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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永远地占有他

  夏天,在上海,她是那样决然和大胆,自己和自己进行了一场赌博。她太爱祉明了,爱到不知要怎样才好,爱到仅仅与他结合还不够,还要留住他的血脉。她一定要生一个他的孩子,即便她清楚这是偏执,是自私,是不理智,她就是拗不过自己的心。

  她要生一个他的孩子,以此来永远地占有他。

  怀孕,已在她意料之中,她也一直在做准备。只是此刻,当她孤身一人躺在异国他乡的一张陌生的床上,瞪着黑暗房间里的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上路灯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微光,听着戴着面具的孩子们挨家挨户地索要糖果和偶尔经过的路人哼着的听不出词的异乡小调,她还是感到了莫大的悲凉与孤独。

  是的,现在她承认了,承认自己是害怕的,对怀孕的整个过程以及将来的事情感到害怕,对于她将要遭受的质疑、羞辱、孤立、疼痛,以及辛劳,还有一切无法料想的苦难,感到畏惧。她知道这是她的苦果,不是谁给她的,是她自己要来的。

  但即便在此刻,在害怕的时候,她仍不感到后悔。

  因为这恐惧中多少含有一丝甜蜜。现在她再也不是一个人了。在她的身体里,另一个生命正在快速生长。那个生命是祉明的一部分,甚或就是他本身。那个生命将完完全全属于她,是她爱的证明。

  一个身体,两个生命,多么神奇而美妙。这样了不起的过程,她正在秘密而快乐地独自体验。所以,她在隐隐的惧怕中,同时感到了一阵幸福的眩晕。

  这就是她:想到就做,不顾后果。事后会害怕,但就是没有后悔。

  她将自己的身体献祭给爱情,爱情回报她一个鲜活的生命。

  凯特每天对苏扬嘘寒问暖,见她神情萎靡,问她是不是病了。苏扬搪塞说自己着凉了,睡睡就好。一连几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轻易同麦康纳一家照面。同时,她加紧在网上发帖寻找新住处。她再一次体会到李昂对她的控制是多么强势又不露声色。

  苏扬提出搬家的意愿。米尔和凯特极力挽留,让她至少住到圣诞。

  温暖的家庭、可口的食物、令人欢欣鼓舞的圣诞,这一切多么诱人。可苏扬知道自己必须搬走。她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温暖。她不愿自己处于困境的时候有那么多观众,更不愿把只属于她的秘密弄得尽人皆知,甚至惹出麻烦。

  她已在网上找到了合租的地方,一栋小房子几个人分摊,一人一间。价格不便宜,但这是她唯一的选择。她急需找个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管谁闲事的地方安顿下来。

  房子里一共住四个人,除了苏扬,还有一个西班牙女生、一个德国女生和一个男生。其中的男生是个混血儿,叫拜伦,欧洲人脸型,黑发黑眼,长得很漂亮。

  苏扬请求拜伦帮个小忙,冒充她的男友,不然她难以从现在的房子里搬出来。

  拜伦帮苏扬一起搬家。麦康纳夫妇不好再挽留,只能表示祝福。凯特让苏扬每周末都回来做客,她会做巧克力饼干给她吃。苏扬又感动又愧疚,也只能轻声说句谢谢。

  路上,拜伦问苏扬,房东夫妇这么好,为何要换地方。苏扬说,就是想换个地方。拜伦笑笑,不问下去。这就是与陌生人合租的好处,谁也不打听谁的秘密。

  房子不大,还算舒适。楼上楼下共四间卧室,带个客厅,还有个简单的小花园。

  果然是没人管闲事。邻居们每天一回来就钻进各自的房间,把门关紧,任苏扬在卫生间呕得翻江倒海,也没人会打听。苏扬觉得这样很好。

  苏扬搬家李昂自然是不高兴,便在网络上与她纠缠。

  “他是谁?”李昂在MSN上问。

  “一个冒充我男友的人,不然麦康纳一家不放我走。”苏扬回答。

  “为什么要搬走?”

  “为什么要住那儿?”

  “我想照顾你,也想给你个惊喜。”

  “谢谢你。我很抱歉。”

  李昂在网络的另一端沉默片刻,而后突然发来视频邀请。他说:“我想看看你。”

  “改天吧。我好累,要睡了。”苏扬拒绝了邀请。

  李昂说:“我爱你。”

  苏扬对着那三个字发了一会儿呆,关掉了对话框。

  在她腹中,祉明的孩子正在一天天长大。MSN上,他的名字却永远是灰色的。

  他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到某个未知的谜团中去了。

  虽说是合租,四个人却很少打照面。大家都来去无声。

  母亲每天给苏扬打电话,让她汇报各种情况,学习的、生活的,最重要的当然是感情的。苏扬当然没什么实话可讲。她擅自搬离麦康纳家,母亲生了她很大的气,在电话里狠狠地数落了几番,却也没有别的办法。过了几天,母女俩又和好了。苏扬却仍在犹豫,要不要把怀孕的事情告诉母亲。如果要,得找个什么样的契机来告诉她。苏扬知道这件事无法一直隐瞒下去。肚子会大起来,孩子会生出来。她需要钱,需要人照顾。她也害怕,怕疼,怕意外,更别说坐月子、照料婴儿、给孩子上户口等等最为现实琐碎的事情。她需要亲人。

  可这所有的问题,她眼下根本不敢去想,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尽量把每一天过好。

  只身一人在国外读书,课业虽不繁重,但怀有身孕却无人照料,总是困难重重。这其中的辛酸苏扬不想计较。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除了顺受、承担,努力让自己喜乐,别无他途。她知道自己身陷罪的惩罚,但仍靠着顽强意志谋求出路,不抱怨,不放弃,不妥协。

  周末,她坐半小时的车去邓迪,到中国超市给自己买奶粉及其他有利于胎儿发育的营养品和生鲜蔬菜、肉食,照着网上的食谱给自己煲汤。厨房里时常蒸腾着香喷喷的食物味道。邻居们把门闭得紧紧的,一个脑袋也不探出来。他们或许在纳闷,这中国姑娘看着瘦弱,竟如此爱吃。邻居们对食物没有分享的习惯。苏扬却突然想起以前和萍萍还有棒子媳妇在宿舍里分腊肉吃的场面,顿觉温暖和怀念,又想到萍萍和棒子媳妇此时说不定都已结婚生子,想到她们都安安稳稳、踏踏实实,而自己这样叛逆,活该流落至此,心里难过起来。

  祉明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手机号已经停用,MSN永远不在线,发了电子邮件也如石沉大海。苏扬灰心了,不再打了,不再发了。他若不想联系,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唯有腹中的孩子让苏扬感到一丝欣慰:总有和他相连的一部分在成长、壮大。

  小镇下雨了。厚重的阴霾下,街道浸于一片昏暗之中。教堂和城堡在历代的宗教改革运动中沦为废墟,让人恍惚间有回到中世纪的错觉。

  一到雨天,记忆便像洪水般决堤。苏扬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感知那些已经逝去的日子,那些她和祉明在一起的日子。她记得那个雨天,在上海,那一场也许是最后一次的相聚。一切都历历在目,那么甜蜜短暂,却永恒。

  一连几天的大雨,苏扬每晚都难以入睡。又一个失眠的夜,她起身,再次拨打祉明的电话。一如既往,那个号码仍然停机。这一次,她突然好不甘心,失去理智一般,反复拨打,直到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落下,手指依然机械般地按号码。她的手指略有些浮肿,微微颤抖着,仿佛也在哭泣。

  她在凌晨两点去厨房给自己热牛奶喝,试图让心安静下来。

  在这夜半的宁静中,门突然一响。她回过头去,见是拜伦晚归。拜伦面色苍白,透出一股淡淡的忧郁和冷漠。他看她一眼,仿佛知道什么,却没说话,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苏扬呆坐着,一个突然从心里冒出来的念头让她自己吓了一跳。

  小镇迎来第一场雪的那天,苏扬看到李昂站在门外。

  她只有一瞬间的惊讶。他向来神通广大,打听到她的住址也不是难事。既然他来了,她就要面对,一切都可以好好地说清楚。她客客气气地请他进屋。这天下午她没课,邻居们也都不在家。

  他带了她爱吃的抹茶蛋糕。她没说什么,默默地煮了咖啡。她对待他是礼貌而冷淡的,他身上却洋溢着温情与坦然。

  “苏扬,你走之后,我很想念你。”他说。

  她低头搅着咖啡,并不作答。

  他又说:“那次在上海,你离家出走,想必是不肯原谅我。如今时隔数月,或许你已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淡忘了。”

  她说:“没什么,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李昂又问她,生活上可有困难,钱够不够。还问起她的学业,叮嘱她不要过度劳累,建议她多吃一点,早睡早起。

  他只字不提分手或和好之类的话题,也不提结婚。他把他此次来的目的和所有真正重要的事情隐藏得那么好。他用那些啰啰唆唆的善意关怀来营造温暖的假象,仿佛他们始终平和相伴,不需要忏悔、讨论与和解,仿佛他们已经如此相处了一辈子。

  他说什么她都默默听着,笑意浅浅地挂在脸上。他用小勺子舀了一点蛋糕送过来,让她吃,犹如回到恋爱中的样子,两人用一把勺子,分吃同一块蛋糕。她笑笑,说现在不饿。她拿过他的杯子,站起来去给他添咖啡。

  她曾经与他热恋过吗?她回想着。可曾有过一刻,在与他甜蜜相拥或者用一把勺子吃同一块蛋糕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没有祉明的影子?她想不起来。也许是有的,但那已不再重要。

  咖啡机发出轻微的震动和噪音,咕噜噜的,像一个人在哭。她看着温热的咖啡流入洁白的瓷杯子。李昂是真心对她好,可她已注定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伸手去端咖啡,手却被他抓住。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抱住她。

  “听我说。”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

  他不要听,只是把她扳过来,俯首吻她。她以无声的冷漠作为反抗。他停了下来。

  他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不再爱我了吗?”

  “对不起。”她低下了头。

  他再次抱住了她,这次是轻轻地,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像是在安抚她。

  他说:“我们可以一起好好生活,你知道我是适合你的。”

  她没有说话。

  “嫁给我,好吗?”他把她又抱紧了一点。

  她轻轻地挣扎了一下,他不松开。她又挣扎了一下,手肘碰翻了身后桌上的瓷碟子。碟子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摔成一摊碎片。

  两人都停下来,望着满地碎片呆了一瞬。

  然后她抽身出来,急急忙忙地要找扫帚来打扫,以此来躲避他的追问。

  他不放她走,上前一步拽住她的胳膊,拉她到面前,问:“你到底怎么了?”满地的碟子碎片在他脚下发出破碎的声音。

  她哭了。她说:“对不起,李昂,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

  “别问了。”她的声音小下去。

  “告诉我。”他晃动她的手臂。

  这时大门突然响了一下。拜伦推开门进来。他背着吉他,行色匆匆,看到他们,一阵愕然,然后无声地“Oh”了一下。那一瞬,三个人都很尴尬。

  拜伦很快换了一副事不关己的面孔,朝他们举举双手,表示他什么都没看见,也不想管闲事,然后就无声而迅速地溜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咔嗒一锁。

  李昂重新把目光投到苏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那为什么?”

  “求求你,别再问了。”

  她又说:“你回国去吧。你那么优秀,有大好前程,跟我纠缠在一起不值得的。你为什么就不肯放我走呢?”

  “为什么?因为我爱你。”他说,又无奈又心疼。

  她看着他,泪水流下来。是的,他爱她,从一开始就如此,一心一意,呵护周全。是她负了他。可是她没办法。她的心早有所属,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静了一刻,他突然问她:“你深深地爱着一个人,对吗?”

  她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了忧伤,她从没见过的那种。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她的表情里全是默认。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他说。

  她还是沉默,他也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发现他正盯着她看,目光是那样阴郁,似乎已洞察她内心所有的秘密。她不敢再迎接那目光,转开了脸。他却突然说:“之前,我曾听凯特说起过,你呕吐,身体不适。我一直不想问你……你是不是……”

  她惊讶地瞪着他。他一直掌控着她,在她身边安插眼线,背后打听,刺探消息。

  他的目光流露出略微的愧意,承认自己的做法有失体面。

  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别猜了。我实话告诉你,我是怀孕了。”她的声音很微弱,但吐字清晰。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腹部。

  “不是你的。”她的声音更微弱了,只够让他听清。

  她的腹部看上去还不明显。事情不言而喻,再没什么挽回的余地了。

  一瞬间,他眼神冰冷。他在她这里遭受的欺骗、所受的委屈和不公,此刻全部凝聚在他的眼睛里。他紧盯着她,有种冷冷的愤怒。

  “是谁?”他问。

  她咬着嘴唇,轻轻摇头,泪水流个不停。

  “他?”李昂看向拜伦紧闭的房门。

  他?苏扬没作声,表情却是不可思议,亏你想得出来。

  “到底是谁?”李昂看着她,绝望地追问。

  她从未见他如此脆弱。她低下头,知道是谁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过了很久,她听到他低沉得几近悲痛的声音,“是郑祉明,对吗?”

  她的心一阵颤抖,但她克制着,什么都不说。

  他们就那样僵持着,沉默着。然后苏扬抬起头,看到李昂眼中的泪水。

  她惊呆了。他哭了?他怎么哭了?这个男人,他聪明、富有,前途无量,他为什么要在乎眼前这些?他为什么哭?一直以来他在她心中就是那个冷静自持甚至有些骄傲的形象。他此时流泪,表现出来的是从不示人的脆弱一面。她心中不忍,却不能说什么、做什么。她甚至都不能走过去,拉起他的手,或者拭去他的泪水。她一动都不敢动。

  咖啡机上的那杯咖啡已经凉透了。

  片刻后,李昂眼中的光芒柔和下来,“其实我一直知道,竞选的前一晚,是你……下了药。”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仿佛不忍挑明这个事实,不忍将这个事实横在他们之间。

  她惊恐地看着他。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如何知道的?

  他也看着她。他知道她的疑惑。他用眼神回答她:这些问题还有什么意义?我是谁?我想知道的总能知道。我是从不出差错的人。如此重大的失误,除了人为,还有什么可能?难道真叫我相信一杯伏特加就能让人不省人事地昏睡十几个小时?

  她眼中的惊讶散去,剩下的只有悲哀和恐惧:这是什么人?把喜怒藏得那么深。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他一直知道,却一直不道破。他把恨也藏得那么深。

  “没错,我恨过你。”他苦笑道,“不是恨你对我做的事,而是恨你有那样的激情、那样浓烈的爱,却统统交付给另一个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但我不愿意恨你,我宁愿忘记那一切,原谅你,因为我爱你。如果你离开,痛苦的人是我自己。我为什么要让自己痛苦?所以我原谅了你,好好爱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爱我超过他。”

  “对不起。”她说。

  “不用对不起。我只想告诉你,他不适合你。和他在一起你会吃苦的。我也了解他,也了解你。”

  她俯首垂泪,再次说:“对不起。”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暮色四起,风雪渐大。窗户轻轻地响动。

  拜伦无声无息地从房间里出来,幽灵似的绕过他们,穿过客厅,离开了房子,带上了门。苏扬和李昂都没有说话,都没有动。他们在那个冰冷的客厅坐了许久。

  整栋房子空旷又安静。一切都是冷的。他们成了两座雕像。

  天完全黑了,昏暗中不知谁在叹息。

  李昂起身告辞,苏扬让他等一下。她转身回房,取来一样东西,放到李昂手中。李昂摊开手,看到那枚钻戒,凝望片刻,随即淡淡地苦涩一笑,再无话,默默将戒指收好。

  苏扬打开门厅的灯,送李昂到门口。她看到他已经恢复成那个理性而稳重的男人,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门外风声呼啸,正值英国最冷的季节。李昂竖起大衣的领子,戴上手套。他一身黑衣,即将隐没到更加黑暗的寒风中。苏扬突然一阵难过。

  她问他住在哪里,他说他有地方住。她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国,他疲倦地朝她笑了一下,没有作答,就好像她不是在问一个问题。

  他的手握上门把,停顿了片刻,而后他忽然转过身来问道:“他知道吗?”

  “什么?”苏扬话一出口,就反应了过来。他是问她,祉明知不知道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李昂这个揭露性的问题让苏扬愣住了。这个问题不关他的事,可她讨厌撒谎。

  “我还未联系他。”她还是选择了撒谎。事实是她根本联系不上他。

  “听说他去了中美洲?”李昂说。

  “什么?”苏扬怔住。

  “你还不知道?”李昂也很意外,看着苏扬,眼神瞬间浮现出心疼。他跨越大半个地球,万里迢迢飞了十多个小时,赶深夜的航班穿过黑夜和白昼,只为赶在清晨五点多下飞机,然后驱车数小时,赶在中午前来看她一眼。只因他想让她在中午品尝她最爱的抹茶蛋糕,她一向不喜欢早晚吃甜腻的东西。而她,拒绝他的好意,蛋糕一口不动,求婚也不答应。她怀着别人的孩子,却连孩子的生父去了哪儿都不知道。李昂瞬间感到自己被完全打败。他一向自视甚高,但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却败给了一个不负责任的浪子。

  “中美洲?”苏扬缓缓吐出这三个字,仿佛不信。

  “几星期前,我听熟人说起,郑祉明去了哥斯达黎加工作。”李昂有些不忍地说道。

  苏扬只觉晴天霹雳一般,脑海中一片混沌,不知该如何反应。

  然后她抬起头,撞上了他的目光。他正用一个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她。他什么都没说,可她完全读懂了那个眼神。

  苏扬,可怜的苏扬。你死心塌地地爱他吧,接下来够你受的。你用尽你的激情,孤注一掷地做了一件你认为值得的事情。可是,你真的能得到他的爱吗?是的,没错,你爱郑祉明,所以你要生下他的孩子。可郑祉明连自己有个孩子都不知道,他人都跑到天边去了,连理都不理你,这就是你想要的爱情吗?苏扬,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可怜、可悲、可叹。最重要的是,苏扬,你是个笨蛋,你永远分不清好歹。

  那个漫长而复杂的注视,让她无法遗忘。

  小镇仍旧是一成不变的古老、宁静。

  冬天来临,天空时常布满阴霾,有时会有水雾滞留在半空中去留不定。偶尔有阳光,但并不温暖。整座小城依然苍白萧索。苏扬心中黯然,觉得一丝暖意也如此奢侈昂贵。

  房子里总是悄无声息,空气冷清寂静。苏扬依然经常失眠。她经常凌晨起床,去厨房煮牛奶,在沙发上怔怔地发呆,直到天亮。她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些什么,有时能听到鼠标点击声断续地响着,还能听到楼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水龙头打开后的流水声,但听得最多的还是沉默与寂静。

  每个人都那么孤独,空气中弥漫着不幸。

  每次,当她在深夜无眠时翻看那些从上海带来的相框、勺子、枕套,她总是觉得恍惚。这些物品是她记忆的证明,仿佛她伸出手就能触碰到那些已经流逝的时光,指尖尚有那湿润的余热。

  爱情,它到底是让生命升华,还是让人沉沦?

  平安夜的早晨,苏扬打开门,看到门把上插着一枝火红的玫瑰。

  花朵娇艳欲滴,花瓣上沾着露珠,一根细绳拴在花枝上,细绳的一端是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一句英文诗:

  上帝赐给我们记忆,让我们十二月依然拥有玫瑰。

  落款是J.M.Barrie(J.M.巴里),十九世纪的苏格兰小说家,送花者没有留下姓名。

  是谁呢?苏扬笑了笑,不想探究。

  她用一只玻璃瓶盛了清水,把玫瑰花插入瓶中,放在书桌前的窗台上。十二月的玫瑰,她也拥有。它没有褪色,她把它珍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这日傍晚,苏扬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祉明抽的健牌8毫克。她不会抽烟,所以只是让它燃着,燃着,让空气中弥漫着记忆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

  梦里,仿佛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她看见了他。他脸上依然是那优雅而傲慢的微笑。她徒劳地呼唤他的名字,抬起手想要触摸他,却看到他漠然地转身离去。她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那支烟早已燃尽,只剩一个烟蒂。

  梦境揭露了她的潜意识,她自卑、不安,渴望抚慰与温暖。她站起来,揉着麻木的胳膊,走到窗台边。打开窗,一阵凛冽的冷空气几乎令她窒息。她望着冰冷漆黑的小镇,告诉自己不能再过度想念,那样会伤害腹中的宝宝。

  哥斯达黎加,中美洲。无论祉明去那里做什么,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没有联络她,无论他是否真的已经抛弃她,她都不能再想念,不能再纠缠。

  她需要振作起来。现在她是一个母亲了,曾经她以为自己和所爱之人融为一体,结成联盟,以为他是可以依靠的。但现在她清醒了,他们各自都是独立的,是自由的。她谁都无法依靠,只能依靠自己。必须振作了,必须行动了,不然就太迟了。

  圣诞节的夜晚,苏扬做了简单的食物,独自在厨房吃自己的圣诞晚宴。寒风在窗外寂寞地呼啸。这座空寂的小镇犹如流放之地。

  她再次忍不住思念。她失去了他吗?他在做什么?他的身边有谁?他知不知道属于他的一部分正在她体内慢慢生长?她已经开始感觉到微弱的胎动,一跳一跳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她把双手放在小腹上,慢慢微笑起来。

  此时,这刚刚成形的孩子,便是属于她的十二月的玫瑰。

  门被推开,是拜伦回来了。苏扬不抬头,轻轻道一声:“节日快乐。”听起来很不经意,其实她一直在等他。

  “来杯热橙汁吗?”苏扬问。

  “好的,谢谢。”拜伦坐下。

  苏扬冲了两杯橙汁拿过来。他们喝着,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会儿。苏扬一抬头,发现拜伦在看她,是那种好奇的、探究的眼神。他在想,她有什么问题?

  又过了片刻,拜伦突然说:“你伤了他的心?还是,他伤了你的心?”他说的是那种莎翁式的古典英文。苏扬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对她说话,还是在背一首诗?

  “什么?”她问。

  “你这样会很辛苦的,相信我。”拜伦说。

  “什么?”

  拜伦微微一笑,是那种同情的微笑。他说:“独自生孩子,独自抚养孩子。”他一双洞察的眼睛里显出一丝揭露秘密后的歉意与难为情。

  苏扬并不尴尬。原来他知道,这样也好。她喝了一口橙汁,问道:“想不想做笔生意?”

  拜伦看着她,等着下文。

  “陪我回去见家人,告诉他们,你是我男友,我怀的是你的孩子。三千镑,怎么样?”

  “五千镑。”拜伦的迅速决断和讨价还价让苏扬吃了一惊。

  “五千镑就成交。怎么样?”他说。

  苏扬依然愣着,看似忧郁文弱的拜伦远比她精明老练,这是她没料到的。

  “我只有三千镑。”她说。

  “那算了吧。”拜伦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苏扬叹了口气,一双手放在桌上,茫然地转动着玻璃杯,橙汁已经喝完了。

  “是那个家伙的吗?”拜伦问。苏扬知道他指李昂,苦笑着摇了摇头。

  拜伦笑笑,没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有点像我母亲。”他把自己坐端正,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父亲是个波兰人。他当年去厦门,遇到我母亲。他们没结婚,有了我。母亲还未把消息告诉他,他就不见了,没留一句话,电话也打不通。他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我母亲去领事馆、旅游局打听过,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说着他无奈地笑了笑,脸上有种温柔的怜悯。

  苏扬一言不发地看着拜伦。是什么让他敞开心扉诉说自己的身世?圣诞夜的大雪?热橙汁?还是她这副天涯沦落人的悲惨模样?

  “就三千镑吧。”拜伦突然说,苏扬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怜悯。

  “机票是你买吧?”他又问。

  “是的,当然。”苏扬说着,嘘出一口气。

  农历春节前夕,苏扬申请休学一年,携拜伦一同回到上海。

  在电话里,她给母亲编了个故事:孩子是在英国怀上的,她和拜伦一见钟情。苏扬知道,故事只能这么编,管它听上去多荒唐、多可耻。

  母亲向来了解苏扬,知道她表面上乖巧贤淑,实则有天大的胆子。安排她去英国前,母亲也有过犹豫,但她料想女儿到了陌生国度,学业忙碌,贴心准女婿又给安排了“家庭宿舍”,出不了大错。母亲真万万没料到女儿的胆子竟大到这种程度:不声不响地怀了孩子,怀到四个月了!

  母亲在电话里把什么难听话都骂遍了,还扬言要断绝母女关系,末了还是来机场接了苏扬。一见面,母亲的泪就止不住了,怨苏扬是个无法无天的小赤佬,让她这个做娘的伤透了心。

  “好了,妈妈,这是喜事啊。”苏扬挽起母亲的胳膊。

  母亲拭去眼泪,不再说什么,又从头到脚地打量拜伦。这混血男孩长得是漂亮的,衣着也是干净体面的,乍一看倒是挑不出毛病,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会讲中文吗?”母亲问苏扬。

  拜伦微笑着说:“伯母您好。”

  母亲点一点头,笑容有些勉强。她看出这小伙子的毛病在哪里了。他的一身规矩装束和礼貌微笑是遮掩不住那双眼睛里的玩世不恭的。

  当晚,拜伦在客房早早歇下。

  母亲来到苏扬房间,沉着脸问:“你们何时结婚?怎样结婚?”

  “也许要等毕业之后吧,到时再说。”

  “你昏了头了,找这种人。”

  “妈妈,我和他真心相爱。”

  “真心相爱?苏扬,你和他真心相爱?你当妈活到这个岁数都是白活的?”

  苏扬心里震惊,却克制着不做反应。

  母女二人陷入沉默。片刻后,苏扬听到母亲近乎冷酷地问道:“苏扬,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你实话告诉妈妈。”

  苏扬转开脸,默不作声。

  “你们演戏演得真好啊,演给谁看?”

  苏扬落泪。她已无意探究母亲如何看穿了她的把戏。她只是压抑太久,已近崩溃。

  母亲上前搂住她,语气软下来,“到底怎么回事?告诉妈妈。孩子是怎么怀上的?啊?”

  苏扬抬起头看着母亲,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这一刻,她几乎愿意将自己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盼望告诉母亲,告诉她所有的真相。然而瞬间,她清醒了,克制住了。她知道这是必须由她独自承担的后果。苦与甜,悲与喜,一切只能由她独自承担。

  她对着母亲微笑,“妈妈,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和拜伦挺好的。我们都已成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母亲再无话,只是坐在那里怔怔地沉默,片刻后起身回房休息。苏扬望着母亲的背影,听到轻轻的一声叹息。

  第二天早晨,母亲在早餐时对拜伦维持冷淡的客气态度,并说后续安排会尊重你们年轻人的意愿,你们想何时结婚都可以,反正你们都已成年,可以自己做主。

  母亲又说:“苏扬就留在上海养胎吧,我来照顾。”

  苏扬低头不语。拜伦微微一笑,说:“那辛苦伯母了。”他当天便启程返回英国。

  自拜伦走后,母亲对苏扬再没有提起过这个人,就像苏扬从没把他带回来过一样。这太不正常了。苏扬大气不敢出,每天小心翼翼地观察母亲,生活琐事上尽量顺母亲的意,让母亲开心。可尽管这样,母亲仍是不开心。苏扬想母亲或许猜到了什么。可母亲一直不问,她自然也就不说。

  母亲陪苏扬去医院做产检。苏扬留意到母亲很仔细地看了B超单,又跟医生询问胎儿大小及确切孕周。母亲在这方面可不糊涂,她知道女儿生理周期一直不准,仅凭末次生理期推断孕周并不可靠,还得看B超数据确定受孕时间。苏扬提心吊胆,却听医生说,人又不是机器,没有统一标准,在一定范围内,胎儿偏大偏小都正常,只要孩子健康就好。母亲没再问下去,苏扬却知道母亲在怀疑什么。

  母女间显然有了隔阂,但没人把心事拿出来讨论。她们似乎默默达成一致,就某个问题心照不宣。

  此后的一段日子,母亲寡言少语。有天夜里,苏扬竟然听到母亲在哭,继父在小声安慰,“事已至此,让她安心生下孩子吧。即便不和他结婚,以扬扬的条件,再找人也是可以的。”

  “生过孩子的女人,找什么样的人?”母亲的话语伴随着抽泣。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像我这样,找个大自己二十岁的男人?

  苏扬心中凄楚,自觉愧对母亲。但她只有硬撑下去,装作若无其事。她要是表现出软弱或悲伤,或将真相和盘托出,母亲只会更伤心。

  为缓和母女关系,活跃家庭气氛,继父作出安排:全家一起去看上海新近流行的脱口秀。

  演出是火爆的,整个剧院座无虚席。节目也的确精彩,苏扬和母亲都难得露出了笑容。

  散场时,苏扬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一回头,竟是刘圆圆和她父母。

  刘圆圆见苏扬腹部微凸,一阵愕然,又立刻欢天喜地说恭喜。她问苏扬何时结婚的,嗔怪她没通知大家吃喜酒。苏扬正犹豫着,母亲抢先说道:“他们是旅行结婚的。酒席嘛,以后会办的,到时大家再来热闹热闹。”苏扬见母亲这个谎撒得这样急切,心里难过。但这个谎言也是苏扬需要的。制造一个婚姻的假象,至少不让孩子未出生就遭受各种追问和非议。

  刘圆圆又问苏扬,结婚对象是不是大学里那个奥迪哥哥?苏扬说,不是。母亲这时又抢着说:“阿拉扬扬思想太前卫,到英国读书,找了个混血男孩子,还急着结婚。说什么让我早点抱外孙。哎呀,由着他们去吧。我嘛,早点带外孙也好。要是再等几年,我还带不动了呢。”母亲对刘圆圆一家笑着,脸上挂满幸福。她的不如意从来不示人。

  刘圆圆告诉苏扬,她和肖峰也要结婚了,喜宴就在两个月后。苏扬连忙道贺,心里却酸楚。同样是从高中一起走到现在,他们这一对修成了正果。如此简单的幸福祉明为何给不了她?苏扬心中落寞,脸上却挂着微笑。

  这天回家后,母亲比以往更沉默了。苏扬知道母亲是怕自己一开口就讲难听话,索性不开口。母亲没讲出来的话苏扬都明白:看看人家多踏实,再看看你自己。

  苏扬知道,母亲把这些话都咽回去了。再是生气,母亲也紧张女儿的身体。孕妇最需要心悦情怡的状态,是是非非只好暂搁一旁。

  苏扬看到母亲的忍耐与压抑,又想到她自己的苦楚,难过得直想掉泪。

  但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

  祉明有他的理想与抱负。他对世界充满激情,无法安于现状。他一直渴望过一种大生活。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苏扬并没有概念,只知道那和房子、汽车,或者牛仔裤的品牌不沾任何边;与婚姻、家庭,以及琐碎生活也相去甚远。

  祉明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他无法陪她过循规蹈矩的日子,那不是他的生活方式。她不能强迫他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来迁就她。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她知道。

  因此,选择怀上他的孩子,这是她自己的事。她同样享受了她的自由,所以也该自己承担这后果。

  母亲毕竟是母亲,心中再是不满,衣食住行上对苏扬还是照料周全。苏扬腹中的孩儿自然也叫母亲挂心。母亲让苏扬别去参加刘圆圆和肖峰的婚礼,说孕妇吃喜酒会冲喜,对胎儿不好。苏扬笑母亲迷信,却还是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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