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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真正的男人

  她仔细地看他。他裸露的肩膀上有几个圆形的疤,应该是大二那年他救火时留下的。往事如烟,就那样消散。他做过许多高尚的事,却留给自己一身的伤。他有过远大的理想,却被残酷现实一一击碎。北京曾是他的梦想,如今他却把自己放逐到遥远的南方,在陌生的土地上从一个无名小卒从头做起。这需要怎样的激情与能量。

  她看着他,这个充满力量的男人,这个真正的男人,她真的爱他。

  今夜,她成全了自己内心的渴望。仿佛完成一桩大事,她长嘘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入他怀中。迷糊间,她只觉得这样依偎着爱人睡去,早晨在其身边醒来,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醒来时,房间里只有她一人。纱帘微开,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她坐起来,看到旁边的枕头上放着一件新衣,还有昨日穿的牛仔裤和衬衫,都已熨烫干净,仔细叠放整齐。

  他是否已经离去?她感到一阵恐慌,抬眼却望见他的黑色行李箱还在。

  抖开新衣,见是一条米白色的雪纺连衣裙,手感柔软顺滑。她穿上,恰好合身,极为舒适。再一低头,床边还多了一双崭新的人字麻编凉鞋,恰是她的尺码。穿上凉鞋,走到镜子前,她望见镜中是一抹纯洁无瑕的白色。雪纺裙衬出她挺拔的脖颈、光洁的肩膀。裙摆及膝,层层褶皱如水波舞动。她微笑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感觉像是婚礼前的新娘。

  她转身收拾昨日的旧衣,笑容却突然停顿。她摸到牛仔裤口袋里有个尖锐的硬物,伸手进去,找到的是那枚钻戒。一阵恍惚,这才想起前一日李昂求婚和她的出逃。事情发生不过二十四个小时,却仿若前世。

  她望着手中的钻戒,不知如何面对。出神片刻,她只能将其重新放回口袋。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昨日在出租车上,右手从左手上摘下戒指,放入牛仔裤的右边口袋,而现在戒指却在左边口袋。一定是他,在清洗整理她衣物的时候,戒指掉落,他将它拾起并放了回去。她顿觉一阵失落和害怕。如此说来,他已知道?她未曾向他透露李昂求婚一事,只说是登门拜访,她无心应付,所以离开。此时她心中百般纠结。她了解他的个性,实不愿他了解细节,不愿那些事情隔在他们中间成为负累或者放手的理由。

  时近中午,他仍未返回。她梳洗打扮,出门下楼,经过酒店大堂咖啡厅时,她看到了他。黑色西服套装,白衬衫,银灰色领带,黑皮鞋很亮,脸刮得很干净。他身上的一切都妥帖周到,前一夜的睡眠不足丝毫未影响他。他看上去神清气爽,帅气挺拔,浑身透着英气勃勃的味道,举手投足间俨然一副成功人士风范。

  她惊讶于他的突然成熟,站在远处看得发呆。他正和两个同样西装革履的男人握手告别,目光敏锐而老成,微笑得体,风度优雅。他们看上去都很愉快,事情谈得一定相当顺利。他把他们送到酒店门外的车上,然后回到大堂。

  他看到她,微笑着走过来拥抱她,亲吻她的额头,“你真美。”他说。

  “谢谢你。”她说,“是结婚礼服吗?”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白色雪纺裙。

  他不答,只是微笑。

  她又问:“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他还是笑而不语。

  她就知道他会这样。什么美好的事情,做了就做了,不愿挂在嘴上;再好的感觉,也宁愿放在心里,不愿拿出来讨论个究竟。

  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说:“走,吃饭去,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他搂着她的脖子往酒店外面走去。

  她默默无言,跟随着他,心中忽地想起那枚戒指,只觉得它生硬锐利,隔在他们中间相当麻烦。她想问他是否看到戒指,又难以启齿;想作解释,又觉得他情绪毫无异样,甚至比以往更欢快开朗、自信霸道。她有何必要特意澄清说明?他定会哈哈一笑,笑她多虑。

  她发现白天的他和夜晚的他完全不同。夜晚的他是严肃的、认真的、深情的、多愁善感的,而白天的他更像个叱咤江湖的高手,戴着玩世不恭的面具,把真实的自我与情感藏得严严实实,得心应手地投入到现实的游戏中去。

  他领她去体育场边上的“新农村”餐馆。餐馆中午生意很好,有人在台上唱苏州评弹。他脱了西装坐下,松了松领带,很快点了一桌菜,还叫人热了一壶酒。室内空调打得冷,他又为她要来一条披肩。

  她看着他利落潇洒的样子,目光恳切。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

  他却笑道:“难得还有你这样不嫌弃简餐的小姑娘,也算是我的荣幸。”他又是一副没正形的样子,偷换了约会的概念。

  “听着,郑祉明!我宣布,我们从今天起,成为男女朋友!”她举起自己的酒杯。

  他还是笑,和她碰了一下杯,不接她的话,却喝下了酒。

  放下酒杯,他说:“我下午就走了。”

  “我知道。”

  他又说:“据说异地恋不靠谱。”

  “那是不靠谱的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到这里,便无话了。随后他一边招呼她多吃,一边往她盘子里夹菜。她闷头吃着,觉得眼睛涩涩的。台上的评弹热热闹闹,琵琶声又急又欢。他察觉到她情绪有变,但也只是静静等待,似乎在等她的眼泪。她的眼泪就是不落下来。

  他突然说:“妹妹,看你楚楚可怜,我送你个礼物吧。”

  “你叫我什么?”她抬起头,看到他在笑,笑得深情又美好,调皮和散漫藏在眼睛里。

  “妹妹。”他重复了一遍,把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她顿时感到一阵温暖。

  这是他第一次给她昵称,有了亲密关系的男女之间才会有的那种专属的昵称。

  她看着他,快乐得难以自持。恋爱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此时她才体会到,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恋爱过。

  “那我该叫你什么?”她情绪大好,“哥哥?情哥哥和俏妹妹?”

  他微笑着。

  “算了,我还是叫你老公吧。”她说着,表情已经天真烂漫起来,像个嗲嗲的小妻子。

  他笑道:“你还没问我要送你什么礼物呢。”

  “是什么呀?”她笑着问。

  他说:“我刚跟老板请了一个礼拜的假,留在上海,陪你到上飞机。”

  她看着他,顿时失语,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喜极而泣正是如此。

  “喂,你不喜欢啊?那我下午就走了?”他不放过任何机会逗她,惹她。

  她抿抿嘴,又是哭又是笑,筷子都落到了地上。

  等情绪平稳下来,她问他:“你怎么请假的,你们老板会如此开通?”

  他一脸不正经的笑,装出轻浮的样子,说:“我跟老板说,我在上海有了艳遇。”

  “流氓!”她嘴上在骂,脸上在笑。

  “我老板说,让我好好享受这个艳遇。”

  “这是什么老板啊!”她还是笑。

  他见她当真的样子,得逞似的大笑起来,笑完了他说:“骗你的,老板对我上海之行的结果非常满意,我给他谈下来了重要的买卖,他放我几天假而已。”

  她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了,只傻傻地笑着。

  这一天,这一刻,她太幸福了,她从不敢奢望自己与祉明还会有这样美好的时光。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暖酒一壶、小菜数碟、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这所有的声、色、香,融入这片甜美的记忆。两人时而对饮,时而对谈,时而沉默,握着彼此的手,无言微笑。

  后来她想起什么,问他,既然还要在上海逗留几日,可有打算回去看看他的母亲和外公。她很恳切,想要拜访他的家人。

  他却摇头叹道,外公已于前年过世,母亲随丈夫一家住在宁波,很少与他联系。他自己早已成年,又一贯独立,不愿再去打扰。

  她心下失落,感慨人与人的关系真是不可捉摸。即便有血缘关系,也会因种种原因不相往来,更何况其他关系。她又想到他,无根无基,注定漂泊,而他又乐于如此,当即有些灰心。

  她从原先的小旅馆搬出来,和他住到一起。

  他指指她拖来的小箱子,问:“这就是你去英国的全部行李?”

  她说:“我是逃出来的嘛,丢了一个大箱子在家里。”

  他眼中有了一点伤感,伸手摸摸她的脸,说:“走,陪你去买点东西。”

  他们去逛酒店旁边的IKEA(宜家)。这间北欧品牌家居店在中国风靡多年,以其简约独特的设计吸引了众多年轻人。他们手挽着手,像所有在此采购、准备开始一起生活的小情侣一样,温馨又甜蜜。她不厌其烦地坐到一张又一张沙发上去,抚摸那些又大又软的抱枕。她拉着他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说将来他们的卧室要摆一张这样的床,客厅要摆一排那样的柜子。他只是笑,她说什么他都说好。

  后来她看到一张红色的棉布转角沙发,一如她梦中所见,顿时呆立不动,眼泪又要出来。

  她终于能够对他讲述那个梦。

  他们有一个家,家里有红色的沙发和蓝色的墙。木质窗台上摆满绿色的植物,还有大株的百合花。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阳光明媚的早晨,他教哥哥和弟弟踢足球,她教妹妹弹钢琴。他们一起挣钱养家,一起给房子还贷。他们的房子不大,但那是他们的家,是他们每天在一起生活的地方。他们会这样幸福地生活一辈子。

  他并不回答她的话,只是微笑,像在纵容一个恋爱中满嘴傻话的小姑娘。

  她执意买下床单、被套、枕套、一对靠垫、木质相框、花瓶和几样碗碟餐具,带回酒店房间。即便只有几天时间,她也要给他们布置一个家。被套是他们都喜欢的色彩,墨绿的底色,边角处有暗红的刺绣;他们用数码相机拍下合影,洗印出来,镶嵌在相框里,挂到墙上;又买了白色与粉色的百合花,插在灌满清水的玻璃花瓶中,放在圆形茶几上;又去附近超市购买水果、沙拉酱、培根、速食面,晚上自己动手做夜宵。两人窝在沙发中,边吃食物边看电视。夜间常有老电影播出,两人时而感动得眼眶湿润,时而在沉闷的故事中相拥入睡。如此简单温暖的家庭生活,是她心中一直的渴望,如今暂时实现,虽明知没有未来,但也是一份慰藉。他愿意让她快乐,陪她进行这飘在云端的游戏。

  这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六天,和他在一起,相拥相伴,寸步不离。遗忘了世界,也被世界遗忘。

  长时间地做爱。他们如此喜爱对方,以彼此的身体为美。他体力充沛,极愿意取悦她。她初次发现自己的内在潜能,心中感叹他的完美,或温柔或粗野,都让她心神荡漾,为之沉醉。

  事后他将她揽在怀中,亲吻抚摸她光洁的身体。她迷恋他的手触摸在身体上的感觉。他有修长而性感的手指,指甲盖是椭圆形的。她记得他的手指握住钢笔的样子,记得那些漂亮的词句如何从笔尖流淌出来。她也记得高考后的暑假,在咖啡馆,他用这些手指轻轻撕开糖包的样子。她什么都没遗忘。

  她告诉他,多年来她一直幻想与他步入婚姻殿堂,为他呈上完美无瑕的自己。那是她一厢情愿且不合时宜的梦。骨子里她是个极为传统和保守的人,行为上亦对自己有诸多严苛要求,无视时代狂潮带来的享乐主义诱惑。当然,如今一切都成浮云。她不想再追问其中的对错。她只能接受现实。

  他仔细听她诉说,虔诚而深情。他说,保守也好,放纵也好,没有对错。这些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人的价值也并非由这些来决定。每个人都应该听从内心的声音,要跟随内心的意愿。

  她沉思片刻,说道:“若是再有一次机会,恐怕我还是会那样选择。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也要尝试,给你帮助,为你牺牲,这是我自认的生命价值。我的成长充满压抑,内心极度渴望燃烧,反叛对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我这样的人经不住你这般火源一样人的诱惑。若这一生没有遇到你,我应该永远是个乖女孩。但没有办法,我已经被你点燃,直至化为灰烬,我都在为你燃烧。”

  他微微动容,握住她的手,说:“答应我,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她自嘲地一笑,问:“什么样的事?与人上床?还是给人吃安眠药?”

  “都别做了,好吗?”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她默默点头。

  他们从未如此亲近,夜夜相拥而眠,似有说不完的话,常常交谈直至天明。

  她沉醉于这样的倾心交谈,也是在这些天里,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很大程度上缘于一种深层的渴望:她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自幼深藏的叛逆,在一个渴慕的对象上实现,他映照出她的真实自我。

  她剖析了自己的心,便也有了更多的不安。现在的他,显然是雄心勃勃,整装待发。他有他的志向与去向,他不能带着她。她离征服他还差得远。在这看似美好难忘的一周里,他真诚投入,将身心交付于她,可所讲所谈都不过往事,没有涉及以后。关于未来,他只字不提。

  她知道,他只想好好陪她度过这一周,让她安安心心地出国念书。而接下来,他有些大事情要做。他要远行,要闯荡,要冒险。他有的是能量,他的能量是不该被浪费在风花雪月上的。她隐隐地感觉到,野心在他体内积蓄已久,他的世界宽广得让她难以想象。

  那个不愿面对的日子还是一天天近了。

  他订了比她晚的飞机。他说他送她走,这样她会好过一点。

  这是他们七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分别。从高中到大学,无论是否是恋人关系,他们至少还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而接下来,他们将在不同的国家。

  离别的清晨,她在他怀中醒来。她悄悄起身,走到窗边。落地玻璃窗外,天空灰蓝,有隐约的雾气。房间里很静,只有空调轻微作响,吐着丝丝冷气。空气中混合着烟、香水、百合花,以及荷尔蒙的气味。她环视房间,墙上的相框里,他们笑得灿烂;墨绿色被子的一角斜斜地拖在地上。他依然在沉睡,他的脸庞和身体在纱帘透入的微光下显得健康而洁净。百合花开得正好,花蕊饱满,味道芬芳,恰是衰败前盛放得最热烈的时刻。

  她褪下身上的睡裙,走向他。她伏在他身上,亲吻他的额头、鼻尖、嘴唇、脖颈、胸膛。他在她的亲吻中醒来,对她微笑,伸手抚摸她的发丝,将她轻轻拉向自己。

  再一次地温存后,她抬手摘下颈上的项链。这是十八岁生日时,母亲赠送她的成年礼。细细的铂金链子,小颗红宝石坠子,戴上后从未摘下。她没有多想,不知为何,就这样摘下来按入他手中,郑重得犹如按下命运的密钥。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清澈透亮,好似含着泪。她说:“隔着茫茫人海,有一点念想总是好的。”

  她又说:“下次见面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到时你把项链还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默默地把项链收好。

  去往机场的一路简直如炼狱一般。他们坐在出租车后座。她说了一些话,他也说了一些话,随后他们只是手握手坐着,久久无言。

  她只盼高速路会堵车,只盼司机开得慢些,再慢些。她甚至盼望此时有一颗彗星撞击地球,让时间停顿在此,让一切凝固在这样的状态。可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路畅通无阻。

  车里的沉默太过持久和压抑,她隐隐感到异样。她转头看他,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又迟迟不肯开口。

  “怎么了?”她问。

  他的眼神闪了一下,说:“没什么。”说完,随即转开了脸。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更让她难受。但她知道,他不愿意说的话,她再问也是徒劳。

  车很快开到了机场。他让她先去值机柜台排队,他去找个手推车。她说不用这么急,航班还有三个多小时才起飞,可以先找个地方喝点东西,聊一会儿。她想同他好好话别。

  他说,先托运了行李再找地方坐也不迟。

  她听他的话,拖着箱子往值机柜台走去。还未走到,她就看到了站在柜台旁的母亲,身边是那个被她留在家里的大箱子。

  她心里一阵酸涩,百感交集,乱了阵脚。她没想好是走过去,还是再次逃离,母亲已经看到了她,几乎飞奔着朝她扑来,还没到她跟前,眼泪已经哗哗地流了下来。

  “扬扬,你要急死妈妈啊!手机怎么就不肯接!你这几天都在哪里过的呀,啊?”母亲抱着她哭成个泪人。她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

  她心里难受极了。母亲叫她扬扬,她好像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她不知母亲在这里等了多久,才把她等到。她一直不接电话,母亲只能这么找她。也许母亲从一早就开始等在这里了,母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早晨六点钟,航空公司的值机小姐还打着哈欠,母亲已经打扮得整齐端庄,拖着个大箱子等在那里,生怕错过了她的女儿。苏扬心里难受,恋爱的激情瞬间就消退了,自责、愧疚和悔恨折磨着她。她抱着母亲,说:“妈妈,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

  “这个箱子我帮你拿来了,里面有我帮你织的羊毛裤。英国很冷的,你一定要穿啊,不然要得关节炎的。”母亲又絮叨起来,眼泪渐渐收住。

  “你这小鬼头,不想这么早结婚,大家好好商量就是了。你跑了算怎么回事啊?这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吗?你不想结婚就跑啊?妈妈也不要了?行李也不要了?你倒是潇洒啊!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小人儿啊!”母亲埋怨着,也心疼着。她二十三岁了,在母亲眼里却是个永远长不大的、不懂事的小鬼头。

  “对了。”母亲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急匆匆地对着听筒说道:“找到了,找到了,哎,好。”母亲挂了电话又对她说:“不是我讲你,你这小鬼头也真有本事,让我们寻了你一个礼拜啊。你这一个礼拜住在哪里啊?住酒店不要钱啊?我从小把你惯坏了!李昂这小伙子人好啊,一直在上海陪着我……”

  “李昂……他也来了吗?”她担心地吸了口气。

  母亲不理她的问题,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这个男孩子是真的好,有教养,又懂事。你这样莫名其妙地跑掉,人家也没动气,还反过来安慰我们,弄得我跟老头子都不好意思了。你讲讲看,这样的男孩子你到啥地方去寻啊?你还不晓得珍惜。”

  母亲继续数落着,苏扬却看到祉明推着行李车远远地朝她走来。看到母亲也在,他站住了,僵在原地,没有走过来。

  母亲还在说着李昂的事,又埋怨她如何拎不清、不懂事,总之还是那些陈词滥调。苏扬又烦了,先前的那些愧疚和自责又不见了。

  她说:“好了好了,妈妈,我赶飞机啊,时间来不及了。”

  母亲说:“别觉得我烦,我是为你好。”

  “行了行了,我知道。”她已无力应付母亲,她的心思全在祉明那里。

  他依然站在远处,看着她,目光清冷。他很清楚她的母亲在跟她说些什么。十八岁的那些记忆突然就回到了他眼前:她、她的母亲和他,她的母亲隔在他们中间,什么都没变。

  远远地,她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冷冷的笑意。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苏扬,你看啊,你还要跟我结婚吗?还要跟我走吗?你能丢下母亲吗?你母亲能放你走吗?”

  她越过母亲看着他。她的表情也在说话:“你过来啊,你够爱我你就走过来,来跟我母亲说,你爱我,要娶我。你怎么不过来呢?”

  母亲还在说着关于饮食起居的各种注意事项,又叮嘱她不要再使性子,碰到事情要学会沟通,要学会包容他人。总之,说的是所有母亲都会对女儿说的那些话,要赶在这短短的一点时间里跟她说完。她心里烦得要命,可母亲老也说不完。

  后来,当苏扬永远失去母亲,当她在回忆中搜索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不放过任何一句话和一个眼神的时候,她意识到,母亲永远是世上最爱她的那个人。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面对机场的这段回忆。她即将登上飞机远赴异国他乡,母亲是多么不舍,多么放心不下,所以才细细叮咛,而女儿却在烦她、恼她,女儿的心思全在别的地方。

  她后悔没能在那天拥抱母亲一下。紧紧地,拥抱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而此时,她心里只有厌烦,甚至是绝望。她满心期待的,都是另一个拥抱。她不抱希望去说服母亲,让她摆脱世俗的观念,给她自由,给她幸福。她不期待母亲会理解她,不期待母亲会懂得真正的幸福来源于爱,而真正的爱不附加在任何的身份、财富等社会标准上。她知道观念上的不同,是她和母亲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身处此般境地,她将爱情无限放大,掩盖了亲情。她对祉明的爱,掩盖了母亲对她的爱。她甚至怨母亲,怨母亲害得她不能和祉明好好地告别。那些预想的亲吻、拥抱、恋人之间的拉扯、最后的碰触,都没有发生。留给她和祉明的,只有隔着人群的、远远的注视,那偷偷的、忧愁的注视。

  一个人的突然出现,切断了四目交汇的目光。这个人正是李昂。

  李昂告诉她,他们生怕错过她,分别在安检口和值机柜台等候。他一接到她母亲的电话立刻从安检口跑了过来,穿越了整个人潮涌动的航站楼。

  说完这些之后,他却没什么话了。她有些尴尬。一星期前她不辞而别,预想着跟他永远不见,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她不知道怎么把戏接上。但李昂有种奇特的本事,就是在任何尴尬的情况下都能把戏接上,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这一星期来的躲藏与寻找,这其间的是非与计较,全部让他一笔勾销。他把他们带回到早些时候,一切还完好如初的时候。

  他轻按她的肩,说:“照顾好自己。”

  她点点头。她惦记着远处人群里的那双眼睛。

  李昂又说了句什么。她还是点头。

  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她的心在人群对面。

  李昂看着她。她心想你可千万别抱我,千万别抱我。她感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脊背,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她僵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祉明,你知道我是不爱他的,你知道这一切只是形式,不是真的,真实的世界只在你我心中。她心里这样想着,可却再也不敢隔着李昂的肩头,隔着喧哗的人群,去寻找那双眼睛。

  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母亲和李昂一起陪她去托运了行李,又把她一路送进安检通道。中途她取出戒指还给李昂,只说无法留下,再无解释。李昂没有勉强她,把戒指收下,又告诉她,戒指上已刻有她的名字,所以这枚戒指终是要给她的。他说或许时间会给他们答案。

  她在母亲和李昂的目送下,走入安检通道。于是,她和祉明最后的告别就是那遥远的、深深的、模糊的、时断时续的注视。

  她坐在候机厅里,想起人群里他的脸——沉默的、忧郁的、心事满腹的脸。

  她知道他那个黑色的行李箱里有她的一条项链。她记得自己对他说过:“下次见面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到时你把项链还我。”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下次他们见面,真的是在婚礼上。

  也许一切都是虚空。

  也许到最后,人在世间谋求的一切都是枉然。人无论是富有,是贫穷,是美貌,是平庸,是智慧,是愚拙,是强壮,是软弱,最后都会老去,死去,归于尘土。人生就是一个趋同的过程。因而可知,谋求这世间的物质幸福是多么枉然的一件事。兴许那样可以得到片刻欢愉,但那并不真实,也无法持久。

  所以,我宁愿将人生视作一次灵魂的修炼。既是修炼,无论是苦是甜,是艰难是轻省,我都乐于面对,乐于体验。至于结果,我不大去想。

  自有天地以来,万物的结局大同小异。

  飞机降落在希思罗机场。苏扬面对的是一方阴冷沉闷的陌生国土。

  一瞬间的恍惚,让她几乎想转身离开,回上海,去广州,去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和祉明在一起。可她也只是想想,理智始终占着上风,脑海中闪过的疯狂念头没有让她停下步伐。她顺着人潮往外走,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

  隔着很远,她看到人群里有人举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是端端正正的两个字——苏扬。她又定睛看了看,那的确是中文字,黑色,宋体。是接她的吗?她并未约人来接机。

  她有些迷茫,顿了一顿才又往前走。走近了,她看清举牌子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红脸粗脖的英国大汉,戴着顶很难说清楚是绿色还是蓝色的鸭舌帽,看上去有三十多岁,那红红的脸蛋和淳朴的表情就好像刚从农场劳作归来。他一看见苏扬就笑起来,接着跟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他身旁是四张更快乐、更淳朴的笑脸,是一个英国女人和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未等苏扬开口,他们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欢迎欢迎。大汉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自我介绍说,他叫米尔·麦康纳,旁边是他的妻子凯特,边上的三个小鬼是他们的孩子。他们过于热情开朗,让苏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而且要完全听懂他们带地方口音的英语也有些费劲。

  凯特掏出一张照片和苏扬对照,说她比照片里看上去瘦一些。苏扬看了一眼照片,果然是她自己。她很快弄清楚了,他们是从圣安德鲁斯来的,受朋友之托来接她,要确保她头次独自出远门不会遇上什么麻烦,她的照片和名字都是那位朋友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他们的。

  苏扬问那个托他们的人叫什么名字。米尔朝苏扬笑笑,说:“你应该知道得更清楚呀。”苏扬一脸茫然。米尔又说:“是北京的一位先生。”苏扬顿时明白了。凯特轻轻拍一下她的肩膀,甜蜜一笑,问她被人爱的感觉是不是很好?苏扬扯扯嘴角,说棒极了。

  米尔随后打了个电话,说人已接到,又把电话交给苏扬。

  电话里传来李昂的声音,“一切都好吗?”苏扬说:“都好。”李昂告诉她,麦康纳是他的朋友,很可靠,让她尽管放心。他又说,过去的一切都放下吧,他爱她,她母亲也爱她,叫她不要再做傻事伤害自己伤害他人。苏扬有些烦了,连说知道了,国际长途很贵的,又是人家的手机。李昂最后说:“一定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挂了电话,米尔说:“这下你相信我们不是人拐子了吧?”不等苏扬回答,他们就哈哈大笑起来。随后米尔告诉她,自己在一个高尔夫球场工作,是在球场上认识李昂和他父亲的。那是,苏扬想,有钱人谁不玩高尔夫?

  苏格兰人热情奔放,善良友好。苏扬被麦康纳一家前拥后簇着走出机场。她略有不安,说事先不知会有人来接机,实在抱歉,这样麻烦他们。米尔爽朗一笑,说这不算什么,再说他们也早就想带孩子们来伦敦转转了。

  圣安德鲁斯位于苏格兰东部。米尔一路向苏扬介绍这个因高尔夫而闻名的古朴小镇,这里沿途可见大量具有浓厚艺术氛围的历史遗迹。米尔说以后要带苏扬好好游览参观。苏扬很疲倦,只能微笑着表示感谢。

  麦康纳夫妇把苏扬领回了家,说楼上的客房已为她准备好。苏扬吃惊,连说不用麻烦,学校有宿舍。凯特说,在这儿可以有个自己的空间。最重要的是,还能经常吃到她亲手做的巧克力饼。苏扬还要推辞,米尔却已扛着她的大箱子上楼了。

  母亲的电话紧跟着就到了。母亲说李昂安排的这户人家很好、很牢靠,让她乖乖住在那里,叫妈妈放心。苏扬没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发笑。原来他们早就暗中部署好了,一步一步把她看得牢牢的。

  苏扬觉得自己真的是累了。她逃够了,躲够了,也让别人操心够了,伤心够了。那么就这样吧,住在这么个热闹的大家庭里,也没什么不好。她跟着凯特上楼去看她的房间。

  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镇、陌生的人、陌生的房间,所有的事物都在分散她的注意力,冲淡她的思念与伤感。

  晚上,她同麦康纳一家共进晚餐,耐心地回答孩子们关于神秘东方的种种问题,夸赞凯特做的牛排、沙拉和土豆汤。她和他们一起开怀大笑。

  这真是愉快的一天,也是疲惫的一天。

  当苏扬最后独自回到房间,她小心翼翼为自己构筑的那一点快乐与坚强瞬间就崩塌了。原来她一点也不快乐,原来伪装快乐是一件这么吃力的事情。

  打开行李箱,满眼都是记忆。

  离开酒店的时候,她将她与祉明六天共同生活的物品打包带走。一副相框、一把勺子、一只枕套……呈现在她眼前的都是他的微笑、他的深情和他最后那不舍而忧伤的眼神。

  他们相爱,却要分开,这是为什么?是为了他的名牌西服,还是为了她的硕士文凭?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要给祉明打电话,要听到他的声音,要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要问问他,他想不想她。恋爱是这么快乐又这么痛苦的一件事。这真是公平。相爱有多甜蜜,相思就有多苦涩。恋爱中的人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要延长那甜蜜,缩短那苦涩。为了索取更多,必须付出更多。此刻,她就是这样。她要表达,也要索取表达。她要检查,要印证,要确保两个人即使不在一起也始终心心相印、不离不弃。

  她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拿手机,却触到口袋里的另一样东西:钻戒。那枚钻戒又回来了。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它。李昂何时将它放回的?她竟毫无察觉。

  她将戒指锁入行李箱最底层。既要妥善保管,又要试图遗忘,这真是两难。

  而后她终于拿起电话,拨出号码,却发现祉明关机了。他应该已经到广州了,她想。可为什么关机呢?此时国内的时间并不晚啊,他以往睡觉的时候也不关手机的啊。她不敢猜下去。

  时间与空间毕竟还是阻隔了他们,毕竟只有面对面的相拥相伴,才能确认爱情的真实存在,才能感知爱情的温度,从中获得慰藉。

  她不死心,打开电脑。MSN上,祉明的头像是灰色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找到他。他没有网络空间,纵使身边的同龄人都热衷于在网上秀幸福、秀恩爱、秀铺天盖地的旅行照片,他仍是从不参与。他向来有种不同于同龄人的老成,特立独行,不随波逐流,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有时也显得冷漠无情。

  剩下的唯一的联系方式是一个电子邮件地址。她写了一封短信,将麦康纳家的住址告诉了他,说自己已经安顿下来,一切都好,希望能收到他的信,甚至他有空的时候,可以来英国看望她,尽管她知道这希望极其渺茫。

  点击“发送”后,她便再也无能为力。一封小小的邮件,没入庞大的网络系统,一切都看不见摸不着,寻觅不到踪迹,也不知他何时会看到。

  偌大一个地球,她爱的人在何方?

  她看不见他了,他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犹如鱼儿跃入大海,孤鸿飞向荒野。

  苏扬哭了。

  很多天过去了,祉明一直没有回复电子邮件,当然也没有来信。苏扬再次拨打他的手机,却发现他的号码已经停用。为什么突然换了手机号,却没给她任何消息?心中的疑惑让苏扬不安起来,一切犹如回到了四年前初入大学的时候。

  可她有什么办法?以前还有一个宿舍让她去找,现在她只能对着无边的大西洋发呆。

  功课倒是不紧。苏扬主修艺术史,又旁听几门课。她向来擅长读书,应付课程绰绰有余,倒有不少时间闲走闲逛,胡思乱想。小镇宁静优美,教室的窗外就是大海。街道两边是古老建筑,大多有几百年历史。她站在这些房子前,觉得自己渺小,想到时间的可怕和无所不能。人一代代出生,故去。山顶的积雪化为河流,树木和落叶化为泥土,这些石头建筑却依然耸立。如此想来,人的爱恨情仇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时间会将一切归零。如果是这样,痛苦、彷徨、疑虑、等待,又有什么无法忍受?

  十月的最后一天,万圣节的前夜,凯特精心准备大餐,米尔带着孩子们做南瓜灯,全家人都热热闹闹。他们邀请苏扬参加家庭晚宴。米尔特意嘱咐苏扬一定要尝尝凯特亲手制作的肉饼——每年万圣节的必备菜式,孩子们的最爱。苏扬刚在餐桌边坐下就感到一阵恶心,于是便立即起身冲进卫生间,剧烈地呕吐起来。回到餐桌,她还是一阵阵干呕,看都不敢看那盘肉饼。一屋子人尴尬起来,凯特只好将肉饼端走。苏扬满脸愧疚,对一家人说抱歉。凯特问了几句,苏扬只说自己还好,就是肠胃不适,闻不得油腻。凯特和米尔交换了一下眼色。

  当晚苏扬躺在床上失眠了。对怀孕这件事,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身体的各种不适早就出现:疲劳、易困,浑身酸痛;生理期迟迟没有来;经常性的恶心、反胃,早晨尤为明显。不用去买试纸她也知道自己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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