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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坐在佛堂里,看着涂金嵌宝的菩萨塑像,整日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起小时候乳母告诉我“兰因”两字的来历,一会儿又想起父皇年年去东都礼佛时的盛况,父皇那么虔诚地信佛,如果菩萨真的大慈大悲,就请庇佑我大隋度过此劫吧。

那日午后,响晴的天陡然刮起了西风,不一会儿密如针织的秋雨便飘了起来。鸿雁忙将南窗关上,免得将晾在窗下墨色还未干透的画打湿了。我放下画笔,怔怔看着窗外,这场雨过后,天就越发凉了。

忽然门外一阵嘈杂,像是士兵身携重甲列队小跑的声音从东边回廊里传来,有宫人来报:“阴世师将军求见公主!”

阴将军青黑的铠甲上寒光逼人,他刚到殿门前便俯身叩首:“请公主收拾东西速跟着臣离开!”

我茫然地看着他和几十名身携兵器的士卒们。“这是怎么了?”我问。

“李渊的叛军即将入城,臣怕抵挡不住了!现在只能请公主出宫暂避,以防不测!”阴将军埋首不起。

仿佛一个响雷劈在我的脑袋上,我踉跄着脚下一晃。

“公主殿下,请速速跟臣出宫,李渊一旦进了城,一定会杀进宫来,到时只怕公主……”

他没说完,但我明白了,最怕的还是来了。

我将冰凉的手使劲捏成拳头,竭力张开颤抖的嘴唇,声音沙哑地对鸿雁说:“快去准备!”

鸿雁只拿了几件素净衣裳和首饰裹在包袱里,我转身取了父皇的手书和季子寄来的灯笼一并收起,对阴将军说:“我们走吧。”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仓皇离宫。我和鸿雁还有另一个兵勇团团挤在阴将军狭小的马车里,雨水透过布帘不停打进来,不一会儿我的衣裳就都湿透了,鸿雁抱着我,可我还是冷得发抖。

天很快就黑了,各宫中照旧点起了灯笼,我透过雨雾影影绰绰地看着马车飞快地驰过大兴宫到昭阳门前。阴将军的声音传来:“从安上门出去,找一安全民宅安顿下来,切忌走漏风声!快!”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喊住阴将军:“将军,我想去一个地方!”

他勒住马停在马车边,雨水将他斑白的鬓发冲洗得益发沧桑,他皱着眉说:“公主,现在时不我待,不能耽搁了!”

“我知道,”我说,“有一个地方绝对安全,是我幼年时乳母的家。我有地址,并且除我之外无人知晓。”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地点头:“好,出皇城后公主就请将地址告诉随行的兵勇。”

“好,我乳母住在……”

他打断我:“公主,为了您的安全,不要将地址告诉随行兵勇之外的第二人。”他拱手道,“臣现在要回去继续守城了!公主保重!”

他魁梧的身影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雨里,马蹄溅起的泥泞也很快被雨水吞没。

已经四年没见过乳母了,她比记忆中更加瘦削苍老。她在门内迎我,满眼热泪,紧握住我冰冷的手:“公主殿下!”

随行的兵勇不知何时走到我们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别走漏了消息!快进屋再说!”

乳母的家比我想象中还要破陋。我曾天真地以为王氏的小院已经是最荒凉的地方,一年四季似乎只有严冬驻守。没想到乳母的家就像传闻中的戈壁荒原,暗夜里只有一灯如豆,一家三口挤在一铺冰凉的破炕上。

鸿雁替我张罗着换好衣服,和他们一起坐下。乳母依次介绍道:“这是我大女儿翠芝,原本已经嫁去永阳坊,但她丈夫近日被抓去守城,她便回来和我们住。”

我朝她点点头。她目光躲闪着,怯怯地行了个礼:“公主殿下。”

我忙止住:“乳母待我如同亲女,何况我今日来此避难,多谢你们收留,应该我喊你句阿姐才是,快别多礼了。”

乳母又指着墙角的一个小女孩说:“这是我的幺女红玉,十五了,本该谈论婚事,可她的父亲兄弟都被抓入伍了,家里没个出面拿主意的人,就这么耽搁下来。”

我瞅着那姑娘看上去个头似只有十岁似的,瘦小苍白,发髻蓬乱无章,一双眼睛只顾着盯着自己的手指,半晌都不吭声。

我问乳母:“这几年都好吗?”

她抓着我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就这样呗,几次大旱大灾的,靠着我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一家人都将就活下来了,在这光景已是不容易了。”

我心下凄然,问:“宫外都已经是这样了吗?我在宫里总是听人说国泰民安。”

她苦笑:“宫里头还能说别的不成。”

“父皇……”我有点心虚,“这几年是太费了。”

“皇上该替公主定亲事了吧?”乳母问。

我颔首:“说是梁国公的小儿子,叫萧钊的。”

“那个小子呀,我见过,幼时进过宫的。”她微笑,“只怕公主都忘了吧?比赵王殿下长得还壮实些呢,小时候倒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不知现在现在怎么样了。”说罢还补了句,“不过皇上替公主挑的一定不会错。”

“我说,你们还是换了称呼吧。”那“兵勇”陡然用女儿的声音说道,“这公主皇上的,是怕别人发现不了吗?”

我一惊:“你?!”

“他”狡黠一笑,摘下头上的盔甲,说:“我是阴将军的女儿,叫阴弘敏,你叫我月娘就行。”

“你怎么会这么一身打扮?”我惊讶得合不拢嘴,“阴将军怎么会派你来……”阴家大小姐难道不该养在深闺吗?怎么会作兵士在我身边?

“父皇不放心其他人来照顾公主。本来该是我哥哥来的,但是爹爹派他去守住代王府了,所以只有我来伺候公主了。”

“那怎么行?你娇娇弱弱的女儿身……”

她嘟起嘴,拍着胸脯道:“公主可别小瞧我,我自小着男儿装,跟着兄弟同在爹爹的军营长大,多少阵仗都见过!一点儿都不比男儿差!”

我见她误会了,抿嘴一笑:“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觉得,难为你们父女了。”

她一笑,声音爽朗:“爹爹说了,忠君报国,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们六个人窝在炕上,守着微弱的油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窗外的雨下得越发密了,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檐棚,远处传来梆子的声音,二更天了。

我叹口气,心里愈加七上八下。

鸿雁猜出我的心思,安慰道:“公主放心,大兴城城墙坚固,阴将军和屈突将军又久经沙场,一定能成功退敌的。”

阴弘敏接嘴道:“是啊,我爹爹一定能将叛军杀得片甲不留,等着吧,明天早上你就会收到捷报说李渊那逆贼跑回渭河北边去了。”

我点点头,但愿如此。可是这心依旧火烧火燎似的,片刻安宁不下来。

鸿雁问:“公主累了吧,您歇会儿吧?”

乳母忙说:“对,将就歇会儿,明日一早,阴将军就会派人来接您回宫了。”

我拉了拉缩在一边不吭声的红玉的手:“红玉,明日随我进宫好不好?我替你找个好人家。”

红玉更害羞了,将头埋得更低。

乳母笑道:“这丫头没见过世面的,哪里能去宫里?”

我笑着说:“谁不是慢慢来的。您放心,红玉的婚事我会放在心上,包管替她找个好人家。”

乳母一听这话,泪珠都滚出来了,匍匐在炕上,道:“多谢公主!有您做主,没有成不了的事儿了!”

我忙搀起她:“好了,姆妈!我和红玉也算是半个亲姊妹,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远远近近听见锣鼓鼎沸,有人在喊着:“叛军入城啦!叛军入城了!”

我浑身一抖,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推窗朝外看,只见远处坊内有人举着火把四下奔跑,远远地,似乎坊门也被打开了,左右邻舍也被震动了,纷纷开门开窗。南边城墙上硝烟滚滚,透过雨雾依旧浓烈,脚步声呐喊声乱成一团。

“不好!”阴弘敏喊,“爹爹……”

我浑身冒汗,有无数个雷从我耳边直滚到心里,震得我整个人站立不住。

乳母口中直念着“阿弥陀佛”。

那边翠芝坐不住了,焦急地说:“坊门开了,我得回去看看我公公婆婆,他们老两口独自在家呢,也不知道我那口子回去没。”

阴弘敏皱着眉说道:“现在兵荒马乱的,你还回去做什么?好端端的坊门怎么会开?被逆贼抓到不是好开交的!”

“我必须回去的!”翠芝着急,“我们家那口子出门前交代了的,我得照顾好公婆。娘,我回去了,明儿再来看你!”

乳母点头:“你快去吧。路上小心点,避着点人!”

“他们还是打进来了。”我瘫坐在炕上,有气无力地说。

“逆贼!”阴弘敏气得咬牙切齿,“要不是爹爹嘱咐无论如何都不可以离开公主身边,我早就冲去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凑一双了!”

我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火把光,发现她双眼红彤彤的,正咬着牙,眼泪无声落下。

我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无法替大隋做些什么。

父皇,远在江都的父皇,你知道吗?今天的大兴城可要换了天下了呀。

火把的光越来越亮,竟有齐整的脚步声由近及远而来,我想探出窗外再看看,却被鸿雁拉住了。她忙关上窗,悄声说:“别出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透过窗户把屋内也照得亮如白昼,我们几个大气都不敢出,门外的声响却戛然而止。有人敲门:“有人吗?”

我一惊,浑身的血瞬时冲上头顶。阴弘敏脸色变得煞白,她将头盔又重新戴上,双手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刀。

乳母看我一眼,神色惊慌,她勉强应道:“谁呀?家里都睡下了!有什么事儿明儿再来吧!”

门外人回答:“请主人出来说话!”

乳母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下炕,阴弘敏一把拦住她,抢着答道:“家里都是些女人家家的,不方便出门见客,请回吧!”

门外人继续说道:“请主人出来说话!有要事相问,问完我们便走,绝不惊扰!”

阴弘敏还想说什么,但乳母朝她摇摇头,起身开门。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可又大气不敢出,嘴唇被咬得生疼,泪水在眼眶里滚着。

乳母将门拉开一个小缝,探出头去问:“官家何事深夜到此?我家男人都不在家呢。”

“你可是当今小公主的乳母?”

“正是,但四年前我就离宫了。”

“近日可曾与公主联系?”

“公主身在大内,我如今只是平头百姓,怎么和她联系?”

“有人说公主藏在你家了,可有这事没有?”

“没有的事,我这破砖陋瓦的公主怎么会来?”

“你若是说谎,我可不饶你!”门外人的声音愈发阴鸷,我紧紧抓着鸿雁的手,心快从嘴里蹦了出来。

“绝对没有的事!”

“好!”门外汉说,“那你让我搜一搜!”

“这一家女眷的,怎么搜得?请官爷开恩!”乳母哀求道。

“不搜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乳母还未说话,门外另有一人喊了起来:“就是这儿!我记得是这儿!我赶车到巷口,阴将军的手下就让我回去了,我远远地就见他们一行人进了这间屋!官爷只管搜,里面不只有公主,还有阴将军的手下呢!”

是车夫的声音,我的心瞬间沉到了底。阴弘敏咬牙的声音清晰可闻,她面上杀气腾腾教人看着更怕。

“绝对没有的事儿,官家!”乳母还未说完,便传来刀出鞘的声音,随着利刃劈过空气的一声呼啸,乳母缓缓倒下了,双目圆睁,颈项上鲜血直喷,鸿雁忙上前使劲捂住我的嘴挡住我的尖叫。只见乳母胸前一阵颤抖过后便一动不动了。

一直缩在一旁的红玉叫起来:“娘!”她一边哭喊着一边爬向乳母。

那人顺势踢开门,打着火把走了进来。阴弘敏拔出刀准备趁他进屋那刻砍下去,谁知被她扑了个空,反倒被他制住了。那人冷笑着:“果然是阴将军的手下,好本领!”他回头喊道,“禀报将军,找到了!”接着三五个士卒冲进来将怒吼着的阴弘敏五花大绑押了出去。

只见门外进来一个身着铠甲的年轻人,他举着火把仔细地照了照哭声凄厉的红玉,再照了照窝在炕上的我和鸿雁。他仔仔细细打量着我们,然后目光一亮,对我翻身下拜:“臣敦煌郡公李世民拜见公主殿下!”

耳边红玉歇斯底里的哭声呼啸盘旋,我分不清我眼里落下的是泪还是乳母喷涌不歇的血。我使劲推开鸿雁捂着我嘴巴的手,颤抖着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拼尽全身的力气朝他一脚踹去:“你这个逆贼!”

他猝不及防,被我踹翻在地,他捂着肩膀仰面瞪着我,神情又惊又怒。

我正打算趁他不备弯腰抽他的配刀,却被闻声而来的士卒架住了。

“放手!”他喊道,“不得对公主无礼!”

他在我的怒视下缓缓起身,欠了欠身,平静地说:“公主请随臣回宫!”

“呸!”我用力啐他,“你个逆贼,还我乳母!你还我乳母!”

他充耳不闻似的,命人将我们挟持着上了轿,他跨上马,领队朝皇宫走去。

我挣扎着朝外看,只见外面一片狼藉,阴弘敏不知道被人送去哪里了,我听见红玉还在痛哭,我回头看见的最后一眼是她瘦小的身躯俯在乳母身上拼命地喊着娘,可是乳母已经不知道应了。那个从小哄着我睡觉,给我讲故事的乳母已经不知道答应了;那个手永远是暖暖的,会叫我好囡囡的乳母已经不知道应了。她全身的血液都在刀下化作冤魂,散在她心爱的小女儿面前,散在心都碎成片的我面前。

我被绑缚得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在狂怒与伤心中颤抖。

冷冷的雨冲洗着冷冷的大兴城,我尝到一丝腥味,嘴唇终于被咬出血了,可还不够呢,哪比得上我心里此刻涌出的鲜血?

记忆中的大兴城,春来满城柳色、落花缤纷,曲江苑外少男少女郊游嬉戏;冬时雪色皑皑,衬上家家户户高高悬挂的灯笼,红光与雪色交映,一片辉煌夺目。绝对不是现在窗外的这块地方,怎么在一夜之间,我熟悉的大兴城就变成了一座空城,一片焦土?

皇城外东侧的坊内,昔日美轮美奂的王公府邸一片狼藉,门户洞开,一地散落的纸张、断木、石块,还有刺目的鲜血洒在被撕破的窗纸上。广场上荒无人烟,家家户户挂着的灯笼也残破不全,有的只留下一把瘦骨,随风呜咽。

我竭力想着当年随父皇去东都时经过的大兴城,想着和季子一起踏马而过的大兴城,想着那些繁花似锦、灯光如星的旧日图景,可它们再也不存在了,只能留在我的追念里,和大隋一起被埋葬。

眼前的大兴就像一座阴郁的鬼城,只有马蹄和兵甲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寂寥的街道巷陌里,我看着这一切,心也空了。

靠近城门的地方生起了火堆,一群士兵正在那儿焚烧着什么,发出刺鼻的焦味,地上被热气融化了的雪水混着泥泞,污浊不堪,黑色的烟蜿蜒着冲向黑天。

李世民突然勒住马,高声喊道:“绕道从玄武门入宫!”

可来不及了,我已经看出那一垛垛的堆得高高的正是等待被焚烧的尸体,他们有的穿着兵卒的衣装,有的看似只是平常百姓,全都血迹斑驳,生气了无。

我浑身寒战,焦煳的气味被风吹得四散,我忍不住掩住嘴,腿一软跪了下来,可眼泪遮不住这人间地狱的模样。

不知人间惨状的北风又给火堆加了把劲,士兵不停地用车从城中各处运来尸首,那些白发苍苍或未及成年的人就被他们如弃敝屣般丢入火堆。

我甚至看见守着火堆的士兵不时笑成一团,用尖刀在尸体上翻翻拣拣。

我颤抖着声音质问李世民:“你们竟然屠城?这些百姓,难道不是大隋的百姓?中原逐鹿,他们何罪之有?”

他瞠目望向我,像看着一头怪兽。我声嘶力竭地对他喊道:“有朝一日,你们必将尝尽家破人亡、任人鱼肉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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