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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离殇

  “你……”祉明想问苏扬:“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但他没说下去。顿了片刻,他又想说:“我得走了。”可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太难了。曾经在上海,他们已凭借意志与忍耐生生割断了与彼此相连的部分,用纯粹的理性作了该作的抉择。可经过这一次的生死离别和这样的重逢,他们的意志再次被摧垮。他们被命运拖回原地,被逼迫再次选择,重新选择。可他们都明明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再一次告别,再一次割断与彼此的关联,再一次忍受那切肤之痛。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他抬起手盖住自己的脸。

  苏扬无声地将他揽入怀中。她抱着他,让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让他在自己怀里哭。他由她抱着,像个男孩躲在母亲的怀抱中,无法自制地闷声哭泣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劝慰,“没事了,祉明,一切都会好的。”这时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宽容、强大;耐心,又有怜悯;温柔,又有力量。

  一切真的都会好的吗?他克制住情绪,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目光中有一种他没见过的东西,是一股力量和意志,又是平静和笃定。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小姑娘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对自己的猜测感到惊讶,他震惊地看着她。她已经作好决定了吗?她真的是这样决定的吗?他不敢相信。

  她也看着他,还是那样浅浅地笑着。在这片刻的四目相对中,她的笑容渐渐苦起来,她的眼泪慢慢涌出来,可她的嘴角还是微微地扬着。她在无声地告诉他:“是的,我决定了,我已经死过一次。所以之前的决定都已是前世的,不作数了。活过来,于我是一次新生。我不愿再蹉跎我们的岁月。我将跟随你,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无论是海角还是天涯。我和你在一起,这是我的决定,是我将要做的事情,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后悔。”

  房间里太静了。他们看着彼此脸上的泪,听着彼此无言的诉说,体会着彼此无望而深厚的感情,知道这一生他们都没有办法再分开。

  房间的角落传来异常的声响。他们同时转过头,看到米多的背影。小女孩独自对着墙角,那个小小的背影在一下一下颤动。苏扬走过去,将女儿一把拉转过来,女孩脸上满是泪水。见到不满四岁的女儿这样偷偷地闷声不响地流泪,苏扬的心都要碎了。她一下抱紧女儿,终于不再忍耐,任凭眼泪疯狂地涌出。女孩哇的一声哭出来,“爸爸又要走了!我知道!爸爸又要走了!我又没有爸爸了!我又没有爸爸了……”这呼喊如此童真,又如此悲壮,让苏扬和祉明都难以忍受。他们都无法克制地哭起来。苏扬抱着米多,祉明又抱着她们母女俩,所有人哭成一团。苏扬一边哭,一边不住地安慰女儿,“爸爸不会离开我们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也不分开了……”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刚要推门进来的李昂突然停在了门口。他就那样站着,隔着半开的门,望着屋里发誓再也不会离开彼此的三个人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办完出院手续,苏扬约李昂到医院的花园走走。祉明已经收拾好东西,带着米多在住院部大厅的休息区等着。

  北京的十月已经有些冷。天是多云的,秋风萧瑟,地上的枯叶轻轻打转,花坛里的几棵冬青树倒还是翠绿的。苏扬和李昂一起走在花坛边。两人穿得都少,李昂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苏扬从上海一路昏睡而来,也没有合适的秋装,此时披了件祉明脱给她的夹克。苏扬本就身形单薄,这时穿着男装外套,更显得瘦弱。两人慢慢踱步,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已有不幸的味道。

  苏扬慢了李昂半步,隔着半米的距离,稍稍拖在后面。他们走走便在花坛前停了下来。这短短数十天,发生了太多事。现在,苏扬知道自己必须要给李昂一个交代。

  本以为会很难开口,真的说了,却也不是那么难。其实也没有什么新的观点。当说的话,那晚在上海的小餐馆里已经说尽。如今她依然是那个决定。只是,当她告诉李昂,她决定跟随祉明去往四川的时候,她没有料到李昂会如此平静。

  她甚至都已经为李昂想好了词:苏扬,你疯了吗?跟他去四川?他已经结婚了,他是去和他妻子团聚。你这样跟着算什么?你还有没有尊严?有没有廉耻?就算你爱他爱得发疯了,你不为女儿想想?你们将来的生活怎么办?就这样一辈子不明不白地跟着他?还有他!他竟然同意你这么做!真的爱你,叫他离婚!亏你们想得出来啊,三妻四妾。苏扬,我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如此低贱,如此不自爱,连起码的自尊都不要了,亏你还是个母亲。

  她把对答的话也想好了:李昂,我承认我是爱他爱疯了。今生今世,我只能属于他。我的灵魂、我的身体,都只能属于他。没有他,我太孤独了。我孤独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他回来。婚姻,我早已不在乎。一切只怪姻缘错落,我们缘分未到。但那又如何呢?我们得到的已经足够多。没错,曾经我们做了决定,我们也分开了。但或许正是上苍的怜悯,让我们这么快又再度相聚。我死过一次了,我要珍惜这重获的生命,再也不违背自己的心。是的,我爱他爱得发疯了。但我不会低贱,也不会没有自尊。我们都会尊重世俗的道德与法律。我会带着米多在那里生活,和他在同一座城市。我只想离他近一些,让米多能经常见到爸爸。若他的生活里没有我的位置,那我的生活里会给他留一个位置。我们不会对不起任何人。相信我,我与他之间,早已超越了世俗男女间的情欲纠缠。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李昂是那么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决定。她准备好的这些话都没有说的必要了。李昂太过平静了,甚至连一个心痛的眼神都没有。苏扬看着李昂淡漠的神情,心里钝钝地痛了一下,然后说:“谢谢你的理解。”

  李昂这时转过来,看着苏扬。他嘴角微微一动,像是要微笑,又没有微笑。或者说,那是一个极短的、带有嘲弄的笑,甚至只是一抹讥讽的笑意。这个细微的表情被苏扬捕捉到了,它的意思是:不,谁说我理解了?我永远理解不了你。你多么疯狂,多么有能耐,指望我理解你?我只是无力再管你了,我承认我失败了,我接受我的失败。你去吧,我们缘尽于此。

  苏扬这么想着,就迎上那个笑,等着李昂拥抱她,为他们之间画上最后的句号。可李昂却没有这样做。他没有走过来,没有伸出手,没有拥抱她。他就那样笑了笑,甚至连那个笑都渐渐陌生起来,有什么东西让他快要坚持不住了,有什么东西让他快要崩溃了。于是他转开了脸,给了她一个背影。

  苏扬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他的声音,“那么,就这样了。你们走吧,恕我不送了。”她听到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颤抖。但她不确定,她毕竟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苏扬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见李昂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她突然害怕起来,想上前看一看他,问一问他。她刚一迈步,又听到他说:“你走吧,我没事。”

  苏扬突然害怕起来,又盯着那个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正是中午,住院部的主楼前人来人往。苏扬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一眼李昂。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立在花坛前。他一身黑衣,整个背影在秋风中显得很高、很瘦、很孤独。那一刻,苏扬忽地感到眼眶湿润,只有一瞬的犹豫,她转回来,继续往前走。住院部的大厅就在前方,祉明和米多在里面等她。他们就要一同出发,一同去往不可预知的未来,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头。

  她不知道,几乎就在她刚刚转回来的时候,李昂也转过身来看她。但他看到的,已是她的背影。或许李昂的心里也闪过一丝念头,若是他回过来头的时候,恰好她也在看他,他就抛开一切顾虑,追上来,抱住她,再也不让她走了。可他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他从那背影上看到的只有决绝,她终于还是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苏扬走进大厅,祉明带着米多迎上来,她轻轻地拥抱了他们。

  而后,当他们一起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苏扬又下意识地再次转过头去。她看到李昂在停车场,上了那辆黑色SUV。片刻后,车开出来,疾驰着经过他们身旁。那一瞬间,她看到车窗里他的脸,冷若冰霜。他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当李昂开着车在路上慢慢行驶的时候,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他强迫自己让脑子一片空白。他不能去想这八年来的任何事情。这一本翻不完的旧账,若要点点滴滴地细查,他会发疯。他是什么人,怎么可以疯?像那对着了魔的男女一样,疯得不像话?他绝不可以这样堕落。他的世界多么精彩辉煌,何至于为一个女人做出有失体面的举动?

  这么想的时候,他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笑的同时,他发现有什么东西热热地滑过脸颊,一直滑到下巴,然后滴落到衬衣的前襟上。他的意识还来不及辨别那是什么,又一波泪水已汹涌而出。他的视线完全被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车的,他整个人处于麻木机械的状态。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生死是那么轻、那么轻的东西。

  车上的广播开着,是音乐台。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打开了广播,自他给了苏扬那最后的微笑,然后转开脸不再看她,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上了车,驾车离开医院,驶上主路,竟然还想得起打开车上的广播的,他又给了自己一个讥讽的微笑。

  音乐台放的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他想着,千万不要放《梦中的婚礼》。可越是想要抛开记忆,记忆越是像个魔鬼一样往心里钻,怎么甩都甩不掉。曲子一首一首播下去,的确没有放《梦中的婚礼》。但没有用的,那段旋律已兀自在他耳边响起来,昔日的画面浮上脑海。那是他第一次和她在一起过夜。他记得那天早晨,他撒了谎,他说在沙发上一夜醒了好多次。只有天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睡过。整整一夜,他在沙发上醒着,压抑着自己的冲动,不要自己起身走进卧室。她是他爱的人,爱她就尊重她的观念。天亮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渡到了忍耐的另一端,忍耐的另一端是坦然无欲。他起身走到钢琴边,打开琴盖,开始演奏他最想让她听到的曲子——《梦中的婚礼》。他要用这轻轻的美妙的音乐唤醒她。那个早晨,多么美好。

  是的,他太爱她,所以他愿意尊重她、怜惜她。她不情愿的事情,他克制着不做。整整两年,他伴着她,守着那份痛苦的隐忍。那时他不知道,她执着的坚守,全然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直到那一天,那个夜晚,他们的第一次,她终于能够接受他。他看到她脸上的泪,看着她充满疼痛与无助的奉献,心头涌起的是怜爱与感动。他暗暗发誓,此生定要好好待她,无论未来怎样,他都要在她身旁,保她安好,护她周全。那时他不知道,她脸上的泪,是为另一个男人而流。

  回忆开了头就无法停下,他受不了这扑面而来的回忆。他将油门踩下去,车在路上咆哮着飞奔起来。他从没把车开得这么快过,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他。或许真有什么东西在追他,或许那东西叫记忆,或许那东西叫魔鬼。它无形无影又无踪,但逼得他要发疯。超过一辆车,又超过一辆车,一路上的电子警察不停地闪,超速、抢道、违章,他从没做过的疯狂事这天一并做了。

  他跑得还是不够快,记忆又追上他了,魔鬼也追上他了。它在他耳边不停地追问,记不记得,记不记得,那年夏天,上门求婚,为她戴上钻戒,她却偷偷跑掉,消失了整整六天?他一直以为她是在生气,为那次失控的暴行生气。但事实上,她没有,她连生气这样的事情都不愿用到他身上。她懒得同他讲理,懒得与他清算。她不在乎他做错或做对,她不需要他的道歉与忏悔。她只想摆脱他,不愿分一点点时间给她。那整整六天七夜,她在哪里度过的?定是与那个人在一起了。算算怀孕的日子,自然是错不了。她爱得发疯,而他嫉妒得发疯。此时此刻,他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有她冷漠的面孔。她告诉他:我怀孕了,不是你的。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车的了。绿灯变为黄灯,黄灯变为红灯,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车速太快了,在红灯亮起的一刹那,他猛地踩住刹车。车轮刚好压住了停车线。泪水还是不停地流。生死已经是那么轻、那么轻的事情。

  八年了,他一直在忍耐,在克制。他是男人,所以他必须宽容。宽容是强大的表现,强大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很严苛。他太重教养,太好面子,所以他只能压抑自己,压抑了整整八年。他对自己说,宽恕是美德,真爱高于一切。所以,当那个人再次抛下她的时候,当她失去母亲、孤苦无依的时候,当她躺在产房里痛不欲生的时候,他还是愿意来到她身旁,鼓励她,安慰她,给她帮助,给她力量,哪怕他双手迎接的是他敌人的孩子。

  还要怎样?他做得还不够?竟还不能感动她?她宁可独自带着孩子过苦日子,也不愿意接受他的爱。或许她认为那是一种施舍,不爱,便不愿相欠。是不是这样?即便到了现在,那个人已经结婚了,她还是要选择他,宁可要那无名无分的偶尔相伴,也不要他为她提供的坚实堡垒。她究竟怎么了?他真是不懂她。八年了,他竟然还是一点都不懂她。

  一直以来,他的生活都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即便那时她提出分手,即便那晚见到她和那人在酒吧喝酒,甚至是在她逃婚、怀上别人的孩子的时候,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事情的性质彻底变了,她不再是痴痴地等待一个负心汉了。她做的事情是:完完全全、毫无怨言地接受了那个负心汉。她竟然要跟着他去四川。他与妻子团聚,她就在近旁守候。这算什么事?他完全看不出这里面的逻辑与诗意。当他听到她那样平静自如却又坚定无比地诉说时,他彻底惊呆了。但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一如既往地,他克制着、忍耐着,心里再是乱,脸上什么都不表现出来。他这样隐忍了八年,再多忍几分钟也不算什么。

  他承认自己彻底败了,或许更早的时候,当他站在病房门外,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败了。他们才是一家人啊,血缘关系是比任何事物都坚韧的纽带,金钱、权力、钻戒、房子、车,甚至是一颗痴恋的真心,都及不上一个孩子带来的血缘。他终于知道什么才是女人对男人真正的爱,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当年要一意孤行地生下那人的孩子,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抗拒他,不能真正地接受他,是因为她不愿为他怀孕生子,是因为她对他没有发自内心的爱啊。

  他知道自己该忘了她。从此刻开始,忘记这世上有个叫苏扬的女人。他的世界多精彩,他要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大把女人排着队想要嫁给他。可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为何还是痛呢?泪为何还止不住呢?他的眼前怎么还是过往的一幕幕画面呢?八年前的夏天,在上海,他第一次看到坐在钢琴前的她。他记得那天她弹的是《卡农》。她能够弹得很好,他看得出。但她表现得是那样随意,那样松弛,丝毫没有取悦的意思。她的浑然天成的优雅,她的自由的灵魂,她的温雅贤淑中的无拘无束,她的乖巧恬静中的热烈激昂,这一切都让他着迷。就是在那一天,他暗暗发誓,此生定要娶她为妻。

  还有那个一直以来都藏在心底的秘密,他从来没告诉过她。八年前,京大校园,理科教学楼里,他们的初次见面,在教室门口。教室里在放《北极圈恋人》,她被影协的工作人员拦在门外。他过来打了招呼,放了她进去。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很不经意、很自然。她或许已经忘了。她从未仔细想过,门口那人为什么会这样坚决、强硬地阻拦她?校园社团活动本就是半公益的,十块钱的会费也只是个形式,多少学生糊里糊涂地玩闹,这里混一场电影,那里混一场讲座。她也从未问过,为什么他会如此适时地出现,为什么他一去打招呼,那人便立刻放行了。她当然没有留意到,就在那天早晨,当她在三角地的海报区徜徉,当她的目光落在电影海报上久久不离去,当她记下影片播放的时间与地点,正从她身旁走过的他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那时他们还真的很年轻,眼里只有自己最爱的人与事,此外什么都看不到。他第一次知道了一见钟情的含义。

  他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鸣笛声,声音变得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尖锐、急躁。他回过神来,发现交通灯早已变成了绿色,等在后面的汽车都已是火气很大的样子。似乎是第一次,他发现这世界是这样不友好。生活糟透了,乱透了。也似乎是第一次,他再也没了力挽狂澜的激情与能耐。第一次,他对一件事情毫无办法,并且他清楚地知道,局面无可挽回。从今直到永远,那个女人不会再属于他了。

  车子慢慢开动起来。他抬起一只手擦掉脸上的泪,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流了那么多泪,可能已经把这辈子该流的泪都流完了。他轻轻踩下油门,车驶到了十字路口的中央。那一瞬间,多少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走吧,快走,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回去吧,再看她一眼,再抓住她,问一问,为什么。天使和魔鬼在交战,他正在失去理智。八年了,他忍到现在,再多忍一会儿,就彻底解脱了。八年了,他忍够了,为何总要这样压抑自己。他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天使。在这一瞬间,出乎他自己的意料,车猛地刹住了。几乎同时,他的手也擅作主张,突然向左打满了方向盘。在路的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汽车就那样停住,而后迅速左转,完成一个U形拐弯,进入了对面的车道。十多辆车在这突发情况下刹车、避让、擦碰。路口瞬时乱作一团,而他驾驶的这辆黑色SUV却是这样轻盈飘逸,迅捷又毫发无损地融入了反向的车流,又疾驰而去。仿佛没有一个人在驾驶它,仿佛它自己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突然拥有了生命。

  这一抹沉郁肃杀的黑色,就这样冲着来时的方向,飞一般地折返回去。

  苏扬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快乐过。她就这样慢慢走在北京的秋天里,身边是她深爱的男人与他们的孩子。她和他一边一个地牵着女儿的手。小女孩走几步便拉紧父母的手,双脚离地荡一下,而后仰起脸咯咯地笑。这是苏扬无数次幻想过的画面。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像在一个童话里,这样轻松,这样自由。她身边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行李,没有迫不得已的目的地,也没有等着她去履行的承诺,只有两个她最爱的人。此刻也不像在上海,那时他们心情沉重,背负着太多顾虑、克制与忍耐,自己斩断自己的欲望。而现在,经过这一次的生死重逢,他们忽然到了另一个层面,仿佛得到了一种更为超然的自由。这样坦然无惧、心地纯澈,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良心。

  他们在十字路口停下来,他们要到街对面去打车。这个街口的车开得有些乱,直行与转弯的车辆在同一次信号灯下行驶。他们正要过马路的时候,连着几辆车转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此处没有交警,信号灯的时间间隔又短,秩序混乱。苏扬下意识地将米多抱起。这时信号灯又换回去了。他们只能停下,退回路边,等待下一次绿灯。

  祉明伸手过来接女儿,说:“我来抱她吧。”

  苏扬微笑,说:“没事,我来。”她心里想着的是祉明的断臂。他只有一只手,毕竟还是处处不便,连抱孩子这样的事情或许都有些费力。这样想着,苏扬只觉得心又隐隐痛起来。片刻,她抬头去看祉明的脸。他却没有什么难过,总是那样坦然笃定地微笑。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的一刻,一股温柔的情愫萦绕开来,将他们笼罩。

  没有人说话,信号灯又变回来了,他们开始往街对面走去。这个路口行人稀少,来往的车辆都有些肆无忌惮。他们刚行至路中,却再次因转弯车辆而往后退了几步,想要等这一批的转弯车走完,找到空隙过马路。当然,他们也可以紧跑几步,直接跑过去。但因怀抱着孩子,便求稳妥,立在原地,等车子走净。

  不知为何,当他们站在那里等待,当街对面的绿色信号灯再次开始闪动的时候,苏扬忽感到一阵异常的心惊。一个女人的第六感,一个母亲对危险的无法解释的直觉。她转过头去,看到了不远处那辆正在快速驶来的货柜车。它显然是要往这边转弯的,显然是个心浮气躁的司机想要抢这次的绿灯。此时若往后退,应该能避开,但就一定过不去这一次的绿灯了;若快速往前跑,或许也能通过,但凭常识判断,货柜车的转弯半径大,硬要冲过去会相当危险。这一刻,她有些慌。立在一旁的祉明也察觉了险情,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揽苏扬,但由于他站在了苏扬的左侧,当他用右臂去揽她的时候,一下子没有用上力,没有拉住她。苏扬抱着米多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刹那的犹豫,紧接着是恐慌。有一瞬间,苏扬觉得整个世界突然静了。就在这样紧要的、容不得一丝犹豫的时刻,她突然听到米多在耳畔大声喊道:“妈妈看,那是不是李叔叔?”

  苏扬顺着米多小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李昂驾驶的那辆黑色SUV正从对面那条路疾驰而来,正冲着她们的方向。那一抹黑色来得那样快,那样决然,似乎挟裹着一股汹涌而暴烈的力量,要将她们掳掠而去,一同消失在这世界。

  陷入惊慌的苏扬彻底失去了判断。她过于恐惧,却只是立在原地不能动弹,双手紧紧地抱住米多。

  当李昂从那个十字路口突然返回来的时候,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不明白再见她一眼会有什么意义。当车在路上飞驰,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赛跑。找到他们,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抓住她,将她从那人的怀里拉出来,抱紧她,深深地吻她。什么都不用顾忌了,就那样吻她,哪怕是最后一次。甚至于,将她拖过来,直接拉着她上车,然后飞驰而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天涯海角。是的,就这样把她抢走,有何不可?眼泪又在他脸上奔流,他被自己感动了。他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浪漫。然而下一刻,一股歹毒又冒出来。抢走她又有什么用?她不爱你,不爱你啊。得不到的,就一起毁掉吧。八年的恩恩怨怨也该落幕了。就这样,一瞬间的事,没有一点痛苦。泪水还是流个不停。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颤抖。究竟想怎样?李昂,你究竟想怎样?他痛苦地问自己,没有答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干得出什么样的事。

  有那么一刻,他害怕向前,害怕再次看到他们,害怕看到她。但车在往前疾驰,不理会他的害怕。这一刻,他知道事情已经失控了。他停不下来了,他就快找到他们了。可他一点都无法预料自己会做出多可怕的事情。这一刻,他彻底向心里的魔鬼投降了。八年了,不再忍耐了,狠狠地放纵自己,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当车子驶到这个交叉路口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李昂和苏扬产生了同一种感觉——这世界突然静了。他看到路的对面,苏扬,这个他爱了八年的女人,抱着她的小女孩。小女孩用手指着什么,大声喊着什么。她们正看向这里。他不确定她们是不是在看他,距离还是有一点远。但几乎只是一刹那,她们就这样近了。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把车开得有多快,他这时才看清她们脸上的表情。这是怎样的表情啊。他见过她笑,见过她哭,见过她悲伤绝望的样子,但他从未见她这样惊恐的模样。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女儿,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她睁大眼睛看着这辆黑色的车。它那么黑,那么快,像一只凶猛的兽。他从不知道一双眼睛可以盛得下那么多的恐惧。

  这真是静得出奇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她尖叫,似乎看到米多哭喊,但他为何听不见她们的声音?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太过集中,还是太过涣散?又或许,是他的恐惧蒙蔽了一切感官?是的,他也在恐惧。他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呢?仅仅十天前,他与这母女俩在海南的沙滩上过着那么温暖和谐的日子。她答应嫁给他,一生一世陪伴他,是什么把这份美好毁掉了?是他,还是她?

  这一瞬间真是漫长。无数的疑虑掠过他的脑海。她怎么不动?不躲闪?她怎么不跑?她僵立在那里做什么呢?她被吓呆了?他知道自己再不踩刹车就太迟了,或许已经太迟了。

  然后他突然发现了她为什么不动,他看到了那辆由远及近的货柜车,看到了车的方向及速度,也看清了女人进退两难的境地。

  下一瞬间,他看到了她作为母亲的伟大牺牲。她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将女儿紧紧护在怀中,侧转身,用自己的后背对着那辆货柜车,用自己的躯体来承担那瞬间就要降临的灾难。这真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是不是每一个母亲都甘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孩子的生命?

  再下一刻,他看到了他,那个八年来他最恨的人。他就那样一步上前,抱紧那母女俩,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们前面。

  短短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是本能地反应,本能地去保护自己最爱的人。没有人去想后果,去想自己的生命。他知道自己一定也没有去想,去想他爱过谁,恨过谁,去想他自己的家庭、荣誉、前途、生命,想他在世为人所拥有过和失去过的一切。在他的理智作出判断之前,他的本能已经替他决断。他没有踩下刹车,而是踩下了油门,用力踩到底,同时将方向盘微微转动了一个角度。

  这个路口所有正停着、正开着的车里,都探出了惊奇的目光。所有人都看着这辆黑色的车,像是一抹魅影,带着决然的疯狂,直穿过交叉路口的中央,撞向那辆巨大的货柜车。

  在后来的日子里,苏扬每每回想这一天、这一刻的场面,最让她心痛难忘的,就是李昂的脸。在那辆黑色SUV急速驶来的时候,苏扬抱紧米多,在万分惊恐下循着那声音蓦然回首。隔着玻璃,她看到他的脸,就在这性命攸关的一瞬间,就在这生离死别的一刹那,她第一次那么真实地看清了他的表达。

  她曾见过他温暖地笑,见过他伤心地哭,见过他因嫉妒而生的暴怒,但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如此庄重、严肃,如此深情、绝望。他没有在看她,他正专注于什么事情,专注于什么事情呢?他的表情犹如他正在计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他驾着车过来,来得那么快,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当她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尖叫出来。

  他就是这样在表达爱。他在最后的时刻,没有看她,没有对她微笑,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亲吻,没有拥抱。他最后那深沉、坚定的目光,嘴角坚毅的弧度,都在表达,他爱她。但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在这爱的末端,在这生命的终章,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奏响了爱的挽歌。

  随着一声巨响,黑色SUV撞上了货柜车的车头。碰撞的力量使得两辆车的行驶方向瞬间发生了改变。货柜车的速度一下子减慢,车头在离苏扬与祉明不到两米的时候偏斜出去。刹停后,车头的一角几乎擦着他们的后背。SUV右前方受到撞击,车体凹陷变形,减速后又因惯性而颠翻出去,打了几个转后翻倒在地。

  那一刻,苏扬觉得自己灵魂都出窍了。呆了一瞬后,她听到自己大声哭喊起来,但她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她只是紧紧抱着米多,望着那辆翻倒的车,发出或哭或喊的声音。

  祉明拉起苏扬和米多,揽着她们快速跑到人行道上的安全地带,然后他跑向那辆翻倒的车旁。

  车身已经开始燃烧,随时可能爆炸。祉明看到了被困在车内的李昂。他表情痛苦,浑身是血,身体陷在车内,无法动弹。祉明跪下身,尝试打开车门,但不行。门框已经变形,车门被卡住,无法打开。火势渐渐大起来,车体很烫。祉明用手掰掉车窗上的碎玻璃,试图将李昂从车窗里拖出来,但根本拖不动。安全带的卡槽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李昂被安全带绑着,脱不了身,也动不了。祉明又使劲扯了几下安全带,扯不开。

  “刀,有没有刀?车里有没有刀?”祉明着急,连着问了几声。李昂没什么反应,仅是睁开眼睛,无力地笑了一下。他眼里毫无求生的渴望,只有放弃的意愿。他的眼神在无言地诉说:就这样吧,这样的结局不错。你知道的,我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无憾了。

  李昂这样的态度让祉明难过起来,但他不愿放弃。他使劲掰下损毁的车窗上最锋利的一块碎玻璃,开始用玻璃切割安全带。祉明的手被玻璃划得满是鲜血。他咬紧牙关,抓紧每一秒钟做营救的努力。李昂的眼中有了一丝感动。这个昔日的对手与情敌,冒着生命危险在救他,是为什么呢?此刻他来不及去想,也没有力量去想。他太痛了,太痛了。他倒宁可现在就死了,少些痛楚。就算活下去又能怎样?心已死,身体又何必苟活?他就那样看着,看着沾满鲜血的玻璃来回滑动着,看着尼龙安全带一点一点被撕开,看着他的敌人一身的血与汗,在救他。他又那样笑了笑,好像在说:别麻烦了。我这样很好,快去陪她吧,她需要你。

  李昂在快要失去意识前,一定是听到了苏扬的声音。她就在近旁,离他们不足十米的地方。她抱着米多,跪在地上,充满恐惧地看着祉明在奋力营救李昂。她在哭,在喊,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喊什么,不知道自己最担心的是谁的安危。她只是害怕极了,从没有这样害怕过。

  安全带终于被割断。祉明探身进入车厢,试图将李昂拖出来。但他只有一只手,要完成这件事非常困难。他将右臂垫入李昂的颈后,保护他的颈椎,左手抱起李昂的身体,设法移动他。已经快要昏迷的李昂发出痛苦的闷哼,他全身都骨折了,一动都动不得,稍一挪动就剧烈地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似乎要对祉明说:放下我吧,别管我了,这里多危险。我们两个不能都死了,我反正是活不成了,别再折腾我了,我快痛死了,就让我静一会儿吧。

  祉明看出了李昂的痛苦。但别无办法,要活命就必须立刻从车里出来。车身越来越烫,火势已经蔓延到车厢尾部。他下定了决心,对李昂说:“你忍一忍,我现在要把你抱出来了。会有一点痛的,不过很快……”不等说完,他就抱起他,奋力向外一拉。李昂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他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车窗太窄,祉明用不上力,只将李昂的身体拖出来一半。他一边用尽全力继续拖他,一边对他喊:“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不要放弃!”在他的喊声中,李昂还是闭上了眼睛,碎玻璃划得他们身上鲜血淋漓。

  当祉明最终把李昂拖出车厢的时候,整部车子已经在熊熊燃烧。祉明将李昂抱到足够安全的距离,然后放下。苏扬带着米多跑过来,围到李昂身边,他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呼吸。

  在熊熊火光中,苏扬伏在李昂身上,哭得声嘶力竭。可无论她怎样哭,怎样喊,他都没了反应。

  远处,警笛呼啸,人群渐渐聚集。

  李昂被送到医院时已处于失血性休克状态,经抢救脱离危险,在重症监护室又观察了一周,而后转到普通病房。其间他进行了多次手术,全身十余处开放性骨折,伤得最严重的是左臂。左手部分掌骨粉碎性骨折,部分伸指肌腱断裂。做了神经和肌腱的吻合手术,但效果不好。左手功能没有完全恢复,一些精细动作将无法再做了。

  这天早晨,他悠悠醒来,望见旁边有一个身影。那身影是熟悉的,又有些陌生。她正在绞毛巾,然后将热毛巾拿来,给他擦脸。她动作熟练,充满温柔。他一句话都没有,也不动,乖得像个孩子。擦洗完,她对他微笑一下,也没有说话。而后她端来一碗热粥,坐在他身边,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一点点喂他。他就那样躺着,一口一口吃着她喂过来的粥,忽然弄不清她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他记不清自己在病床上躺了多久了,甚至记不清在此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这么好看,这么安静,这么温柔。他们是这样的亲,这样的熟悉,像一对夫妻,那种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关系已变得很平淡、很温和的夫妻。彼此没什么话,有的只是默契,还有淡淡的、无处不在的关爱。

  往后的日子都是这样。她一直陪在他身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夜里就在病房里的另一张床上睡。他们有时会相视一笑,然后同时安静。无声对视片刻,又同时转开目光,而后怔怔地沉默。这便是他们各自消化历史的时候。但他们从没讨论过历史。他们从没讨论过,不久前的那场灾难是谁造成的,最后是谁救了谁,谁又救了谁。也没讨论过,现在是谁欠着谁,谁爱着谁,谁在妥协,谁在付出,谁做了牺牲。一切都在不言中了。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默契,与其他一切琐事中的默契是一样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早已在一种无言的默契中,给了彼此无言的承诺。

  所有激烈的、带有伤害性的感情成分都已蒸发殆尽,余下的只有平淡温和。但那正是长久而坚韧的东西。李昂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去问那些问题:你们是如何说通的?你们如何舍得分开?你们还会不会来往?他知道,那个人会永远占据着她心房的一角。他问或者不问,都不会影响那个人在她心中的位置,同样也不会影响他与她在余生的日子温柔相伴、和平相处。

  他曾试着想象她与那个人最后分别的场面,想象他们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有无拥抱、亲吻甚至做爱。想象他们痛苦的眼神,那四目相对的无言凄楚,目光与目光的碰触、粘连、拉扯,以及最后的断裂,那种生生剥离的疼痛。他很快制止了自己的想象。

  他知道,一定有那一幕。那是她,苏扬,这个将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心中永远的秘密。他愿意让她保留那个秘密。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处。

  爱以慈悲、包容、饶恕为身体,以理解、安慰、承纳为面孔。爱里只有真理,没有不义。

  爱是成全,不是捆绑。付出,但不求回报。喜欢,但不求占有。

  有多少人能够参透爱的真谛并且身体力行?

  李昂躺在病床上的第三个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父亲因涉嫌一起重大贪腐案件被停职调查。对于从小在官宦家庭长大的李昂来说,这样的事情并不陌生。而后,因其父亲失势,他在工作中亦开始受到排挤,更有甚者急于同他撇清关系,唯恐避之不及。这也都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对于一个刚刚经历了生死劫难的人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了。那些功名利禄的事情在他眼中忽然就变得那么淡、那么远了。

  出院那天,苏扬陪李昂一起回家。打开门,李昂站在门厅处,怔了一怔,一时不敢迈步。这个房子承载了太多记忆。离家时日长久,如今回来,苏扬又陪在身边,他只觉得恍惚。

  进了客厅,他环顾四周,然后径直走向那台钢琴,坐下,打开琴盖。他抬起双手悬在琴键上,静了一静,才按下手指,奏出一串旋律。

  那是什么旋律啊,几乎都不能算音乐。调子不和谐,节奏乱成一片。

  原来他这样急切地坐到钢琴前,就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左手还行不行。现在他看到了,他的左手已经不能弹奏了,他再也不能完整地演奏任何一首曲子了。那一刻,苏扬差点哭出来。她一直站在李昂身后,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写满了伤感。苏扬一动都不敢动,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她只见李昂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看看每一根手指。没错,还是这只手,怎么就弹不了钢琴了呢?

  李昂就那样静坐着,看着黑白琴键,沉默良久。苏扬望着他的背影,生怕他转过来。她怕看到他哭。他会哭吗?苏扬只觉喉咙一阵哽咽,几步走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李昂抬起头来看她。出乎她意料,李昂的表情异常平静,丝毫没有悲伤。他只对她淡淡一笑,说:“看来,以后辅导孩子弹钢琴的任务只能交给你了。”他说着轻轻拉起她的手。

  苏扬觉得,这一天,这一句话,可以被视作她与李昂正式共同生活的开端。

  不顾李昂的反对,苏扬在北京谋了一份职。李昂的本意是,他能够挣到足够的钱,苏扬不必辛苦奔波。但苏扬确实想要一份自己的生活,况且她也看到李昂的工作前途坎坷,既在一起生活了,自有义务分担重负。她在工作上投入了很大精力,这样也就没了时间胡思乱想。

  现实生活的确是牵扯精力的。与李昂一起支撑一个小家,照料米多、工作、做家务……生活忙碌而琐碎,让人沉溺其中,昏昏然地就过了一天又一天。日子这样过下去是不坏的,两个人这么多年了,假的也成了真的。平淡的温暖确实容易得到。

  然而,每到夜深人静时,苏扬就会感受到生命的另一层面,她既眷恋又害怕的那一层面。那是属于她内心世界的秘密,寂静、哀婉、无限怀念,难以忘却。

  搬到北京后,苏扬去银行开了保管箱,存放一些不想让李昂看见,也不想扔掉的物件:祉明的信、字条、那本诗集、那只黑色拉布拉多,以及所有细微的留念。

  她知道,这些东西会在时光中淡去、损毁,最终的命运是消失。但此刻,她需要这些物证,以此来回忆。它们供她在余生默默地回忆,默默地想念。她将有如此漫长的时间把那些记忆慢慢拆解,慢慢品味。曾经的年少时代、曾经的鲁莽与争执、曾经的缠绵与愉悦、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她都没有忘记。

  许多个夜晚,她闭上眼睛,看到荒芜的梦境。曾经,她所有的冲动与热情,化作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小兵,向着她爱的人冲锋。现在她的小兵都阵亡了,只剩她这个理性而寂寞的将军,在这萧索残暴的世界,孤军奋战。

  奋战什么呢?保卫什么呢?或许是那尚在垂死挣扎的爱情。

  是的,爱情。崎岖的现实如一把巨斧,无情地砍斫着她的爱情之树。年复一年,终于得逞。如今那棵树濒死了。她无能为力,所以她不再抗争,只想超脱,平静度日,不忧不惧。

  她有时也想,或许当年真的爱错人了。祉明,他信仰自由多过信仰爱情。他需要自由,也愿意给别人自由。爱情,在他那里是大自在、大写意的,并且大量地留白,就像一幅泼墨山水画,更多的感情在画外。

  她知道自己已经妥协。现实世界没有童话,没有大团圆的结局。她爱的人再次远走他乡。也许在精神上,她与他可以延续这份感情,但这是多么渺茫而不可知的事情。

  在一定程度上,李昂是个现实主义者,遵循社会主流价值标准,积极建设生活;而祉明是个浪漫主义者,只想做天际的飞鸟,无拘无束。

  她只能屈从于现实,因自己是那样无力而渺小,放不下心头的责任与牵挂,更承担不起过于强盛的激情与反叛。如今,她做好准备,甘愿做个俘虏,生活的、工作的、孩子的、丈夫的,唯独不是爱情的。

  她已服输,她从未得到过爱情的完整,却付出整个生活作为赎罪的代价。

  生活渐渐进入一种和谐美满的状态。

  米多将满四岁,李昂给她请了很好的老师,教授钢琴。小女孩初到北京并不习惯,普通话也说得不好,李昂耐心地教她。四岁生日,李昂买回成套益智玩具作为礼物,却要米多先感谢妈妈,才可收礼物。他对女孩说:“生日并不仅仅是为自己庆祝,更应该在这一天感谢妈妈,赐予生命。生日,即是母难日。母亲受了许多苦楚与患难,才将你带到这世界。”小女孩一知半解,苏扬在旁听着却是感动。李昂教育孩子方法独到,周全,却不宠惯。凡事晓之以理,从不敷衍。这一切苏扬真心感恩。她又回想起四年前的这一天,李昂从百忙中抽身赶到上海,在她孤苦无依时陪伴她生下孩子,携她渡过难关。他真是用情很深,只是自己辜负了他太多年。

  平日的生活简简单单,与普通三口之家大同小异。真正生活到一起,一切都变得平淡朴实,往年恋爱时去的豪华餐厅与高档冰激凌店很少再光顾。平常去得最多的还是超市、菜场,或者家常的小饭店。他们都算不上浪漫的人,但也注重保持生活中的审美。李昂时常带花回家,一束白色的栀子花,或是大捧的百合与玫瑰,插在灌了清水的玻璃瓶中,放在餐桌上,苏扬甚是喜爱。周末去影院,陪米多一起看卡通片,三人捧着爆米花,享受简单的快乐。

  有时他们也为琐事争执,但彼此多有体谅,简短争吵后很快相互道歉,从未大吵大闹,或者冷战。毕竟曾经共同经历过大是非、大曲折,如今再无任何偏激的理由,有的只是温和、平淡、彼此的习惯与适应。这是最好的生活状态。

  也谈到过结婚,他们一致同意暂不办婚礼,此时两人的心境及生活状况并不适合大张旗鼓地宴请亲友。先去登记一下倒是可以的。可关于登记,苏扬总是口上说:“好啊,等忙过这阵就去。好啊,下月挑个好日子就去。”却一直没有真正行动。李昂知道,苏扬或许仍未彻底放下过去,但他理解她。他懂得,沉淀一切,需要时间,她也正在努力。

  日子一天天过,他们就这样彼此依靠,尽己所能,建立生活。

  也正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磨合中,苏扬渐渐看清了自我心灵的另一个层面。第一次,她开始沉下心来,好好地认识并善待身边这个爱她的男人,也是第一次,她开始发自内心地,尝试重新去爱他。

  生活眼看着稳定下来,风波却骤然而起。

  李昂母亲得到消息,李昂父亲接受调查四个月后,案情将大有突破——他已准备检举揭发一切他所知的涉案官员。这在中国几千年的官场中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被揭发的涉案人员必会施压于揭发者,甚至对他的家庭不择手段。

  为安全考虑,李昂父亲设法通知了妻子,让李昂一周内务必离开中国,能去多远就去多远。李昂母亲一听便知事情严重,说不要一周了,三天后就走。李昂本是不愿走的,却见母亲哭起来。他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哭。从小到大,母亲给他的印象始终是自信、笃定、运筹帷幄。父母都是成功人士,自己也甚少经历挫折,他在这时看到母亲哭,心中震撼,又见母亲态度坚决,便不再拂逆,答应立刻出国。

  李昂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于是他坚持苏扬和米多必须随他一起走。尽管还未来得及登记结婚,但他们俨然已是一家人。母亲说,都无妨,只要快走便好,美国那边已安排人接应。

  当李昂把这一切告诉苏扬的时候,苏扬惊呆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全无心理准备。去美国?三天之内必须要走?

  不,苏扬的第一反应是,她不能走。米多那么小,到了美国如何适应?更何况,祉明在中国啊。这一去美国要何时才能再见?一想到祉明,苏扬心头便涌起一股哀愁与愧疚。不该再想的啊。她抬起头,看到李昂真诚的、恳求的目光。她陷入了迷茫,自从决定在北京留下,她就已决心彻底忘记祉明,放下过去,全身心地投入新生活。新生活是什么?就是跟随、陪伴、照顾这个爱她的男人。如今他的家庭遭难,他被迫逃亡海外,或许不能说是逃亡,但毕竟形势不妙,一切都是不得已。她又怎能在此时抛开他,让他独自一人背井离乡?

  她看着他。两人眼中都有了一些泪光。是的,她当然只能跟随他,必须跟随他。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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