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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情归陶然亭(3)

  此时,一个俄国少年走进来,也许他被眼前这生离死别的爱情感动,诚恳地半跪下来,在高君宇的手背上吻了吻,掉转头默默地看着石评梅,而后低声说:“小姐,我祝福他病愈。”说完,戴上帽子离开了房间。

  片刻后,剧烈的腹痛让高君宇在床上翻滚,石评梅心急如焚,一边流泪,一边让人带信给高君宇的弟弟。好不容易盼到弟弟赶到,在他们诉说病情的当儿,疲极而乏的石评梅坐在桌前,随意浏览他桌上的信件,高君宇忽然掉头对她说:

  “珠!真的我忘记告你了,你把它们拿去好了,省的你再来一次检收。”

  这句话,是高君宇对石评梅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在向亲爱的波微诀别!当两天后石评梅果真去验收他的遗书时,方大梦初醒,痛彻心扉。

  他一直都在体谅着波微,甚至生命将要终结,也在替她着想,怕让她再跑一趟来收检他的书信。这让石评梅日后想起来,如何不心痛?

  下午,高君宇被弟弟送到了协和医院。因师大附中要开校务会,石评梅便去了学校,她以为,等高君宇在医院安顿下来后,再去探望不迟。

  在协和医院,他被医生诊断为急性盲肠炎,须立即剖腹切除。手术签字时,弟弟恰巧不在,亲友兰辛怕他久病虚弱的身体会承受不住,高君宇笑他胆小,之后自己签了字。

  手术后,兰辛问要不要通知波微来看他?高君宇笑笑说,她来看看也好,不来也行,省得看了又要难过。兰辛给石评梅打电话时说,此时他太疲倦虚弱,建议她等一两天,稍有好转再来看他。

  这一夜,石评梅一刻也无法安宁。无来由的心慌和恐惧,像海潮一样席卷了她。

  这时候我忽然热烈地想去看他,见了他我告诉他我知道忏悔了,只要他能不死,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心焦烦得像一个狂马,我似乎无力控羁它了。朦胧中我看见天辛穿着一套玄色西装,系着大红领结,右手拿着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醒了,原来是一梦。这时候夜已深了,揭开帐帏,看见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张祈祷的图上,现得阴森可怕极了,拧亮了电灯看表正是两点钟,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到医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

  ——(石评梅《肠断心碎泪成冰》)

  然而正是这夜两点,在她梦见天辛的那一刻,天辛永远离开了人世。是思念太切冥冥中与他有了心灵感应?还是他舍不下心爱的波微,因此在遁入无形的时空前,来看她最后一眼?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从未到过师大附中的晶清突然“砰”地一声撞开了石评梅办公室的门,控制着悲痛说有要事找她时,石评梅心里便已明白,天辛,真的不在了!

  在医院等着见天辛遗体的空隙,在陆晶清的陪伴下,石评梅去了天辛的住处,她果然来检收他的遗物了!他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物品、桌上的纸笔都原样依旧,可在此呼吸过哭过笑过的人,却已阴阳两隔。睹物思人,石评梅心碎如裂。

  开了他的抽屉,里面已经清理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给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写给我的,内容口吻都是遗书的语调。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这一生,这永久在忏悔哀痛中的一生。这封信我看完后,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个毁灭过去的决心,从此我才能将碎心捧献给忧伤而死的天辛。

  ——(石评梅《肠断心碎泪成冰》)

  在离开小屋前,他整理好书信,等着她来收检。他平静地做完了这一切,没有怨恨,也没有不平,甚至出现在她梦中时,也是含笑温柔的表情。他带着深沉的爱恋,走到了生的边缘。石评梅后来写道:“天辛常想着只要他走了,我的腐蚀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也许他觉得唯有如此,才能让他的波微解脱。

  在冰室见他最后一面时,石评梅仔细地看着他,她知道今生再也见不到这亲爱的人。此刻,她没有哀号,甚至没有悲伤,她抚着他冰凉的身体静静地默祷。她看见那枚象牙戒指,戴在他左手的食指上,惨白如枯骨,洁白如初雪。

  但想起他曾说过“我是生于孤零,死于孤零”的话,石评梅便痛得锥心。她撕心裂肺地忏悔:“君宇!君宇!我到死也无法解释,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我心如铁?”她一次次昏厥,又一次次醒转。如果醒来时,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该有多好!可她每一次睁开眼,那惨冽的白便像一把刀,剔得她心痛如绞。

  陶然亭畔锦秋墩下,这是他数月前自己指定的长眠之地,如今,这片林木萋萋的土丘终于深情拥抱了他的主人。

  墓地周围,是亲爱的波微为他手植的几十株松柏;墓碑上,刻着她深情手书的几行字: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这是高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刻在碑上。

  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评梅

  高君宇的离世,带走了石评梅的心。此后的陶然亭畔,无论风霜雨雪,还是春秋轮转,常有一个黑衣女子坐在他的墓前,抚着他的墓碑低语流泣。她恨自己悔悟得太迟,恨她的天辛走得那样坚决和彻底。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我爱,我吻遍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之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灼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石评梅《墓畔哀歌》)

  如她刻在高君宇墓碑上的哀语所言,这之后的三年,她将余生剩下的眼泪流到了他的墓前。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棵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偿还他的眷恋与深情,直到再也不能来看他。

  她也曾想过要继承高君宇的遗志,做一名战士。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她和陆晶清在《妇女周刊》刊发特别启事愤怒谴责;1926年,在段祺瑞制造的“三一八”惨案中,陆晶清负伤,刘和珍不幸遇难,她哀恸愤慨,写下《血尸》和《痛哭和珍》。之后,陆晶清南下投奔了革命,她对友人说:“我虽然不能接续天辛的工作去做,但我也应努力一番事业。你看,北京这样的杀人,晶清是革命去了,北京只剩下我了,暑假后我一定往南边去……”最终却在母亲和同仁的劝阻下,未能成行。

  她一直沉浸在对天辛的追忆中,不能自拔。民国十五年除夕夜,她伏在桌上给朋友写信,满纸都是对天辛的思念,和绝望的悲凄。

  我每次在一种静的环境中对着朋友你时我总想到君宇。真对不住你,而且也有点唐突你,我几次想喊你作“君宇”,当我看是朋友你的脸时,我自己苦笑了……我真想他,假如他现在能如朋友你一样这样活活泼泼和我玩,我愿我马上死了都可以,不过,不能了,他是死了,谁都说他是死了两年之久了。

  ——(石评梅《我沉沦在苦忆中》)

  他离世一年后,在一个漫天飞雪的早晨,她迎着寒风走在冰天雪地中,一直来到了陶然亭天辛的墓前。一年前她和天辛来到陶然亭时,是雪后初晴天气。这银白的世界恍如他们至死不渝的冰雪友情,可如今仍是昨日的陶然亭,仍是曾经纯白的世界,他们却一个长眠林泉之下,一个孤影凄迷。

  “碧海青天无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这是她在高君宇的追悼会上,写给他的挽联。而今,碧路黄泉,她要到哪里去寻他?

  万分凄怆都化作泣血哀鸣。他墓前的石桌,已被白雪覆盖,像一张洁净的素笺。她多想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这个世界的自己有多么思念他!

  她伸出手指,一笔一划在那白雪覆盖的石桌上写下三个字:我来了!

  1928年9月18日,北京著名女作家石评梅,猝患脑膜炎,于9月30日夜两点,病逝于协和医院,一年后,从长寿寺移葬于陶然亭高君宇的墓旁。

  “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这是她的遗愿,她该了然无憾。

  一座坟墓就是一个隐喻

  那沧桑的往事

  只留下梦一般的回忆

  生命的泉水还在汩汩流淌

  流淌在那坟墓之上

  ——(施托姆《坟墓》)

  心里很疼,幽幽地疼。也很酸楚,为她的不甘。

  “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那是午夜,她躺在沦陷后的香港玛丽医院,在纸上写下这样的遗言。屋外,炮火纷飞。她远离故乡和亲人,在已沦陷的陌生城池,奄奄一息。

  她是萧红。她才三十一岁啊,这残酷的世界!

  彼时,她爱着的那个人,已离她远去。是她狠心对他说:“三郎,我们永远分开吧!”

  多么痛苦,即使分开,她也一直爱他。

  生命的最后时光,她梦呓般地告诉骆宾基:“若是萧军在四川,我打一个电报给他,他一定会来接我……”仿佛旧日重来,她仍是他赴汤蹈火也要拼死相救的爱人。然而此时,城倾了,爱散了,她刻骨思念的呓语,让人,不忍相闻。

  多希望时光倒流,回到缘分的起点。还像初相遇,他拔山倒海而来,救她于水火深渊,而后,与她谱一曲倾城之恋。那苦难的曾经,是一个好黑好黑的深洞啊,他像一束光,照彻了她的世界。

  情到深处人苍凉。那曾经的爱恨缠绵,是被乱世的风雨吹散了么?如今只有苦难,不弃不离。

  可是,那苦难中的深爱,刻骨铭心的生死相依,难道真的都忘了?三郎,你总该还记得,第一回读她写的诗,刹那,如废墟上开出了明媚的春天……

  这边树叶绿了,那边清溪唱着:——姑娘啊,春天到了。

  这边树叶绿了,那边清溪唱着:——姑娘啊!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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