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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夏(2)

  她看着他,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温柔地一笑,说:“我爱你,Ethan。不论你爱我多少,我都无怨无悔地爱你。今次我从美国回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会等你。你现在不想结婚,没有关系。我会一直在这里。我愿意等你,一直等下去。”这一番话,融化了元深心中冰冷的一块屏障。这一瞬间,他蓦然发现了她的美,那是一种高贵的、宽厚的、柔和的美。沧海桑田不过尔尔,人生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原本隶属的地方。他感到鼻子一酸,突然就克制不住泪意。曾经的叛逆、挣扎,直至现在的悲观、妥协,他觉得自己筋疲力尽,犹如一个闹够了玩累了的孩童,只渴望回归母亲宽容的怀抱。

  沈庆歌这时伸出手,拥抱住他,温柔地说:“没事了,都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他由她抱着,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她带来的温暖与安详。

  许久,他轻轻地对她说:“我跟你回美国,我们结婚。”说出这句话,他感觉像是终于卸下了身上的重轭,终于不需要再犹豫、再挣扎、再做任何决定了。

  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他将随她去彼岸,度过余生。

  而此处一切的爱恨是非,都将被永远封存。

  他执起沈庆歌的手,将那枚红宝石戒指戴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

  元深摔门而去的那一刻,简汐的心坠入了一片无底深渊。心痛如绞,泪眼迷离,她只身走入幽暗的城市街道,夏夜忽作的大风撕扯着她的裙摆。在这最委屈、最无助的时刻,她不知该往哪里去。她站在风中,双手捧着腹中一双胎儿,望着空旷黑暗的巨大城市,心中无限凄凉,又怅然若空,泪水抑制不住地滚滚而落。凌晨时分,她轻轻敲响了裴芳的门。最亲密的女友,是她此刻唯一能够投靠的人。

  裴芳听完整件事情,气愤得直落泪。她说:“你为什么不辩解?李安航看不得你幸福,存心害你。你是受害者!你为什么不说?”简汐只是摇头,“无论如何,那件事的确发生过,这是我赖不掉的。”裴芳气急,“可孩子是欧阳元深的,他怎么可以不信任你?怎么能这样把你赶走,丢下你不管?”简汐凄楚一笑,说:“他没有赶我走,我是自己走的。为什么要他管我呢?生他的孩子,这一开始就只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一个人的事啊。”裴芳看着简汐,心痛不已。她看得出简汐有多爱那个男人。她自己也曾炙热地、无望地爱过,深知一个女人在真心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有多脆弱。对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神魂颠倒;对方稍流露出一点冷淡、一点不耐烦,就能立刻摧毁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她可以想象欧阳元深暴怒而决绝的样子,可以想象简汐所承受的痛苦。她为简汐难过,为她感到不值。

  裴芳知道,陷入爱情的女人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自己不再执着追求爱情,早早躲入安稳生活的硬壳中。她可以想象,简汐在受了那么多误解、委屈、身体的伤害与精神的侮辱之后,所爱之人又弃她而去,她该怎样的肝肠寸断。可面前的女子,却忍着泪,没有丝毫愤怒,只颓然叹道:“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怪他。”这样温柔顺从、敏感细腻的一个女人,在重重苦痛之下,竟不发一

  句怨言。她缘何如此坚强?她怎么受得住?爱之深、痛之切,何以担当?她的柔弱背后有一颗多么强悍的心?是什么给她力量?爱情?男女之间的爱情?不,男女之间的爱情不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男欢女爱所衍生出来的更多是自私、软弱、敏感、焦虑、怨怼、疯狂、嫉妒、占有欲,还有贪得无厌。简汐的力量源泉只有一个,那就是——爱。无私的爱,无怨无悔的爱,可以为他人舍命的爱。只有这种爱才可以有这样的力量。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爱他?”“他这样对待你,这样不信任你,你为什么还是爱他?”“为什么非要为他生下孩子?”裴芳连连追问。简汐咬着嘴唇,睫毛微微颤动,晶莹的泪珠闪动。她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克制不住,抱住裴芳,放声哭起来,“因为他快死了,裴芳。

  他快死了。”裴芳呆住了。简汐无法抑制地哭着,“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劝说自己,安慰自己,人生无常,生死是自然法则,可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不能不难过。”“从没人教我们怎样对付这种痛苦。我们活了二十多年,上学、读书,读到硕士、博士,学会了一切,却没有学会处理人生的生离死别。”在这苍茫世间,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有凋零之时;山顶的冰雪会融化,百川终将归入大海。生死轮回是宇宙的规律,这一切无可推诿。

  她明白这一切,却仍然无法释怀,无法不痛苦。她爱的人快死了。他们就要永远地分开了。在生死离别的痛苦前,任何其他委屈和伤害都无足轻重了,任何其他痛苦都不再是痛苦了。她说:“我别无办法,只能这样爱他。生下他的孩子,这是我爱他的方式。”两人都哭着。裴芳亦不胜其哀,却不知如何安慰简汐。许久,她说:“你付出的将是你的一生。苏简汐,你傻不傻?”简汐拭去泪,怔怔地望着某处,超然一笑,说:“是很傻,但我心甘如此,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简汐在裴芳的帮助下重新安顿。在经过这么多的恐惧、悲伤和辗转流离之后,所幸她身子无碍,腹中的胎儿亦健康。只是,她知道,从今以后,将再没有他的关爱与照顾了。她没有丈夫,孩子没有父亲,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人照着社会秩序生活是容易的,而逾越常规,必然付出代价。但她不怕这代价。她选择了最艰难的爱途,只因她深深地爱他。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元深和沈庆歌的大幅照片,两人在深紫色薰衣草花田的亲密合照。标题引人入胜,商界金童玉女好事近,成功道路如何铺成云云。内文是沈庆歌的专访,讲述她的事业、生活,以及与欧阳元深的感情。

  他们是主流社会的成功楷模、幸福样板。

  简汐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元深的脸。这是她爱的男人,是她孩子的父亲。但他不属于她。他属于社会结构的一部分。他拥有他的社会身份,以及加诸身上的无数标签。他需要努力经营的,是作为一个拥有财富和权力的男人的公开面目。他有未婚妻,有他的事业和生活。他是不属于她的。

  她心头掠过一丝悲哀,但很快平静。这世界的热闹每天都在上演,在前进,在变幻。但这一切,与她

  无碍。她深深地爱他,这爱是她的信仰。她拥有腹中的一双孩儿,便是拥有了整个的他。她望着杂志上唯美的照片,只在心中默默地说,但愿你是快乐的。

  夏至临近,天气日益炎热。这天清晨,行李已收拾妥当。元深伏在二楼露台的围栏上,望着绿油油的远方,心中思潮起伏。明天,他就将飞往美国,与沈庆歌完婚,然后留在那里,等待着自己故事的结局。这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历程,他恍惚地微笑起来。还需要和谁告别吗?还需要再见到什么人呢?他翻弄着手机屏幕,看到简汐的名字,翻过去,又翻回来,然后盯着那两个字,呆呆地没有任何念头。这时,电话却进来了。夏悠悠在电话中的声音依然娇媚动人,“元宝,好久不联系了。”她顿了顿,听元深无所反应,又接着说下去:“我要去加拿大了。

  听说,你也要去美国了。要不要我们见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了。”中午的机场很繁忙,元深独自穿过明天他将走过的大厅,最后停留在一个咖啡馆前。悠悠远远地冲着他笑,双手搁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她身后站着一个穿黑西装的保镖,另一个菲律宾保姆正替她扶着行李。她看着元深,姿态放松,和以往小鸟依人的模样全然不同。

  元深走过去,在悠悠对面坐下。悠悠笑着,半开玩笑地说:“我在杂志上看到你们的照片了,你终于还是要和那个恶毒的女人结婚了。”元深看着她,一语不发,只等她说下去。悠悠脸上的笑意浅下去,有些伤感地说:“我移民加拿大了,元宝。这一走就是永远离开你了。但我还是不甘心,我想最后再问你一次,可不可以和我结婚?”悠悠认真地看着元深,说:“如果你答应,我就留下来。”元深不说话,他的拒绝弥漫在这可怕的沉默中。“哪怕为了我肚中的孩子呢?你为什么宁可娶那个坏女人也不肯娶我?”悠悠眼中似有泪光一现。元深仍不作声,目光沉着深邃,盯着悠悠脸上委屈与哀求的神情。这委屈与哀求得不到回应,便慢慢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心酸的微笑,“既然如此,我还是走了吧,远远离开这个伤心地。”悠悠说完,转脸望向窗外,轻叹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曾经爱过你。”元深看着她,眼中浮起一抹不确定的笑意。他轻轻说道:“你早准备了这条路,又何苦把我骗来,演这一出?”悠悠倏地转过来,看着元深,既诧异又失望。她说她真的爱过他,是发自肺腑的。尽管一直以来她都知道,她的爱是卑微的,在他眼中无足轻重,她却始终不羞于承认自己的爱。然后终于等到这一天,她放下了,坦然无欲了,甚至可以扬眉吐气地离开他了。为了那一段的曾经,她愿以一种坦白的姿态,告诉他一声,真的爱过,以为他会感动,至少装作感动,和她一起演完这最后一场戏,让彼此不至于太难过,却没想到他这样无情。甚至到了今天、现在,她都说了要走了,他仍不留恋,不在乎。他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

  悠悠的目光里渐渐有了仇恨。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她像是做了某个重大决定一样,直直地看着元深,严肃地说道:“其实,我今天见你,是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这件事不说清楚,我心里难安。说清楚了,我便于你无愧。我要说的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这几个字像锐利的冰雹,瞬间打破他们之间仅存的一层温柔与信任。悠悠知道,此话一出,他们便是永远的仇人了。然而这一刻她就是需要这样的激烈。她压抑太久,需要某种极致的释放。得不到极致的眷恋,就给他极致的决裂。元深却很冷静。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像是早就知晓一切,又像是根本无所谓。他头也不抬,淡然道:“不用告诉我是谁的,我没有

  兴趣知道。”“是精子库买来的。”悠悠抢白道。

  精子库?一抹轻笑掠过元深的唇角。

  悠悠却兀自说下去,“你不愿娶我。不止你,和你差不多的有钱人,没有一个愿意娶我。当然,你们都愿意给我钱。钱是你们最不吝付出的东西。所以我想通了,嫁给有钱人,也不就是为后代找寻好的基因、好的保护吗?不嫁人我一样可以做到。有这么多钱,什么样的保护得不到?什么样的基因买不来?精子库里有最优秀基因——运动员身材、科学家智商、金发碧眼,还可以挑选性别。”悠悠说着微笑起来,双手抚住自己隆起的腹部,眼底泛起温柔与甜蜜,“是个男孩。将来他会漂亮、聪明、健康,最重要的,他会真心爱我。我的儿子,是唯独属于我的男人。我将是这世上他最爱的女人。”悠悠微笑着,看着元深。她知道他惊讶了,她知道自己得胜了。

  自从两年前和沈庆歌第一次交锋败下阵来,她就已清楚了全局。豪门里这些事,她看透了,全是一样的开头,一样的结局。她不过是贱妾一名,不待君王意气尽,只消几丝风起云涌,便会落得无依无傍。她太清楚那些暗中的威胁、瞬息的变化,所以早早为自己留了后路,扯谎行骗也是情非得已。

  她说:“总之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买卖。得不到婚姻,至少可以得到孩子。得不到真心,至少可以得到物质。谢谢你给我的钱,元宝。它们让我此生无忧。”元深神情平和,唇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恭喜你得偿所愿。”悠悠听出元深的讥讽,淡然一笑,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渴望婚姻,渴望孩子,渴望良好的物质生活,这有什么错?你不愿意给,我只能另谋出路。”“我说过,一夫一妻制仅能让少数人获得幸福;而对多数人来说,是桎梏。我曾奢望自己可以成为那幸运的少数人的一分子,但很快看清现实。要找个既富有,又愿意娶我,而我恰好也爱他,甘心为他生儿育女的人,实在太难。”“我和你,可惜了。事事俱备,唯独少了你愿意娶我这一条,那么一切免谈。我再爱你,也不会接受不平等条约。是的,你可以给我很多很多的钱,我可以生你的孩子,但终究还是不平等。你所付出的,是你极小的一部分。而对于我,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来说,付出的却是一生。你用钱,你的身外之物,来换取我的一生,我不干。”元深沉默着不说话、不反驳,反激得悠悠不停地说下去,“男女的生育潜能差距太大。女人的好年华就这么一小段,我等不起了。钱我要,孩子我也要。我是最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的人。我也最知道什么是公平。你不给我婚姻,我便不给你孩子。你们男人可以花钱购买并享用年轻貌美的身体,而不给予共同生活承诺,那我们女人当然也可以花钱购买优秀的基因,只做母亲,不做妻子。这样最公平,对不对?

  “别这么看着我,别说我是什么女权者。我不懂女权。我只知道,当别人不愿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就要自己设法去获得。对不起,元宝,相信我曾经爱过你。但现在,我终于可以不再期待你能够爱我。你不知道这有多轻松。无望地期待一个男人爱自己,这才是女人的桎梏。一直以来,我在你面前表现愉悦,讨你欢心,做最好的女人,正是参与了你作为男人对我的统治。如今,我解脱了。

  “我是喜欢钱,但也不过是喜欢自由。有了足够的钱,我便可以跳出既定的规则。我不想受人支配,也无力去撼动你的统治地位。我只想做个自由自在的女人。元宝,也许你没有意识到,你有多喜欢操纵他人。你充满了控制欲,有时候对女人毫无尊重。也许这不是你的本性,你也不过是这个社会的产物,被赋予了身份、权力、财富,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一直以来,你也不过是在扮演社会给你的角色。你有时候喜欢这个角色,有时候不喜欢,但你一直是一个好演员,直到最近。

  “你和我的关系,究其本质,不过是两个无可选择的人,在社会关系中形成的征服与被征服、统治与被统治、利用与被利用。我们一直都是不平等的,你明白吗?你我只有在床上那短短片刻是平等的。只有那短短片刻,你沉迷于我带来的愉悦,全情投入地关注我、爱我,忘记了你自己的社会身份与尊严,颠覆了你我之间的不平等。也只有那短短片刻,我们的关系是单纯的、自然属性的,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但那段时间总是太短太短,短得抓不住,短得不真实,短得和现实生活脱离了关系。所以从本质上说,我在你面前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不过是你在这世间买下的一只玩具。”

  悠悠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都是长久积压在心里的话,说完了,心中的怨结释放了,随后慢慢流露出一股真实的委屈。她眼中浮起泪光,眼神充满幽怨。

  元深苦笑着,轻轻摇头。孩子不是他的,他不惊讶。悠悠骗他钱财,他也不惊讶。这些他都不放在心上。他也愿意尽己所能,成全女人的心愿。毕竟相处了那么些日子,恩情再浅,也多过陌路人。他只是没有料到,悠悠竟这样恨他,将他看作仇敌,将两人间尚且美好的一段关系形容得如此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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