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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林徽因:天空飘过一片云(2)

  作为泰戈尔身边两颗美丽耀眼的星星,他们内心浸满了抒情诗人营造的浪漫气息,一些微妙的情愫也潜滋暗长,无法消泯。

  徐志摩与泰戈尔结下了深厚友谊,他称这位印度老人为“戈爹”,“戈爹”则给徐志摩取了个印度名字“素思玛”,意为阳光和希望。他在“戈爹”面前,袒露内心甜蜜的苦闷,以及对林徽因摇曳不息的思念。咫尺天涯,他倾慕的女子日日相伴左右,却隔着千层塔万重山。

  在浪漫诗人泰戈尔眼里,年轻的徐志摩有一颗情圣的痴心,他理解徐志摩的情感,感叹这一对碧人如此相衬却难成情侣,于是有意无意间,诗翁在林徽因面前当起了说客。但聪慧的女子,选择了理性的拒绝。

  这无法成全的相思,尤其是徐志摩失恋的苦楚,泰戈尔只能抱以浪漫的遗憾。离开中国前,他写了一首小诗赠给林徽因,对她和徐志摩之间欲语还休的情感纠葛,表达自己惆怅的惋惜:

  天空的蔚蓝,\/爱上了大地的碧绿,\/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哎!”

  5月20日,徐志摩陪同泰戈尔和他的助手恩厚之去往太原,然后经香港送泰戈尔回印度。北京前门火车站,挤满了送别的文艺界友人。林徽因向泰戈尔,又向徐志摩道别,因为一个月后,她将与梁思成赴美留学。

  徐志摩坐在车窗边,久久看着窗外挥手作别的林徽因。他看着她的眼睛,看她齐耳的短发,和她淡淡失落的笑脸……想起与她一个多月的相处,无边伤感,从他心底漫了上来。他与她短暂的云水照影,随着诗翁的回国便要结束了。虽不是罗敷有夫,使君有妇,但自她有了梁思成,他便再也找不到堂而皇之的理由,与她月夜散步,倾诉一些暧昧的情绪。

  眼泪流了下来。此刻的诗人,万分惆怅。胡适在人群中叫了一声:“志摩哭了!”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抬头看见林徽因的脸上,一片凄清的月色。

  火车长鸣,缓缓驶离了站台。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挂在清幽的夜空,照着离人的脸,格外悲凉。离别,让他的心变得狂热潮湿,无法平静。后来,他忍不住内心奔突的情感,给林徽因写了一封不曾寄出的信: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总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

  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但他知道,再沉的思念,再繁密的思绪,他都必须一一割舍,化作烟云消散。她是偶然飘过他湖心的一片云,偶然的惊艳邂逅,让他痴心相许。此刻,他像做了一场梦,从梦中醒来,他只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以后许多思念你的日子

  1924年夏,在梁启超“须彼此学成后乃定婚约”的主张下,梁思成携林徽因,双双赴美留学。

  对徐志摩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之前,林、梁两家虽已确定联姻,却未曾正式订婚,徐志摩便仍有一线希望;但他们双双飞往美国,不言而喻,这桩婚姻几成定局,他最后的努力和期待,像泡沫一样碎灭了。

  回忆,让他痛苦。曾经的温柔相对,如今的咫尺天涯。他开始神思恍惚,夜里睡下总被噩梦惊扰,梦中,也是他爱慕的女子狠心嫁作他人妇的情景。

  我梦见你——呵,你那憔悴的神情!——手捧着鲜花腼腆的做新人;我恼恨——我恨你的负心,我又不忍,不忍你的疲损。

  你为什么负心?我大声的诃问,——但那喜庆的闹乐浸蚀了我的恚愤;你为什么背盟?我又大声的诃问——那碧绿的灯光照出你两腮的泪痕!

  仓皇的,仓皇的,我四顾观礼的来宾——为什么这满堂的鬼影与逼骨的阴森?

  我又转眼看那新郎——啊,上帝有灵光!——却原来,偎傍着我爱,是一架骷髅狰狞!

  ——(徐志摩《一个噩梦》)

  这首诗,发表于1924年11月。彼时,他一定有着某些不愿公开的隐秘心思,因此发表时用了署名云中鹤。可以断定,在林徽因离京赴美的最初数月,徐志摩怎样被思念煎熬,对梁思成又怀着怎样复杂的妒意。

  好在,他不仅有着诗人的狂热浪漫,对生活也满怀着诗意的信仰。虽然痛苦,他却并不消沉,依然马不停蹄地参加集会、讲演,马不停蹄地写诗、参与各种社会活动。1925年初,他在松树胡同创建了新月社俱乐部。梁启超、蒋百里、胡适、林长民、林语堂、张君劢、沈从文等作家与名流,都先后成了俱乐部会员。随后不久,他从石虎胡同搬到了松树胡同。

  频繁的文化活动,渐渐抵消了内心对林徽因的执着苦恋。他依然爱着她,却将这爱,变作了隽永的友情和深沉的关怀。

  然后,在一次聚会中,他遇到了陆小曼。陆小曼的才情美貌,让他一头扎进了新的恋情。如果说,林徽因是他灵魂唯一之伴侣;那么陆小曼,是他的温柔乡,他的爱与欲,得到了完全的释放。

  1925年12月24日,被郭松龄游说离京出关的林长民,在沈阳苏家屯受到奉军袭击,被流弹击中身亡,时年50岁。彼时,徐志摩正与陆小曼热恋,噩耗传来,他伤痛不已,随即在新月社写下《伤双栝老人》。我一直觉得在徐志摩的散文中,这一篇算得上深情动人,强过他很多风花雪月的诗句。

  志摩是你的一个忘年的小友。我不来敷陈你的事功,不来历叙你的言行;我也不来再加一份涕泪吊你最后的惨变。魂兮归来!此时在一个风满天的深夜握笔,就只两件事闪闪的在我心头:一是你的谐趣天成的风怀,一是髫年失怙的诸弟妹……

  当初送你同去的诸君回来,证实了你的死信。那晚,你的骨肉一个个走进你的卧房,各自默恻恻的坐下,啊,那一阵子最难堪的噤寂,千万种痛心的思潮在各个人的心头,在这沉默的暗惨中,激荡,汹涌,起伏。可怜的孩子们也都泪滢滢的攒聚在一处,相互的偎着,半懂得情景的严重。霎时间,冲破这沉默,发动了放声的号啕,骨肉间至性的悲哀——你听着吗,宗孟先生,那晚有半轮黄月斜觇着北海白塔的凄凉?

  ……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们后生中间的一个。在你的精神里,我们看不见苍苍的鬓发,看不见五十年光阴的痕迹;你依旧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里的“逸”的风情——“万种风情无地着”,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谁料这下文竟命定是“辽原白雪葬华颠”!

  ——(徐志摩《伤双栝老人》)

  这篇悼文足以让人哀恸。我不知道,林徽因看到这篇文字会是怎样的心情,彼时如果她痛哭,徐志摩会给她最温暖的怀抱。也许,这是他们心灵最贴近的时刻。多年后她在怀念志摩的文字中,说他有孩子般的赤诚和天真,尽管她婉拒了他如火的热情,却从未拒绝过他珍贵的友谊。

  尽管他们无缘相伴终生,但林长民离世给林徽因带来的哀痛,仍让徐志摩放心不下,难以释怀。

  最可怜是远在海外的薇薇,她,你曾经对我说,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对我说,是她唯一的知己。你们这父女不是寻常的父女。“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你曾说,“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薇,不用说,一生崇拜的就只你,她一生理想的计画中,那件事离得了聪明不让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说也可怜,一切都成了梦幻,隔着这万里途程,她那弱小的心灵如何载得起这奇重的哀惨!这终天的缺陷,叫她问谁补去?佑着她吧,你不睐的英灵,宗孟先生,给她健康,给她幸福,尤其给她艺术的成功……

  ——(徐志摩《伤双栝老人》)

  1926年10月,徐志摩与陆小曼在北海举行了婚礼;1927年底,梁思成与林徽因订婚,并于第二年3月,在加拿大渥太华结为夫妇。

  似乎到此为止,一切都圆融天成,王子和公主,都成了神话剧中大团圆的主角。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的情感世界,仍有丝丝缕缕的牵系,时常惊起一些轻愁绮思,散作了满天的流云。

  徐志摩与陆小曼刚结婚不久,1927年初,胡适游历美国,给林徽因带去了志摩结婚的消息。那一刻,尽管她内心早有准备,惆怅失意仍不可遏制地在心间弥漫。她一贯矜贵有仪,却在写给胡适的信中,有几分失控的情绪。

  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问候,请你回国后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在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的算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

  1928年6月,对陆小曼积习难改失望透顶的徐志摩出国远游,8月抵达伦敦,最终在康桥重温旧梦,再次见到了康河夕阳中的柔波与水草。此刻他的心情不难揣度,对1921年春天的回忆占据了他的心怀,而今,他经历的婚姻现实又如此不堪。对康桥往事深切的追忆,或者说,对占满他青春记忆的林徽因的怀念,像一支别离的笙箫,让他写成了那首经久流传的《再别康桥》。

  1930年,林徽因从任教的东北大学回京,住进了香山双清别墅疗养,她得了肺结核。

  彼时,徐志摩为弥补家资短缺,正往返于上海和北京之间任教,忙中得了闲,便去香山看望病中的林徽因。那个曾经才貌倾城的女子已瘦比黄花,当志摩乍然出现,她的眼底心间,仍有春雾弥漫。虽在病中,她竟然有了写诗的情怀。

  那一夜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播种: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林徽因《那一晚》)

  这首诗写于1931年4月,可能是林徽因现存最早的诗作,署名尺棰,发表在徐志摩主编的《诗刊》上。“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这两句,似乎是为着一种遥远的呼应,呼应志摩的那首《偶然》——“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这段时间,一些熟悉的微妙情感,在他们心底复燃。一定有些终生难忘的曾经,某个时刻,某个瞬间,是那样美好而隐秘,像那一晚澄蓝的天和幽深的河水,像春风与青草的私语呢喃。

  这以后的剧情谁也无法预料。如果他还能活很久,也许仍有故事在他们的舞台上续演,人生是一出戏,他却没能等到牵起她的手,共同谢幕的时分。

  1931年11月19日上午,深秋的天气,济南有雾。徐志摩乘坐的邮政专机在济南党家庄上空撞上开山,失事坠落,徐志摩与两位机师当场遇难。

  他是要去北平,因为当晚林徽因将在协和小礼堂举行一场建筑艺术演讲会,他想及时出现在会场,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因此在上海与陆小曼吵完架,在南京会了友人,他便从南京飞往北平。

  只能无奈地想,这是宿命的安排。他是一个浪漫诗人,有着孩童般天真纯净的心灵。他向往蓝天白云的自在悠闲,向往白云映照湖心的爱情。飞,一直是他的梦想。他在早期创作的《想飞》中呼喊:“是人没有不想飞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

  然而这篇文章像是他给自己的挽歌和谶语,他预设了飞翔的姿势,也预设了生命的终结。

  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徐志摩《想飞》)

  多么诡异而不可思议的巧合!他似乎看见了多年后的自己将如何从人世消失,预见了他在鸟形机器中飞上了高天,而后世间红尘纷扰,一切恩怨悲喜、爱恨情仇,顷刻消散无痕。

  “这以后许多思念你的日子”,林徽因在《悼志摩》中说,“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会有一点点光明……”

  我认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时候他在伦敦经济学院,尚未去康桥。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认识到影响他迁学的狄更生先生。不用说他和我父亲最谈得来,一见面之后便互相引为知己……

  ——(林徽因《悼志摩》)

  她像一个越发沉静的妇人,黄昏时分坐在竹椅上娓娓地追忆。失去徐志摩的日子,大约更添了几分平凉,回忆便带着几分暖,熨帖着人世转蓬的光阴。他离世四周年祭日,她像一个不曾走远的恋人,仍在回忆的原地为他写纪念文章:

  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过你的家乡,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那幽黯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我想起你的: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

  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由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你应当相信我不会向悲哀投降……

  ——(林徽因《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若志摩有知,是否该庆幸,他曾挚爱的女子,在他离去的日子里如此深切地怀念着他。“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也许,他该微笑了吧,他于茫茫人海中寻找的灵魂之伴侣,接纳了他孩童般纯真的情感,懂得他的美好与缺憾,理解他每个字背后的心绪,因此,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的心意。

  还好,在他生前,林徽因写过一首《情愿》,对于这段云水之恋,算是一种缠绵,一种道别。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林徽因《情愿》)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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