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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怀有身孕

  婚礼前,苏扬去刘圆圆和肖峰的新房做客,送去红包礼金。

  刘圆圆直夸苏扬挺着大肚子的样子真好看、真幸福。被问起丈夫,苏扬只说他学业忙碌,先回英国去了。刘圆圆又要求看照片,一睹苏扬妈妈口中所述的漂亮混血男孩。苏扬搪塞说没有照片。刘圆圆说怎么可能没有,手机里一定有。苏扬的手机里只有几张祉明的照片,哪里会有拜伦的照片,于是只能进一步搪塞说手机的照相功能坏了,真没照片。苏扬从小不喜欢撒谎,就是因为撒谎太麻烦,为了圆一个谎,就必须撒更多的谎。

  刘圆圆拿出婚纱照给苏扬看。苏扬心里羡慕。圆圆和肖峰二人七年多的路携手走来,如今能结为夫妇,真是幸运。反观自己,怀有身孕,爱人却不知所终,还要假编婚姻,强装幸福,真真可怜。然而她什么都没有流露,呈现出来的只是孕妇该有的安详喜乐。

  而后话题很自然地聊到了祉明。苏扬淡淡地说,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刘圆圆却道:“祉明前不久还回了趟上海呀,肖峰和他见面了。”

  苏扬一怔,差点打翻手中的茶杯。她呆了两秒才接上话,“可是……我很久都没他消息了。给他打过电话,手机停机了。”

  肖峰说:“他一直在国外,手机号总是换来换去的。他前不久回国了一次,途经上海,约我见面。这小子跑到非洲去了!”

  “非洲?”苏扬很诧异,“他怎么会去非洲?”

  “他说他的工作就那样,被派去哪儿算哪儿。”肖峰说。

  “他去非洲做什么?”

  “他也没细说,好像是去看矿什么的。他们公司在那里买了几个钻石矿,怕人偷矿,招了批当地的雇佣军,需要派个人在那里常驻。”

  “看矿?是不是很危险?”苏扬脸都白了。

  “谁知道?他这人,就爱干这些。”肖峰说着笑了笑。

  苏扬又问:“他现在还在上海吗?”

  肖峰说:“他可是个大忙人,连我请他参加婚礼他都没空。他当时经过上海就待一天,早走了。”

  有那么一刻,苏扬几乎想告诉肖峰和圆圆,她肚里怀的就是祉明的孩子,请他们帮她联系到他,让他回上海,回到她身边。但肖峰的下一句话马上让她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他说:“哈,你们知道吧,这家伙到现在还单身。他想法太多,就怕女人拖累他。”

  刘圆圆笑着说:“那是,从小喜欢他的人就太多,被宠坏了。既然人家不缺女人,干吗要找个固定的麻烦死自己,对吧?”

  苏扬彻底呆了。这时她又听刘圆圆说:“对了,明天是祉明的生日啊。”

  生日?苏扬反应过来。这天正是二月二十八日。而这一年是有二月二十九日的。

  “是啊,这小子,今年又轮到他过生日了,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肖峰说着已经拿起电话开始拨号。刘圆圆说:“他可别又出国了。”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响声。苏扬的心跳得像打鼓。半年没有任何消息,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临行前的那一周,是否还记得曾经的约定。时间和空间产生的隔阂比她想象的要可怕,不知从何时起,她再次对他们的感情失去了信心。

  电话通了。她听到肖峰对着话筒嘻嘻哈哈起来。

  “是我啊。你在哪儿呢?哟,你出国大半年了,回来老板也不给你放放假?哈哈……那什么,苏扬在我和圆圆这儿呢。我们说起明天你过生日了,给你打个电话。哈哈,谢什么。”

  “来来来,给我说几句!”刘圆圆抢过电话,上来先笑着骂,说祉明这没良心的连好友婚礼都不来参加。

  苏扬恍恍惚惚的,根本听不见刘圆圆在说什么。她只在想,祉明既已知道她在上海,就在这部电话旁边,他为何毫无反应?甚至没有要求和她说几句话。

  刘圆圆听祉明说了什么笑话,笑得仰到沙发里去了。他可真坦然,还有心思讲笑话。苏扬只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哎呀好了,我不跟你讲了。你要不要跟苏扬说几句?对了,生日快乐啊!差点忘了最重要的。”刘圆圆说着又发出了一串笑声。

  祉明要不要跟她说几句呢?苏扬紧张地等待着。可祉明还在电话里说着什么,刘圆圆抱着电话笑个没完。

  苏扬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然后刘圆圆突然把电话挂断了。

  苏扬吓呆了。祉明不要跟她说话?他竟然不要跟她说话!为什么?她只觉头脑一片空白,望着被刘圆圆搁下的电话,又茫然又恐惧。

  “真是的,这家伙说有人找他有急事,突然就把电话给挂了。”刘圆圆说。

  “兴许他刚从国外回来,公司里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吧。”肖峰打圆场。

  “这家伙总这样,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人在工作!”刘圆圆像在抱怨,又像在安慰苏扬。

  苏扬勉强挤出一丝笑,说:“没关系,反正我跟他也没什么话好讲。”

  苏扬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回到家中。母亲吓坏了,直问她出什么事了,又去摸她的肚子。苏扬轻轻挡住母亲的手,只说累了,想休息。

  母亲见女儿并无大碍,便扶她走进卧室,埋怨道:“说了我去送红包就行了,非要自己去。这么大肚子了,还不让人省心。”母亲让苏扬在床上躺下,又去把煲好的鸡汤端来给她喝。苏扬什么都吃不下,但怕惹母亲不高兴,勉强喝了几口,便说困了,想睡一会儿。母亲问不出名堂,也只好替她掩上门离开。

  苏扬一直在床上躺到天黑。直到母亲叫吃晚饭,她才起来,食不甘味地吃了几口,又回到房间在黑暗中继续躺着。她心里只纠结一个问题:打电话,或者不打电话?

  肖峰把祉明的手机号给了苏扬。祉明回国后换了新号,却没有告诉她。广州、哥斯达黎加、上海……他的行踪飘忽不定,她总是要从旁人那里得知他的消息。她知道,他们之间出了问题。难道她不过是他诸多不认真关系中的一个?难道曾经的那些海誓山盟不过是他游戏人生的一种?

  她不甘心,在黑暗中坐了起来,拧亮了台灯。

  那串陌生的号码记在一张便签纸上。浅黄色的方形纸张微微卷曲,黑色水笔写成的十一个数字此时像突然拥有了生命。在苏扬眼中,它们恣意地扭动跳跃,似乎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在嘲笑她,可怜她,嫌弃她。它们仗着它们主人的骄傲而骄傲。此时的苏扬,觉得自己如此卑微,甚至还没有这些数字高贵。她怕它们。爱情是多么剧烈的毒药,可以将一个人的尊严降到这样低,可以把一个人的心逼迫得这样疯狂,甚至可以杀死一个人。

  她握着电话的手颤抖着,十一位的号码拨不到一半手指就乱了。她多么想听到他的声音,又多么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在决定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和自己达成协议,只要他给个说法就行了,即便他真的承认不再爱她了,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了,她也认了。但此时,当电话终于拨通,当铃声一遍遍地响着,她又变卦了。她心中暗暗等待着、期盼着的远不止一个说法。她要他说,他爱她,从未改变,这数月来的隔绝只是另有其因,工作太忙,手机丢失,奔波在途,身不由己……她在心里默默将所有可能的理由和解释为他编排好,随便他说出哪一种,她都立刻接受。

  铃声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她看一眼墙上的时间,夜里十点半。

  一整遍铃响完之后,电话里传出电子语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她搁下了电话。

  她躺回床上,煎熬了五分钟,无法忍耐,再次坐起来。她的要求一点点降下去,随便他说什么,随便他是什么态度,只要让她再听一听他的声音就行了。只要让她告诉他,他们有一个孩子,就行了。其他要求没有了。她不要他任何承诺,不要他说任何甜言蜜语,不要他负任何责任,只要他肯接这个电话就行了。

  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她急起来,不肯罢休,一遍遍地拨打。或许他已经睡了,可她不相信他会睡那么死,不相信这么多遍铃声还吵不醒他。又或者,他在加班?在开会?手机调了无声?手机丢了?他出事了?病了?还是在酒吧,闹得听不见?她胡乱猜起来。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通了,一个慵懒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喂……”

  苏扬愣住了。电话里的女人轻轻发笑,“喂,说话呀。”

  “请问,郑祉明在吗?”苏扬艰难地提问。

  这时她听到了祉明的声音,似乎很疲惫,“谁让你接我电话了。”

  接着她又听到了床铺响动的声音,然后,祉明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喂,您好?”

  她压下了话机,他的声音瞬间消失在了电话里。

  他很快拨回来,她没有接。他只试了一次,就没再打。

  苏扬一边默默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一边抱着自己无声地哭起来。

  那个即将成为她孩子的父亲的男人,那个已将她抛弃的男人,她不愿再去想他的名字。

  第四天了,挖掘已经停下。我听见他们在喊,我却发不出声音。早先试着用空的矿泉水瓶子敲打砖块,不知这声音能传多远。营救难度很大,我清楚。或许我该停止敲打,让他们别再浪费时间,别处还有需要帮助的人。

  是的,现在我愿意顺服。如果这是命运,我感谢上苍。我经历过许多磨难,这些不算什么。

  有多少人能在磨难中百折不挠,并最终获得生命的冠冕?

  开春后第一个暖日,刘圆圆和肖峰的婚礼如期举行。

  傍晚时分,下起小雨。苏扬瞒着母亲,独自偷溜出门。无法参与热闹,就独自享受寂寥。无人相伴左右,但有腹中孩儿聆听心意。

  中学对面的奥加咖啡馆,有他们曾经的共同记忆。五年前,就在此处,祉明对她说,做我的妻子。同样的座位,同样的咖啡。当初是憧憬,如今却成追忆。七个月前,他那样爱她,宠她,成全她一切期望。她全心投入,只为留住他。留不住他的身,也要留住他的心。留不住他的心,也要留住他的孩子。她如此偏执,一意孤行。如今这后果,她理应承担。

  离开咖啡馆,苏扬突然不想回家。夜还不晚,她想独自走走。雨后的马路凄冷萧瑟,她一个孕妇独自打伞夜行,又满目伤感,不免引得旁人猜测。

  她并不在意,只管闲散漫步,越走越久,越走越远,直走到鞋子裤腿全湿透。

  不知怎么,她就走到了酒吧街。有一家酒吧传出缓慢悠扬的摇滚乐。她被这旋律吸引,不自觉地停下,走进去。酒吧里面灯光幽暗,客人寥寥。

  她坐到吧台,要了一杯自由古巴。调酒师看她一眼,摇摇头,说这里不卖酒给孕妇。

  那就半杯吧。她话未说完,声音已抖,眼泪突然涌出。她伏在桌上,脸埋在双臂间,哭得无声无息,只有双肩一下一下地颤抖。

  调酒师不再说话,给了她自由古巴,小半杯。

  舞台上,一个年轻女孩正在唱歌,嗓音悠扬而凄美——怎么你在哭泣?怎么你也失去了你的年华?是木马乐队的歌,悲伤得令人心碎。颓废婉转的词,幽怨凄绝的曲,勾起她所有的敏感和痛楚。

  时近午夜,苏扬回到家中。母亲正在打电话,见她进门,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谢谢,不用麻烦了,她回来了。”然后急急挂断电话。

  站在母亲面前的是这样一个苏扬:七个月的身孕,一身酒气烟味,衣鞋尽湿,面色阴郁疲倦,毫无愧意。一个谁也没料到的耳光就这样啪的一声落在苏扬脸上。

  母女俩都呆了。她们这才同时意识到,这个耳光其实早就攒在那里。早至春节苏扬带回拜伦;早至苏扬在越洋电话里告诉母亲她怀孕了;或许更早,早至五年前,母亲在楼下撞见苏扬和祉明的亲吻拥抱。从小到大,乖女儿苏扬一直按母亲设计的轨迹成长,不差不错。母亲要求一百分,她做到一百二十分。唯独婚恋这桩大事,她叛逆到死。可这唯独是母亲最看重的大事。其他事情,都不过是为这桩事情服务的。母亲怨恨自己年轻时踏错一步,不愿女儿重蹈覆辙。可如今大错已然铸成,她只能眼看着女儿不幸,消极,堕落下去。

  苏扬毕竟还是倔强,倒是母亲呜的一声先哭了。继父披着睡衣出来,搂住母亲,低声劝慰,搀扶母亲走进卧室。苏扬立在客厅,一动不动,看着他们转身离去,而后伸手扶住墙,一只一只慢慢脱去湿透变重的鞋。直到母亲和继父关上卧室的门,她的眼泪才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她依稀听到母亲低声抽泣,继父无力地安慰。隔着房门,她听不清楚,只捕捉到母亲绝望而黯淡的话音:“是我不好……我恨我自己……没有管好她……”

  第二天,母亲和苏扬没有和解,只有继父在中间调和。冷战到了第三天,继父找苏扬谈,长久以来母亲一直压抑不快,他打算陪母亲出国旅游,让她散散心。苏扬点头说好。继父又说,将要离开两周,其间会请专业保姆来家中照料,大可放心。他又说,打算去南美,那里正是初秋,气候宜人,母亲从未到过南半球。

  是啊,去看看世界吧,把这里的不愉快都忘掉吧,苏扬说。

  把我这个不孝女也忘掉吧。这是她在心里说的。

  直到离开前,母亲和苏扬也没有说过话。在内心,苏扬是多么希望得到母亲的谅解,与母亲和好,但她太倔强,不愿先开口。想必母亲也是一样。

  几天后,突然有份快件送抵家中,来自英国,发件人是拜伦。

  苏扬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封短信,还有另一个信封。短信出自拜伦之手,讲了这样一件事:春天苏扬回上海后,麦康纳太太曾找到这个住址,把一封寄到他们家的信拿过来。当时德国姑娘收下了信。但她专注学业,竟把此事忘了。时隔两月,方才想起。她知拜伦与苏扬有些私交,便托拜伦转送这封迟到的信,以及她的歉意。

  苏扬看着这封信中信。浅黄色信封,收件地址是中规中矩的大写英文字母。写信的人并未在信封上落款。她看着信封,一时竟不敢动,只因心怀隐隐希望,又极怕那希望落空。呆了几秒后,她拿起拆信刀,翻过信封。一枚青蛙图案的邮票映入眼帘,倒着贴在信封一角。邮票上,投寄戳脏成一片,模糊不清。但若细看,仍可从油墨中依稀辨别出Costa Rica(哥斯达黎加)的字样。她的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揪住,喉咙紧得几乎不能呼吸。她控制情绪,试图冷静下来。很有可能,这封信只是个漂亮的水果罐头,外头看着还是好的,其实已经过期腐烂,无法食用。

  她用刀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边缘,取出信纸铺开,熟悉的字迹瞬时呈现在眼前。几乎一字未读,她已然泪如泉涌,真的是他。

  苏扬:

  在英国可好?一直想给你写信,只是工作太忙,又不想草草落笔。

  我现今在哥斯达黎加工作,原谅我没有提前告诉你。其实当初我在上海休假一周,就已得知要被派到中美洲。在你飞往英国后,我也很快买了机票到巴黎,而后在墨西哥城转机,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

  原谅我当时没有告诉你,因为怕你难过,也怕你担心。离别已很伤人,你还有你的学业和生活要应付,我不想让你徒增忧愁。你是多么多愁善感的人啊。现在,想必你在英国也已适应,学业亦步上正轨,所以我写这封信告诉你我的近况,让你放心,也让你勿要牵挂。

  这几个月来,我在中美洲各国奔波,负责公司办事处的管理工作。昨日刚从巴拿马回来,那里的业务要扩展。现在这里有十多个国家的事情需要我来管理,业务范畴广泛,需要建流程,建制度。每日事务繁忙,工作强度巨大。又因要同国内联系,时常半夜工作,黑白颠倒。但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略微透支生命的状态。

  其实,自从决定放弃仕途,离开北京,我就已想好要过这样的生活。我不需要安稳,也不在乎丰衣足食。生命本就是一场放逐和流浪,只是大部分人都将自己交予世俗,用别人和社会既定的标准牵绊自己。生命很短暂,我听从内心的声音,从不后悔。当初公司派我出国,我没有丝毫犹豫,即便我清楚这将是一项辛苦而危险的工作。很多人不愿意做,偏偏我求之不得。

  昨日偶然看到一个电影片段,讲的是有个巫师能看到所有人的死亡,包括时间、地点、方式。每个人都害怕得知确凿的未来,他们宁可活在懵懂和未知中,等待死亡某日突然降临。我想,若真有这样的巫师,我必会去询问,得知自己将何时死去,如何死去。以此我可以获知,在那之前我不会死,于是我什么都敢做了。行在路上,卸下恐惧,脚步便轻松得多,前途亦宽广得多。

  好了,你无须担心,哥斯达黎加是中美洲治安最好的国家,最大的危险也不过是每天几次的地震,我早已习惯。圣何塞是一座山上之城,海拔一千多米,气温适宜,但紫外线较强。我现在晒得很黑。

  关于过去,我已全部放下。关于未来,明年我可能要去非洲,接管新的业务。什么时候回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就无法承诺你什么。我需要追随自己的信念去做一些事情,希望你能理解。

  今日早起,在加勒比海看日出,蔚为壮观。又想到,这一轮红日,也是照耀着你的,当即内心震颤,为此感动,觉得一切苦楚不过眼前。在大自然的力量中,一切都应随缘。

  苏扬,抬头看看太阳。无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它都是同一个太阳。你我同在它的普照之下。

  祉明

  读完信,苏扬明白一场误会已然发生。祉明到哥斯达黎加后给她写了这封信,却因邮路坎坷,她又搬了家,以及各种不凑巧,她在数月后的今天才收到信。祉明在信的结尾处留下了他在圣何塞的联系电话,自然是从未接到过她的来电。以他的性格外加忙碌的工作,她不联系,他自不会主动打扰她,不过心存一份牵挂而已。

  可是,当他年初回到中国,却突然听说她已结婚。一定是肖峰或其他熟人告诉他的,苏扬嫁给了一个在英国认识的男生。人们告诉他,苏扬怀着身孕和家人一起去剧场看戏。

  他是多么骄傲的人,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怎可能纠缠追问?他从来渴望自由,渴望远行,渴望不受束缚。看看这封信吧,从头至尾没有“爱你”、“想你”之类的词语。他对她从无占有之心,即便曾为博取她的好感而给过结婚的承诺,但那也不过是年少懵懂、一时兴起。他何时真正严肃地考虑过建立家庭,安稳相守?那么多放手的理由,他如何还会坚持?她一直以为是他负了她。可在他看来,是她先负了他啊。可他又何尝放在心上?不过大醉一场,与人嬉戏交欢。放下她,忘记她,而后放逐自己,流浪天涯。

  她在心中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清楚。过去,现在,将来,一切的误会和不信任,一切的骄傲和不妥协,所有这些已然阻隔他们。假情人、假婚姻、演戏、交易、她的煞费苦心和忍耐煎熬,此刻都毫无意义且可笑。她亲手毁了他们的关系。

  心存一丝希望,苏扬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对方关机。她想起肖峰曾说祉明回国只是短暂逗留,后续仍要去非洲继续工作,祉明信中也如此交代,想必此时早已走了。刚刚得到的新号码显然又作废了,这回要如何再寻他?非洲,如此遥远陌生,是印象中的荒蛮之地。

  苏扬打电话给肖峰,因为他说祉明曾留给他一张名片。她辗转问来他的公司地址和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女子却说公司里根本没有郑祉明这个人。

  苏扬几乎崩溃,说这怎么可能,明明有他的名片,就是这个公司,这个电话。

  很快换了个男人来听电话,说先前那女子刚来不久,不熟悉公司情况,又说郑祉明已经离职。男人又问苏扬在哪儿,是郑祉明的什么人,最近是否同他联系过。苏扬觉得奇怪,既然祉明已经离职,为何还要找他?她告诉对方,她就是因为找不到他,所以才打他公司电话询问的。苏扬又问他是何时离职的,可有被派去非洲这回事?对方支支吾吾,只说郑祉明还有些离职手续尚未办妥,让她一和祉明联系上就打电话告诉他,打这个公司电话就行。

  挂了电话,一无所获,只多了疑虑不安。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双手捂脸哭泣起来,只觉万分无助。因为情绪波动,她腹中胎儿的活动也多起来,在腹中前一下、旁一下地踢动。她只好控制情绪,为了孩子,让自己安静,甚至强迫自己微笑。毕竟,祉明的骨肉在此,在她的身体内,与她如此相亲相近,完完全全属于她。他在天涯海角,他都是她孩子的父亲。

  稳定好心绪,她换上正常嗓音,逐个给他们共同认识的人打电话,甚至还打给了叶子青。

  没有人知道祉明的下落。最后见过他的人,是肖峰。依旧是已经了解的情况:年初回国,途经上海,又去了广州,很快还要回非洲,会被派去常驻,之后再无消息。

  没有人知道,谁都没有他的消息。

  苏扬终于放下电话。时间已晚,实在不便再打扰他人,也再无人可打扰。如果命运如此安排,定有其道理。人们总是要等那么久之后才能发现真相,理清因果,感叹一声原来如此。

  这世上那么多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她苏扬和祉明不过是其中一对。

  夜色已浓,苏扬发现自己已有数小时水米未进。此时只觉头晕目眩,饥肠辘辘,便将饭菜随便热一热吃了几口,而后匆匆洗漱就寝。她知道自己必须要休息了,要把一切都暂时放下,凡事以孩子为先。她腰酸背痛,小腿抽筋的情况也愈发严重。她将手机搁在床头,躺下试图入睡。

  手机嘀嘀响了两声,是短信。她拿起查看,服务台发来短信提醒,先前有人拨打过她的号码,因占线而未接通,是母亲的电话。苏扬随即拨打回去,无法接通。母亲和继父正在阿根廷旅行,此刻应是早晨,会有何事呢?她略感疑惑,再次拨打,依然无法接通。或许只是随便问候,叮嘱她早睡之类。她再无多想,放下手机,关掉灯,慢慢沉入睡眠。

  苏扬并不知道,此刻在地球的另一端,一架飞机正在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在苏扬给各路熟人打电话询问祉明下落的时候,她已错过了和母亲最后一次谈话的机会。

  苏扬是在次日清晨接到的消息。电话来自香港,继父的儿子沉痛地告诉她:父母昨日在阿根廷遭遇一起飞机着陆起火事故,不幸遇难。他也是刚接到的通知。

  苏扬的第一反应是:搞错了,昨晚母亲还给她打过电话。

  她慌乱地挂掉香港的来电,拨打母亲的号码,无法接通。不,一定是搞错了。母亲不会有事的。她再次拨打,还是无法接通。她慌了,一遍遍地拨那个号码,直到手指按不对数字,直到泪水夺眶而出,手抖得再也握不住电话。

  她坐到地上,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不,没有。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失去母亲,似乎母亲就应该永远在那里。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天塌下来,地裂开来,母亲也会在那里。

  她怎么会变成一个没有母亲的人?

  电话再次响起,还是香港那边。接起来,是继父儿子那冷静克制的声音,他让苏扬不要急,不要难过,他会即刻赶到上海处理这件事。

  这个比苏扬大十多岁的无血缘关系的兄弟几乎是个陌生人,他不是她的亲人,他给不了她安慰,她现在只想见到母亲,母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可母亲在哪里?

  不,不会的,一定还是搞错了,一定是个玩笑。她要给旅行社打电话,给大使馆打电话,肯定是弄错了。她抹去泪水,强撑着站起,想去翻找旅行社的电话。她刚站起来,还未立稳,就感到眼前发黑,瞬时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苏扬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保姆在身边万分焦急地说道:“小姐,你可醒了,我不敢动你,我刚打了急救电话。”

  苏扬头脑昏沉,只感觉身下异样,裤子湿了一片。

  保姆又说:“我听到声音跑过来,见你已经倒在地上,好像……好像是羊水破了。”

  苏扬什么都说不出来,无法抑制地哭起来。她依然可以感觉到胎动,孩子应该还是好好的。可是还不足32周,此时羊水破了有多危险不言而喻。

  救护车很快赶到,苏扬被送到医院。匆匆办了手续,即刻入院。

  医生一直吩咐苏扬一定要平躺,不能动,一定不能再哭了,要尽量减少消耗体力。

  苏扬试图停止哭泣。可越是压抑,越是感到胸腔疼痛,难以抑制悲伤。不能这样,不能失去孩子。羊水还在缓慢流出,孩子的活动程度有时加剧,有时似乎又减轻。他是在挣扎啊,苏扬痛心地想着。腹中不足八月的孩儿是她唯一的亲人了,现在哪怕是天崩地裂,她也要付出全部力量,甚至牺牲性命,来保全孩子平安。

  入夜了。待产室里七八个孕妇或安静入睡,或抓着床沿轻声呻吟,忍耐疼痛。就在这吵闹的背景声中,苏扬迷迷糊糊睡着了。

  然后她见到了母亲,就在这个医院,就在这个待产室。母亲穿的还是离家时的那身衣服,似乎是一下飞机就赶来了。

  苏扬又是感动,又是释然,热热的眼泪流淌下来。她只觉得十分饥饿,想吃母亲做的菜,这时却怎么也想不起任何一道菜的名字。

  婴孩的啼哭声把苏扬从梦中惊醒。迷糊间,她下意识地抚摸腹部,孩子还在腹中。睁开眼睛,待产室内灯光昏暗。苏扬回到现实,正感恍惚,忽闻一个助产士喊:“苏扬,你家属来了。”

  母亲?母亲真的来了!苏扬欣喜万分,撑起身,问:“我妈来了?”

  “哎,你躺着别动,谁让你起来了?”助产士依然是训责,语气却比先前柔和了不少。

  两个护工将苏扬移到推车上,助产士递给苏扬一张纸让她签字,说:“这就安排你去导乐室。你签字吧,你家属已经签了。”

  “导乐室?”苏扬还是诧异,但还是把字签了。

  “人家可都是要预约的,算你家属有门路,你不用在这儿受罪了。那边是单人间,家属可以陪同,还有电视看的。”助产士说着,和护工一起将苏扬推出了待产室。

  从待产室去往导乐室的这一路,这几十米的距离,在苏扬的记忆中,犹如一次漫长的征程。昏暗的医院走廊,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盏盏从她眼前晃过去。她在万分的无助和恐惧中,期待着导乐室里的那位亲属。这短短的一分钟,她眼前闪过好多张脸。她想到了那么多人,唯独没有想到他。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是他。

  犹如一个疲惫绝望的旅人,穿越黑暗迷宫,望见远处光明的出口,努力奔跑。跑近了却发现,那里不过是一盏灯。

  她在迷宫中失去了方向。

  在导乐室迎接苏扬的人,是李昂。

  见面的一刹那,苏扬惊呆了,一颗心如同跌落万丈深渊。

  李昂上来先握住苏扬的手。他神情紧张,略有慌乱。他说:“你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想,现在安心保孩子。我已问过医生,32周早产孩子是可以存活的,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为什么?你怎么会……我妈妈她……”苏扬太过诧异,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苏扬,你现在什么都别管。听医生的话,稳定情绪,安心保胎,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的身体。”李昂的声音透出一股强力控制之下的冷静与压抑。

  “不,你告诉我。”苏扬哭了。

  李昂低下头,沉默不语,神色严峻。

  “快告诉我,你怎么会来?我妈妈到底怎么了?不是真的对不对?”苏扬用力推他,手颤抖着,泪水已经抑制不住地汹涌起来。

  “你别这样,你先冷静……”李昂终于坚持不住,泪水涌上眼眶。

  苏扬看到李昂的泪水,一下子就定住了,恐惧地看着他。

  “你母亲让我照顾你。”李昂说着,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嗓音听起来平静,“昨夜,你母亲打不通你的电话,所以就打给我了。那时飞机已经起火,她的时间仅够打一个电话。她打给我,求我来上海,照顾你。”

  苏扬突然就不哭了。她只觉心口被猛地插了一刀,无法呼吸,无法思考,也无法言语。她整个人停在那里,呼吸停了,泪水也停了。

  她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她真的永远失去了母亲。她在回忆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样子,那时她还未同母亲和解。母亲是生着气离开家的,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她与母亲最后一次说了哪些话?想不起来了。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了。只有那一记耳光,她们最后的告别,就是那一记耳光。她由此想到,是她自己害死母亲的。若不是她这般任性自私,母亲根本不会随继父去国外。这悲剧是她一手造成的。

  停顿过于漫长,苏扬觉得自己已经灵魂出窍,整个人与周围的环境隔绝开来。她看见李昂在摇晃她的手臂,对她说着什么,喊着什么,可她一句也没有听到。

  她闭上眼睛,无声无息地大哭起来,呼唤着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人。

  助产士来来去去,绑定胎心监护,检测胎动,挂水,测量体温和血压。苏扬无声静卧,任凭摆布。医生叮嘱苏扬不可以再哭,但她完全无法自控,泪流不止。

  整整一夜,李昂守候在旁,端水送饭,打开电视,徒劳地说些劝慰的话。

  苏扬面无表情,像是心已死,唯一牵挂不过腹中孩子。她未曾料到,放任私欲执着己念,会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

  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充满泪水的,恐惧到极致、悲伤到极致的一夜。

  窗外天色渐亮的时候,苏扬哑着嗓子问:“妈妈最后说了些什么?”

  李昂沉吟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说:“你母亲要我告诉你,勇敢些,好好生下孩子,她会一直守护着你。苏扬,你母亲没有离开你,振作起来,还有我在。”

  “不,你骗我!”苏扬抽出手。这是李昂编出来安抚她的话。直觉告诉她,母亲真正说的话绝不是这些。此时此刻,在这样的情形下,李昂不会把母亲真正说的话告诉她。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主导一切。母亲在离开人世前,最信任的人依然是他。可他是谁?他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亲人,不是她的朋友。他有何权利享有母亲的最终托付?

  她突然暴怒起来,失去理智般用力推他,“你滚!滚出去!谁要你来的?你凭什么来这里?来人啊,把这个人赶出去,他不是我家属!叫他走!”她一边喊着,一边再次失声痛哭起来。

  医生与助产士即刻赶到,又是一阵严厉斥责。她们将苏扬按倒在床上,又埋怨李昂怎么连一个产妇也照顾不好。医生让苏扬切勿再动,下面已经见红,羊水几近流光,再如此下去,孩子真要保不住了。

  就在此时,一阵腹痛让苏扬失声尖叫。宫缩突然就开始了。助产士立刻把手放到苏扬的肚子上,开始计算时间。“不能哭!不要再哭了!”助产士大声喊着。

  宫缩来得突然,一阵一阵越发紧密。苏扬知道生孩子会很痛,只是没料到会痛得这样剧烈。她难以忍受,只有哭叫。助产士一边喊着让她不要哭,一边掀开被子,检查情况。床单上鲜血淋漓,她的下面毫无遮掩。李昂转身欲回避,助产士叫住他:“家属不要走,快帮忙按住她!让她不要哭,不要叫,这样检查不了!”助产士满手鲜血,又大声喊护工来帮忙。

  此刻,苏扬感到自己被彻底打败。疼痛已让她难以忍受,意志几近崩溃,而比这疼痛更要她命的,是尊严的尽失。她已无任何反抗的力气,只能如此裸露自己,并屈服,在这个曾经恨过,或许依然在恨的男人面前,毫无遮掩。

  孩子,是她的秘密果实。她与那个人,曾秘密地欢爱,爱到不知该怎样才好,她便留下他的孩子。这本是属于她自己的,神圣的、美好的、隐秘的仪式,如今却化作这般血淋淋的痛苦和丑陋、挣扎和扭曲,裸露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充满血污和肮脏。这罪恶与背叛的公然展露,让她没有任何尊严。

  尽管他始终在安慰她,帮助她,试图给她力量,可他双手迎接的,是他敌人的孩子。她本能地感到耻辱。

  所有这些都足以折磨她至死。而此刻,失去母亲的痛楚还在啃噬她的心,腹中孩子亦生死未卜。而她的爱人、她孩子的父亲,又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他知不知道这一刻她的痛?他知不知道这一刻她有多害怕?如果他能够在这里……如果他能够在……

  恐惧使得她每一下呼吸都变为战栗,一阵阵的剧烈疼痛简直要撕碎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随时会击垮她。痛得最为剧烈的时刻,她只求一死。

  为何这么难?她犯下何等罪行,要忍受这一切非人的苦痛来偿还?

  她持续大声哭喊,扭动挣扎。助产士不停地指导、训斥,让她不要这样哭。

  疼痛已经持续数小时。

  医生赶来时,她已哭喊得几乎断气。

  “快给她推安定。”医生果断下令。

  一针镇静剂推入,苏扬瞬间就安静了,陷入沉睡。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终于不再痛了,一切都静了下来。白茫茫的天地间,她只看见他。她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但她认得他。他是她爱的人,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问他:“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受这般苦难?你为何眼看我受苦,弃我不顾?”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的眼神温柔而安静,嘴角挂着笑意,仿佛在说,你知道答案的,你知道为什么。

  她朝他走过去,伸出手,却始终无法触及他。她说:“你看到我们的孩子了吗?他那么小,那么那么小,我真担心他活不了。我害怕……”她说着哭泣起来。

  她感到一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拭去了她的泪,却不是他的手。他依然站在那个位置,远远的,一动不动。她困惑起来,问:“你到底在哪里?回答我!快回答我!”

  他消失了。

  疼痛回到她身上。她害怕极了,低下头,只见下面血如泉涌。

  苏扬在阵阵剧痛中转醒。迷糊间,她听到医生对助产士吩咐,注射催产素。宫缩再次强烈起来,一阵比一阵紧密。她痛得抓紧床单,几乎要把床单撕裂。李昂在一旁,握紧她的手。可即便在痛得快失去意识的时候,她也拒绝他的安慰。她不愿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软弱。

  她不是妻子,也不再是女儿,她正在成为一个母亲。她要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迅速练就一个母亲所需要的强大。

  她咬紧牙关,一步步跟随疼痛的节奏,付出全部生命力量,让孩子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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