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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里的时光快得简直是白驹过隙,孩子们仿佛在一瞬间就长大了。但是那些没有欢声笑语围绕的午夜却漫长得像是永远没有尽头,我躺在榻上,听着院里风吹过花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走进院里来了,可一会儿又走远了。

鸿雁照旧按照花期采花晒花,院子里装满花蜜和干花的坛子一罐一罐堆在墙角,某日一小宫女路过失言道:“呀,怎么像是掖庭宫里装骨灰的坛子。”

可不是,除了敬儿偶尔来之外,这华章殿也慢慢凋落成一片死寂之地。

月娘见我没精打采的样子,怒我不争。她说:“不过就是一个人不来罢了,你又何必像三魂没了七魄?少了他一个,算得了什么?”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个人就像我的整个世界。

李世民给杨晗的儿子取名为“明”。后宫里议论纷纷,怎么皇上给孩子取名越来越潦草,十皇子还名慎,可到了十一皇子就变成“简”,而十三皇子是“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幺子就一个“明”字打发了,简直比寻常人家取名还随便。

听说杨晗为了让李世民封李明爵位百般邀宠,可不知是碍于杨晗的身份还是什么,李世民迟迟未让李明入皇家族谱。

李福也长大了,他出宫立府之前,突然向我问起他母亲的身世,我思虑再三,还是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包括当日在宫里的那些流言,与其让他从别人那儿听说,还不如从我这儿知道。

“娘亲,”多年来他一直随昭云喊我娘亲,“你没有害我母亲,对不对?”

我看着他,眼眶湿了:“你信我?”

他点点头,酷似他母亲的眼里满是坚定:“待我至亲至爱的娘亲绝不是这种人,我相信。所以别人说的话,我一概不信。”

“谁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是清玄殿的娘娘,我以前去见耶耶时,她告诉我很多话。”

我点头:“她的话,你不必听,也不必往心里去。记住娘亲和你说的就好。”

“嗯,我会好好听师傅的话,也会注意和魏王还有太子保持距离。”

我叹口气,太子、魏王。看来李世民真的是躲不过又一次“玄武门事变”了,我忧心忡忡地想,而我,长孙对我的托付,终究是被辜负了。

前几日,李世民驾临位于延康坊的魏王府,宣布减免该坊一年的地租,更赦免长安所有的死囚。

众人跪在魏王府前宽阔的广场上山呼“万岁”,李世民慈父的笑容让东宫里那位恨到了骨子里。

于是关于魏王要取太子而代之的传言甚嚣尘上,更有人说,如今的魏王府比当日的秦王府还要炙手可热,天下英雄都被招入李泰的文学馆中。

自从长孙皇后去世后,承乾无人管束,于是行事愈加乖张,整日声色犬马不务正业,传言东宫教习们一连几日都见不到太子。我曾托人送信去东宫求见,也被他回绝。最后一次我告诉承乾当日他母亲所托,可来人依旧回话道:“太子劝淑妃娘娘好生休息,莫管他人瓦上霜吧。”

我心寒如铁,却无能为力。

当日欲望膨胀的李世民可以手刃兄弟,可如今的他却再也经不得亲骨肉的背叛。如若我能,我愿替他挡掉这一难,我再也不愿见他浑身是血地跪在我面前号啕大哭,如果可以,我多想替他将生命中的那一章抹掉。

可我再也做不到,我真恨自己。

一日昭云从她的留云殿跑到华章殿来大发脾气,她一路走一路撕花踢草,将廊下晒着的樱花瓣全都踢翻。这孩子的脾气生生被她父亲宠坏了,我见状扔下手中佛经,没好气地问道:“又怎么了?”

“娘亲,你别老是念佛读诗的,女儿有难了!”她嘟着嘴,泪光闪闪,这次像是真有什么大事似的。

“到底怎么了?”我加重声音问,“是不是侍女又弄错了胭脂的颜色?要什么在我这儿拿过去就是了,怎么气成这样?”

“耶耶要将我嫁给房遗爱!”她生气地瞪着我,“那个窝囊废房遗爱!”

我愣住,房玄龄的次子,素日和李泰走得亲近的那个?

“耶耶成日说我是太极殿里最灿烂的明珠,一定会找一个待我如珠如宝的人,结果却找了那样一个人!”昭云恨得攥起一双粉拳,往沉香木桌上擂去。

“这个房遗爱,哪里那么不招你喜欢?”

“姐姐们嫁得都是长子嫡孙,偏我是要嫁一个袭不了爵的次子,还文不成武不就的!我丢不起那人!”

“他若人品好,待你好,不比什么都好?”我劝道,“袭了爵又如何?冷宫一样的黄金屋就一定比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草房要好吗?”

她嘟着樱桃小嘴,不肯理我。

我又继续劝道:“房玄龄是你父亲的股肱之臣,是二十多年的老宰相了,甚有美名,他的儿子品行能差到哪里去?而且他的女儿嫁给了你堂叔韩王,如今你嫁过去也算是亲上加亲了,你耶耶也是为了你的未来考虑,房玄龄是他的老朋友,他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她板着脸说:“怎么娘亲和耶耶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我看着她如芙蓉一样鲜妍夺人的面容,叹了口气。

李世民果然是真心疼爱昭云,她嫁过去之后,房遗爱的待遇远远超过了一般的驸马都尉,迅速官职升到太府卿、散骑常侍。几次高阳回门都喜笑颜开,我以为她和房遗爱终于和睦起来,于是放下了心。

某一日她突然问我:“娘亲,你还记得那灵感寺破庙里的小沙弥辩机不?”

我愣了一愣:“和你云汉哥哥同年的那个吧?”

“正是。”她欢喜地说,“他又回长安了,我前日碰上他了。”

“这么巧?”我想起那孩子,也高兴起来,“那你要好好礼遇于他,你小时候他经常哄你玩来着,你启蒙的那些字还都是他教的呢。”

“昭云知道。”她笑得比院子里盛开的樱花还要灿烂。

这樱花一年开一次,春天雨水频密的时候一过,便到了它的好时节。粉色的花瓣一叠堆着一叠,轻若流云艳若芳霞,而且一开起来便是一大片,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团团粉色的云霞停驻在华章殿里。风一吹,层层叠叠的花瓣飘落,落英落在草地上落在院边的清水渠中随着水波缓缓漂走,像是一个个花瓣扎起的筏子,慢慢漂向远方,漂到莺歌笑语的宫外。这比我见过的所有的画都更像仙境。

那半个月中,樱花的甜香将整个华章殿都浸泡其间,我每日闻着花香起床,晚间枕着花香入睡,只恨这甜香梦无人分享。

等花季过了,我和鸿雁,还有来帮忙的月娘、明媚一起将花瓣收集起来,洗净后一半做了香膏,一半和着细腻的糯米粉,捏成樱花的形状,在花蕊那点上红豆沙,蒸成漂亮的樱花糕。

昭云曾特意给李世民送过一碟去,回来我问她:“耶耶喜欢吗?”

“他倒是笑了,说除了你谁也不会这些玩意儿,可清玄殿的那位却不高兴了,说什么你有这些心思,为何不在耶耶身上用心?可见都是虚情假意。”昭云如是说。

“你耶耶说什么?”

“耶耶没说话,但我把她臭骂了一顿。”

“你说什么了?”我急了。

“她算个什么东西?在宫里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儿子都还没入玉牒,竟然敢嚼我娘亲的舌头!我娘亲对耶耶若是虚情假意,那她这样就是正经的狐媚惑主!”她小脸涨得通红,一副鄙夷神色。

“小祖宗,你怎么还是信口开河什么话都说呢?她如今是你耶耶的宠姬,也是你的长辈,你……”我叹气,道,“你耶耶一定又怪我教女无方了!”

她撇撇嘴:“耶耶才不会,耶耶最喜欢我了,而且我骂她的时候耶耶也就让我别再说了而已,也没怪我呀。你没见那女人当时的脸色,就和茄子似的,紫得发亮!”说罢她大笑起来。

送走了春天又送走了夏天,秋风过了冬雪就飘起来了,孩子们都离开了华章殿,我这里终究只剩下我和鸿雁朝夕相对。

有时,我们也会去齐云殿走走,虽然那里楼阁已空,却总让我想起少年时的模样,那是我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时光。

那金琐窗下,父亲曾教我写字弹琴;那回廊下,我曾和宫女们一起踢毽子晒干花;那草丛里,藏过我和季子的蟋蟀,我还曾躺在那儿将花瓣洒在身上,告诉季子:若有一天我死了,就这样埋我,春天用蔷薇,夏天用荷花,秋天用桂子,冬天用水仙。将我埋在花里,不用封土和陪葬,就让我随它们一起化了。

若能这样,该多好。

贞观十七年春,弥漫着血腥之气的一年终于来了。

一日我正和月娘约着赏花,楚翘突然来找她,战战兢兢的浑身站不住似的战栗着:“娘娘,齐王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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