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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流快活找借口

  苏扬轻轻摇头:“不了。我得回去陪我妈。”

  李昂笑了笑,表示理解,又问:“妈妈在上海?”

  苏扬点了点头,随即转脸望着窗外,怔怔地发起呆。

  想到漫长的暑期,要面对唠叨的母亲;又想到这样漫长的日子里没有祉明,而他则用这大好的年华陪伴在其他女人身旁,苏扬只觉得前景一片灰暗,仿佛人生所有的快乐在此刻都已结束。

  十九岁的夏天,苏扬在北京的最后一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她约郑祉明到未名湖石舫见面,下决心给他们之间荒唐的关系做个了断。

  那是个闷热的夏夜。她站在那久负盛名的石舫上等他。在那样敏感做作的年纪,这处学校里最让人浮想联翩,用来彻底解决男女之间不清不楚的瓜葛的地点,是最合适不过的。

  只可惜这又是一次徒劳。每一次,当她想要彻底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将他从生活中清理出去,结果都是她比原先更喜欢他。

  苏扬一直记得那天祉明出现在她面前的样子。他穿着白色短袖T恤,下面是条花花绿绿的沙滩裤,趿拉着一双吊儿郎当的人字拖,一副迷人的无赖相。他拿着手机在讲电话,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他一边在不远处用眼神和她打了个招呼,一边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球赛之类的事。借着路灯的光,她看着他的模样。她听着他的声音。她那么爱他,可她已经失去了他。

  “怎么,想我了?”他挂了电话朝她转过身来,摆出一副不正经的表情。

  “叶子青告诉我……”

  她刚开口他就烦了,打断她说:“每次你找我,都是为了叶子的事,我们就不能谈点别的吗?”

  “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可谈?”

  “我不想吵架。如果没什么可谈的,我们走吧。大热的天,这儿都是蚊子。”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一边踢着小腿,一边做出不耐烦的样子。

  她委屈地沉默着,望着黑漆漆的湖水。

  “你不走,我可走了。”他迈开腿。

  “别走!”她拽住他的手臂。

  他看着她。在幽暗的路灯下,他的眼眸变得深邃,映出她绝望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问。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并没有对你怎样。”他像是突然耐下了性子,声音听起来既恳切又无辜。

  “可你和叶子青都那样了……”

  他垂下头,抬起一只手托着额头,一副烦躁的样子,就像被揭穿了谎言无地自容,又像受了误解百口莫辩。

  “到底为什么?”她痛心地追问。

  “我……对不起……”他显出内疚,“是我不好。那天我们在酒吧玩得太疯,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又不能再回宿舍,所以就在外面……住了一下。她很主动,我没有控制住……”

  “够了!”她喊道,“都是借口!”可她找他来不就是想听他的借口吗?

  一对到未名湖畔来散步的小情侣本想踱到石舫这边来,现已悻悻离开。或许在旁人眼里,她与祉明看起来像一对闹别扭的恋人。苏扬悲哀地想着,什么恋人,她一直就是个单相思的蠢货。

  她想起两个月前,那个烟花之夜,她与他在吉普车内差点要发生的事情,不由心寒并感到受辱。她这般珍视并视作信仰的事情,他竟如此随意并几近亵渎。或者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他和那些整日胡闹、及时行乐的男人没什么不同。

  她突然没有任何情绪,摇摇晃晃的躯壳里只剩下无尽的悲怆和一丝微弱的声音,“你说过你爱我的。”

  “我是爱你的。”他说着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目光低垂,喃喃自语:“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吗?”

  他深深吸了口气,说:“爱不是放在嘴上说的。”

  “没错,是做出来的。”

  “你为何如此在意这个?”

  “因为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她难过地说。

  “这事伤害了你的感情,我很抱歉。我一时也无法改变你的想法。但至少,我希望你能听我一句,把目光放得长远些。”他说。

  如何长远?他们还有未来吗?她抬起头看着他,心中一片迷茫。

  “苏扬,别把这些事看得那么重。这世界上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思考,去做。”

  “够了够了,别给我上课了。”她说,“你就去追求你的宏伟理想吧。但请你别为自己的风流快活找借口。别让我瞧不起你!”

  “苏扬,每个人都是自由的。爱不是互相束缚,而是互相成全。我会支持你的任何决定,甚至如果你爱上别人,只要你快乐,我就成全。”

  “好啊,那你告诉我,你和叶子青是不是真心相爱?如果是,我就成全你。我今生今世不再见你的面!”

  他叹了口气,说:“苏扬,你知道这世界需要什么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恳切,“我不能像你这样,整日沉浸在浪漫的幻想里。我要考虑的事情多得多。”

  “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他沉默片刻,说道:“若你想如你所愿,你我就在这校园里谈情说爱,毕业后找个工作养家糊口,结婚生子,柴米油盐。若你期待这般琐碎且一眼看到头的生活,期待你我如芸芸之众,庸庸碌碌,虚度一生,那我无话可说!”

  她看着他,目光在反问他:这样的生活不美好吗?与相爱的人一起过日子不幸福吗?

  他懂她的意思,于是说:“我相信爱情。爱情是很珍贵的东西。它的珍贵不在于它稀少,而在于它容易变质。当我们进入平凡的夫妻生活,贫贱也好,富贵也好,爱情就会自然消亡。所以,交给爱情的最好答卷绝对不是婚姻。”

  “可你说过,要我做你的妻子。”

  “在某一时刻,我的确有过这样的愿望。”

  “有过?”

  “事实上,现在我仍然希望,将来有这么一天。前提是……”

  “是什么?”

  “前提是,我们都经过了人生的大风大浪。婚姻应该是一种归宿,两个人都尝过了人生百味,在生活中有所悟、有所得,而后相守,一起并肩看看这个世界。而不应当在人生还刚开始的时候就捆绑在一起,互相束缚,互相施压。”

  “我对你施压了吗?”

  “压力是无形的。如今社会,婚姻是一些怯弱者的避难所,用以对抗虚无、寂寞、焦虑,以及贫乏。它提供一条通道,让人进入千篇一律的生活模式,以此获得联盟及安全感。更甚者,婚姻不过是资源的优化。”

  “你为何这样偏激?”

  “我偏激?社会不就是这样吗?你母亲也说过……”

  “别说了。她是她,我是我。”

  他笑道:“苏扬,你还真是个孩子。”

  她看着他,突然产生了一股恨意。

  他又说:“对了,我倒真的认为,你母亲会喜欢李昂这样的女婿。”

  “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委屈地喊出来。

  他看着她,目光中有了一点苦涩。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根本没什么……”她辩解着。

  他苦笑一下,道:“我说过,这些不重要。我支持你去做一切能让你快乐的事情。”

  她看着他,无法理解他。她和李昂交往,本意想让他嫉妒,让他觉醒,可他竟无动于衷。他对她没有任何要求、任何限制、任何期许。他这是爱她?世上有如此洒脱的爱?

  他看着她,抬了抬手,似乎想拥抱她,可他最终只是按了按她的肩,说:“好好的吧,别跟自己过不去。如果谈恋爱能让你高兴或者解恨,你就谈着吧。”

  “不,我会等你。”天知道她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她难道不是带着与他彻底了断的决心来的吗?

  “就算你负了我,我也不会负你。我一定要等到嫁给你的那天。”她又补充了一句,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痴情极了。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眼神透着默默的心痛和无奈。

  她几乎想伸出手把他紧紧地抱住。但他突然微笑了。他一笑,她就僵在了原地。他的微笑像是在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离开未名湖,苏扬和祉明并肩走了一段。他们都很心平气和,似乎已就某个问题达成共识。

  经过路边的小食摊,祉明停下买了一份煎饼馃子。他让小贩加两个鸡蛋一片薄脆,又问她要不要吃。她说不要,又取笑他,吃这么不卫生的东西。他说他就爱吃不卫生的东西。

  他大大咧咧,拿着煎饼一路走一路吃。她看着他,真喜欢他这副洒脱不羁的样子。他是个入乡随俗的人。到了北方就说北方的语言,爱北方的小吃。

  他是这般大气而肆意的人。他内心的强大透过他的一言一行和微小细节向外渗透,感染着身边的人,与他在一起便无法不对他感到欣赏、向往、爱慕,甚至渴望成为他。

  这段路是这样短。

  她说:“快到我宿舍了,你别送我了,免得被人看到。”

  他笑笑,同意了。

  她突然抬头看着他,问道:“为什么是叶子青?”

  “什么?”

  “我说,这么多漂亮姑娘围着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叶子青?”

  “与人交往方面,你确实不如她。”他的回答明显避重就轻。

  是啊,不如她。她挂起一个微笑。

  他又说:“你太单纯了,还是个小姑娘。”

  她看着他,不知这句话是赞扬还是贬低。

  他又笑道:“所以你可小心了。李昂那家伙城府很深,手段也多,说不定哪天你就真的爱上他了。”

  她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反讽,于是还击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

  他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匆匆笑了笑,说:“好了,不跟你瞎贫了。我还有事,得走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就像长辈对孩子那样。然后转过身,往西南门外走去。

  是他一贯的自信让他宽容?还是他生来就没有嫉妒之心?或是他其实根本就没多么在乎过她?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迷茫起来。

  暑期,继父的儿子儿媳带着八岁的女儿来上海欢度假期,临时住在家里。家中顿时热闹非凡,总是一屋子人吵吵闹闹地讲粤语。

  母亲表面上热情款待,私下里同苏扬嘀咕不止。她说港巴子(继父的儿子)在动老头子公司的脑筋,欺负她听不懂粤语,堂而皇之地跟老头子谈条件。母亲又说:“老头子有多少钞票我心里有数,港巴子想抢财产,我就打官司。”

  苏扬只感到烦闷。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自然包括“嫁有钱人”这件事。母亲改嫁的时候,苏扬不过四岁。她无权选择,但却跟着获益了十几年,若优越的生活条件算作一种获益。显而易见,人在什么事情上获益,必在什么事情上受到限制。

  那么此时,苏扬母女在一屋子的粤语中,是不该有抱怨的。

  不可否认,苏扬对母亲怀有怜悯,甚至还有一丝轻蔑。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否认母亲,便是否认她自己的生活。为母亲的拜金定罪,便是为自己这十几年的安逸生活定罪。

  刚满二十岁的苏扬,对人生的许多命题依然看不透,想不明,渴求答案,却知道总有些问题注定无解。她自有其渺小而卑微的盼望与失望,有其秘密的痛苦需要独自消化。她对家里的人与事感到无力,并且无奈。

  这天中午,母亲接到一个电话,一聊聊了十来分钟,然后又喊苏扬去听。母亲把话筒交给她的时候,欢天喜地地骂着:“这小鬼头,谈朋友了还瞒着大人。人家都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

  “啊?谁?”苏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男朋友啊。”母亲把话筒往她手里塞,嫌她磨蹭。

  哦,是李昂。“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的?”她接起话筒就问。

  “想给你个惊喜。”他答非所问。

  “哦,好吧。”

  “我想见你。”

  “等开学了。”

  李昂在电话那头笑起来,“苏扬,你母亲已经邀请我晚上到家里吃饭了。”

  “什么?”

  “我在上海,今天刚到的。”

  苏扬看看母亲,她已开始准备饭菜了。显然,刚才在电话里,李昂已把自己营销好了。他在学生会就是做外联工作的,交际手腕一向活络,与母亲打交道自然也不在话下。

  她只好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这样?我还没把事情告诉家长。”

  李昂一副无辜的样子,“你母亲对我印象不错啊,而且……我很想你。”

  苏扬什么都不说了。李昂就这么自说自话地做了她的主。

  挂了电话她质问母亲,为何不问她意见就请人来家里。母亲说:“你不小了,也该谈了。再说我看这男孩不错,懂礼貌,有教养,出身好。”

  苏扬想,一通电话就能听出对方这么多好?

  母亲又说:“来家里吃个饭有什么关系?正好让大人给你把把关。”

  后来苏扬发现,母亲就是拿李昂来做门面的。她可受够了香港一家老小的气,如今一个现成的好女婿送上门,哪怕就是用来充充门面也好。

  李昂还真把这门面做漂亮了。他初次登门,竟给每个人都备了礼物。给母亲的手包、给继父的洋酒,苏扬不懂行也看得出它们价格不菲。他甚至给临时在家做客的继父儿子一家都带了见面礼:钢笔、香水、小朋友的书包,件件都出自一线品牌。

  有钱好了不起啊,苏扬想,这样自作主张上门摆阔用意何在?

  然而这世界果真现实,一切都是向钱看。整个家里除了苏扬,一致对李昂的到来表示了由衷的欢迎。连平日从不说普通话的香港人也与他一见如故,聊得热火朝天。话题从关税到货币政策,从好莱坞大片到古玩收藏,李昂跟谁都能找到共同话题,很快把一屋子人都变成他的听众。

  母亲对别的话题都一知半解,却关心股票,便向李昂打听,最近买哪只股票能赚钱。又问他父母可有内部消息。苏扬惊讶地看着母亲。无论如何李昂也只是个大学生,怎么竟去问他股票之类的事情?她直为母亲的言行感到羞愧。不料李昂却对股市行情颇有见解,还真为母亲提供了若干建议。苏扬哑然,只觉得自己真是不了解眼前这个所谓的男朋友。

  母亲则是满意极了。如此一表人才又潇洒多金的准女婿可让她长了面子。从此她在港巴子面前可扬眉吐气了——瞧见了吧,谁稀罕你们的钱,咱们将来靠女婿。

  一屋子人相谈甚欢,苏扬却心烦意乱,交抱着双臂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做啥?”母亲轻声叫住她。

  “我去给他们弄点水果。”她胡乱找了个借口。

  “我去。你陪陪你朋友。”母亲笑盈盈的,把她重新按进沙发。

  李昂此时正侃侃而谈,大家都在听。表面上他低调含蓄,言辞恭谦,苏扬却听出他话里摆的谱儿。苏扬突然就想起了祉明曾说过的话——那家伙城府很深,手段也多,说不定哪天你就真的爱上他了。行了,够了,可以了吧,她在心里说,就算全世界都爱他,我也不会爱他的。

  晚餐前,母亲带李昂参观了家里,把他领到苏扬的房间去看了看挂在墙上的书法与国画。这些是苏扬十岁时的作品。书法写的是“天道酬勤”几个大字,国画是一幅青竹。苏扬从小遵母亲的意思学习琴棋书画。此刻母亲正不失时机地说:“我们扬扬钢琴考到十级呢,来来来,扬扬你弹两首曲子,看你都多久不练琴了呀。”母亲这时成了典型的喜剧人物,嗓音都和平时不是一个调儿。

  苏扬不愿在众人面前驳了母亲的面子,便在琴凳上坐下,开始弹奏。她把《D大调卡农》弹得无比轻快散漫,一边弹,心思一边飞。她脑海里想的是祉明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她大致记得文章的最后几句话是这样的:

  男人挣钱博得更多年轻貌美女人的欢心,

  女人打扮得年轻貌美找个更有钱的男人。

  原来这就是人类交配自然筛选的新标准,

  怪不得这世界就是拜金主义永恒的温床。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们还在念高二。文章自然被语文老师批了个红艳艳的不及格,因为其中出现了匪夷所思的字眼儿,更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然而,这篇文章被全班传阅了。祉明所有不及格的作文都是抢手货。

  苏扬一边弹奏,一边就在想这个问题:全世界的男人都在设法获得更多的钱,以此来征服更多更美的女人;而全世界的女人都在设法让自己变得更美,以此来获得更强大的男人和更多的钱。也许此时,她坐在钢琴前演奏的样子,就是所谓可以征服男人的美。若非如此,母亲十多年来手握条尺、花费重金培养女儿学钢琴是为了什么呢?

  苏扬从小就听母亲唠叨:“我嫁这么个死老头子为谁呀?还不是为了你?”苏扬按母亲规定的标准,长成现在这么个知书达理且精通琴棋书画的好女子,算能配得上李昂这么个公子哥了吧?这不稀奇,苏扬对自己笑笑,多少父母在卖女儿啊?现在的上海,房价炒到天上去,相亲见面第一桩事,先问你房子有没有,付清的还是按揭的,什么地段多大面积。这下母亲满意了,人家在北京有好几套房,到上海来买套房子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苏扬思想开着小差,心里烦乱,把好好的一首曲子弹得东倒西歪。

  琴声结束时,李昂鼓掌。他说:“苏扬你比《野蛮女友》的女主角弹得好多了。”

  苏扬笑笑,心想你懂什么,瞎恭维。

  李昂是开车来上海的。香港一家的暑期上海自助游可有了一位免费车夫。

  连续数日,一家人闹闹哄哄地在城里吃喝玩乐。苏扬当然要作陪。对香港人,对李昂,她都要尽地主之谊。每晚回了家,母亲都让苏扬“汇报工作”。母亲在她耳边的叮嘱几乎有点儿恶狠狠的——“这小伙子不错,盯紧点。”苏扬只能敷衍几句。若是让母亲知道她的真实心思,母亲说不定会与她反目成仇。

  李昂离开上海前,母亲请客在王朝吃饭。全家人都去了。李昂在饭桌上张罗招待,斟酒夹菜,俨然成了主人,更有一副好女婿加模范丈夫的派头。

  一家人其乐融融,皆大欢喜。唯有苏扬心事重重,寡言少语。母亲的强势包办,加上李昂的温柔式侵略,让她对生活完全失去了控制。

  苏扬知道自己正逐渐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境地。一切都不是她的意愿,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甚至所有人都对她抱着美好的误会——苏扬幸福极了。

  可她能够埋怨谁呢?他们都没有做错,错的是她自己,是她一时的软弱造就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大二开学,叶子青搬离了宿舍。她与祉明在校外租了房子。没人觉得这新鲜。

  苏扬默默地忍受一切。叶子青可算祉明第一个正式而长久的女友,一开始他或许抱有游戏心态,时间久了竟也处成了认真的关系。叶子青在性格、兴趣,及生活方式上与祉明合拍。祉明与其相处或觉轻松无负担。所有事情皆有其内在原因,人们往往要到很久的将来才能看清事情的本质,感叹真相原来如此。更何况事物发展有其自身规律,人无能为力。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一定已经发生了改变。与其精疲力竭纠缠不清,倒不如放任自流静等结局。

  叶子青搬走那天,苏扬独自去理发店,剪掉了一头长发。

  李昂略有微词,“好好的头发,为什么剪了?”苏扬懒懒一笑,没心情搭理他。如今她对一切都心灰意冷,毫无兴趣。她与李昂的对话有时会如此发生:

  “苏扬,我选的‘老庄导读’很不错,下午你来听听吧。”

  “哦。”

  “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

  “后天学生会有个聚会,都是我朋友,你一起去吧。”

  “哦。”

  “地方由我来定,你想去哪儿?”

  “随便。”

  “想不想去酒吧?”

  “好啊。”

  “或者去钱柜?想不想唱歌?”

  “嗯。”

  “还是你选个地方吧。”

  “我随便。”

  李昂终于受不了她温温吞吞的样子,说:“你就什么想法都没有吗?”

  苏扬终于分了一点注意力给他,说:“我确实无所谓啊,你定不就行了吗?”

  李昂深呼吸一下,调整情绪,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要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参加这些社交活动也没关系,我不会强迫你的。”

  “我没说不愿意啊。”

  “那为什么你总是随便,就没一点主意?”

  “那行,就去钱柜吧。”

  李昂看着她,苦笑着摇头,“我不是说这件事,我是说你这人……”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才又准确又不会得罪她,最后只是笑笑,说:“算了。”

  李昂把聚会地点定在了钱柜的一间大包房。苏扬去了才知道,所谓他的学生会朋友,祉明也在其中。

  祉明是带着叶子青一起来的。他们迟到了好大一会儿。当所有人已经吃喝玩乐得颇为尽兴时,他俩才手拉着手进来,还穿着情侣装。

  大家纷纷跟他们打招呼,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了。祉明走过来坐到李昂身边。李昂给他倒了酒,两人很快聊起了什么,面前的酒敬来敬去。叶子青坐到苏扬身边,欢天喜地地同她说这说那,夸她新剪的头发,又赞叹这包房的音响效果带劲儿。苏扬心不在焉,话语寥寥,闷闷地喝着杯中酒。

  苏扬只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到,李昂是学生会外联部部长,而祉明已经当上了文化部部长。李昂召集学生会成员聚会玩乐,自然会叫祉明。祉明来,叶子青也会来。苏扬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简直是活受罪。

  叶子青有副好嗓子,很快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祉明也很活跃,同每个人都有聊不完的话。但就是和苏扬没有话,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苏扬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攀谈,只是独自坐着,忍受着。她觉得屋子里乱哄哄的,吵得要死。她搞不清这些人到底都在说什么,笑什么。

  李昂看出苏扬寂寞,担心她受了冷落,递过话筒让她唱歌。苏扬轻轻一笑,推开了。转角沙发的另外一头,几个人玩“真心话大冒险”玩疯了。祉明玩色子输了,大家让他和叶子青表演接吻。他们倒是大方,吻得如入无人之境。每个人都笑疯了。没人注意到苏扬拿起一杯酒咕咚咕咚地猛喝。她也不知那是什么酒,反正把自己灌醉了就好。

  没错,她就是要醉给他看,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

  李昂把酒杯拿走,说:“别喝这么多酒。”

  “我渴。”

  “我给你叫矿泉水。”

  “不用,我爱喝酒。”苏扬笑盈盈地看着李昂,只觉得自己脸颊发烫,浑身绵软无力。

  一屋子的人还是唱着,跳着,笑着,疯着。祉明和叶子青始终兴致勃勃地配合着众人胡闹。他们的随和、大胆、开得起玩笑,让所有人都高兴死了。

  苏扬与大家一同笑,一同疯,假装快活,假装享受,假装这个夜晚有趣极了。人生如戏,戏子有什么选择?

  她把腿盘到沙发上去,伸手搂住李昂的脖子,印了个吻到他脸上。

  “你是不是喝醉了?”李昂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没有啊。”她笑得更放肆了。

  酒精让人身心温暖而麻木。她醉眼蒙眬地倒在了李昂身上。

  爱情何必总要海誓山盟,如此嬉笑热闹也很快活。有美酒,有佳人。歌舞升平,一醉忘却千般愁。

  苏扬渐渐清醒过来是在李昂的车上。怎么睡着了?她惊讶于自己短暂的失忆。

  “几点了?”她哑着嗓子问。

  “一点半。”李昂说。

  苏扬发出一声轻轻的感叹,继而想到宿舍的楼门已经锁了。

  车在主路上开,夜黑风高,看不出是哪儿。

  “一会儿就到了。”李昂说,“去我那儿吧。别去吵你们楼长了。”

  她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或许所有的堕落都是由失意开始的。如果无能为力,那就随波逐流吧。爱情已死,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带着全然放下的坦然,她竟然又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李昂在扶她下车。

  她头脑昏昏沉沉,极度困倦,软软地靠在李昂怀里,只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围绕支撑着她。她从未与他如此亲密过,此刻只觉脸颊发烫,浑身无力。

  但她毕竟没有全然糊涂。进门后,她凭借最后一丝理智,挣脱了李昂的怀抱,往客厅的沙发上躺下去。

  “我睡沙发吧。”她说着已经躺倒。此刻她就像个寒冬深夜的旅人,又累又困,碰到一条车站的长椅也能立刻睡过去。

  李昂稍有迟疑,说:“睡床吧。”

  “不,你睡床,我睡沙发。”

  “听话,睡床。”李昂说着已经把她横着抱起来,朝卧室走去。苏扬心里掠过一丝害怕。此时李昂若想做什么,她是无力反抗的。

  李昂把她放在床上,替她脱掉鞋子。这时,她凭借最后一丝意识,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你别碰我。”而后,瞬间就昏睡过去。

  这是苏扬人生中的第一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

  睁开眼睛,她看到这里的一切——床、被子、枕头,以及整个房间,都属于一个陌生的男人。

  是的,对苏扬来说,李昂还只是一个陌生男人。

  她感到刹那的羞愧、惶恐,还有后怕,一时无法理清头绪。自己为何夜不归宿,堕落至此?随即,她想起了前一晚自己在KTV的失落与醉酒。

  房间的门关着,李昂不在。他真的睡了一夜沙发?苏扬低头看看自己,还整整齐齐地穿着前一天的衣服。

  门外传来轻轻的钢琴声,是《梦中的婚礼》。

  苏扬起身打开房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客厅。循着琴声看去,她看到了坐在钢琴前弹奏的李昂。

  他居然会弹钢琴?而且弹得不错!苏扬暗自惊叹,并想到,暑假李昂去她家的时候可真低调,母亲让她弹奏的时候,他丝毫没表示出自己是个懂钢琴的内行。

  李昂不紧不慢地继续弹奏。旋律从他的指下流淌出来,悦耳动人。苏扬不得不承认,李昂弹得的确很好,在曲中融入了自己的感情,是一种独特的演绎方式。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李昂修长的一双手很适合弹钢琴。琴键上的手指优雅有力,充满自信。苏扬一时有些恍惚。

  直至曲子全部演奏完,李昂才转过来,对苏扬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苏扬无所谓地一笑。

  “睡得好吗?”李昂问。

  “挺好。你呢?”

  “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醒了好多次。”李昂说着打了个哈欠。

  两人相视一笑,突然都有些尴尬。

  李昂合上琴盖走过来,到了苏扬面前,伸手揽住她的腰,埋下头在她耳边低语:“我们交往那么久了,你为什么还这样矜持?”

  苏扬感到不妙,挣扎着想要躲开。他的手却放肆起来,“你躺在我的床上,却不让我碰你。这样很要我的命你知不知道?”他声音轻柔,在她耳边呢喃。

  “好了,别这样。”苏扬强作镇定,试图挣脱。

  李昂并不放开她,低头吻她的脖子,“我们别这么相敬如宾了,好不好?”

  “行了行了,大清早的。”苏扬装出嘻嘻哈哈的样子,“我好饿,有吃的吗?”

  “没有吃的。只有我。”

  “别开玩笑了。我真要饿死了!”苏扬用力挣扎起来。

  李昂只好停下来,看着她,随即无奈地苦笑一下,松开了手。

  李昂领她去厨房,顺路带她参观房子的格局。

  这套房子约一百五十平米,李昂一个人住。苏扬看着宽敞整洁的房间,不由感慨: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小小年纪就能住这样宽敞的大房子。而自己的生父,辛辛苦苦工作了半辈子,四十多岁的人了却还和自己的老婆、小孩挤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

  苏扬的思绪还在飘荡,李昂已将她领进厨房。厨房也有十多平米。打开巨大的冰箱,里面食物充裕,琳琅满目。

  “呵,吃得挺健康呀你,连蜂蜜柚子茶都有。”苏扬浏览着冰箱里的食品,不由得感叹。

  李昂笑笑,取了面包和牛奶出来,又切了几个水果拌沙拉。他说:“回头我给你一套钥匙,你可以经常过来练练琴。”

  苏扬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昂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昨晚那种聚会很无聊?”

  “不会,多开心啊。”苏扬说着大口嚼苹果。

  李昂淡淡一笑,并不揭穿她明显的谎言,又说:“你跟郑祉明挺熟的吧?”

  苏扬一口苹果没咬好,把牙酸了一下,“嗯……他是我高中同学啊。”她揉着面颊,口齿不清地说。

  李昂说:“他现在是学生会文化部部长。”

  “哦。”

  “他女朋友,就那个歌唱得不错的,是和你同宿舍的吧?”

  “是啊,我介绍他俩认识的。”苏扬说,“你倒什么都知道,李百度。”

  李昂笑道:“那当然,我还知道郑祉明为什么选她做女朋友呢。你想想,大一的时候那么多女生追他,是吧?”

  苏扬看着李昂,想看出他说这话是否别有用心。

  “你真不知道?那女孩的父亲……”李昂顿了顿,凑近道:“是位部级干部。”

  “是吗?”苏扬感到惊讶,却装得满不在意。

  “你看你心思多单纯,什么都不知道。”

  “李昂,你是不是嫉妒人家啊?嫌我不是部长女儿?”苏扬试图将话题转移。

  “你开玩笑吧?”李昂不屑地笑了笑,“我稀罕那种关系?”他在这时表现出平日不轻易流露的优越感。

  苏扬说:“其实也没什么啊,北京那么多官。”

  李昂说:“那倒不一样。你知道,那女孩特别会交际,学校里到处是她的朋友或同乡。郑祉明现今在各院系学生会势力广泛,和他女朋友不无关系。”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李昂一笑,道:“没什么。这些都是小事。”

  苏扬不再追问,心情却很复杂。祉明和叶子青在一起竟有这层原因?

  “怎么了?你不会把我的话告诉他吧?”李昂笑着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苏扬说,“对了,昨晚看你们聊得挺愉快的,还以为你们是好朋友。”

  李昂无声地笑了笑,说:“苏扬,你真的很可爱。”

  苏扬带着不安的心情吃完早餐,然后去卫生间洗漱。事实上,她是需要找一件事情来做,让她可以躲开一会儿,独自整理一下心里那团乱麻。

  她想弄明白,若真如李昂所说,祉明与叶子青交往有着那样深层复杂的原因,那么这究竟值得高兴,还是值得难过?本意上,她自然希望祉明是不爱叶子青的,最好是一丝一毫都不爱。可他要真是那样一个为了利用对方而谈恋爱的人,又怎么值得她倾慕呢?或者,有无可能,只是李昂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兴许她不该听信李昂的一面之词。然而,再退一步想,是也好,非也好,对她来说又有什么不同?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祉明与叶子青恋爱是不争的事实。他真真切切是与别人在一起日夜厮守,确确实实已弃她于不顾。内在原因是什么,又有何重要?感情本就是复杂而多层次的东西,往往当事人自己也难以理清每一个层次。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评断?她在心里这般纠结追问,又有何意义?

  苏扬从水池上抬起头,看到映在明亮的镜子里的自己湿漉漉的脸。

  她在这时突然走了一下神。

  眼前这面镜子出奇地干净,没有一滴水渍。镜子前摆着牙刷、牙膏、剃须刀、香皂、护肤品,没有多余的东西。所有物品都一尘不染。牙膏挤得很平整。空气中混合着香水和剃须水的味道。一侧的毛巾架上挂着两块毛巾,一块白色,一块蓝色,看上去松软洁净。这些东西属于一个整洁自律的男人。

  这一瞬间,苏扬忽然动摇了。李昂有哪里不好?就让祉明好好爱他的部长千金吧。

  她看到李昂从外面走进来,从她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彷徨、犹豫、动摇、脆弱。

  她听到李昂在她耳边柔声细语,“你想不想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她沉默着,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感到陌生。

  苏扬始终没有勇气跨出那一步。

  其实并非没有勇气,学生情侣在校外同居没人会当回事儿。时代早已不同,传统思想早已败给西方观念。他们如今所处的环境开放而包容。苏扬只是坚持自己的信仰,信仰她理想中的神圣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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