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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到底失去了什么?

  可泪水还是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就在不久前,她还握着祉明的手,告诉他:你是我今生的唯一,从前,现在,永远。

  他不再是了。

  她也不再是原来那个苏扬了。事情没有如她所愿,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童贞,占有,牺牲,失去……这些疼痛的字眼啃噬着她的心。她害怕这一切,害怕自己牺牲的意义发生改变。她害怕事情一旦开始,就永远回不去了。那片净土,那座她为他们俩筑的城,她害怕自己再也不能在那儿等到他了。

  李昂闭上眼睛,亲吻着她脸上的泪痕,什么都不问。

  疼痛伴随着恐惧和无助。她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喊叫或者呻吟,在此刻都是耻辱。客厅里的录音笔还在工作。她不愿这耻辱和委屈留在上面。

  她闭着眼睛,脑海中闪过的是她和祉明的全部回忆。一个个零散的画面、片段,一句句破碎的承诺、誓言。高一军训时祉明踏着正步的双腿;自修课她回过身去,迎上他温润清澈的目光;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雨披,头发湿漉漉的,把雨披脱下来给她;夕阳下,他第一次亲吻她;他在咖啡馆拉住她的手,要她做他的妻子;那个大雾的夜晚,那一场烟花,在吉普车里,她轻轻地推开他——让我们把第一次留到结婚的时候……

  泪水从眼角滚落。她听到李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脸埋在了她的耳边。他的身体变得如此重。她感到自己已被埋葬,可以感知的只有黑暗和疼痛。

  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城已经陷落。她再也等不到那个人。

  晚些时候,李昂在她身边躺下,伸过手来轻轻地抱住她。黑暗中,她闻到他呼吸中柠檬与青草的味道,清清淡淡的。牙膏,还是香水?她试图想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来躲避内心的茫然与刺痛。眼泪还在慢慢涌出,她努力睁着眼睛,不让泪水流下。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一直没有睡。她一动不动地等着,等李昂的呼吸渐渐变得深沉而缓慢,她轻轻地抬起他的手臂,让自己从他的臂弯里解脱出来。她在黑暗中悄悄起身,去往客厅,摸索到沙发边上,蹲下。

  那抹小小的红色灯光还在。她伸手把录音笔拿了出来,按了停止键。

  一夜乱梦。梦中是一个雾气弥漫的夜晚,遥远的夜空升腾起绚烂的烟花,五彩的光照亮黑暗的云雾。一切在迷蒙的雾气中都显得那样不真实。她知道有个人在和她一起观看这场美丽的烟花。她感到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环绕着她,一副宽阔结实的胸膛保护着她。她想转过身来看清他的样子,烟花却在瞬间熄灭。然后一切停止,消失。她的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

  睁开眼睛,苏扬看到李昂躺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玻璃窗已透进黎明的微光。

  梦境如此虚幻,又如此真切。烟花升腾的响声依然回荡在耳边。想起两年前的烟花之夜,她轻叹一声,试图忘记那一切。

  李昂还睡得很沉,呼吸平稳,眉宇舒展。这是苏扬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的睡颜,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恍惚。她无意去分析这种感受,快速披上衣服,悄悄起床。这个依然还很陌生的房间此刻非常地冷。

  在卫生间的水池边上,她打开热水,开始洗脸。温热的水给她冰凉的脸颊添了一丝生气。从水池上抬起头的时候,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她轻轻扯出一个微笑。这,表面上看还是一个完整的自己,一切仍旧如昔。只是,表面上看不到的部分,那些灵魂深处的东西,已经失去。

  我到底失去了什么?一个声音在苏扬的脑子里不停地回响。好了,够了,停下吧!她心烦意乱,回到客厅,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东西:手机、钱包、衣物……对了,录音笔,她打开包检查,确定它稳妥地躺在里头。然后她抓起一个杯子倒了些白开水,仰起头迅速喝下去。她得让自己忙得手脚不停,来抵挡从心底蔓延而出的虚空感。

  “这么早?”李昂不知什么时候也起来了。他走过来拥抱她,问:“睡得好吗?”

  她点了一下头,对他勉强地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很冷?”他说着,搂住她,掌心的温度在她冰凉的手臂上产生了一股温暖。他说:“都怪我,昨晚把温度调低了。你没感冒吧?”

  苏扬摇头。此刻,所有的细节都显得琐碎而温馨。他们两个看上去像那种真正生活在一起的男女。这个想法让苏扬一阵恍惚。她要赶紧跳出这种关系,逃离这里。她不能让自己和李昂的关系定在这种性质里。她感到李昂对她的重重包围已经把她推到了悬崖边缘,悬崖下面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不高兴吗?”李昂看着她。

  “没有啊。”她努力给出一个灿烂的笑。

  李昂恢复了一贯的笑容,俯首印了一个吻在她额头上。

  他们一起去学校。路上,李昂在讲述不吃早餐的可怕后果。苏扬心不在焉,无心对答,一副患得患失的表情。

  “你在听吗?”等红灯的时候,李昂伸手过来摸摸她的头。

  “啊?在听,不吃早餐会得胆结石。”她对他微笑。

  “所以,快点把你手里的牛奶喝掉。”

  苏扬低头看着手中的牛奶盒,心思仍在神游。李昂是真的爱她吗?录音笔上若留有证据,他会被如何处分?是否会被学校开除?

  见苏扬还愣着,李昂伸手取过她手中的牛奶盒,轻轻撕开包装,放到她面前,说:“好了,快喝吧。”

  苏扬抬起头,怔怔地笑了一下。李昂是真的爱她。被自己爱的人出卖是什么感觉?

  “你怎么了?”李昂看着她。

  “没什么。”她停止了整理思绪,转过头对李昂笑了一下。爱也好,恨也好,背叛也好,忠贞也好,失去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一百年后没有他也没有她,没什么是重要的。

  她喝了一口牛奶,醇香的味道迅速在她口齿间扩散,让她觉得今天的世界和昨天仍是一样的。

  “我爱你。”她听到李昂的声音温柔地在耳边响起。

  “我也爱你。”这句话突然跳过她的思维直接从嘴里蹦了出来,并且毫无生涩做作之感,流露得那样真心实意。这是不是她第一次开口说爱他?为什么在此刻、在今天,她说出了这样的话?是因为愧疚,还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她的思绪再次混乱起来,而她的脸一直保持着纯净的微笑。

  余下的路程充满了温馨与欢乐。李昂情绪放松,尤为健谈。他甚至交代了他的第一次:十八岁的时候,高中毕业的那年夏天,和代英语课的实习老师。她勾引的他。不算美好的回忆,只是每个男孩都会有的、命中注定的一次成长。说到这里,他从方向盘上举起一只手,发誓般地保证,他进大学后再没跟那名女教师联系过。苏扬很配合地哈哈大笑起来,佯装嘲讽,表示她的大度和无所谓。她本来就无所谓。

  他们在校门口分手。他要去办些事,而她表面上是要去上课。说了几回再见,她的手还在他手里。临走时,他又俯过身来吻了一下她的脸颊。他们从没这样亲密过,几乎有点耳鬓厮磨的意思。她耐心无比地配合着。

  男女之间有了亲密关系,很多事情就说不清了。就像在这个早晨,苏扬心中的慌乱久久难平。因为她开始说不清自己和李昂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爱他吗?不,她爱的人不是他。她为了心中真正爱的人而利用他,背叛他。可她真的一点都不爱他吗?那她该拿自己的廉耻与良心怎么办?

  校园里一切如昨。门口的几棵树经过这一夜似乎又疯长了不少。开水房外一大早就摆满了花花绿绿的暖壶。经过时,苏扬脚步没停地扫了一眼,想徒劳地看看是否有她两星期前丢失的那只。然后经过餐饮中心,她顺手给饭卡充了值。接着路过了第三食堂,门口打着新增土耳其烤肉夹馍的广告。一些学生进进出出,说说笑笑或者神色匆忙。

  也许可以去试试那个烤肉夹馍,尽管不可能真的是土耳其的,说不定也别有一番滋味。虽然这么想着,但她实际还是没有走进食堂。先前在车上喝的早餐奶蛋白质过剩,撑得她现在毫无胃口。不过等到中午或者晚上再来领略一下土耳其烤肉夹馍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路走,她一路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让自己相信这就是平凡的一天,什么都没发生,或者即便发生过什么,她也该照常地上课、吃饭、打水、洗衣。

  走进宿舍楼,她发现自己哽咽起来。一股莫大的委屈从某个角落冒了出来突袭了她,撕碎了她一早上苦苦经营起来的若无其事。

  不,这不是委屈,这几乎是悲愤。可她也不知自己在悲什么,愤什么。这不是她心甘情愿的吗?这不是每一对恋爱男女水到渠成的结局吗?是的,一定是的,必须是。

  苏扬红着眼睛走进了宿舍。谢天谢地,两个室友都不在。她心够乱了,可不想听她们啰啰唆唆的温暖关怀。她瘫倒在床上,像个刚从前线回来的士兵,身负重伤。

  休息片刻,她强打精神坐起,是时候检阅一下战利品了。她从包里翻出录音笔,尽管有那么一丝难言的不情愿,还是按下了播放键。

  一群人在说笑,起哄,聊天。电视的声音、走动的声音和锅碗瓢盆的声音……

  时针走过了一圈,苏扬越来越焦躁,因为她依然没听到任何有价值的内容。原以为她中途的几次离席能为他们提供便利,让他们说点什么,可什么都没有。谈话内容都是关于球赛的,中间夹杂着一些明星八卦和校园趣闻,都无利用价值。再然后,那些人走了。屋子里突然静下来,只有嗞嗞的电磁噪音,以及她和李昂的谈话声:

  “你还要回宿舍吗?”

  “啊?”

  “我说,你还要回宿舍吗?要的话我送你。”

  “待会儿再说吧。”

  “别走了。”

  “嗯……”

  衣服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喘息声、皮鞋落地的声音、房门关上的声音……之后是漫长的寂静,只有电磁噪音无休无止地响着。

  再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苏扬感到手指在轻微地颤抖。胸腔中某种激烈的涌动被压制着,难以释放。电话被接起的那一刻,她终于无法自控,猛地丢开手机,将脸埋入臂弯,嚎啕大哭起来。

  她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哭得声嘶力竭,任电话中祉明焦急地询问,也不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逐渐控制住情绪,重新拾起手机,对他说:“我没事,别担心。”

  “怎么了?告诉我。”

  “真的没事。”她调整气息,“我录了一些东西,你是否要听?不过,似乎没有价值。”

  “我在家。你现在方便过来吗?”

  “在家?”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和叶子青的家。她一阵惆怅,正想说不,却听他说:“叶子青去天津了。她最近和几个朋友组了乐队,演出去了。”

  路上,她已经平静下来。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自己的选择。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既已发生,便没有后悔的道理,更无必要告诉他,因为他从来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想来虽然如此,可见到他的那一刻,她还是无法自制地用力抱住了他。

  他稍有迟疑,轻轻把手放在了她的脊背上,缓缓抚摸。她能感知他的分寸。如今局面全然不同,他并不是她的。而她,刚刚经历了创痛。她见他,只觉得是个亲人,最亲最亲的人,却没有任何情欲。

  一切都在无言中。她在他怀中静默片刻,抬头看他,看出他眉宇间的忧愁。

  “先进来吧。”他说着将她领进房间。

  她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公寓。房间有些乱,却也不失温馨,能看出不少女主人精心布置的手笔。

  在靠近门廊的一排玻璃柜里,陈列着几十只公仔玩具。叶子青果真是在收集麦当劳玩具。各种卡通形象分门别类地成套摆放,那套大头狗系列共有八只,其中祉明买给苏扬的那只黑色拉布拉多赫然在列。大一的那个秋天,在东门麦当劳,叶子青就那样霸道地把它抢走了,恰如她抢走了祉明。

  此时,拉布拉多依然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苏扬,还是两年前的样子。苏扬心中一阵悲哀,几乎要落泪,却听祉明轻轻笑道:“每个人都会有些怪癖,是不是?”

  她转头看祉明,见他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无奈嘲弄。

  想也是,谁会相信,二十多岁的名校女大学生,打扮入时的小歌星,竟然每周固定去吃麦当劳的儿童套餐,收集玩具。苏扬便也苦笑一下,抛开那些惆怅思绪。

  “当初为什么住出来?”她一边问,一边在沙发上坐下。

  “方便。”他说着打开冰箱,问她,“喝点什么?”

  “水就可以。”她说。

  他倒了水给她。两人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又远了。

  “什么方便?”她又问,有些挑衅地看着他。

  “什么都方便。”他笑笑,搬了把靠背椅到她面前,反着坐下,手撑在椅背上,看着她。“你先前为什么哭?”他问。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墙上的小相框出神。他等不到她的回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相框里是他和叶子青把脑袋凑在一起的合影。

  她无心再说什么,低头从包里取出录音笔,递给他,“昨晚在李昂家里录的,内容没什么特别。你听听这几个人都是谁吧,知道谁是敌谁是友也好。”

  他接过来,按下播放钮,录音笔开始沙沙作响。

  人陆续来了,电视打开了,球赛开始了,来来去去的脚步声,笑闹声,谈话声。内容无关紧要,有些吵。他却听得认真,一脸严肃。

  听了一会儿,她失去了耐心,说:“关了吧。”

  “听下去。”他说。

  “我都听过了,他们从头到尾没说竞选的事。”

  他不理会,继续听。后面的录音更无价值可言,全是关于意大利足球联赛的。

  “AC今年没戏了。”

  “那还用说?冠军肯定是国米。”

  “就是。伊布踢得多好,技术精湛,进球,助攻,过人,无所不能。”

  “他转会国米的时候一千六百多万英镑吧。”

  “没错。还有守门员托尔多,当年在欧锦赛上扑出四个点球。”

  “AC米兰也有机会,其实。”

  “滚!AC踢那么烂,教练都快下课了。”

  “反正我看好国米。国米不夺冠我下学期去修贝多芬专题!”大家一阵哄笑。贝多芬专题是一门让人挂科挂出名的通选课。

  “你们都那么肯定国米会夺冠啊?是不是都赌球了啊?”

  “我还真想去赌球。”

  “嘘嘘,看这球。”

  电视机里,解说员一阵激动,球没进。看电视的人也跟着长吁短叹了一阵。

  “对了李昂,你说今年意甲冠军会是谁?”

  “当然是国际米兰了,今年他们没有不夺冠的道理。再说我一直就是国米的球迷,我希望他们夺冠。”

  “好,李昂,有你这句话,我买足球彩票去。”

  “是啊是啊,都要买啊,输了就找李昂报销。”大家又是一阵笑。

  “这样吧,国米要是夺冠,我请大家吃饭,好不好?”

  “那当然,少说也要敲你一顿沸腾鱼!”

  几个人起哄,“那就这么定了啊。哈哈哈哈……”

  这时候,苏扬看到祉明脸上掠过一丝冷冷的笑意。他叹了口气,把录音笔扔到了沙发上,说:“你知道这几个人都是谁吗?”

  苏扬说:“知道个大概,有些名字跟人对不上号。”

  祉明解释道:“王峰,学生会办公室主任,这次选举的总监票人。冯原和李婷婷,都是团委组织部的,很有可能做这次选举的监票人。林朝光,也是团委的,他应该是唱票人。周萌,是王峰的女朋友,外院的学生会主席。别小看她,她去年第一次开会的时候就兴风作浪,提议改革选举制度,当然,她的提议完全是胡扯,越改越不公平。她和王峰都是北京人,也是李昂的绝对死党,去年她弟弟违章驾车把人撞伤,也是李昂去帮她摆平的。还有那个邹翔,是李婷婷的男朋友,生科院的学生会主席。这家伙话不多,很阴,做事有一套。”

  “所以,李昂拉拢的这些人个个都是厉害角色。”她说,“不过那个冯原,我好像听你说起过,不是跟你关系挺好的吗?还跟你一起打过篮球。你怎么不把他争取过来呢?”

  “都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就这几个人,当面都跟我好得不得了,称兄道弟,酒也喝过好几回。可他们收了李昂的好处,怎么会不倒戈?他们清楚我没有背景。李昂在北京能为他们提供多少方便,他们心里很清楚。人都是很现实的。”

  “可是,他们不就是在一起看了场球吗?也许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

  “你没有听出来吗?什么足球啊、买彩票啊,都是假的。他们其实是在说选举的事。他们都已表态,会让李昂当选。李昂喜欢国际米兰而我支持AC米兰,这不是什么秘密。我和学生会这帮人一起待了两年多,去酒吧看球也看过不下十次了。他们的意思很明显。”

  录音笔还在播放,里面吵吵闹闹。苏扬却呆住,说不出话。现在她了解了,就是在这种不经意的聊天与嬉笑间,他们已不着痕迹地进行了行贿、受贿、站队,交换了各自的利益。

  她低头沉默着,又听他说:“现在主席团里,能有实力拉拢这些人的,只有李昂。对于我,以及其他靠自己实力来争取的人来说,并无公平可言。”

  她站起来,伸手抚弄他的头发。这世界上哪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他应该知道得比她清楚,为何还要心怀不满?不就是个学生会主席吗?不当就不当了吧。

  他起身走到窗台边,掏出烟,按下打火机。

  “你怎么抽烟了?”她愣愣地看着他。

  他没说话,深深吸了一口,把打火机随手往窗台上一丢。他举手投足间是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和十六岁的时候一样。可他们都不再是十六岁了。她心里一阵伤感。

  时光在他们中间无情地流淌过去。屋子里静静的,只有录音笔还在播放,那个夜晚的喧闹和其中的阴谋在这个安静的小屋里似乎又重演了一遍。没错,这个世界是现实的,智慧、勤奋、才华、良心等等美好的东西在利益的诱惑前往往不堪一击。

  录音笔还在沙沙地响着,触动她的愁绪。她叹了口气,从沙发上拿起录音笔,关掉。

  窗外的阳光很耀眼,站在窗户边的祉明成了一个剪影。烟雾缭绕,让那剪影多了一份沧桑和悲戚。许久,她就那样看着他,心痛不已。

  “我可以保证让你当选。”她突然说。

  “你说什么?”他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说,我可以让你当上学生会主席。”

  他把烟掐掉,走到她面前,“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这个向来纯洁善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一下子让他读不懂了。他想透过她的眼睛,看看她那单纯的脑袋里能有什么出人意料的阴险念头。

  她说:“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他更好奇了,嘴角有了微微的笑意,说:“把你的办法说来听听。”

  她突然烦了,说:“让你别管了。大不了我去杀了他,总行了吧?”

  他严肃起来,盯着她的脸,试图分辨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不理会,转身去门口换鞋。他跟过去,拉住她的胳膊,说:“你给我好好的,听到没?”

  她甩开他的手,轻声一笑,说:“行了,说说而已。我可舍不得杀他,杀了他我就没人爱了。谁爱我?你?”

  他松了口气似的笑笑。

  “我走了。”她说着拉开了门。

  他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她回头看他。

  他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她说:“别谢了,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你到底有什么办法?”他再次拉住她。

  “我去说服李昂退出竞选。”她说。

  他笑起来,像刚听到了个冷笑话,“你别逗了。”

  她严肃地看着他,突然有了个主意。她说:“要不我们讲讲条件吧?要是我能说服李昂退出竞选,你答应我什么?”

  他耸耸肩,“什么都行。”

  她说:“那好,要是李昂退出,你当选,你就和叶子青分手,搬出这地方。然后我们结婚,怎样?”她微笑地看着他。

  他看着她,也笑起来。他觉得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玩笑,但也无伤大雅。“好啊。”他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天晚上,苏扬依然没去品尝食堂里标价三块五的土耳其烤肉夹馍。李昂约她吃晚餐。他说国贸那儿有一家不错的餐馆,值得一去。

  在内心,苏扬当然不想去。可选举迫在眉睫,她只能装作愉快,欣然赴约。她已允诺祉明,要劝说李昂退出竞选。可如何做到,她完全感到茫然。

  没错,李昂是爱她。可他会爱到为她放弃自己的目标与前途吗?不会。凡爱女人爱到那种程度的男人,都成不了大事。苏扬的直觉告诉自己,李昂并非这样的人。

  李昂带苏扬去的是一家私房菜。他订了靠窗的雅座,桌上燃着莹莹烛光。落座时,苏扬感到一丝异样。李昂可别突然来个求婚什么的。她怀揣心事,反复编排说辞,实在无力应对其他意外状况。

  侍应生送来餐牌,苏扬看了一眼,价格较为离谱。她忽又想起食堂里三块五的肉夹馍。在这里随便吃点简餐就够在学校吃一百个肉夹馍的了,若是换成一个不挑肥拣瘦的贫困生,能吃一个月的饭。她无奈一笑,不再感慨,点了一份蔬菜、一份汤,就把餐牌合上。

  李昂看餐牌十分认真,叫来侍应生,对一些新菜品细细询问,点选几样,又做各种吩咐。李昂谈吐亲切,笑容可掬,侍应生却毕恭毕敬,犹如听圣旨。

  “给她的柠檬水要常温的,不加冰,但也不要加热。切记,所有的食物都不要放香菜。她吃不惯香菜的味道。”李昂抱歉似的对侍应生笑笑。

  苏扬看着坐在对面的李昂。他记得她对食物的喜好,总是体贴周到,无微不至。他把她宠成这样是要交换什么?而自己装作这般受用,又是有何图谋?

  此时,李昂对苏扬微微笑着。苏扬却莫名地紧张起来。她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准备开始谈判,可一路上排演了无数遍的腹稿这会儿怎么也滚不到舌尖上。

  ——李昂,咱们去旅行吧,去个远点儿的地方。竞选,别参加了。

  ——李昂,别当学生会主席了吧。当了你该多忙啊,哪儿还有空陪我?

  ——李昂,退出竞选吧,为了我。

  苏扬终于鼓起勇气要开口,却发现李昂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他正用眼神跟远处的人打招呼。她顺着李昂的目光回过头去,看到远处餐桌边的两个女人。

  “是谁?”苏扬问。

  “我母亲,还有她的助理。”李昂说。

  苏扬只觉背脊一凉,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李昂也有些不自在,轻声说道:“既然碰到,过去打个招呼吧。”

  这是苏扬第一次见到李昂的母亲。年近五十的女人,保养得极好,穿戴精致,风度优雅,有所谓的文化界名人范儿。

  对于苏扬,李昂是这样介绍的,“妈,这就是我一直跟你说起的苏扬,我女朋友。”

  李昂母亲朝苏扬点一点头。从她的表情里,苏扬看出来“一直说起”纯属胡扯。

  李昂又说:“苏东坡的苏,发扬光大的扬。”

  真考究,苏扬心想,要我就说苏州的苏,扬州的扬。

  李昂母亲客气地微笑,说:“名字倒是跟我们李昂相称,斗志昂扬嘛。”一桌人呵呵地笑起来,苏扬也跟着呵呵地笑。除了名字还算相称,别的就不提了,对吧?

  李昂母亲邀请他们坐过来一同就餐。趁客套的工夫,苏扬迅速把李昂曾零星地提到过的内容拼凑起来。他母亲十多年前来到北京,曾任文化馆编剧,现在是国家一级编剧,兼任某影视公司制片人,有不少作品被搬上大银幕,最近完成的一个电视剧即将开拍……还有什么?

  这时苏扬听他们说起澳大利亚电影节,又说起下一个项目是和法国及奥地利合拍的电影。她插不进什么话。然后她听到李昂母亲说:“我已经安排杰妮明年夏天去美国南加州大学参加The Movie Business(电影行业)短训班,李昂你跟她一起去吧。”杰妮就是那个助理。苏扬捕捉到李昂母亲脸上划过的一个微妙的笑容。那几乎不能算一个笑。

  李昂迅速地看了苏扬一眼,又对母亲说:“我的兴趣不在那方面。”

  “做事情凭兴趣还做得好吗?去长长见识,也可以认识一些好莱坞的圈里人。”李昂母亲笑容亲切,语调温和,一点批评或者指正的意思都没有。

  “再说吧,看我到时候忙不忙。”李昂急于结束这个话题。

  菜上来了。每一盘都分量稀少,精致无比。培根芦笋卷,一个盘子里六小块,小心翼翼地摆成一朵花儿。苏扬不敢下筷。

  “尝尝,这家店的招牌菜,芦笋是从法国空运来的。”李昂母亲说着朝苏扬微微一笑,两颗钻石耳钉闪耀夺目。

  苏扬没有动筷。李昂夹了一块放到她碟子里。她吃下去,没吃出名堂。法国空运的芦笋和国内的芦笋一个味道。

  饭桌上,某种高高在上的严峻气氛一直环绕着苏扬。苏扬神经紧绷,疲累不堪。这顿饭是不可能吃饱的,她想。至于说服李昂退出竞选一事,今天更是别提了。她只觉心绪烦躁,几乎连场面都不想应付下去,只希望饭局快快结束。

  李昂母亲及助理却是细嚼慢咽,夹菜就如蜻蜓点水,吃得极为缓慢而文雅。苏扬知道,这些所谓的名人的模特身材都是依靠维生素片来维持的。

  杰妮不断地与李昂谈论一些事情,全是关于他们那个家族和朋友圈子的。看起来他们熟识已久。李昂时而把苏扬带入谈话,并向她介绍,杰妮去年大学毕业,但已经跟着他母亲做事好多年了。杰妮对苏扬始终摆出客套而淡漠的笑。苏扬觉得表面上和和气气,可背后说不定就是你死我活。有没有可能杰妮悄悄打李昂主意很久了?

  正这么想着,重头戏就来了。李昂突然说:“妈,我打算毕业后就和苏扬结婚。”

  一刹那的安静。饭桌上三个女人全瞪着李昂,苏扬还是最震惊的那一个。若非顾及李昂母亲在场,她必定立刻反问他,何时有过婚姻之约?

  难道为了昨夜的事情,他就认定此生她已是他的人?以为她巴不得早点进门?

  苏扬走了一下神,思绪回过来的时候,李昂母亲还是那一脸温婉的笑。她说:“不必这样心急吧?”她说话的时候看着苏扬,就好像刚才说要结婚的人是苏扬。

  李昂这时拉起苏扬的手,放到桌上。他说:“我一向主张先成家后立业。”

  苏扬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想,你的主张关我什么事?

  李昂母亲敛了笑意,几乎是严肃地说:“婚姻大事要慎重。”

  李昂微笑道:“我会的。”

  苏扬和李昂交往了两年多,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她对他的认识始终是片面的,泛泛的,标签式的。她从不对人提起他。不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很少想起他。她不了解他,也并不渴望了解。她后来以此判断自己对他的感情并非爱情。在苏扬看来,李昂也不了解她。他不了解她,是因为她从未给过他机会。

  是,李昂是个好人。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好到让人不敢想入非非。对许多人来说,李昂是那种充满距离感的人,举止优雅、得体、周到,对广大女性持有同等的温柔和同等的冷漠。这晚在饭桌上,他对苏扬的照顾、事无巨细的关怀、应对母亲与杰妮的方式,态度鲜明,行为果断,不为旁人左右。他心中有棱有角,场面上又不失圆滑妥当。他是个无可挑剔的男友,也会是个令人羡慕的模范丈夫。可他的强势放在那里,他注定不会对妻子言听计从。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她的意见是不作数的。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一切都决定了。在他温和有礼的外表下,暗藏着某种专横和强烈的控制欲。苏扬无心去瓦解这种强势,因她认定自己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对他做事的底线看不透。他的生活、他的信仰、他的内在,她都无法融入,也无意愿融入。她承认他的优秀,但他的优秀让人害怕。

  回去的路上,苏扬问李昂,这次晚餐是否是他的有意安排?李昂曾提过几次要带苏扬见他父母,她都不曾答应。

  李昂只是笑,否认是特意安排,又加了句俏皮话:“遇到就遇到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是吧?”他打着哈哈,就把这事跳过了。

  苏扬并不笑,也不再追问。她只感到挫败。李昂在这个夜晚看起来尤为高深莫测。他安排她见他母亲,又突然提出结婚,让她措手不及。本是她苦心谋划,欲寻机会劝他放弃竞选,却先中了他的计,乱了自己的方寸。

  一直以来,李昂都善于不着痕迹地主导一切。小事处处顺她意,大事却从不询问她的意见。甚至涉及婚姻,也这般自作主张。他这样笃定、自信、游刃有余,毫不显刻意。如此的城府让人畏惧。虽然他一片心意难能可贵,在饭桌上亦表现出坚定、真诚和勇敢,可苏扬并非想要这些。这一切只让她觉得心慌意乱,难以应付。

  这场所谓的恋爱,性质正在悄然发生改变,已经远远偏离了她预想的轨道。

  结婚。有一瞬间,苏扬产生了这样的幻想:要是真和李昂结婚,他们该买个多大的电视机?这念头让她发笑。或许,真正结婚在一起生活的男女,并不需要彼此了解,甚至不需要多么相爱。就像多年来母亲坚持的论调:物质基础决定了婚姻的幸福程度。只要有些钱,两人在一起,选择房子,选择汽车,选择一个大电视,然后找到一种模式和平度日,看上去就是一门不错的婚姻、一份不错的生活。

  苏扬闭上眼睛,靠向座椅。那种生活在向她招手。她在内心以一种高傲决绝的姿态予以拒绝,不留丝毫余地。

  夜色渐浓。汽车在主路上行驶得快而平稳。苏扬昏昏欲睡,脸上留有一个安静温暖的微笑。李昂也微笑着,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他们都不知道,生活远比他们想象的险恶。

  而此时此刻,一切都是美好的。审判的时日尚未到来。

  苏扬回到宿舍,萍萍和棒子媳妇正在啃腊鸭腿。她们邀请苏扬加入。萍萍家是湖北的,家中常自制各种腌腊肉食,隔三差五寄些过来,开出整个宿舍的饭。

  棒子媳妇叫吴小燕,东北人,她男朋友是个韩国留学生,因而大家戏称她为“棒子媳妇”。没有恶意,只觉得有趣可亲,叫顺口了。棒子媳妇捧着本《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一边啃腊鸭腿,一边抱怨背“马政经”可让她遭老罪了。

  苏扬加入到她们中间,附和棒子媳妇,说“马政经”背得她差点去见马克思。

  萍萍和棒子媳妇都笑起来,并微微诧异于苏扬今日的活泼。平日她总是早出晚归,回到宿舍也是读书写字,静默无语,很少这般参与吃喝聊天。

  棒子媳妇趁此机会便向苏扬打听叶子青的近况。叶子青现在离她们越来越远,自从搬出去和祉明同居,她甚至很少来学校上课。

  苏扬向来不喜欢背后议论人。此刻却一反常态,积极地同室友分享八卦消息:叶子青组了乐队,去天津演出了。

  棒子媳妇“哇”了一声,继续打听,“什么乐队?什么风格?她是主唱?”叶子青正在做的事情,是棒子媳妇一直以来的梦想,敢梦不敢想。

  其实苏扬也并不了解很多,但此时为了与棒子媳妇拉近距离,只好连编带猜地说了一番,末了话锋一转,问起棒子媳妇如何开安眠药。

  “怎么?你也失眠了?”棒子媳妇很诧异。

  苏扬苦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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