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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2)

  陆茗眉真真切切地相信,她和程松坡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就像明爱华注定遇上程松坡的父亲一样,那是一种宿命的相逢,无可扭转的天意。

  这样积压多年的思念,无处倾泻,只能不断筑起高堤,随意的一个缺口,都可能造成堤毁人亡。

  只有现在这种时候,在他没有正视她的时候,她才敢放纵自己,用这样不加掩饰的目光凝视着他。

  “喏,还要什么?”程松坡正准备将剥好的虾放进陆茗眉碗里,一抬首却撞进她直勾勾的眼神里,像不见底的深湖,诱惑他永沉湖底。他手停在半空中,一团热腾腾的火不知从什么地方升起来,想要说话,却发现唇舌咽喉全都干渴。他舔舔唇,妄图压下那股往四肢百骸蔓延的热火,还来不及说点什么,陆茗眉已腾地站起身来:“糟了,今天晚上有个会,死了死了死了!”

  她一溜烟就从餐厅里跑出来,不顾一路惊讶的目光直冲到街上,扬手叫辆的士,报家里地址都报错了三次。她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死变态老流氓时经纬教她的“深情凝视”后面那一招是什么来着?

  被对方发现之后要怎么办?

  头脑一片空白,眼前尽是程松坡那略显愕然和无措的眼神,那里都有些什么,都代表着什么?

  回到家陆茗眉就想起来了,时经纬教的“深情凝视”之后,是“游离目光”,时经纬是这么讲解的:“被对方发现之后,你就得移开目光,但是又视男女情况而定。比如我看你,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多看一会儿,让你产生一种被注视被关怀的虚荣感觉;反之如果你看我,在我发现的时候你就得迅速移开视线,带点羞涩效果更好,能挑起男人的征服感!这叫做‘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游击战就这么个打法,打着打着他就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陆茗眉趴在化妆镜前,看着镜中那个满面潮红、双目含春的女人,难道方才落入程松坡眼中的,就是这样的自己吗?羞恼之余又无比悔恨:你这倒是退了,可也退得太远了吧?都直接退回家了!

  接连数日陆茗眉都躲着程松坡不敢见他,越回过头来想,就越觉得那天表现拙劣,十之八九被程松坡看穿。因为程松坡当晚就给过她电话,问她开完会没有,工作累不累,要早点上床休息——那声音温柔关切得让她以为程松坡鬼上身了。

  此后几天程松坡也是电话不断,若不是画展那边事务缠身,恐怕他早就到银行来堵人了。每次电话聊不到三分钟她整颗心就乱了,其实也没聊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今天有什么人来买画,中饭吃些什么而已。有几次程松坡甚至和她谈起在意大利的琐事,细细碎碎的一桩接一桩,非要陆茗眉借口说有VIP客户过来,程松坡才肯挂断。

  直到周五下午,程松坡和她谈起威尼斯,给她讲叹息桥的爱情传说,据说叹息桥下拥吻的情侣,可得至死不渝的爱情。陆茗眉心跳又急速上升,才提起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找什么借口,就听到程松坡一声叹息,幽幽深深:“阿茶,你在躲我吗?”

  阿茶是陆茗眉的小名,程松坡出国前又一次对她说,你不配叫这样的名字。陆茗眉想起初识时程松坡也这么说,就跑去找父亲套话。陆父不疑有诈,原原本本地把她名字的来历讲给她听:“你妈怀着你的时候,你外婆就病了,想撑到你出生,看是儿子还是女儿,谁知撑到七个月,实在撑不住,撒手去了。回光返照的时候拉着我和你妈说,是儿子就取名叫松坡,是女儿就取名叫茗眉。松坡好像是个什么人的字吧,听说是你奶奶特别崇敬的一个大人物,因为生的是你嘛我就忘记具体什么意思了,我就记得茗眉是江西的一种名茶,婺源茗眉。”

  她怔忡着没言语,程松坡又问:“周日画展最后一天,你过不过来?”明明是问句,程松坡的声音亦很温柔,传入陆茗眉的耳里却是不容拒绝的坚持,“我有礼物,想送给你。”

  周日下午的记者招待会场面极盛,看得出承办方和各赞助商都极看重程松坡,从开记者发布会的酒店,到邀请的各界媒体、评论家,无一不是国内文艺界最高规格。在记者招待会前,画展中另一幅写实主义的油画《故乡》刚刚被拍出超千万的高价,刷新程松坡历来画作拍卖价格之最。这个记录并没有保持太久,记者招待会刚开始,就有从北京传来的好消息,程松坡两年前在伦敦交易市场拍出的一幅名为《漂泊》的油画,在北京的拍卖场上标价竞拍,从百万的底价一路攀升到1300万成交。

  各路记者纷纷致贺,反倒程松坡表情淡然,看不出有什么惊喜,双唇紧抿不发一言。被记者追问至避无可避,程松坡才勉强开口:“我个人并不赞成这种纯以投资为目的的盲目攀炒。”

  开场基调这样定下来,记者们问的问题都偏于温和褒奖,但程松坡回答仍极为简短,来来去去不过是“对”、“不太清楚”、“也许”之类字眼。再加上他表情凝肃,难免予人不易接近的感觉,好在承办方和赞助商们来头都不小,程松坡又声名在外,记者们只好把这样的结果归于艺术家的特立独行,顺便称赞他为人持重谨慎,没有虚夸之风。

  听到这样的话,程松坡出乎意料地将麦克风挪近,清清嗓子后轻声道:“其实我面对这么多人会有点紧张。”

  台下顿时都笑起来,程松坡也微牵唇角:“我从小就怕在人多的地方说话,超过十个人就紧张,家父因此对我非常恼怒,甚至拿藤条抽我,逼我在人前说话。”

  记者笑着问:“程先生的父亲家教很严?”

  “非常严厉。”

  “程先生非常年轻就进入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学习,有这么良好的功底,也是因为家学渊源吗?”

  听到这个问题,程松坡略显神伤,“不,父亲不喜欢我学画画,总斥责我说……玩物丧志,他每次见到我画画,二话不说藤条就招呼下来,我只能偷偷地画。”

  这样的回答有些出乎记者们的意料,台下出现短暂的沉寂,随即又有人问:“那么……程先生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了?”

  程松坡沉默不语,尔后怅然道:“不,他已经看不到了。”

  台下略显寂静,片刻后程松坡又勉强笑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我会选择听他的话,而不是像今天这样,除了画画,一无所长,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有记者温言安慰,说老程先生泉下有知,见到程先生今日的成就,一定也会为他高兴云云。

  经此插曲后场面气氛缓和许多,记者们开始问及程松坡今后的打算,程松坡等数位记者就此问题一一提问后才统一作答:“目前国内也有两家美术学院邀请我回来任教,具体细节已经在洽谈中,有结果我会通知大家的。”

  坊间传闻欧洲有几家美术学院都向他发出邀请,记者们见程松坡如此答案,便想把这话题继续拔高,往回报祖国回馈社会这种主旋律话题上引。不料程松坡并未如他们的意,摇摇头笑道:“让我做出这样决定的是一位在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一度我对画画……甚至人生都丧失信心,因为它造成我一生中太多的遗憾。现在,我想对这个人说,很多遗憾我都无法弥补,但是因为有你,我会觉得……我的人生,还不是那么糟糕。”

  这显而易见是某种情感表白了,台下各种数码单反的声音顿时不绝于耳,程松坡又从桌下取出一方大盒,立刻有助手上前帮他取出盒内油画,展开后向众人出示。记者们本以为画中会是一位曼妙女子,或是其他有关山盟海誓的纪念,没料到那画仅完成右侧的一半,左侧留白。画的是一位年迈老妪,鹤发鸡皮,众人一时愕然。程松坡的目光停驻在礼堂角落:“我积攒了很多话想对你说,但站到你跟前的时候,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五十年后你的容颜也会苍老,而我的心情一如往昔。”

  杜拉斯在《情人》的开篇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和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倍受摧残的容颜。

  陆茗眉曾听程松坡提起过湄公河,从来懒得看书的人,也专门去寻杜拉斯的《情人》来看。那是一个发生在湄公河上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男主人公打电话给女孩。他对她说出心里话,他说他和从前一样,仍然爱着她,说他永远无法扯断对她的爱,他将至死爱着她。

  看完《情人》后,陆茗眉缠着程松坡问他湄公河是否真有那么漂亮,余晖脉脉,清波微漾。程松坡那时尚不知她是明爱华的女儿,他很坚定地告诉她,总有一天他会带她去看湄公河:“希望我们去湄公河的时候,那里是真正的春天。”

  回忆的潮水阵阵袭来,陆茗眉鼻头一酸,一旁时经纬很煞风景地递纸巾问:“要不要?”陆茗眉捂着脸瞪他一眼,偏他还不识相,“你们女人就是容易被这种表面现象感动,爱听这种好听话儿!”

  “时经纬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

  “什么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呀,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什么我爱你沧桑的容颜胜过……啊……”时经纬弯下腰,皮鞋上生生被陆茗眉的高跟鞋跟摁出个印子来,“大姐,不带这么玩儿的!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嘛,你知不知道今天的票多抢手我们社里几个花痴女差点抢到打架?”

  陆茗眉没有工夫理会他。

  程松坡的目光再次从这个角落掠过:“我觉得自己还不算老,但总有记者不停地问,你如何看待你的画作的艺术价值,我常常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在我看来,究竟能有怎样的成就,会不会留名艺术史,并没有那么重要。”他语音清健,声如金石,“只要有你还记得我,我就是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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