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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颠覆所有的承诺

  接下来的那个午后很晴朗。他们在沙滩野餐,气氛温馨愉快,犹如普通而幸福的三口之家。可苏扬总觉得一颗心突突地跳得异常,她心里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在与她纠缠,不放过她。她感到自己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都那么费力,像在对谁演戏一样。

  米多远远地待在一旁堆沙堡,用塑料模具做出各样的沙雕。小女孩向来聪明,喜欢动手,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望着女儿无忧无虑的样子,苏扬感到宽慰,又有些许怅惘。四岁前孩子是不记事的,现在开始重塑米多的人生,应该还来得及。作为一个母亲,她最大的责任就是让米多拥有幸福的、正常的人生,不是吗?

  苏扬坐在沙滩上,望着海的尽头发呆,思绪飘向了远方。她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该再想这些的,可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要不要独自占有那些往事?要不要让米多知道真正的父亲是谁?在海的那边,是不是还有一个叫郑祉明的人?他知不知道海的这边还有个苏扬,还有个米多?他知不知道在他消失了四年之后,她终于坚持不住,将自己交付了别人?

  苏扬回过神来,发现李昂正看着她。经常地,当她出神发呆的时候,他就这样看着她,目光温柔,耐心十足,等着她从思绪里回来,等着她从另一个人那里回到他这里。他不着急,因为他知道她总是要回来的,另一个人太遥不可及。

  李昂俯过身来,轻轻抱住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愿意跟我说说你和他的事,我会愿意听。”

  她略有心虚,说:“我没有在……”

  李昂打断她,“我并非要占有你的过去,占有你的全部,我只是不想看你不快乐。”他微笑。

  “我现在很快乐。”她也微笑。

  “我愿意为你分担,无论什么。”他说着抱紧了她,鼻尖贴着她的鼻尖。

  她轻轻推他,“别这样,米多会看到的。”

  “看到又何妨?她还要做我们婚礼上的小公主。”李昂笑着,把苏扬按倒在沙滩上。苏扬的头枕着细沙,沙子从衣领钻进她的衣服。她听到李昂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你想不想再要个孩子?”

  苏扬颔首无言,李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这一刻,她是温顺的,他们是和美的。但李昂也能隐隐地感觉到,苏扬的温顺中潜伏着他无法降伏的执拗。

  那天夜里,起风了。

  房间的窗半开着,白色的窗帘轻轻舞动,窗外的海浪一声比一声狂躁。

  苏扬一动不动地躺在李昂身边,闭上眼睛,却难以入眠,波涛像是一下一下打在她的心上。

  是的,她不快乐。现在她终于对自己承认,她不快乐。她刚刚和李昂订婚了,可她的感觉却是失恋。是的,失恋,这或许才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失恋。

  十一年了,她没有放下过祉明,没有放弃过这份感情。无论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哪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是单恋,可她毕竟是在恋着他啊,谁说被人爱比爱人滋味更好?

  爱他,是她十一年来生活的全部,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爱他,即便在她迫不得已躺到别人怀中的时候,她也是为了爱他、帮他。所有的罪过,都是为了爱他、得到他。然而,直到今日,直到她答应李昂的求婚,直到她主动地、心甘情愿地戴上那枚钻戒,她才是第一次真正地放下了过去,放弃了等待。这持久的、长达十一年的、刻骨铭心的恋爱,结束了。

  她对祉明说过,你是我今生的唯一,从前,现在,永远。她对他说过,我要嫁给你,我会一直等你,而这一天,她颠覆了所有的承诺。

  窗外,海和天绵延成一片阴郁的深蓝。

  凌晨时分,苏扬听到手机振动,拿起来查看,是刘圆圆发来的短信,让苏扬如果还没睡就给她回电话,她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苏扬看了看时间,午夜十二点过五分。米多和李昂都睡得很好,她拿起电话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电话里传来刘圆圆快活的声音,“嗨,苏扬。我和肖峰现在和谁在一起,你猜猜?”

  猜猜?苏扬只觉心跳停了一拍,呼吸也停住了。

  “郑祉明。这家伙回来了!你敢相信吗?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呢!”刘圆圆在电话里笑得疯疯癫癫,口无遮拦。

  听到名字的一瞬间,苏扬只觉天地都变了,仿佛一股电流贯穿全身,仿佛惊涛骇浪扑面而来,又仿佛坠入宇宙中无边的黑洞。无法呼吸,无法继续,她的生命在那一刻绝对地静止。

  刘圆圆并未察觉电话这端的寂静,用愉快的嗓音宣布下一条奇闻,“你知道吗,这家伙居然要结婚了!”

  “是吗?”苏扬听到自己的声音无力地传送出去。这一刻,她是真的跌入了黑暗的深渊。

  “对了,我们现在在酒吧,你要过来喝两杯吗?”刘圆圆嘻嘻哈哈地邀请她。

  “叫她来坐坐,一起庆祝郑祉明同学活着回来。”肖峰的声音传过来。

  “我……在海南岛。”苏扬用最后一丝理智维系着对话。不能哭,绝对不能哭。

  “什么?海南岛?那你能赶回来参加祉明的婚礼吗?”刘圆圆问。

  “我……”苏扬已经无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还是让他自己跟你说吧。”刘圆圆说着,将电话交了出去。

  “嗨。”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充满磁性又略带沙哑的声音,苏扬一时不能辨别这声音是谁。他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四年,彻彻底底地消失。现在,通过这一声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嗨”,他突然就回来了。她再次告诉自己,千万别哭。

  “嗨。”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他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接着他们又几乎同时说话。她问:“你回来了?”他说:“你好吗?”

  然后他轻声说:“我才回国。你怎么样?”

  “我……挺好。”她说。

  “硕士毕业了?”

  “放弃了学位。”

  他沉默,甚至没问她为什么。

  “听圆圆说你要结婚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带哭腔。

  “嗯。”

  “和谁?”

  “你不认识的。”他回答得淡淡的。

  “邀请我参加婚礼吗?”

  “就在后天……”这时电话被人抢了,然后是刘圆圆嘻嘻哈哈的声音,“苏扬啊,祉明的婚礼你可一定要来啊。我给他当司仪,到时有的热闹了。海南岛嘛,玩几天也够了,你快飞回来吧,啊?”电话那头传来笑闹声。

  “好啊,让他发个请柬给我。”

  “发什么请柬啊,都这么熟的朋友了,回头我把酒店地址发个信息给你。”

  “好。”

  “哎,行了,先不跟你说了哈,我们这儿正在商量婚礼的细节呢。这家伙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得我帮他想,先挂了啊,后天见!”

  “嗯,后天见!”

  电话挂断的时候,苏扬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海边。黑暗的海与天连成漫无边际的一片。

  一场暴风雨就在眼前。

  苏扬差点就送了命。

  李昂把她从海水里拖回来的时候,天际一声惊雷,一束闪电张牙舞爪地打向海面。

  大雨倾盆。他们回到海滨酒店时,皆浑身湿透。李昂在前台向服务员要了毛毯和取暖设备,在别人看来他的态度大概可算温和有礼,苏扬却看出他几乎怒不可遏。

  两人进了电梯,电梯缓缓上升。苏扬裹着毛毯,望着地板,一言不发,李昂沉默地看着她。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楼层数字跳动的嘀嘀声,电梯到了,门叮的一声开了。苏扬拖着步子要迈出去,李昂一下子按住她。他忍着巨大的愤怒低声吼道:“你要是出了事,米多怎么办?我怎么办?”

  她不作声。

  李昂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稳住嗓音,说:“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还是沉默。电梯门又关上了,她伸手重新按了开门。

  李昂再次把她拽回来。

  “谁给你打了电话?”他看着她手里握着的手机。

  她不理他,也不看他。他再问,她就闭上了眼睛。

  “把手机给我。”

  她没动。电梯门再次合上了,他夺过她的手机,翻看通话记录。她面无表情,置身事外。一切都由他吧,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刘圆圆是谁?”

  她依然沉默。

  “他回来了,是吗?”李昂的声音变得很冷。

  这时,她竟微微一笑,是那种目光空洞的微笑。随即,泪水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她靠着电梯的墙壁慢慢蹲下,把脸埋进双手。

  电梯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许久,她听到李昂的声音,“苏扬,你太自私了。”

  人总是需要很多东西。可即便坐拥丰富的物质,很多人仍不满足。即便得到了财富、名誉、地位,甚或能够呼风唤雨,人还是会时常觉得匮乏。

  顺着欲望寻求满足,永远不会满足。只有告别欲望,方能得到满足。

  其实人所需要的东西很少,不过是阳光、空气,还有水,就像我现在所需要的:简单,却宝贵。可是,若非处在绝境,谁又会珍惜这般恩赐?

  多年之后,苏扬仍然记得那场婚礼,记得自己在前往婚礼的路途上,心跳如何剧烈,面容如何沉着,只有心怀诡计的人才会有那样不寻常的平静与沉着。她对那场婚礼充满敌意,这很不好,她知道。可她没办法,新郎是她孩子的父亲。

  飞机破云而出,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舷窗。苏扬靠在座椅中,望着窗外的蓝天。此时此刻,她感到自己清醒并理智,没有愤怒,也不再有悲伤。

  阳光刺目。她低下头,轻轻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钻石发出璀璨的光芒。这么多年了,这枚戒指来来去去,反复多次,终于还是戴在她手上。这么多年了,她没有停止过爱他,可她终究还是戴上别人的戒指。

  他总在一切已经迟了的时候回来。这究竟是上苍的恩赐,还是诅咒?

  当一颗心被伤到极致,伤到彻底,就不再痛了,而是回归一片死寂。

  四年的空白终于不再是空白,如今她可以用许多想象来填充他消失的这四年。曾经的爱与诺言、期盼与等待,全都灰飞烟灭。

  她记得他说过:抬头看看太阳。这一枚暖日,照耀着你,也照耀着我,是同一枚太阳。还是同一枚太阳吗?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什么。

  那天夜里,被从暴风雨中救回来的苏扬,没有任何犹豫,便开始在酒店房间收拾行李。米多在一旁哭闹,不愿回家。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控,可她没有办法,她实在是拗不过自己的心。

  李昂抓住了她正在关上行李箱的手。她抬起头看着他,他却不看她,低头抚弄着她苍白无力的手指。她手指冰凉,微微颤抖,他不用看她的脸也猜得透她的心事。

  “你还要去找他吗?”他问。

  她不作答,抽出手,一下把箱子的拉链拉到头。

  “苏扬,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转过身,沉默地穿上外套。

  “看着我。”他把她扳过来。

  “听着,三天后,我会带着米多去北京找你。”她字字透着冷静。

  “别去见他,那只会让你难过。还有米多,这对她没好处。”

  “给我三天时间。”

  “为什么?”

  “别问了。”

  “我说过,发生任何事,我都能为你分担。”

  “我会恪守承诺,你不要逼我了。”

  李昂再无话说,只是看着她。他们之间,这场对峙,已经没有胜负,彼此都是可怜人。

  “三天后,我会来。”她说完就果断地拖起行李箱,牵起米多,走出门去。

  李昂追上来,再次抱住她。他将她紧紧抱在胸前,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她听到他哽咽的声音,“你想知道,三年前,那天夜里,你母亲给我打电话,还说了什么吗?”

  苏扬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呼吸停住,等在那里。

  “她说她不求我能与你尽释前嫌,不求我能照顾你一辈子,但她求我,保护你,让你别再受那个人的苦。”

  一瞬间,有震惊,有愤怒,有悲痛,有愧疚,但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挣脱他的怀抱。

  她听到李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苏扬,你吃他的苦还没有吃够?”

  她不作理会,也不回头,一步一步地走着,泪水终于滚落。

  原来母亲是那么不喜欢祉明,原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依然没有原谅或者理解她的选择。苏扬如此想着,内心生起无边无际的凄楚与绝望。

  飞机已经到达上海的天空。

  乘务员开始播报,飞机将于十分钟后降落浦东机场。随着飞机不断迫近地面,苏扬心中的疑虑和惊惶不断增加。

  此刻,这座城市是一个阴天。这里已经没有了他们热烈的爱和纯真的灵魂。那些熟悉的广场和建筑,他们并肩走过的街道和桥梁,不过是被时间蒸发后留下的残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未想过,和他再次相聚,会是这样的场面。

  为什么要去?那是他的婚礼,新娘不是你。

  一切都太迟了,为什么还要去?

  苏扬,你吃他的苦还没有吃够?

  婚礼在九江路上一家低调却不失老上海气息的酒店举行,是一栋西式建筑,有些年头了,是殖民时期的产物。酒店门面不大,入口窄小,也无醒目的标识。若非得到请柬或是通知,无人知道这幽雅静谧的建筑里正在举行一场婚礼。

  这正是祉明的风格。苏扬在心中苦笑,曾经多次幻想过的婚礼,竟然只是来做客。

  来的路上下起了迷蒙的小雨,傍晚天色渐暗,空气清冷潮湿。苏扬身上穿的是四年前那件白色雪纺连衣裙,祉明送她的礼物。米白色的薄缎、带浓密褶皱与薄纱的裙摆。那个夏天之后,她一直珍藏它于衣橱内,再没有穿过。裙子上依然留有四年前那个房间里的气味:烟、香水、百合花……

  而眼前,却已物是人非。

  出发前,苏扬站在镜前,久久端详自己。她的身体经过怀孕、分娩,已不似从前那般纤瘦单薄。但这几年生活辛苦,她人还是苗条的,这条裙子依然合身。

  “妈妈好美。”米多站在一旁,仰起笑脸。

  苏扬轻轻抚摸女儿细软的发丝,低头微笑,心中却是伤感。她再次凝望镜中的自己,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当年那个愉悦的苏扬不见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即便看上去仍亭亭玉立,但神情中的沧桑疲倦是遮掩不住的。

  “米多也要穿裙子!”小女孩拽着妈妈的裙摆嚷道。

  苏扬蹲下来,看着女儿,心里已有打算。她说:“那么米多答应妈妈一件事情好吗?”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点点头,一派纯真无邪的样子。

  “米多见到人要有礼貌,要叫人,好吗?”

  “好!”

  “那米多告诉妈妈,这是谁呢?”苏扬拿出祉明的照片。

  “爸爸。”女孩说着笑起来。

  “乖孩子!记性真好!”苏扬说着搂住女儿,亲吻她的额头。她内心微微刺痛,脸上仍是微笑。

  这一刻,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还未死。

  就这样,带着庄重、悲情与坚定,她牵着米多,一步步走入这栋建筑,走入酒店大堂,走向他的婚礼。

  米多身上,是一件同为米白色的纱质蓬蓬裙,胸前别一朵浅粉色布艺装饰百合花,花朵下面垂着一缕缎带。缎带上,是一串丝线缝制的符号。

  这串符号,他会看见,他会懂。

  对不起,祉明,我还是放不下。

  苏扬领米多到的时候,主会堂里宾客已坐得满满的。一眼望去,大厅前方的舞台帘幕上悬挂着几个大字:

  郑祉明安欣百年好合

  苏扬停住脚步,感到万分惊讶。新娘的名字叫……安欣?随着一阵茫然与不解,她转身回望门厅处的巨幅照片,渐渐从照片中新娘的精致妆容里辨别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七年前,司马台长城上,那个开朗活泼的四川姑娘,正是今天的新娘。突然间,潜藏在记忆中的一切都浮现出来。那天的风、蓝天、白云、女孩的笑脸、声音和语惊四座的告白:学长,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发誓要嫁给你。

  所有人都拿它当玩笑。女孩离开后又匆匆跑回,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放在祉明手中,祉明将字条放飞在黄昏的山谷中。

  那个说要嫁给他的女孩,如今长大了,玩笑般的誓言,竟然成真了。

  苏扬没有想到命运如此多舛,只觉身陷一场噩梦。

  宾客陆续到齐。刘圆圆上台,宣布婚礼开始。灯光暗下来,音乐奏响,一束追光打到了门厅。苏扬坐在角落里,望着这一切。

  这时,门打开了,她就那样望见了他。

  正是记忆中的那张脸。那姿态、那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身着黑色礼服,挽着新娘,慢慢走入大厅。

  整整四年零两个月。这漫长的等待像一根脆弱的皮筋,延伸到极限,此刻嘭的一声断裂。

  苏扬被皮筋的反弹击中,浑身都痛。她忍着痛,远远地望着他,克制着不让泪水涌出。漫长的四年零两个月,他们没有相见,没有联络。这些年他是如何度过的?时间在他身上施了什么魔法,变出这样一个他来——一场世俗婚礼中的新郎?

  停留在她脑海中的,还是曾经那个英俊潇洒、桀骜不驯的男人,追寻梦想与自由,不与世俗为伍。可现在,他在微笑,带着神圣和庄严,挽着他的新娘从人群中走过,走上前方的舞台。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他对她说过这句话。为了这句话,她等待、煎熬、盼望,到现在,她绝望了。舞台上的新娘,不是她。她带着他们的孩子,坐在这个黑暗的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的心在滴血。

  刘圆圆在台上说了什么,然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上台了。

  “王先生是证婚人。”肖峰看出苏扬走神,向她解释,“动物保护学会的主席。”

  “嗯。”苏扬有口无心地应了一声。她听到台上那位王先生在介绍祉明与安欣的恋爱史。句子断断续续地进入她的耳朵,只有一小部分词语到达她的意识。她的注意力始终在祉明身上,她望着他站在舞台上的身影,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看不分明。那张脸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眼神更为成熟沧桑。他的身姿还是那么挺拔,肩膀、胸膛、腿和胳膊的线条也和从前一样,是她认识的那个他。但是的确又有什么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几分钟后,证婚人说完了证婚词。

  刘圆圆为活跃气氛,笑问来宾中有没有人反对这两个人结婚?场内有人哄笑,有人尖叫,有年轻男子吹口哨,嬉皮笑脸地喊反对。

  苏扬沉默地望着面带幸福微笑的新人,不停地鼓励自己又克制自己。她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恶毒的、挑衅的、煽情的、催人泪下的。她会成为一个让人憎恶又让人可怜的悲情角色,婚礼上杀出来的情敌、弃妇。但此时,她渐渐丧失勇气。因为祉明脸上的微笑,是幸福的、满足的、坦然的。苏扬被这笑容击溃了,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更没有力量走上去,告诉所有人,她反对他们结婚,因为,她身边的小女孩正是新郎的孩子。

  新郎新娘在众人的起哄下接吻了。鲜花和彩带漫天飞舞。苏扬望着台上相拥而吻的两个人,脑海中一片寂静,心被一阵阵凉风吹得空空的。

  周围的喧闹如一块厚重的毯子,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令她窒息。

  舞台上,新郎新娘开始交换戒指,喝交杯酒。台下,宾客们持续地起哄、欢呼。蓦地,苏扬隔着这片喧闹的人群,看清了祉明的异常是怎么回事。

  右臂,他的右前臂,是一条假肢!

  苏扬过于惊讶,以致一时间竟然茫然无措。泪水几欲涌上眼眶,但此刻她只能控制自己。她得支撑下去,女儿就在身旁。她是一个母亲,不可以软弱,不可以在众人面前失态。

  可她还是疑惑,祉明的手呢?他怎么少了一只手?是什么夺走了他的手臂?

  她不能让别人看出她在哭,只能在心里悄悄地哭。可她的心在碎裂,疼痛的感觉比她得知他要结婚时更为剧烈。他怎么能少了一只手啊?少了一只手他要如何生活?如何去做那些他热爱的事情?

  这时苏扬再也顾不得想什么婚姻、爱情、背叛之类的事了。心头那股悲伤和绝望全都集中到了祉明的手上,少了一只手他该多么痛,多么难过。

  他怎么还能那样平和笃定地微笑?

  新郎新娘开始一桌桌敬酒,苏扬的目光始终跟随着祉明。他那略显生硬的假肢轻轻揽着新娘的后腰。他用左手举着酒杯,与人打招呼、谈笑、碰杯,脸上始终是那个温和淡定又很得体的微笑。所有人都对那假肢视而不见,丝毫不觉异样,似乎他们都提前知道了这一切,或者是不约而同地克制自己的惊讶。

  苏扬就那样浑浑噩噩地坐着,什么都不吃,也不笑,只是望着满堂的热闹发呆,连米多唤她她都无知无觉。

  不知过去了多久,新郎新娘终于走到这一桌,出现在她面前。她站起来,看到祉明在对新娘介绍,“这是我的高中同学,苏扬。”而后他对她微微一笑,说:“谢谢你能来!”他饮尽了杯中酒。新娘脸颊绯红,朝苏扬举举酒杯,说:“幸会!”

  苏扬克制着,不去看那条假臂。她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竭力控制嗓音,说:“祝你们幸福。”而后一仰头,也将杯中酒饮尽。

  此时的场面,犹如所有的世俗婚礼,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人人皆处于半失控的亢奋状态,因而无人发觉苏扬的反常。这时即便她默默哭泣,周围人也会照常吃喝说笑。

  然而,当人们正要簇拥着新人去下一桌敬酒时,新娘却突然俯身对米多讲话,“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米多抬头望着新娘,并不答话,只是害怕,几乎要哭。新娘讨了没趣,转而问苏扬,“这是你的孩子呀?很可爱,长得像你。”苏扬看出新娘眼中有一丝疑惑,却只是笑笑,并不接话。新娘仿佛并不记得多年前司马台上的一面之缘,又说:“看你好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让人羡慕。”苏扬仍是无话。旁边立即有人起哄解围,“你和祉明也早点生啊,多生几个,多子多福,哈哈哈……”人们笑起来。

  苏扬的注意力一直在祉明身上。她没有正视他,却用余光看到,他也在看着米多。他微微笑着,目光中有欢喜之情。是的,对这样一个可爱漂亮的孩子,人人都会产生欢喜之心。可是,他没有怀疑吗?他一点都没有想到吗?米多和他是有些相像的,他没有察觉吗?米多胸前那朵花是如此显眼,缎带上的密语一眼即可破译。他没有看到?他视而不见?还是他根本已经忘了这个年少时的游戏?

  是的,他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惊讶,没有好奇,他对她的暗语熟视无睹。

  很快,祉明就和新娘到下一桌敬酒去了。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苏扬看清了自己有多孤独。

  她悄悄摘下了米多胸前的花朵,连同那根缝着密语的缎带一起投进了垃圾桶。那串符号的意思极为简单,只有三个字:

  嗨,爸爸!

  婚礼还在进行,苏扬带着米多先行离开,未同任何人告别。

  出了酒店大门,一阵眩晕突然袭来。她停下,扶住路边的一棵树,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米多的手。三岁半的孩子,抬头无助地望着她。

  往事在她心中燃烧,要将她消耗殆尽。她闭上眼睛,试图清空回忆,几乎是徒劳。她对自己说,冷静,冷静,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熬过今晚,一切就都过去了。

  她就在那条昏暗的小街上站着,痛彻心扉,无法自控,仅凭一丝虚弱的意志和为人母亲的责任感在维持力量。

  黑暗中,她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苏扬。

  她回过头去,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这是不是梦?

  她牵着米多站在那里,看着祉明朝她们走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如何知道她离开了?他竟然丢下新娘来找她?婚礼尚未结束而新郎离席,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说得过去?她来不及去想。

  这幽暗昏黄的小路,这十多米的距离,漫长得像是一辈子。

  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挥手朝他胸口打去。他一下子抱住她,紧紧地,把她抱在胸前。她哑着嗓子呜咽起来。

  这时米多哇的一声哭了。

  他松开她,弯下腰去看孩子。小女孩哭着往妈妈身后躲,苏扬把米多拉到身前,轻声说:“米多不哭,米多看,这是谁?这是爸爸,这是爸爸呀。你不是一直说要爸爸来陪你玩吗?”说到这里,她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祉明的眼眶湿润了,他看着面前这个怯怯的小女孩,犹豫着伸出一只手,抚摸她的头顶。米多由于惊恐而停止了哭泣,凝神屏气地看着祉明。

  借着昏暗的光,苏扬也看着他,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她熟悉以及陌生的一切,还有他的手!他的手,为什么?他的手竟是好好的。

  “你的手……”她伸出手去碰触他。他的右手,他的手臂,都是他自己的,一切都是完好的,难道先前是幻觉?

  他搂住她,在她耳边说:“没事了,没事了。”

  “你的手没事?”她还是很困惑。

  “我的手没事。”他抬起手来向她展示。的确,手是完好的。她一下子哭起来。

  他就那样拥抱着她,让她在怀中哭泣。过了一会儿,他说:“苏扬,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们有个孩子。”他的嗓子突然哑了。他松开她,看着她的脸,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你?为什么不告诉你?我找不到你!我如何能有机会告诉你……苏扬想着,心中只有悲哀。

  祉明望着苏扬悲苦的样子,还有小女孩胆怯的眼神,终于克制不住,流下眼泪。他抬手拭去泪水,他不愿在孩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不接。

  “新娘子和客人们还在等你。”她说。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也许就是它让她克制,而她的克制使他克制。

  可她的泪水还是不停地涌出。她突然握住他的手,说:“跟我们走吧,不要回去了。”

  祉明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一刻,她从他眼睛里读到一种东西。这和她曾经看到他眼中的内容完全是两回事。曾经那些激烈的、勇敢的、疯狂的东西全都不见了。现在他的眼睛里只有理智与平静,还有一丝疲惫。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完全变了个人?就是在这一瞬间,绝望从她心底生起,她知道祉明不会跟她走。

  可她还是徒劳地说:“现在就走,带上我和米多,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他的手机响响就停了,一会儿又重新响起来。他再次拿出来,把铃声关掉。

  他的新娘在唤他回去,今天是他们的婚礼,他在婚礼上丢下妻子来与她相会。可是,今天之后,还有那么长的余生,他要躺在别人的枕边。

  祉明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透过他的眼睛,她看到他内心的焦灼和痛苦。

  他们再次无言,然后她一下子抱住他。她仰起头,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嘴唇与嘴唇碰触的这一刻,他们注定已是罪人。然而,在这世间,谁不是罪人?

  他们同时听到远处有人喊:“祉明。”

  他们松开彼此,转头看向路口亮着灯的地方。

  路灯下,是一袭洁白的婚纱。

  他的新娘望着他们。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有某种东西轰然倒塌。

  苏扬感到自己在一场噩梦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我的腿了,它们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这样也好,终于让我摆脱了那要命的疼痛。

  手机仅剩一格电,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拥有一双完整的手,也许我可以试着挖开这些水泥,也许我还能再次见到你,再次拥抱你,听到你的笑声,感觉到你的心跳。

  命运夺去了我身体的很多部分,但没关系,我最珍爱的那部分还在。现在我还能看到你的样子,一切都在我的脑海中,从未模糊,只有死亡才能将这些抹去。

  梦中,她听见婴儿的哭声。

  睁开眼睛,却见米多在哭。小女孩先前叫不醒妈妈,此时见她醒来,方才破涕为笑。

  一场梦?竟是一场梦?她努力起身,从床上坐起。窗外是刚刚透出天光的黎明。

  她想起了一切。昨晚的婚礼,她带着米多提前离席。回到家安顿米多睡下,她自己却难以入眠。她先吃了一片安眠药,半夜又吃了一片,终于入睡。浑浑噩噩的,她竟做了那个梦。

  是的,不过是场梦,祉明没有丢下新娘来找她。他怎么可能来找她?他已经结婚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苏扬情绪低落,疲惫不堪。可她是个母亲,再是孤立无援,也要担起一切,让女儿依靠,别无选择。她匆匆给米多洗漱、喂饭,送她去幼儿园。

  路上,她感到阵阵发冷。她知道自己精神已近崩溃,身体状况也堪忧。可她无能为力,只能茫然前行。

  心里还是有不甘的,可又能怎样?她还有什么选择?她是一个母亲,米多是她唯一的亲人。稳妥的生活、完整的家,是孩子最需要的。作为母亲,有什么不能牺牲?还有什么放不下?李昂在等着她。北京的生活她可以想象,坏不到哪儿去。

  是的,应该选择对米多好的生活。什么都不要再想,打起精神,做该做的事情,收拾行李,预订机票,准备离开。

  生活就是这样,无论你受了何等委屈,觉得这一天如何过不下去,生活还是要继续。哪怕你不愿往前走,命运还是会拖着你走。除了忍受、顺服,你别无选择。

  苏扬知道自己一定是发烧了,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不过十分钟,她却走得极为吃力。在大楼外的台阶前,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随即摔倒了。

  由于膝盖疼痛,她伏在地上一时无法站起。恍惚间,她只想就这样跪在地上大哭一场。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走近她,那人从背后将她扶起。她感觉到的是一个男人的手臂,坚实有力。她正要说“谢谢”,却忽觉他扶着她的动作有种熟悉的温暖。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这是陌生人之间不该有的亲密。她心下惊疑,转过头去。

  这一瞬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被某种东西猛地一击,好像要停止跳动。

  她怔怔地望着他。祉明,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在我倒下的时候将我扶起,在我虚弱的时候将我抱紧,在我已经绝望的时候回到我的身边?

  这也是梦吗?

  可抱着她的,分明就是他。他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仿佛还是多年前的样子。

  这一定是梦,他已经结婚了,他怎么可能再回来?婚礼上他穿着礼服,拥着他的新娘,一杯杯地喝酒,与众人谈笑。他对她熟视无睹,他客套的微笑将她推至千里之外,他甚至不再认得他们的密语,也不认米多,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梦境欺骗过她。这一次,她要尽快地醒来。可是,可是……她触到了他的右手,那样冰冷坚硬。他的右手分明是假的,就像她在婚礼上看到的那样。她不忍再去看。

  这时她听到他说:“苏扬,是我,是我,我们先上楼去。”

  不是梦,这一次不是梦。她在他的怀中,感受到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真的回来了。

  他告诉她,婚礼之后,他跟刘圆圆要了她的住址。她轻轻地点头,领着他往楼上走。此刻她忽然清醒过来,只觉得疲倦,没有任何激动与喜悦的感觉。事后她想起自己在这一刻的冷静,是什么浇灭了她的冲动与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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