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11章 冬(2)

  简汐发现,这家公司三十岁以上的女人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冰雪面孔。个个脊背挺直,下巴高昂,个个都比竞选总统的女政客还要气势汹汹。

  Myra上来就是一副摆明了给你下马威的姿态,“呵,连英文名字都没有啊?搞什么。”她牵动嘴角笑笑,责备中带点儿嫌弃,“苏简汐,就叫你Sue吧。”

  简汐轻轻点头。主子给奴才赐名没什么不妥。不能第一天就抱怨。

  此后Myra不再说话,转过脸去看着电脑屏幕,直接无视简汐的存在。简汐站在办公室中央,不知是走是留。她想问Myra还有无事情吩咐,但见她正专注于电脑上的事务,不便出声打扰,只能唯唯地站着。几分钟后,Myra像是突然意识到房间里还有苏简汐这个人存在,抬头看她一眼,微微皱眉,目光又很快落回电脑屏幕上。她就那样眼睛看着电脑,朝简汐挥了挥手。

  Myra没看她,也没说话,但简汐领悟了那姿态的潜台词:滚。

  简汐退了出去。她忍住嗓子里的哽咽,对自己微笑。职场就是这样。不能第一天就抱怨。

  Myra的助理给简汐安排了办公桌,而后向她布置第一项工作任务:整理历年企划部档案。简汐被带到一间空置的办公室,里面有一个巨型档案柜。打开档案柜,里面的材料从地板一直摞到天花板。

  “这是最快熟悉本部门工作的途径。所有资料扫描成电子档,按日期整理成册。三天内做好。扫描仪在那边,先学下怎么用。任务是有点重,不过这就是我们公司的文化——高能高效。来不及的话,晚上留下来加班,不过试用期没有OT的哦,这个要事先说清楚的。”Myra的助理是个比简汐还年轻的女孩,此时却是一副严肃中带点教训的口气,对简汐以“老人”自居。欺负“新人”是职场常有的事,新人被摊上重活累活也在情在理。没什么可抱怨的。更何况,这小助理也不过是Myra的传声筒,她也只是奉命办事。谁知道她刚入公司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形呢,有没有被Myra或者其他人欺负,甚至欺负得比整理两人高的档案柜更惨?

  简汐微笑着说:“好的,三天内一定完成任务。”小助理无声地笑笑,眼里写着:等着瞧。

  整整一天,简汐就在档案柜和扫描仪之间奔走,中午就站在扫描仪前匆匆扒掉一盒盒饭。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指被纸张划破几次。她一直加班到夜里十一点,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档案整理工作还未完成三分之一,甚至连五分之一都未完成。她终于领教了职场的险恶。

  硬撑着做到十二点,她匆匆收工打车回去。裴芳惊呼:“这是什么吃人的公司!第一天就让人上通宵班!”“是我对工作不熟悉,以后慢慢会好的。”简汐有气无力地解释。

  她不想抱怨,也不想哭诉,只想快些休息,第二天还有艰巨任务。“欧阳元深的电话呢?我来打给他!”裴芳凶巴巴地朝简汐一伸手,“我看他是存心报复你,给你罪受。看我不骂死这人渣!”“跟他有什么关系?你就别闹了。”简汐疲惫地笑笑,轻拍一下裴芳的手,“快睡吧,明天一早还上班。”“就算他不念旧情,怎么也得给你平等待遇吧?凭什么让你加班到十二点?他们员工个个都干到十二点?”裴芳还在喋喋不休,转脸一看,简汐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简汐提前半小时到达公司。走进办公室,打开档案柜,她惊呆了。从地板直到天花板的厚厚档案,已被全部整理妥当,整齐叠放,并标上了号码与日期。回到办公桌,她看到桌上有张光盘。插入电脑,正是历年企划档案的电子版。

  是谁趁着夜半把这所有的活偷偷干完了?从凌晨十二点到早晨八点,至少得有三四个人手不停歇通宵达旦啊。简汐正呆着,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Myra,让简汐去办公室见她。

  一见Myra,简汐暗暗吃惊。Myra看上去十分憔悴,倒像是一宿未眠的样子。

  “效率惊人,一天干完三天的活。电子版索引在凌晨五点发出,不仅发给了我,还CC给了各部门head。”Myra说着苦笑一下,“Sue,我真真佩服你。”

  简汐不敢接话,提心吊胆,就怕Myra开口问她活是怎么干完的,找了多少人帮她。万一去调录像,看是谁顶着违规的罪名深更半夜越职去帮一个新人干活,甚至盗用她的公司邮箱,给领导发群邮邀功。这是多大的罪名。她和那隐形帮手说不定会被立即开除。但Myra并未询问,只轻叹一声,说:“Kevin下周去德国出差,点名让你随行。从今天起,你就report给Kevin吧。”Kevin是Myra的上司。简汐还未及反应,Myra已朝她挥挥手,“走吧,没你事了。”仍是那副慵懒并厌烦的模样,却已没了前一日的气焰。

  午餐时间,简汐随着人流往员工餐厅走去。她心事重重。入职一天半,发生这么多事。很显然,有人不服她,有人捉弄她,又有人暗中帮她。帮她的是谁呢?会是元深吗?元深从来都知道,她不喜欢惹是非,不喜欢引人关注。这样下去是福是祸?或许,一开始决定来这里上班就是个错误。既已无心无想,就该离得远远的。毕竟隔绝了四年。她有了未婚夫。而他,一定也有女友,甚或已经结婚。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她是期待还是害怕那后果?或许裴芳是对的。

  正恍惚着,简汐听到后面隐隐传来几个年轻女子的小声议论:

  “才第二天上班,竟能分到这种美差!”“就是,她凭什么呀?”“听说Kevin是她男友。”“Kevin早有家室。”“姘头嘛。”一阵嗤笑。

  “都错了。跟Kevin没关系,保她的人在上面呢。”几个声音同时问:“谁呀?”先前说话的人压低了嗓音说了一个名字。

  几个人纷纷惊诧,“不会吧?”“怎么可能?”“这也太童话了吧?”议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似乎有人看到了简汐,然后全体安静。

  经过简汐身边的时候,她们都对她笑笑。简汐从一张张笑里看出些轻鄙、嫉妒、好奇,甚至还有一点点畏惧。这一刻,简汐已清楚,她在公司里是交不到真心朋友了。

  去德国出差一周,再轻松没有了。简汐只是负责打打电话、发发邮件、提醒日程安排、做做会议记录什么的,其间和德国同事开了几次会,吃了几顿饭。Kevin是香港人,三十出头,老好先生的样子,空余时间都放简汐自己去观光。

  出差回来,工作步入正轨,简汐发现自己就是个闲人。Myra不差她做任何事。Kevin这边分派的工作也都轻省。本部门同事若有事需要她配合,都是客客气气来请她。简汐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有暗自努力,少说多做,分内事绝不马虎;偶与其他部门合作,总是积极响应,主动担当。只是大家对她都过分客气,不愿麻烦她,只愿对她笑,笑容里是敬而远之。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

  拿到第一笔工资,简汐惊讶。账上数目竟比预期的高出许多。查看明细,各种津贴名目繁多。本想去人事部询问究竟,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或许真的是他在暗中照顾她。或许他仍是念旧情的,愿以己之力帮她过得好些。或许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了内幕,而只她一人蒙在鼓里。但那又如何呢?他们的爱情早在四年前就结束了。现在,即使见面,也不过是朋友对朋友。若不然,为何那日在电梯间偶遇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明知她在这里,他若想找她,想见她,轻而易举。可他从未出现。是的,这是他的公司,他来去自由。他的出现和消失,是她能力之外的事情。简汐在此刻忽地看清了自己的心。原来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在暗暗

  期待元深的出现。期待他来找她。期待他来同她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你好吗?

  可是,这一个月来,她从未见到他。只一次经过董事会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墙上一排大幅相框。几乎每张照片里都有他。他与各种她叫不上名字的老头或中年男子握手合影。只有一张照片里的人物简汐认得,那是现任美国总统。

  在那些照片里,元深西装革履,笑容亲切,姿态从容。那是一个让简汐感到陌生的欧阳元深。在她记忆中,他始终还是那个穿着T恤和拖鞋的大男孩,带些骄傲、带些顽劣,带些不可一世的狂妄,但是无比痴恋并宠爱她。

  但那些是往事,都是往事了。该放下了。

  圣诞前夕,沈庆歌陪同父亲回国。元深设宴为准岳父接风。

  这天他亲自叮嘱安排了菜式,出门前又认真搭配了西装、衬衣、领带和皮鞋。这段时间他推托了大量应酬,也一直未去公司,只有高层电话会议,或者面向公众投资者的Earnings Release他会拨进去听一听。整个人已习惯了疏懒自在,难得正经着装打扮,顿与平日判若两人。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微笑起来,大致像个三十岁的商界精英,也像个虔诚的新郎与可靠的女婿了。

  沈祥肃还是老样子,身板挺直、容光焕发,六十岁的人,看上去却只有五十出头。用沈庆歌的话说,爸爸从五十岁之后就没有老过。

  从多年前,沈祥肃对待元深的态度就像对待亲儿子。好起来像亲儿子,教训起来更像。他们一年见不了一两次。每次一见,沈祥肃对着元深就是那几句老调调:有空多学学生意;凡事行之有度;有些东西不该沾,就不要沾;男人早点成家好,心思落定了才好在外面做事。

  元深是有点怕这个准岳父的。老爷子大部分时间慈眉善目,一旦火起来有掀翻桌子的劲头。大约两年前,有回元深带了几个女孩在家里嗑药,嗑得过火送医院抢救了。老爷子一听说此事,立刻飞回来,冲到医院就掴了元深两个大耳光。老爷子以前当过军官。到老了脾气已经好多了,年轻时火气上来能杀人。元深想幸好老爷子当时身边没枪,不然就算他嗑药没嗑死,一定也在医院就让老爷子一枪毙了。沈祥肃当年在医院对着元深的怒吼让一条走廊的医生护士都颤抖,“你要敢害我女儿,我扒了你的皮!”后来是沈庆歌出来打圆场,为元深求情。沈庆歌又悄悄告诉元深,爸爸发这么大火主要是怕他瞎胡闹弄坏身体。爸爸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又认定了他这个女婿。爸爸也是为他们的将来着想。

  此时,沈庆歌又一如既往地在沈祥肃与元深之间打圆场。当沈祥肃问元深:“听说你很久没去公司了?”沈庆歌就说:“战略官和财务官每天都向Ethan报告的。”沈祥肃笑眯眯地看女儿一眼。不错不错,你们倒是恩爱,懂得互相袒护了。沈祥肃又问:“听庆歌讲,你们打算明年完婚?”元深看沈庆歌一眼,明年?但他笑着对准岳父点头,“明年春天。”“春天,仓促是仓促了点。不过也好,随你们吧。”“早点结婚,早点让您抱外孙,也是我们的孝心。”元深说着,却对沈庆歌笑了一笑。

  “是啊,爸爸。我同Ethan商量了,后年就准备要孩子。”沈庆歌说着,回敬了元深一个同样的笑。

  “一家人吃饭,不用这样眉来眼去的。”沈祥肃慢悠悠地说着,抿一口茶,“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自己商量好。夫妻之间,有商有量,不要事事针锋相对。这才是让我这个当爹的安心,才是你们的孝心。”元深和庆歌都没有说话,轻轻点头。

  沈祥肃又对女儿说:“做妻子的,应该听从丈夫。元深想早些要孩子,你应该尊重他的意见。”沈庆歌点头,“爸爸说得是。”沈祥肃又转对元深说:“想早点生儿子,自己身体先养养好。该戒烟戒酒的就早点戒了,看你脸色不大好。”

  元深连连点头,“好的,爸爸,我会注意的。”沈庆歌看出父亲盯着元深的目光里有些真的担忧,便说:“元深一直注意锻炼的。每天都游泳、打球。”沈祥肃轻叹一声,“那就好。”饭菜吃得差不多了。元深借口去洗手间,到外面抽了一根烟。

  事实上,他是需要独自出来,放松一下,跟沈家父女吃饭把他累垮了。他知道沈祥肃是真心对他抱有期望。他与沈庆歌一结婚,将来两家的家业都要靠他打理。但他现在只觉得疲累,还有些不安。他在这世间的日子将不长久。钱啊什么的他是无所谓了。他现在只有那么一点点卑微的心愿:和他爱过的女人生几个孩子。与其把财产留给无关的人,不如留给自己的孩子。但沈庆歌啊……他无法控制她。他突然有些灰心。

  元深回到餐桌。沈庆歌已让人撤了残肴,端上甜品。

  沈庆歌说:“我和爸爸明天要去日本办事,不如你与我们同行?陪我去滑雪吧,很久没有滑雪了。等爸爸的事情办完,我们再一起回美国度圣诞,好不好?”她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元深却说:“圣诞节我已有安排。”沈庆歌暗暗吃惊,元深竟当父亲面直接回绝她,这很少见。但她见沈祥肃也没说什么,便不好再说什么。元深自由惯了,圣诞节有自己的安排很正常。况且他这次爽快答应结婚,又急着想要孩子,诚意十足,便不要事事苛求了。

  于是她只说道:“若这次你不随我回美国,便尽早定个时间,我让设计师过来,跟你确定礼服细节。公关公司的目录我会发到你邮箱,你有空挑选一下。曼哈顿的房子我会先装修起来,知道你对那些细枝末节无所谓,有些事情我能定的就先定了。”元深微笑着点头,“你定吧。你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沈庆歌看了元深一眼,没有说话。在生活细节上,元深随和、简单、弹性极大,但这也恰恰反映了他的消极与冷漠。

  当晚,沈庆歌住在元深那里。沈祥肃不想打扰小两口难得团聚,借口住不惯,自己带着随从住酒店去了。元深这晚虽与沈庆歌同床而眠,却似乎满怀心事,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缺少热情,匆匆敷衍之后,就早早歇下。

  夜色静谧。沈庆歌躺在元深身边,却失眠了。回顾这四年的交往历程,喜忧参半。只是她素来具有强烈的优越感,所以不觉得事情会超脱自己的掌控。

  此刻,她望着身边的男人,心中滋味复杂。这是一个让她倾心恋慕,也让她深感畏惧的男人。她畏惧他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她无法彻底地看透他,他的心意时常让她无从探测;至于另一个原因,是她心中永远的秘密,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

  此刻,她望着他,这个将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他的样子像一头沉睡的兽。也只有在这样熟睡的时分,他的眼角眉梢才会流露出内心被藏得很深很深的忧伤。

  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柔柔牵扯着,有些甜蜜,又有些苦涩。

  翌日晨起,沈庆歌神采奕奕,精心打扮。她看元深的眼神似乎在诱惑,又似乎在审视,嘴角总似笑非笑地勾着。

  元深觉得沈庆歌在酝酿什么。酝酿什么呢?他却看不透。

  两人在卫生间巨大的镜子前洗漱,一边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少顷,沈庆歌突然话锋一转,说道:“东郊的半山别墅倒是搁置很久了。我看是不是派人去维护维护,查查白蚁什么的。好东西放久了,没人管,也是要生虫的。”她像是不经意地说起。

  元深没有看她,对着镜子剃须。沈庆歌一定是听闻消息,那里住了个女人。元深随她去话中有话,只当糊涂,笑道:“你以为在美国呢,哪儿来的白蚁。”“蛀虫可不管哪儿是哪儿,有肥的就绝不啃瘦的。”沈庆歌也微笑着,一边说,一边对着镜子画眉。她这天穿一件竹青色衬衣,配钻石耳钉与铂金颈链,化冷色调的淡妆,既显得清丽脱俗,又有些傲然冷厉,这般微笑着,很有些绵里藏针的味道。

  元深不动声色,放下剃刀,用冷水冲净脸上的剃须泡沫,“改天我亲自去一趟,看看房子生虫子没有。”他半真半假地说着。

  沈庆歌没作声。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骄阳似我 原来你还在这里 后宫如懿传 尚宫 淑女本色 二三事 绝色倾城 后宫甄嬛传 素颜繁花梦 夜行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