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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春(5)

  他仰起头,靠入沙发的枕垫,抬起双手盖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长叹。

  一直以来,世界对他有着巨大的误解。

  他能够猜到人们,尤其是那些女人,在背后议论他的时候会说些什么——纨绔子弟、花花公子、情圣、浪子,甚至——做爱机器。

  夏悠悠曾当面这样评价他,说他是不知疲倦的做爱机器。她这样说的时候,既含褒义,又含贬义。贬义部分是埋怨他猎食太广,且太过诚实。

  如所有在欢场上自信且从容的男人一样,他从不避讳谈及自己的艳遇,也从不掩饰自己对其他异性的兴趣。对爱他的女人来说,这种诚实太过残酷。

  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当他在滚滚红尘的游戏中兴致盎然地追逐时,他真心在寻求的其实是另一种东西,一种他强烈渴望,却再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用通俗的说法,那种东西可以被称作纯粹的爱情。

  然而,他在暗暗渴望的同时,本能地强烈抵触。他不承认他在追求那种东西。因为他知道那种东西无法带来轻松舒适的感觉,无法带来身体的享乐。它要求你放下自尊,抛开你在世俗生活中用惯了的一沓面具,粉碎你坚硬的外壳,失去一切保护,并且无可避免地,在心灵得到慰藉的同时,体会到疼痛,因为你会担忧、会恐惧、会害怕得而复失。爱情最终带来的,就是让人窒息的、疼痛的、诚惶诚恐的感觉。他对自己说,不。

  他骗了自己,也骗了全世界。

  直到他终于,再一次地,遇见苏简汐,并和她在一起。

  情人节,这匆匆的相聚,在理智与情感角力后最终遗留下的已完成和未完成,终于让他在这样的自我欺骗与暗暗追逐中,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但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束,一个两全的结局,没有给她遗憾,也没有给她伤害。

  此刻,当他站在沈庆歌面前,望着身披昂贵婚纱的准新娘,他感到自己内心激烈的一团火焰在慢慢熄灭。他知道,属于自己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经过去了。如果现在就去死,也可以。若不死,接下来的日子,也只是中规中矩地扮演好命运派给他的既定角色。是的,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一个演员。

  他捧起沈庆歌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沈庆歌并没有询问元深在情人节当天去了哪里。她不问,元深自然也不说,只潦草地解释了一下,行程有些耽搁。两人很愉快地拍完了婚纱外景。野地里、花田中,阳光柔软,两人手牵着手微笑,相拥着亲吻,镜头捕捉到的全是美轮美奂的画面。回到酒店,元深看出沈庆歌有些疲累,便问她身体可好,怀孕可有不适?

  沈庆歌淡然一笑,说都挺好,只是近来为各种烦心琐事困扰,恨不能三头六臂。她问元深:“如果换了你,要同时应付几个人、几桩事,你会不会觉得很累?”元深听出她话中另有一层意思,笑了笑,说:“人生在世,常常身不由己。累不累都一样要过下去。”沈庆歌笑笑,没有说话。元深又说:“宽心点吧,有些事情该放就放一放,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他说着伸手轻轻抚摸沈庆歌的小腹。她的小腹还很平坦,看不出有孕。像是无意识地,沈庆歌轻轻挡开了元深的手,抬头对他微笑,“不用担心孩子,他好着呢。倒是你自己,总叫我不放心。”元深没作声。两人相视一笑,许多事情心照不宣。过了一会儿,沈庆歌问道:“Ethan,你觉得,我们之间有问题吗?”元深微微一笑,答非所问:“Chloe,其实,我不了解你。”沈庆歌看元深一眼,轻轻地说:“一个人穷其一生或许都无法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婚姻不讲这些。你我最合适,你懂的。”元深微笑着点头,已经全然明白沈庆歌的意思。这一微笑一点头,也意味着,他们的最终契约已经生效。一枚无形的印章已经烙下,封定了彼此的承诺。

  尽管,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的爱,真实无欺的纯洁之爱,无怨无悔不计回报的爱,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结婚。如沈庆歌所说,婚姻不讲这些。

  彼此都是太世故的人,经历了太多事,拥有太强大的自我,不会再付出真心。付出真心是一种冒险,只会削弱自我,暴露自身的脆弱。他们不会这样做。

  但他们需要结合。这更像是一种结盟,一种资源的优化。商业联姻,互相参股,以更方便快捷的方式聚集财富,获得更显赫的成功与声名。又是俊男靓女,相互映衬,他们在一起,将会是一种既美观又实用的关系。

  更不消说,他们能将一幕幕爱情戏演到满分,甚至完全入戏。在全世界眼中,他们都是真正的金童玉女。他们的结合就是世俗价值观中的绝对幸福。

  当天,沈庆歌将照片发回纽约,给相关的公司用以设计婚礼细节。她告诉元深,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婚礼就定在五月,阳光明媚、百花盛开的时节。

  惊蛰之后,渐有春雷萌动,天气说暖就暖起来了。

  转眼到了三月中旬,林冬月仍然住在家里。虽说是在养胎,但她回到这个家,就是这个家的主妇,每日必然操持家务,照顾丈夫孩子,又逢换季,需要整理衣物、洗晒冬被,忙忙碌碌,丝毫不得歇。

  这天,温医生上门探访,做例行检查,也带来欧阳先生的意思:东郊别墅为她准备着,随时可以回去住,但若执意要住在家里,也不勉强。注意休养即可。

  冬月不卑不亢,只说怀孕不是大事,不必劳师动众。她希望和家人在一起。

  温医生不再劝说,只在临走时嘱咐她:“切忌操劳。有任何困难,随时联系。”又似不放心,看了看正窝在沙发里抽烟看电视的金洪生,说:“等月份大了,还是搬去别墅吧。一切都是为了母婴安康考虑。”冬月低头默不作声,送温医生出门。

  春节之后,金洪生就不再开出租车了。买下新房后,他白天盯装修,晚上赴麻将局,常常深更半夜回来。难得白天在家,也就守着电视机。

  冬月不去责难他。她想,夫妻二人有嫌隙,等时间慢慢过去,也就渐渐好了。心里有不痛快,总要有出口。与其捂着发酵,不如尽情发泄来得干净。

  她相信,等这件事情了结,时间会治愈一切。

  到了这天,正逢冬月与洪生的结婚纪念日。所谓纪念日,就是五年前两人去民政局领证的日子。金洪生是个粗人,不大讲究这些,每年都忘。冬月却总记得,买一束花,做几样好菜,或者给金洪生买件小礼物,一块手表、一只水杯什么的。

  这天,冬月一早去采购,做了油焖笋、黑椒牛排、茄汁明虾,还蒸了一锅螃蟹。冬月做得一手好菜。只是往日工作忙碌,甚少有机会像样地下厨。这些菜都是洪生与瑶瑶爱吃的,只是食材不便宜,平日也不常吃。

  饭桌一热闹,家庭氛围就不再稀薄。金洪生难得心情好,开了几瓶啤酒。冬月忙前忙后,为瑶瑶调制蟹黄,为洪生拆蟹腿。她自己吃得很少,说孕妇不宜食蟹,也不可饮酒。洪生撇撇嘴,说她瞎讲究。

  饭吃到一半,洪生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听了两句,丢下筷子就要出门。冬月说:“饭都不吃完?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咱俩的结婚纪念日呗。”洪生笑着,搂搂冬月的肩膀,“老周那边有点事,我去看看就回来。放心,晚上给你带礼物。”金洪生从桌上抓起香烟、火机和钥匙,快当地出了门。冬月沉默地瞪着丈夫的背影,半天缓不过来。洪生怎么了?他从来就不是这样的

  人,会记得“结婚纪念日”,会说出“放心”、“带礼物”这样的话。冬月知道他肯定是撒谎了。老周是他们新房装修的监理。洪生表面上是去盯装修,实际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去搓麻将?搓麻将也不必这样一反常态地撒谎啊。

  当晚金洪生直至半夜仍未回家。打他电话,竟然已关机。冬月独自对着空空的卧室,哭了。金洪生第二天一早回的家,带了一束不太新鲜的玫瑰花。花瓣边缘有些发焦。一看就是楼下花店打折处理的前一天的花。冬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也不去接那束花。她眼睛红红的,只顾洗衣、做饭,给女儿梳洗。洪生见冬月摆脸色,便也绷着脸,不开口,不解释,不和好。两人又陷入冷战。从前各自有班上,忙着挣钱养家,一天碰不上几面,却还总和睦温存。如今两人都不工作,大把时间共处一室,却又无话可说。洪生仰在沙发里看电视,两腿搁在茶几上。电视机开得很大声。冬月偏怄着气,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清扫。后来就跪在沙发旁,用抹布使劲地擦地,绕开金洪生的两条腿,嫌他碍事。

  你没有解释?你心安理得?我怀着身孕做家务,你却夜不归宿,回来就像个老爷,你好意思?冬月没说出口的话全在她沉默而有力的动作里。她擦地板的样子好像要把地板揭一层皮。

  冬月换第三桶水的时候,洪生突然说:“你不如搬回那人的别墅去吧。”什么?冬月看着丈夫。“搬回别墅去住。有人给你擦地、煮饭。还没人跟你怄气。瑶瑶上幼儿园坐劳斯莱斯,多好。”冬月强忍着泪。她从没听过这么冷的话。她没说什么,提着水桶转身出去了。静了一会儿,洪生突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老婆,等房子装修好,这事也差不多能了结了。到时候,我们再从头开始好好过。”冬月的心一阵颤抖。她被那一声“老婆”唤得热泪滚落。

  她回过头去,看到丈夫双手交握着放在膝上,眼睛虚虚地看着地板。那副模样让她心疼得抽搐。是啊,洪生他心里难过啊。妻子怀着别人的孩子天天在他面前,天天刺痛他的心啊。她为什么还要去计较他的情绪?这种时候,正是应该团结,应该相爱啊。

  她抬手拭去眼泪,看着洪生,一字一字地说:“等事情了结,我们离开这座城市,去个谁都不认识谁的地方,好好过。”洪生抬头看妻子一眼。两人的目光在这一刹那交会,融解了彼此的心结,交付了各自的承诺。可下一秒,他们的眼神却露出疑惑——真的都会过去吗?你心里能彻底忘了这事?不会嫌弃我?不会嫌我脏,嫌我贱?你会继续爱我,爱这个家?——你呢?你能忘了这事?你心里不会有阴影?最重要的,你能放下那个孩子?无论如何,那也是你的孩子。你能舍得把孩子交出去,这辈子都不再见?你真的相信那人出一千万只是买一个孩子,相信他不会与你再有瓜葛?

  在他们被彼此的联盟感动之时,也再次陷入恓惶和疑虑。他们沉默对视许久,都希望在对方眼中找到答案,却久久都没有答案。

  连续数日,苏简汐感觉自己状态不佳,白天上班的时候,时常莫名感到疲累、嗜睡、浑身酸痛。种种不适持续出现,生理期也迟迟不到,她开始暗暗地紧张,暗暗地怀疑,难道是怀孕了?这……怎么可能?

  这天早晨,她刚走进公司电梯,忽然闻到有人携带油腻的糕饼当作早餐,突然抑制不住地恶心起来。她强忍着,一直挨到出了电梯,直奔洗手间,在盥洗台前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完了,反胃的感觉仍持续了好几分钟才慢慢平息。她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扶着盥洗台吃力地站着,心里一片慌乱。

  “怎么了?不舒服吗?”有人在旁边问。

  简汐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Evelyn在她身旁。Evelyn伸手扶住她,又关切地问:“要不要请假去医院看看?看你吐得厉害。”“不用,没事。昨天吃坏了,肠胃炎。”简汐胡乱解释着,扯出一丝微笑。

  “还是去看看吧。我跟Carmen打声招呼,没事的。或者我陪你一起去好了。”Evelyn像是真心为简汐担忧。

  “真不用,我很好。谢谢你。”简汐调匀呼吸,对Evelyn匆匆一笑,转身往办公室走去。Evelyn刚才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有点害怕,似乎看穿了她的秘密。

  她不想多事,更不想在公司惹出非议,只得强忍强撑,照常工作。

  简汐等到周末,才去医院做了检查。测试结果:阳性。

  拿到报告单的时候,她全然呆住了。虽说已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真把确凿的事实摆在面前,她又有些不敢相信了。怎么可能?这样也可以怀孕?她与他并未实质性地完成那件事,她现在仍是女儿身,怎么竟怀孕了?

  这一刻,她的感受复杂极了,有些恐惧,有些疑虑,还有些茫然无措。

  然后,当她的情绪平定下来,理智开始接受这件事后,她感受到的是喜悦,由心底里慢慢滋生出来的,一波漫过一波的喜悦。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在情人节与他约会,在温泉酒店静候君临,放下一切顾虑,甚至放弃自己始终坚持的守身信仰,不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吗?即便他将来不在了,因为这个孩子,他的生命延续下来,仍然陪伴着她。她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决定,决定将此生奉献给他。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她不由得微笑了,脚步也轻快起来。她走出医院的大门,走到街上,感觉自己像走进了童话里的春天,手中那张化验报告有如天国送来的奖章。

  她身心充盈着喜乐,周遭整个世界都产生了细微的变化。风在微笑。天蓝得透明。树都开花了。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爱的神奇力量。她爱他,爱腹中小小的孩子,爱整个世界。她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受中,整个人像是踏在云端。

  是的,不后悔。只有喜悦,无比的喜悦。

  她以她自己的方式,许他终生。

  转眼到了四月初,清明时分。

  照每年惯例,元深都会去城郊墓园看望长眠的父母。这年恰逢元深母亲二十周年祭,亦是元深父亲十周年祭,沈祥肃和沈庆歌都特地从美国赶来悼念。

  其实,在元深看来,这本该是他独自寄托哀思的时刻,和其他人都无甚关系。他不想铺张,更不愿造势,便只携沈家父女,带了少量几名随从前往墓园。

  元深八岁那年,母亲在一场惨烈的车祸中去世。幼小的元深是那场车祸的唯一幸存者。救援赶到时,他还一直扯住血泊中的母亲不肯撒手,直哭到昏厥。

  他几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沉沦与叛逆。残酷的青春期提前到达,并绵延无尽。

  此刻,他望着墓碑上母亲和父亲的照片,心中平静,只有一丝淡淡的哀伤。

  细雨萧瑟,一行人站在墓碑前垂首不语。简单的仪式过后,元深让沈庆歌陪父亲先回车上去休息,他想独自待会儿。

  几人先行离去。在墓园出口,沈庆歌驻足回首,望见斜风细雨中,元深一袭黑色风衣长身伫立,撑一把长柄黑伞。那真是一个哀伤的、孤寂的背影。沈庆歌轻叹一声,挽着沈祥肃往园外走去。

  墓园荒芜冷清,绿植倒是很茂盛。只是,这里是没有温度的地方,每一块墓碑都是冰凉的。一些墓碑旧了,残破了。元深在园内缓缓踱步,时而停驻在一些陌生的墓碑前,望着碑文出神。那些陌生的名字和照片,让他遐思无限,每一块墓碑后面都有一个长长的故事。

  每逢这样的时刻,他都忍不住去想那些哲学家们几千年来都未曾弄清楚的终极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将到哪里去?

  他是欧阳元深。但他同样可以有另外的名字。名字只是符号。去掉这个名字,去掉一切的身份、职位,跳出所有的关系、人际网络。作为一个生物体本身,他又是谁?为什么来到这世界?而生命之后,又是什么?

  寂静突然被打破。远处来了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边场面隆重浩大,又无限凄凉。从逝者的照片看,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出头,许是某富贵人家的千金。

  前些日他听闻报道,有名校毕业生跳楼自尽。女生毕业获高薪职位,父母反对其与男友交往。男友收下女方父母数万元贿款后,决然提出分手。女生悲愤,夜里从楼顶纵身跃下。

  不知将要长眠于此的女孩,是否就是那悲剧的主角。

  这世界,有人求生不得,有人却求死。

  其实,无论求生还是求死,都是一样的,都因为难以放下“自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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