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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形同陌路

  自从叶子青搬出去与祉明同居,苏扬日日面对下铺的空床,日日感到心头隐隐作痛。可时间真是神奇的事物。渐渐地,她就不再痛了。曾经让她受不了、让她发疯的想象,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她嘴角一抹微苦的笑。她按捺住报复和自我放纵的危险思绪,安心隐忍,淡然度日,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不能因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她谨记。

  苏扬和祉明断掉了联络,整整一年多。

  从那次KTV聚会,到次年那件彻底改变苏扬命运的大事件,将近四百天,她与他未说过一句话。

  然而,学校是个小世界,叶子青又是快人快语的直性子,所以,祉明始终存在于苏扬的听觉中。

  那年秋天来得早,干燥的天气引发了一场宿舍楼火灾。祉明是最早参与救火,也是受伤最重的那个,当然也不过是些皮外伤。事情在叶子青嘴里变得有模有样。祉明成了救火英雄。叶子青眉飞色舞地说祉明如何受了伤,如何在校医院处理伤口时痛得骂脏字,又如何在第二天就去打篮球,受伤的腿像安了弹簧一样跳来跳去。

  苏扬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担忧,默默地心痛,默默地感伤。高一那年,她被烫伤,正是他沉着果断,用棒冰救了她。可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苏扬没有因祉明受伤而发一条嘘寒问暖的短信,更没有过多地从叶子青那里打探他的消息。这件事就在苏扬的牵挂中慢慢过去,平静得没有在他们之间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再后来,秋天过去,冬天到来。学校组织了“一二·九”合唱大赛,祉明是主持人,苏扬是新闻学院的钢琴手。那天她穿着晚礼服登台。她知道,当她在台侧的钢琴前落座时,站在侧幕后的祉明一定看见了她。幕后的光线不太好,可当她在追光下开始弹奏,当音乐缓缓流淌,她能感觉到暗中那一束目光的追随。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是美的。

  表演结束,他们只是擦肩而过。没有相视,没有言语,没有电话,没有短信。

  漫长的四百天,他们彼此牵挂,却形同陌路。

  我曾相信,幸福只属于那些在世上了无牵挂的人。

  然而追求个人的幸福,本身便是一种软弱和退缩。

  我曾经不屑于对幸福的渴望,却依然希望了无牵挂。我从不奢望持久的感情或者爱的忠贞。你可以说我淡漠、无情,但你知道,我是愿意付出爱的。我只是不想剥夺任何人的自由,或者独占任何一个人,也不想品尝因爱而生的嫉妒或争执。爱一旦变得自私,便给他人带去伤害。

  带着贪恋与束缚的爱,最终只是抵抗虚空的一种手段。

  所以现在,你能理解我了吗?

  生活平平静静。一转眼又到了新学期,苏扬在北京的第三个秋天。

  十月,枫叶早早红了,金黄的银杏叶片铺满道路。晴朗的天空在红墙黑瓦间蓝得尤为澄澈。在京大校园,秋天是个比春天更生机勃勃、万物复苏的季节。

  就是这样一个绚烂的秋天,苏扬路过三角地的时候,看到了祉明的照片,被贴在一张海报上。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直让她思绪万千。一年不见了,他可好?

  细看海报,原来是学生会换届选举在即,祉明参加了竞选。每个候选人的事迹和基本资料都做成一份宣传海报,七八张海报把三角地的这一片区域都占满了。苏扬盯着祉明的照片看了一会儿,真的是很有魅力的一张笑脸。

  随后她一眼扫过其他几张海报,又看到了李昂的名字。她稍有惊讶。她与李昂是经常见面的,却从未听他提过参加竞选的事情。

  这天晚上,苏扬上完夜自习,准备离开图书馆。

  走到灯火通明的图书馆门厅,她感到不远处有个人正盯着她。她加快脚步,心下决定放弃平日常走的幽暗小径,改走主路回宿舍。

  她刚跨出图书馆大门,就听到身后的人叫:“苏扬。”

  她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男生,不认识,却又好像在哪儿见过。男生身形高大,到了苏扬面前伸出一只大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法学院张康。”

  苏扬礼貌而敷衍地一笑,并未伸手。

  张康不介意地笑了笑,四下望了望图书馆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问:“能否借一步说话?”他用目光指指旁边小路。苏扬未动,目光仍是警惕和询问。

  “是关于郑祉明的事。”

  苏扬的呼吸停在那里,两秒钟后才恢复。她跟着张康往那条路灯昏暗的空静小路走去。

  “你和祉明的事情,我知道一点。”这是张康的开场白。苏扬走在他身边,并未搭话,等着下文。

  “有回我跟他喝酒,他喝多了说的。放心,没别人知道。”张康边走边说,目视前方。

  “其实我和你见过的,你还记得吗?”苏扬一直没说话,张康就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大一时在‘西门鸡翅’,那天很晚了,你来找祉明,我们冰球队的哥们儿都在。后来冬天,我们在冰上练球,你和你那个男朋友在滑冰,我们也打过照面。”

  苏扬停下脚步,看着张康,问:“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她已从对方话中听出态度,他把李昂叫作“你那个男朋友”,难道她苏扬有愧对祉明的地方,轮得到他来仲裁?

  张康看着苏扬,说:“你怎么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祉明心里有你。”

  “那又如何?”

  “如果你心里也有他,为何现在袖手旁观?”

  “什么袖手旁观?”

  “除非你真心希望你那个男朋友当选。那当我没找过你。”

  “你说什么?”

  张康盯着苏扬的眼睛,对峙数秒,他说:“你是真不懂?”

  苏扬眼中仍是困惑。

  张康叹了口气,说:“不如你给祉明打个电话吧。”

  苏扬摇头,“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们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络。”

  “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又如何?”

  “我有什么立场?他有同居女友!”苏扬说着,委屈陡然涌上心头,再不理会张康,转身就走。她听到身后传来张康的声音,“现在只有你能帮他!”

  她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张康两步追上来,说:“求你了,给他打个电话。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肯开这个口的。”

  苏扬抬起头,眼中有泪。张康轻叹一声,静默片刻,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吧,李昂在竞选中作弊。他凭借父母背景,在学生会中拉帮结派,一手遮天。这些事情你未必了解。但你了解祉明,知道他的能力、他的才情、他的理想。你忍心看他输给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苏扬只是摇头。她不懂这些,也不想听。泪水慢慢流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但请你接受我唯一的请求,给祉明打个电话,只是简单问候。如果他不跟你提,就算了。好吗?”

  苏扬没有说话,转身离去。张康又在后面喊:“千万别说我找过你,他饶不了我的。”

  苏扬留下的背影里,没有态度,也没有允诺。

  那串号码苏扬始终熟记于心。一年来,她无数次翻看手机通讯录,看到他的名字,翻过去,又翻回来。编好短信,不敢发出,改来改去,最后删除。

  现在却还是要拨出这个号码。铃声响起的这一刻,苏扬突然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害怕那声音的主人已不属于她,却还要继续诱惑她。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苏扬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如果响过这声他不接,就挂掉,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却始终等着。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苏扬?”他语气平和坦然,仿佛并无这一年多的疏离。

  “是我。好久不联系了。你好吗?”她措辞略显生涩。

  “我很好,你呢?”

  “很好。”

  寒暄几句,她切入正题,“看见你的海报了,竞选还顺利吗?”

  他警觉起来,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还可以。”

  她顿了顿,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说:“没什么。”

  她几度组织语言,却仍说不出想要说的话,停顿几秒,只是说:“我一定是支持你的。”

  “谢谢。”

  又是一阵静默。她在等着他将话题深入,他却无心讨论。于是她只好说:“跟我谈谈你的进度。第一轮选举已经结束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些了?”祉明答非所问。

  “上网看过,七人的竞选主席团,你人气最高。”苏扬搬出事先编好的说辞。

  “谁找过你?张康?”祉明一语点破。

  苏扬在电话这端沉默,片刻后悄声问道:“李昂真的作弊?”

  祉明那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说:“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我想见你。”她突然说。

  “我不能见你。”他说,“现在就挂掉电话,忘了这件事,别让李昂知道你跟我联系过。”

  “晚上七点,我在勺园咖啡厅等你。”她态度坚决起来,“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别这样,苏扬。我不要你卷进这些事情。”

  “说好了,我会一直等下去。”她准备挂电话。

  “等等……”他做了妥协,“学校里不方便,你来找我吧。”他接着说了一个地址,在他平日练球的地方,附近有个很小的饭馆。

  终于再次面对面坐到了一起。祉明有了一些变化,似乎身上那种戏谑与玩世不恭都被收敛了起来。现在的他显得严肃、沉稳,甚至有些沧桑。毕竟一年多没有相见。

  她看着他,意识到这长久不见带来的疏离感比她想象的更为确凿。一瞬间,她忽然情绪有些崩溃,但仍努力克制着。

  他比以往更为沉着、淡漠,带她入座,很快点了些食物。没有过多交谈,他就切入正题,“苏扬,听我的,不要管这些事情。”

  “为什么?你不信任我?认为我会支持李昂?”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你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你不懂这里的尔虞我诈。”

  “当年你说过,你想当学生会主席,你忘了?”

  “我是想当。我会努力,你放心。”

  “李昂如何作弊?”

  “苏扬,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我的事情我自有办法,你无须操心。现在,我们聊点别的。毕业后打算干什么?开始找实习工作了吗?”

  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说:“别这样对我。我不想做你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瓷娃娃,放在一尘不染的玻璃橱窗里欣赏着,摸不得,碰不得。这样的瓷娃娃不会懂你,也无法进入你的生命。我不要做这样的摆设。我要做你的女人。”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很惊讶。

  他有些动容,目光中似有泪光闪烁。他用手反握住她的手,说:“任何事情都有代价,你若真的参与进来,会受到伤害。”

  “你未免小看我。”

  “你总是专心学业,很少社交。你在学校里认识的人超过五十个没有?”

  “无须认识那么多,我认识李昂,就够了。”她直视他,目光坚定。

  “好吧好吧,苏扬。”

  “现在就告诉我吧,越多越好。”

  他叹息一声,开始向她讲述竞选流程,告诉她网上言论作用有限,目前主席团七人都在使出浑身解数宣传自己。如今每人都有一个竞选班子,去各院系的学生会游说,派发竞选材料。

  “说得好听是做宣传,实际就是拉选票。”他说。

  苏扬这时想起来,她曾见李昂做过几百份宣传彩页,上面是他的履历与事迹。她本以为那是他用来找工作的,没想到只是为了竞选学生会主席。

  她突然一阵恍惚,问道:“当学生会主席真的这么重要?”

  他看着她,说:“如果不当主席,之前当什么部长都是白当。”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又说:“李昂在学生会中向来谨言慎行,前两年一直很少发言。谁知他暗中已将棋子一枚枚布下。我私下也曾同他聊过,他所呈现出的表象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参加学生会仅为交友玩闹,打发时间。现在看来,之前不过是他韬光养晦。如今时机成熟,他先前的功课没有白费。不得不承认,这方面他确有过人之处。”

  她说:“你在学校也有诸多朋友熟人,加上叶子青的人脉,无法与之较量吗?”

  “这不是人脉的问题。所有大系的学生会骨干他都早已经打点过了。当然,为争取选票,拉帮结派、请客吃饭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只是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直接塞钱。”

  “直接塞钱?”

  “据可靠消息,唱票人和监票人都已被他买通。”

  “你可有证据?”

  他摇头,说:“行贿受贿这样的事,除非当事人倒戈检举,否则如何被外人截获证据?”

  他又说:“你看过李昂分发给各院系的竞选材料吗?”

  “大致看过一眼。”

  “他在成绩单上作了假,履历也有虚假成分。那些获奖记录有几项是真的?你知道的,以他父母的关系,这些事有什么难?”

  “你又如何知道这些情况?”

  “我在他们学院有个线人。”

  她看着他,突然觉得陌生。他们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为了一个学生会主席的职位,有必要如此费尽心机,大动干戈?

  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苏扬,你知道当上京大学生会主席意味着什么吗?”

  她摇头。

  他说:“意味着在仕途上有了一个很好的起步。”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她对这些事情一知半解,也不感兴趣。

  “你以后……是想当官吗?”她问。

  “毕业后我会去考公务员。”

  她笑了笑,说:“这似乎不像你。”

  “国家需要优秀的人才。”他的表情很严肃。

  她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说不出调侃的话了,只是琢磨他身上为何突然显现出一股庄严正气。让人敬畏,无法反驳。

  他又说:“你知道我的梦想。我不满足于做一个普通人——毕业后当个白领,挣一份薪水,买房子,买好车,疲于奔命却丧失自我,忘却理想。这不是我要的。我不求荣华富贵,也不贪图安逸。人生的目的并非只有成就、财富、家庭或者个人幸福。每个人生来都有使命,我的使命不是用大学文凭去换一份体面的生活,去占有更多的物质财富。我需要奋斗,行动,付出,改良世界。我要实现自我对世界的价值。你懂吗?”

  她听着他这番雄心勃勃的告白,既崇敬又害怕。她突然柔情百转,心中委屈,哽咽着问道:“你的梦想如此宏大。那我呢?”

  你?他沉默着,未及说出什么,就听她说:“我的梦想很简单。和你一起过日子,工作,生活,结婚生子,简单幸福。”

  他没有说话。

  她又说:“我可以马上和李昂分手。”

  他看着她,轻叹道:“我知道你所谓的简单幸福,也知道你看不上我说的使命或者理想。苏扬,我与你不同。我是男人。我需要释放自己的能量,需要有所作为。人只能活一次,我不想庸庸碌碌一辈子,耽于一己之哀乐。不想为自我的物质幸福而荒废人生。”

  为自我的物质幸福而荒废人生?她在心里重复着他的话。

  静默许久,他冷静而平和地说:“本来也不该同你讲这么多,徒增你的烦恼。苏扬,原谅我。现在,你回去吧,忘了这些。”

  她心里钝痛起来,说:“我虽不能完全理解,但我想帮你。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他长长地叹息,只是摇头。

  她紧握他的手,说:“这世界不是黑的,相信正义。我们没有背景,没有有钱有势的父母,我们要靠自己去奋斗。祉明,我相信你的能力与才华,你一旦站上那个舞台会远比李昂做得好。我愿意看到你充满斗志,追求理想。”泪水涌上眼眶,她并不自知如何就说出这样一番话,如何情不自禁地说出了“我们”。

  他看着她,眼神流露出心痛和不忍。

  她也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告诉我,怎么做,需要收集哪些证据?”

  他再次摇头,“听说李昂待你不错,你倒不如……”

  她打断他,“我与他的关系并非如你所想。”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会等你,一直等下去。你是我今生的唯一,从前,现在,永远。”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抽回,“我不值得你如此待我。我们走在不同的路上。”

  “我懂。你的现实生活里没有我的位置。我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已知足。我会等你,这是我的选择。”

  他看着她,明白她这两年的心境变化。自觉有愧,又无力改变。他有太多的热血激情与世俗目标。而她不过是一朵安静睡莲,心地纯真,不问世事。他只能将她珍藏在心底。现在的他放不下手中所有,无法同她一起简单幸福。

  “那好吧……”他最终说服自己,轻叹一声,随即悄声对她说,“你可以留心他最近都接触些什么人,请些什么人吃饭,说过些什么,是否对各院系学生会的人行贿。我想你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如果可以,就想办法留些证据吧。谢谢你,苏扬。”

  “别谢我,爱我。”她说着,拿出一样东西给他看,“我准备了这个,行吗?”她手中是一个迷你录音笔。

  他惊讶万分,不曾料到她已有所行动。

  她对他微微笑着,眼中闪烁着光芒。

  这一刻,她感到一股激情涌入心田,是那种为了爱人赴汤蹈火的激情。

  一直以来,苏扬留给李昂的印象是个对感情疏淡的人,不需要太多的陪伴。两人之间,一直是李昂热诚主动,苏扬冷漠被动。因此,偶尔苏扬主动提出见面约会,李昂总是积极。

  那天与祉明相见后,苏扬试图与李昂频繁接触,以便了解他的行踪。可越是怀有这样的意图,她反而越不自然。心虚的人往往敏感而不自信。一不自信,自己就先气短了。连打个电话约会吃饭也要斟词酌句。当李昂两次以忙碌为由没有赴约后,苏扬便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与疑惑。她甚至觉得李昂似乎在刻意回避她。是他真的太忙了?还是她的突然变化让他起疑?或者,他根本早已知晓了她的密谋?

  苏扬的挫败感是不言而喻的。李昂若是有意回避,她是不可能介入他的日常活动的。她纵然有决心捕捉到他的蛛丝马迹,也是难以下手。

  但无论如何,苏扬不愿放弃。自从介入竞选事件,她心底就产生了一股崇高的正义感,那种付出一切去为爱的人追求公平的正义感。她满心都是那种自我牺牲的英雄主义热情,渴望倾其所有来帮助所爱之人实现理想。至于代价、后果,或者旁人的看法,她都不在乎了。

  几天后,苏扬再次给李昂打电话,约他一起吃晚餐。李昂说他晚上有事,不如中午在食堂一起吃个简餐。如此的约会没什么用,苏扬想,但总得试试。

  见了面,李昂连连道歉,说最近实在太忙,疏忽了她,又说:“我最近在准备学生会主席的竞选,你知道的吧?”

  苏扬点头,没想好最佳的回答是什么,便只是笑而不语。

  “你不高兴了?”他看着她。

  “没有啊。你晚上有什么事?”

  “我约了几个朋友到家里吃饭。你想一起来吗?”

  未等她回答,他又说:“其实本想叫你的,但想你从来都不喜欢这类社交,而且这些人你都不认识,定会觉得无聊,就算了。”

  苏扬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对自己说,要冷静,要冷静,不能一反常态,不能被他看穿,不能马上提出要去。她听到自己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啊?”

  “团委和学生会的几个朋友。”他说。

  果然不出所料。团委和学生会的朋友,去家里。谈什么事非得去家里?

  这一定是个机会,也许是唯一一次机会。她又听见自己说:“去家里吃饭?你下厨吗?”

  “叫比萨吧。”他说,然后看着她,有点好奇的样子,“你想来吗?”

  要冷静,要冷静。她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掩饰自己的心虚。她用手掌撑住下巴,拿出一贯的消极态度,问:“你希望我去吗?”

  李昂笑笑,只说:“不想去别为难。我知道你觉得这样的聚会很无聊。”

  她笑而不语,心中飞速盘算。

  李昂似乎真的很忙,三口两口吃完饭,盘子里还剩了不少菜。他放下筷子,抬手看表,又对苏扬说:“没事,你慢慢吃。我一点半才开会,现在还早。”

  有时候苏扬也不懂自己,因为在某些时刻,她会突然撒一些弥天大谎,把自己吓住。这时,她听到自己对李昂说:“你知道我最拿手的菜是什么吗?”

  “你会做菜?”

  “那当然。”

  “你最拿手的菜是什么?”

  “是我家祖传的‘红烧狮子头’!”

  李昂笑起来,“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已经好久没尝过真正江南风味的‘红烧狮子头’了吧?”苏扬说着用筷子指了指被李昂剩在盘子里的大半只食堂版的“狮子头”。那玩意儿她可尝过,基本就是酱油咸肉团。

  李昂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这道菜,长大后在北京不太能吃到正宗的。”

  “那今晚让你大饱口福!”苏扬说,“我去你家下厨!”

  “真的吗?”李昂笑着,大感意外。

  “真的啊,我也正好练习厨艺。”

  “你确定要去?我们可能会看足球,今晚有球赛。你会不会无聊?”

  “不会的。”

  “那……也好,你也该见见我的朋友。”

  “嗯。”她微笑。

  竞选在即,李昂把学生会和团委的那些人叫到自己家里,谈什么还不是明摆着的?如此机会怎能放过?由不得多想,先去了再说。

  苏扬一整个下午都对着网上的“红烧狮子头”烹饪课程发呆,什么都没看进去。她脑子里不停地编排演练的,都是晚上的大工程——什么时候放录音笔,放在哪里,什么时候收走,怎样避开众人眼目,怎样不露破绽。这一切的一切,需要她做一个胆大心细的女间谍。如何周旋,如何部署,一步都不能走错。

  更别提“红烧狮子头”这个弥天大谎了。

  长到这么大,苏扬始终认真对待课业,琴棋书画是学通了,厨艺方面却无建树。母亲倒是做得一手好菜,可她却从未向苏扬传授一星半点。母亲让苏扬学这学那,就是为了让苏扬以后不用下厨也能天天吃上好菜好饭。

  天色已晚,苏扬还是什么都没想好,什么都没学会。李昂的电话却已经到了。苏扬只好匆匆关掉电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开始的兆头是好的:李昂先陪苏扬去超市买了食材,然后送苏扬到家里,再去接他其他的朋友。趁着独自一人的工夫,苏扬将录音笔仔仔细细地藏到了沙发下面。她未料到事情会这样顺利,心中暗喜。看来李昂对她真是没有一点防备之心。

  客人一共四男两女。李昂做了简单介绍,就招待他们在沙发落座。聚会的主要娱乐内容是看球赛,因而有人提议晚饭就在客厅吃。

  苏扬一头扎进厨房,拌肉馅,做调料,炸肉团,把进来帮忙的李昂往外推。“看球去,陪他们聊天去,厨房就交给我了。”李昂见插不上手,便退出了厨房。这个完全不一样的苏扬让他幸福得不知所措。

  客厅里尽是谈笑之声。苏扬不去理会,只顾在厨房操持。她料想那帮人凑到一起应有不少“正经事”要谈。自己平日不跟着李昂参与这类社交,若此时在旁,只怕他们觉得谈话不便,言语收敛。那便录不到有用的证据了。因而她索性不过去,不参与,让他们敞开了聊,尽兴地谈。沙发底下的电子耳朵会把他们的谈话照单全收。

  苏扬集中心思,照着菜谱,专心研发“红烧狮子头”,与肉馅、淀粉、葱姜、料酒、油、火候开战。除此之外,在她临时打印的菜单上,还有五香鸡肉卷、糖醋土豆丝、鱼头豆腐汤……工程是浩大的,从未做过饭的苏扬第一次在厨房当家,颇有些手忙脚乱。好在她是关上门独自应付,别人不易看出太大的破绽。

  一小时后,厨房已是香味满溢。菜的口味稍有奇特,但外观还算精致,基本挑不出毛病。或许苏扬从母亲身上继承了厨艺方面的天赋,仅凭记忆力与想象力,加上临时突击的网上课程,已能应付这场恶仗。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将菜端到客厅,并再次审视了一遍:菜的样子是过得去的,种类也齐,有荤有素,有汤有饭,只是独独缺了答应李昂的那样。

  男生们看球正在兴头,两个女生也参与其中,其间还聊到赌球,似乎没有一个人在谈“正经事”。李昂买通唱票人和监票人之类的事情,在这场聚会里看不出一点儿端倪。苏扬心下疑惑起来。

  “哎呀,苏扬你别忙了别忙了,来吃点东西。”他们热情地叫她。

  苏扬浅浅一笑,将菜盘一一放下,而后静静地坐到一旁。很快,她听到食客们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并且个个脸上都是惊奇的表情:李昂怎么找了这么个温婉的美厨娘!

  李昂看着苏扬,脸上有笑容,是那种男人娶了拿得出手的媳妇都会有的幸福笑容。

  吃了一会儿,李昂想起什么,问苏扬:“你的‘红烧狮子头’呢?”

  “这……”苏扬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再问她,她只好领李昂去厨房。一看,哪儿有什么“红烧狮子头”,只有一盘“红烧肉糜”。

  李昂看着盘子里的东西,哑然失笑。

  苏扬担忧地看着李昂。先前因为淀粉放少了,肉团一下锅便散开了。等盛出锅就更不能看了。此时苏扬心中直悔,早知便不提什么最拿手的“红烧狮子头”了,就说来下厨做饭,或许还能蒙混过关。这下牛皮吹破,可别叫李昂起了疑心。

  谁知李昂毫不介意,抱了抱苏扬,说:“第一次来这里下厨,还不习惯吧?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他脸上是宽容而满足的笑。苏扬此时的惶恐和担忧在他眼里只是一种羞怯与可爱。他低下头吻她。

  “嘿,你俩在厨房干什么呢?菜可都吃光啦!”客厅里的朋友们嬉笑着喊道。

  “李昂你着什么急,等我们走了你再亲行不行?”几个人没正经地笑。

  再没人惦记什么“红烧狮子头”了,此时的气氛好得不能再好。李昂牵着苏扬回到客厅。球赛正进行到紧要关头,一帮人大呼小叫的,谁的嘴都不肯歇。

  苏扬静坐在一旁,不参与言谈,只低着头独斟独饮,留心听他们谈话。可他们聊的话题却越来越不着边际。这似乎就是一帮球迷的玩闹聚会。

  随着时间流逝,苏扬越来越失望。她给所有人倒酒水和饮料,不动声色地劝他们多吃,多喝,心里却在祈求:求你们了,说点什么。关于竞选的事,随便说点什么,别让我白忙一场。

  时针很快转过了两圈。饭菜吃光,酒水饮尽。球赛也结束了,却仍无一人说起竞选的事情。苏扬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只能安慰自己:兴许之前他们已经讨论过那些重要话题了。兴许她不在场的时候,录音笔已经记录了有用的情报。

  但很快,这些都不是苏扬最关心的事了。时候不早,客人们酒足饭饱,起身告辞。

  苏扬马上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沙发底下的录音笔拿走?

  李昂把客人送出门后,回过头来看着苏扬。他的目光在询问,她可有回学校的意思?

  他们的恋爱谈了快两年,却依然在柏拉图。尽管这天苏扬很给面子地为他当了回“主妇”,李昂却没有把握她会在此留宿。

  苏扬知道李昂在等她的答复。她躲着他的目光,低头收拾碗盘,心里一片慌乱。她知道,若提出回宿舍,李昂一定会马上送她回去。可在此之前,她得设法把沙发下面的录音笔拿回来。只要李昂一离开客厅,就可以行动,几秒钟就行,她想。可李昂偏偏寸步不离,还动手一起收拾碗盘。

  “我来收拾就行,你去休息会儿吧。”苏扬低头说道,她想把李昂支开,又怕他察觉出异样。

  “你……还要回宿舍吗?”李昂试探着问。

  “啊?”她明明已经听清楚了。

  “我说,你要回宿舍睡吗?要的话我送你。”

  苏扬的心颤抖起来。一切就在此刻了。可她脑中只有一片空白。她慌慌忙忙地端起一摞盘子,低着头往厨房走,“待会儿再说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时间已经不早了,回去还是留下不是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情,为何要待会儿再说?她把盘子放进水池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是不是可以这样——在此留宿,但是,分开睡,像上次那样。可这样是不是很过分?苏扬你既然不想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不回宿舍睡?都说了可以送你回去。至于还要在同一屋檐下分床睡吗?我尊重你的选择,可你也应该尊重我。你在此留宿,却不让我碰你。你存心折磨我?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在心里学着李昂的口气。

  不管怎样,必须先拿回录音笔。无论如何也要拿回录音笔。

  这样想着,她暂定心神,欲回客厅,转身却见李昂站在厨房门口,正看着她,目光深不可测。她有种糟糕的感觉,李昂也许已经发现了沙发底下亮着的那个小红灯。

  “别走了。”李昂说着,抬起一只手撑在她身边的墙上。

  “嗯……”她低下头,不敢看他。她知道他的眼神还等在那里,只要一抬头就会撞上他的目光。她真怕他看穿自己的心思。她在心里祈求他能走开,去接个电话,去一下洗手间,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只要给她几秒钟,让她把那支录音笔收走,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就可以马上离开这里了。

  可李昂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等着她。她神色慌张,呼吸混乱。而他一定把她的紧张和慌乱当成了别的意思。他的另一只手绕上来,把她紧紧圈在身前。她能感到他体内迅速上升的荷尔蒙。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推开他,却发现自己指尖冰冷,微微发抖。他抓住了她的手,捏得紧紧的。他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留下来,好吗?”他的声音和气息透着原始的欲望。不等她回答,他的嘴唇已经贴上了她的嘴唇。他吻得如此热烈,仿佛压抑了太久,要在今晚与她彻底清算。

  苏扬半推半就,大脑一片混沌。

  事情原来如此简单:一走了之,把那支录音笔留给李昂去发现;或者留下来过夜,把自己交出去。

  该怎么办?让所有的努力在这个夜晚白费?或者用最宝贵的贞洁换取爱人的胜利?

  苏扬再次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渴望——当个无拘无束的不良少年。她一直有那样的热望和激情,她想成为一个英雄。可她一直是个没用的乖女孩儿。离经叛道需要一些代价,其中某些代价是她不想付出的。一直以来,她反对婚前性行为,反对堕胎,反对……

  李昂已将她搁在床上。透过层层衣服,她感觉到了他的手——果断,强势,在她思维混乱的这一刻,不给她反悔的余地。

  就这样了吗?就这样认命了吗?

  “不!不要!”她下意识地喊出来。可她的挣扎是那样无力,那样徒劳。

  或许每个女孩在第一次的时候都会说“不要”,李昂这样想。他的动作没有停下来,反而变得更坚决。

  能够挣脱吗?一定能的。阻止他,让他停下,起身离开,离开这个房子,一定可以的。可录音笔呢?证据呢?这一走就是前功尽弃。

  她不再挣扎,慢慢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吧。从她买了录音笔,决定为祉明赴汤蹈火那一刻,她就该知道有这一天。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她的牺牲是为了她所爱之人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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