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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小半月,战场就传来消息:李世民兵败而归。长孙王妃才得消息就急忙入宫去了,鸿雁听说宫里人纷纷传言,败绩甫到,天颜震怒,此刻秦王妃正小心侍奉陛下和尹婕妤午宴。

七月间,日头还正毒辣,鸿雁将门户紧闭,独留下西边的半月窗,时不时有阵风跑进来撩动窗纱。院里除了一声长一声短的蝉鸣外悄无声响,打扫青苔和落花的老妈子们也回去休息了,我正捧着一卷阮籍的诗在榻上快歪着了,却被一阵“笃笃笃”急促的敲门声拉回神来。

鸿雁忙起身应门,嘴里疑惑着:“这谁呀,大日头下不歇息跑来串门子。”

我将月白纱的素帔披上,探头向外一看,却见月娘满面通红、气喘不定地奔进房来:“公主!可坏事儿了!”

我连忙下榻:“怎么了?什么大事儿?你不是被王妃禁足了,怎么这会子跑出来了?”

月娘满额是汗,抢过小几上我剩了一半的凉茶一饮而尽,抿了抿唇说:“听说她进宫去了,我就得空跑了出来,我担心禁足半个月,再告诉你就晚了!”

“什么事儿啊到底?”我被她着急忙慌的神色唬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希国公出什么事儿了吧?”

“不是,”月娘说,“比那还严重。”

鸿雁将西边窗户也掩上,回头嘱咐道:“再大的事儿也小声些,这府里可人多嘴杂着呢。”

才坐下,月娘便忙不迭地一五一十说起来:“前日你去探我,不是问我为什么打那张家婆娘吗?我当时不好说,只能敷衍你,其实那天是我弟弟在外头听见些风声,正和我说着呢,那张家婆娘就跳出来嚷嚷说我们诽谤天家事,要送我们到王妃面前。我一时慌了才打了她几下。”

“你弟弟听说了什么?”

月娘额上的汗还没下去,青筋又鼓起像条小蛇盘在其上,她说:“他听说这宇文化及弑君的事儿和李渊有关。”

“什么?”正暑天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我浑身突起一阵寒战,惊道,“李渊?”

鸿雁也被吓得镇住了,穿针走线的手戛然停住。

“对,就是那老贼!”月娘咬牙切齿道,“我弟弟听说,宇文化及弑君的事儿早就知会了李渊了,甚至还有可能是他们串通的。不知道这宇文化及许了他什么,但这李渊老贼在先帝驾崩后背信弃义立即举义兵倒戈讨伐起宇文化及来了,装出一副忠臣良将的样儿来蒙骗天下。”

“确定吗?”鸿雁赶忙问。

“我弟弟听说的,说是八九不离十,空穴不来风呀,这事儿必是真的。”

“这事儿又是怎么被阴公子听到的?”

“那几日李世民不是忙出征吗,王妃指使他跑东跑西的,正好遇上东宫一传信的小子,说大内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事儿了,从前朝一位老侍从的嘴里传出来的。”

我只觉得腰腿一片瘫软,站也站不住,想扶着旁边的小几却不觉滑到砖地上,当日在大兴宫里我是如何问李世民来着的?他竟然骗我!鸿雁立即上前来搀住我。

月娘在一旁道:“要不我们径直杀进宫去,和那老贼拼个你死我活,报了你我杀父之仇!”

鸿雁转头斥道:“阴大小姐,别再说这些孩子话了!这都已经什么光景了?”

月娘掩口不言,只瞅着我。

我的面颊像是被寒冰冻住,我想哭想笑却动弹不得。

窗外陡然起了风,刮得窗棂一阵乱响,我们三人默然对坐,一直到天色暗下来,月娘才匆匆回去。

李世民回来时,我自然不肯给他好脸色。

他一身戎装站在窗下,语调却像个孩子,焦急又无措:“昀儿,你又是怎么了?我这段时间不在,难道谁给了你委屈受?”

“李世民!你骗我什么你心里清楚!”我隔着窗子喊道,“你当日红口白牙和我起誓你父子和我父亲的死无关!到如今,我都知道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窗外静寂了半晌,他才压低声音说:“昀儿,不管你信不信,当时我是真不知道。我父亲……他们……”

“你滚!”

“昀儿,你让我进来,有些话咱们当面说好不好?”

“我不想和你说,你去和你的好父亲好兄弟说!”

他低低地长叹一声,半晌后又道:“昀儿,我发誓,我全然不知情。如果我说一句假话,便让我万箭穿心被薛举那起子老贼挂在城墙上风吹日晒,好不好?”

我背倚着紧闭的长窗流泪,我也不知道我恨的究竟是李渊还是李世民,只觉得浑身颤栗,听了他的话,泪流得越发汹涌。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一点点远了。

那几日他天天打发人来,鸿雁说他送来些静神安眠的香料来,还问我好些没。

家破人亡之痛,李世民,换做你,几日能好?

即便李世民败绩而归,李渊照旧大摆筵席安抚这个首尝败仗的儿子,仿佛所有关于他勃然大怒的谣言都是心怀不轨的人编造出来的。长孙特意让人给我送来了帖子,问我身体好些没,若好些了,不妨一起去散散心。

我当然要去的,我有事儿要问杨晗。

这是我第一次见李渊,他穿着父亲的龙袍,戴着父亲的衮冕,坐在父亲的龙椅上,看着从父亲后宫里选出的窈窕美人舞步销魂。

我仔细地观察他,他和父亲一点儿都不像,虽然都是独孤家美人的儿子,但是他的鬓角已经铺满灰白的尘埃,眼神锐利,却满是谨慎和倨傲,看不到任何一点儿和父亲相似的坦率和优雅,他双手已经像老树皮一般起皱干涩,摆在金线细绣的明黄龙袍上,时时散发着拘束和别扭的气息。可这大殿里的人,似乎都对此浑然不觉,满目可见都是温顺。

李渊俯视众人得意洋洋的目光突然滑到我脸上,他愣了愣,随即冷冷地转开。

晗妹妹也来了,高梳发髻、脂粉浓妍,开怀的笑容从开席一直挂到散场,她倚在那个丑陋矮小的李元吉身边,殷勤得像个陪酒的侍婢。

希国公没来,我本以为可以见到那个清瘦的少年,可堂上满座却无人问起他的踪迹。

和着和从前父亲在世一模一样的灯光烛影,我将杯中的琥珀色美酒一饮而尽。坐在我身侧的李世民低声问我:“你今晚怎么过来了?我不是派人和鸿雁交代过吗,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你不必勉强的。”

我说:“为你设宴,我当然要来。”

他的目光探寻似的在我面上徘徊良久,道:“昀儿,别做傻事,为你自己,为你父亲,也为我。”

我微微一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你放心,殿上戒备森严,而我手无寸铁,任我本事滔天,也伤害不了你父亲分毫。”

他的脸上写着忐忑和担忧,但他没再说什么,叹口气转过身去,和他并肩坐的长孙正笑盈盈的准备和他耳语些什么。

李渊的喜好和父亲不同,他偏不爱雍容的九部乐,也不爱清雅的曲子,他不知从哪儿请来胡姬身着叮当作响的胡服围着殿中的一簇篝火盘旋起舞,殿中的宝鼎不知被搬哪儿去了,微弱的余香袅袅,很快被胡姬身上的浓艳香味和油腻厚重的羊膻味取代,胡乐热闹悦耳,足够遮住一屋子的心怀异想。

开席时,李渊就当着太子和齐王的面,称赞李世民是齐家治国的栋梁,李唐天下还等他扫平敌寇,到那时父子同欢,共享大好河山。李世民闻言十分受用,看上去仿佛心中一块大石卸下,从抵京就绷紧的面色终于和缓了一些,整个席间他忙着和长孙氏一起频频举杯谢恩。

我留心打量着殿里的人,只见正得宠的尹婕妤伴着李渊坐,着金戴宝的,相貌倒是一般,只见得那脾气十分大,动辄对起舞的胡姬指指点点,底下人一直赔笑不歇。

太子李建成比起两个弟弟来倒显得忠厚亲善,也没见身边簇拥着娇妻美眷,坐在李渊身侧不时和父亲低声耳语,看起来十分亲睦。

裴寂挨着太子坐在李渊左下方,看起来冷漠傲慢,除了偶尔和太子说说话外,竟对他人一概不搭腔,听说在李渊即位这件事上他居功不小故颇受老贼厚待,却没想到他连李世民都没放在眼里,要等到李世民向他敬酒才勉强起身作答,果真是好大的架子。

齐王之下坐着的是平阳公主和驸马,俩人年纪略大,却颇得人缘,公主形容矫健、举止利落,不像是深闺里的金枝玉叶,俨然一副威风赫赫的女将军样貌。

李世民以下依次是刘文静、唐俭、殷峤等一众武将的座位。据月娘所说,这三人都是从晋阳举义兵开始就一直跟着李世民,原本还有个刘弘基,但是这次出征未还,矢尽被捕,算是一员猛将。李世民府中还有新近投来的谋士房玄龄、杜如晦等若干,今日都未来。几位将军在席上沉默寡言,只顾着喝美酒看美人,偶尔齐王相邀时才客气几句,斯斯文文一概看不出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

整个席间我就听李世民在不停地说。

他说:“多谢父亲仁慈,臣定拼却性命扫荡天下流寇,为大唐天下血洒疆场在所不惜。”

他说:“太子殿下仁厚,臣弟出征之日,府中多受眷顾,臣弟感激不尽。”

他说:“四弟越发出息了,还是大哥调教得好,现在俨然是一副安邦兴业的样貌了。”

他说:“诸位兄弟,此次败北多是我刚愎之故,还请将军们海涵……”

……

在胡笳和琵琶声中,所有人都对他笑脸相迎恭维声不断,传言中的兄弟阋墙、君臣离心像是一股烟在觥筹交错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殿里的人换了一遍,可笑语喧哗听上去却是一模一样,恍惚这宴席从开辟鸿蒙起就未曾散过,永远这样热闹、和睦。

等同样的舞曲奏起第二遍时,李渊才面露倦乏之色,说:“夜深了,都散了吧。”

我跟在长孙身后刻意放慢步子才等着杨晗出来,她喝多了的面上红潮涌起,唇边还漾着笑,她从人群中走向我,道:“姐姐今晚也来了,怎么也不在席上打个招呼?还是齐王提醒,我才发现姐姐。”

“我来看看你的,前日我托你打听的事儿怎么都没人给我送信去?我巴巴等了几天,怕是你出什么事儿了,正担心呢!”我问。

她一笑:“多谢姐姐挂心,这几日事多我便忘了。那事儿,我倒是旁敲侧击地向齐王打听过了。”

“是真的,不是谣言。”她环顾四周,在我耳旁悄声道。

我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顿了会儿又问:“齐王既然知道,那秦王知道不?”

“他不知,知道这事儿的只有他大哥和裴某人。齐王和大哥亲睦,他也是听大哥说的。”

至少他没骗我。我像是躲过一场灭顶之灾一般松了一口气。

“你父亲他们也知道这事儿了?”

她点头:“父亲说如今寄人篱下,再气愤也只能忍耐。”

我默不做声,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我现在学那荆轲刺秦,别说毫无成功把握,反倒是会将我杨氏一干人都陷入死地中去。

她打量着我桃粉的衣裙,啧啧叹道:“姐姐也太素净了,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不穿红着绿?过去姐姐不是最爱石榴裙吗,怎么现在也不穿了?”

“不比妹妹美貌,不敢造次。”

她面上笑容一浪高过一浪,昂着声说:“姐姐若喜欢什么,只管和我说,我叫人送过去,齐王府里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短,不比姐姐过去在宫中差。”

“多谢妹妹好意,夜深了,齐王还等着妹妹呢,再会吧。”她这样轻狂醉态倒让我觉得扎心刺目。

我赶出殿门时李世民和长孙的车驾已经动身回府了,只留了一驾马车等着我。

宫里的夜黑寂寂犹如醒不来的噩梦,只有满天的星斗悄悄地说着心事。马蹄敲在石板路上清脆响亮,一下一下砸在我的纷纷思绪上。

等我回去时,没想到李世民正在等我。他正倚在榻上,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敲着案几,像是正心烦意乱。

“你回来了,怎么耽搁这么久?”他听见声响,忙抛下书卷起身迎我,“我想等你,但观音婢说见你似乎和齐王妃有姐妹体己话说,她有些疲了,我们就先回来了。”

“你们本不用等我的,你们回你们的,我自己挺好。”我不自觉将“你们”咬得重重的。

“昀儿,”他伸手揽住我,“我待你至真至诚,我都想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让你看看我满心里除了你还有没有别人。”

“哟,秦王殿下,这话贱妾可担不起,”我瞅着他道,“您心里难道没有皇帝陛下?没有您的一干好兄弟?没有妻儿?你若是真这样六亲不认之人,您待我的心越是诚挚就越让我胆颤呢!”

“你这是抓我话里的毛病,我的意思你自然是懂的。”他说,“自我们从建康回来,你在我心里就是最重要的人,我对你的诺言更是一日不敢忘。”

“真的?到如今也是?”我问,“你父亲兄长都是我的杀父仇人,你还愿意信守对我的承诺?”

“我父亲和兄长怎样和宇文化及算计的,我一概不知,”他说,“其实不止这个,他们待我,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他叹口气,将声音放低了些,说道,“你还小,你父亲当年宫廷里的那些斗争自然是不会让你知道。可是啊,一旦沾了权力,父子兄弟的关系再也不会那么简单了。建成防着我,打仗的事儿他不得不倚靠我,旁的事儿他怎么会让我插手?”

“此话当真?”我盯着他问。

“如果有半句假话,我李世民立即死在你面前,生生世世都不再见你!”

“那倒正合我意。”我故意这么说,见他脸色一变无奈苦笑起来,我也禁不住乐了。

“昀儿,我会对你好的,倾我全力,我发誓。”

荷香飘过院墙夹在蛙鸣中传来,晚风幽幽地吹起了一层一层的纱帐。纱帐外是长夜等着朝阳,纱帐内是盼着明日别来烦忧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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