:“美妍,我刚才走过来有跟他打招呼,你有没有看到他?”

  身后的朋友说:“看上去不错。明秀,你喜欢他?”

  “嗳,你在说什么,他算是我的上司。”是声辩起来越发让人深信不疑的口吻。

  “以前没听你说过,空降来的?”

  “不是啦,新老板,他刚收购了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最近常来公司转转。”这个鬈发美女的语气全是崇拜。她的朋友笃定地说:“你知道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往往是从崇拜开始的。你喜欢他。”

  熹雯听着听着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想必这餐厅里每日都有罗曼蒂克情节上演。熹雯喜欢来这里,其实,全是因为温至臻。好几年前,她有一次跟他约会就在这里,她迟到,他点好菜等她。等她赶来时,他略带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爱吃哪种口味。”该说什么呢,他不够在乎她吧,因为他连她爱吃的口味都不知道。可是,因此,他把所有的调味碟全点了一份。

  熹雯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种安慰,他那时应该有一点真心吧。

  熹雯从镜子里打量起这位鬈发美女。她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戴了一副黑色细边眼镜,额前留了流海,正好压住她的稚气,透着一股子干练,再熏陶几年,会历练成白骨精。她朋友还在鼓励她说:“好男人可遇不可求,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怎么可能,你不知道,他是个很严肃的人。我与他不常见面,偶尔遇见,是他到公司听进度报告。除了工作,根本没有私交,连工作以外的闲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即使她有心,想必他亦无意。

  “严肃?严肃怎么了,你没听过一个词叫柔能克刚吗?”这个鬈发美女的朋友化了漆黑的烟熏妆,熹雯敢打赌,她至少戴了三副假睫毛。她这样一说,鬈发美女倒也没有话说了,仿佛在极力认真思考她朋友的提议。她朋友更趁热打铁地说:“总是要试一试的,最坏的也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上下属关系,可是若是最好的情况……”

  熹雯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朱朱拉着她出来,问道:“你笑什么?”熹雯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一无所惧是一项很好的品德。”和她多么像。她从前爱上他时,那么义无反顾,哪怕他不爱她。

  爱情真叫人沉迷。可是岁月荏苒,那它变成过去的事情。

  这餐厅的装潢十分有趣,桌台沿着玻璃墙壁,红色的皮沙发圈出一个又一个四分之三的圆,一个连着一个,像小孩手中的糖葫芦,每一桌都像是坐在一个红色诱人的珠子里。熹雯才坐下,沈析暧昧向她一笑,又贴近朱朱耳边私语。朱朱听到一半转头一边张望一边问:“在哪里?”沈析忙拽住她说:“拜托你,动作不要那么大,斯文,斯文你懂吗?”熹雯一边斟茶水,一边笑着问朱朱:“你们在说什么?”

  沈析向熹雯身后抬了抬下巴。熹雯莫名其妙地转头,又快速转了回来,一颗心忐忑不安得像要跳出来。

  温至臻,他怎么在这里!

  好在她是背对着他,虽是邻座,但这皮沙发靠背颇高,旁边还有一根爬满藤蔓植物的装饰柱,他几乎是看不到她的。

  他用餐的时候接了几个电话,虽是低声,但因为隔得近,难免听得七七八八。仿佛是温母打来的,他犹豫了片刻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好的……我会去接她……”

  尽管物是人非,熹雯不免还是有些感叹。

  朱朱这时低声说:“他本人比排行榜上的照片还要好看。”沈析瞪了她一眼,这不是相亲节目好吗?可有比相亲更精彩内容,有个女孩上前来找他搭讪。

  熹雯听到那声音,不由得寻声回头一望,是洗手间那个鬈发女子。按照惯例,理当是这样的——公司同事偶然在餐厅相遇,一起吃过一餐晚饭,发现彼此是不错选择。她的开场白,寻常见惯,只轻轻一句:“好巧,你也来这里用餐,等人?”语气却略有一些颤抖,是女子的矜持。那样一种矜持,内容丰富,交错着一种莫名的勇气。矜持在害怕被他拒绝,勇气却来自于更害怕与他错过。

  温至臻回答得简短:“没有。”他神经不够纤细,听不出那句话的言外之意。她或许猜想他是独自前来,大胆一点问:“一起坐,可以吗?”于情于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鬈发美女为他介绍她有朋友,“我老板温至臻,这位是我朋友。”

  比起鬈发美女的不自在,她的这位朋友一直在不停地问温至臻问题,例如“你住在哪里”,温至臻的回答总是极为简短:“附近。”她又问:“你一个人住?”他回答:“是。”他的回答带着一些勉强,她没发现这些问题,问一个还算陌生的人,太莽撞了吗?但她的朋友丝毫不觉,自顾地问:“你有女朋友吗?”他回答:“没有。”

  鬈发美女在桌子下拉了拉她朋友的衣角。她根本不理会她,直接对温至臻说:“明秀喜欢你。”突然一阵沉默。旁边这一桌,沈析轻轻一笑,熹雯心想,这个叫明秀的女孩一定涨红了脸,对温至臻这样的人表白需要勇气,因为你永远不能从他的脸上寻出蛛丝马迹,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

  餐厅里飘着轻柔音乐,是舒曼的《梦幻曲》。半晌,他说:“我结婚了。”

  可惜今天不是愚人节,否则还可以一笑而过,顺便说一句“不要太认真,这是愚人节余兴节目”。鬈发美女大约现在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她朋友却还在问温至臻:“你很爱你太太?”没道理结婚之后还独居。温至臻微微一顿,眉头一皱,他在这里顿了一顿,没有回答,多么引人遐想,就在这余味的空隙里,他说:“爱,爱了很久。”

  隔着那藤蔓雕花的柱子,熹雯却觉得一阵欷歔,因为就好像看着几年前的自己。

  熹雯如今才看清楚,像他这样优秀的男子,她欣赏,别人也会欣赏。而他于她而言像是空中悬挂的明月,如此漂亮,却是摘不下来的。他总是这样理性,而她却那样感性,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美其名曰,我爱你。但是爱情是唯心的,它改变不了现实。

  大约这晚餐吃得不合口味,温至臻很快离开了餐厅。

  起身时,看到了沈析和坐在她身旁的熹雯,温至臻愣了一秒钟。熹雯心想,这大约是沈析的恶趣味,她进来时,肯定先看到了温至臻。从前的事情早已事过境迁,熹雯并不想要这样恶劣的关系,她微微一笑,算是代沈析向他道歉。

  这晚,朱朱先离席,熹雯和沈析两人出餐厅时,已是晚餐后一小时,转角街边停一辆黑色Jeep。沈析说:“咦,好像是温至臻。”果然见温至臻倚在车门边,见到她们出来,站直了身子。沈析上前问:“怎么了?”温至臻大拇指向后身微翘,说:“车坏了。”这还是回来之后,第一次与他私下见面,熹雯觉得有一点别扭,对沈析说:“那你等你朋友来接你,我先走了。”

  沈析突然叫住她说:“熹雯,送温总一程吧。”熹雯没想到沈析会开口,而温至臻期许地望着她。

  熹雯犹豫时,沈析低声说:“拿起得,放得下,熹雯,你还有得学。”熹雯扬起头,对温至臻说:“我去开车过来。”

  车子开过来的时候,沈析已经走人。温至臻站在车外问她:“开得如何?”他在质疑她的技术?熹雯挑衅地说:“试试不就知道了。”温至臻对她偏了偏头,示意让她坐到副座上去。熹雯吐了一口气,顺从了。

  车里一片安静,车子急驰而行,那些街灯一道一道打在车厢里,她的目光落在方向盘上,他的左手无名指,那里戴着一枚婚戒,黑暗中看不清样式,只有偶尔的亮光,十分耀眼。

  温至臻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熹雯说:“两三个星期了吧。”温至臻问:“早上见你去找林沛明,有事?”她说:“公事。”

  “需要帮忙吗?”

  他诚心诚意,换来她有力两个字:“不用。”

  陷入沉默。温至臻又问:“住在哪里?”他最近常常进出温老太太的公寓,并没有见她回来过。熹雯说:“你还不知道吧,我爸船厂去年赚了一点钱,在郊区另买了新房子。”怪不得最近总是不见谢家的人,又是一片尴尬。

  温至臻从没有刻意讨好过什么人,甜言蜜语,哄人开心那一套,学分简直为零,看他笨拙搭讪便知。他一个走神,对面过来一辆车,远光灯十足耀眼,温至臻回神一个刹车转弯,听到“吱吱”响声。熹雯下车去看,车身在护栏上擦出三道银白色浅痕迹。

  温至臻说:“我赔你新车?”熹雯拒绝:“这世上有一种专业服务,叫保险。”且不会有任何麻烦。

  他看出她对他的态度有异,他试着说服她:“你不必对我有敌意,是我造成,理应由我负责。”

  “我并没有。”

  “熹雯……”

  “你现在可以叫我谢小姐。”

  叫得亲热也有罪?她的语气生硬且疏离,他偏头望了她一眼,眼神里透露着一种信息,你在生气?他把她的车弄花了,所以生他的气。熹雯说:“我会叫保险公司过来看看。”

  她为他招出租车,她问他:“坐出租车,还是打电话让人来接你?”他知道,她借口赶他走。

  温至臻问她:“新手机号码是多少?”他刻意没有看她。

  熹雯没有说话,他抢着说:“熹雯,我没有别的意思。”但她并不愿回答他,推他上出租车,他只得给小柯打电话,让他过来看看。

  出租车起步慢,温至臻从后车窗里看到熹雯站在路边等保险公司的人来,没有他在,仿佛轻松了许多,右腿向后弯着,很俏皮的姿态。温至臻现在确定了,那张脸明明还是从前的样子,感觉却有些陌生。她还是谢熹雯,仿佛有什么却已经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小柯赶过去的时候,熹雯身边站着另一个男人。小柯第二日向温至臻汇报:“我听谢小姐叫他京成。”不知道是什么字,但发音却是八九不离十的。京成?温至臻心想,原来几年不见,两个人关系比从前更好了。

  熹雯出国的第一年,圣诞节那日,温至臻专程推了公务去看她,想着给她个惊喜,自己倒更惊讶。

  那日伦敦下了雨夹雪,温至臻下了出租车沿着街边向北面行,路过花店,买了大束的玫瑰花,太大束,又是些雨夹雪,沾了些水珠,更显得花骨朵含苞待放,楚楚动人。

  熹雯住在伦敦郊区,房东是西班牙裔。虽然小柯告诉过他,条件并不太好,温至臻见到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街后面是单元楼似的房子,只有三层,绿色的墙漆,风霜后,变成了没有生气的土绿色。斜对面正在修建大楼,尚未完工,简直一团乱。

  温至臻去的时候敲错了门,因为小柯说,房东开了间杂货店,西班牙房东在这一片有两套居所,一套是这转角的杂货店,另一间与杂货店相对,在街对面。温至臻推开门,进了杂货店,向房东说明了来意,房东指了指对面,说,那个小巧的东方女孩,下午她就出去了,也是个东方人接走她。

  温至臻心里一震,之前欢快的心情似火车开到某处,遇上不平,嘭嘭几声缓下来。西班牙房东说可能是她同学。他太太说,那是她男朋友。温至臻道了谢,在杂货店买了一包烟,决定等她回来。房东找钱给他对,有辆小车停在对街,车里走下来一个裙装女子,像是聚会回来,温至臻认出那是熹雯。不久,车门又打开,出来一个男子,脱了大衣覆盖在她身上,然后,拉拉扯扯上楼去了。

  西班牙人的太太说,我就说是男朋友。那西班牙人看看温至臻,又看看他手中玫瑰,怕他尴尬,说,那没什么。

  是没什么,但她不一样,温至臻心中有数,他将花放在柜台上,让房东转交给熹雯。房东叫住他问:“要是她问起是谁,该怎么说?”他没有回话,走了出去。

  他这晚回到酒店,心情怎么也难以平复,拖到午夜十二点,听到远处有人呼喊的声音,酒店走廊仿佛却空空荡荡的。他生闷气归生闷气,还打电话给小柯,让他租一套维多利亚式的别墅。小柯自然知道是给熹雯的,小柯说:“谢小姐不同意,怎么办?”温至臻说:“让她打电话给我。”

  温至臻一直在等熹雯的电话,但总是落空。元旦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找到一个绝好的借口,温至臻打电话问她:“奶奶问你春节要不要回国?”熹雯说:“时间错不开。”欧洲人可没有春节可以过。温至臻心想,难道她不好奇,我怎么有她住处的电话。圣诞那天晚上,无意撞见他们,虽然走得匆忙,但是第二天,温至臻刻意去杂货店问了电话号码。

  温至臻问熹雯怎么不问问看他是如何得知她的联系方式,她说:“姨妈告诉你的吧,我偶尔打电话回家。”他沉默不语,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人声,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洗好了。”温至臻听出来了,冲动地问:“是严京成?你们现在在一起?”她不知道,那天晚上,他看着他们上了楼。等待答案是一种煎熬,她轻轻说:“是他。”

  温至臻不置一语,她说:“我收到你送的花,我猜是你送的。很喜欢,谢谢。”怎么没有一点呢喃,像公事似的。温至臻说:“不客气。”熹雯突然叫了他的名字:“温至臻,我不喜欢别人同情我,我不需要同情。我不知道谁会陪你走后半段人生,但是至少有那么一段,我们一起走过。所以,跟你结婚,即使弄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们都不必觉得遗憾。将来也许还会遇见,我希望过得比有你的时候,更好。”

  原来,他早已被她剔除在外。好半天,他问她:“熹雯,你幸福吗?”

  她说:“很幸福。”

  原来有一种爱,来得太晚,注定要缄封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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