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证人席
40. 证人席
这个世界上有谁不寂寞？
一个人寂寞，
好过两个人背叛。
法庭里挤满了记者，都是来旁听周陌诉《真爱》杂志一案的。
周陌和代理律师杨一刚刚到庭，蓝小柔事先知道他代理此案，所以看到他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尴尬，陪她一起来的莞尔却大吃一惊。
“杨一怎么是周陌的代理律师？”她满脸狐疑地问。
蓝小柔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他们以前并不认识。”
这时，楚天承西装笔挺地走进来，莞尔想起简雪曾说过，前段时间楚天承找过杨一，不禁恍然大悟，是她介绍他们认识的。
蓝小柔早就猜到了，这一切都是楚天承谋划的，除了他，谁会这么处心积虑，把失踪半年之久的周陌打捞出来，又把杨一拉来做吹鼓手，他是想制造新闻效应，把路大维拉下水，连累自己也湿鞋。但她并不怨他，他并不是冲自己来的，要怨，只能怨自己运气不好，在错误的时间站在错误的位置，成了楚、路之战的炮灰。
事已至此，她只能认命，经历了逃婚风波，爱情幻灭，警方传讯，现在又被告上法庭，她的职业生涯这回是真的走到头了！
俗语说的好，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蓝小柔现在心如止水，如果还不是万念俱灰的话，她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这次艾为没有牵扯进来，但又让她百思不解，情书策划是艾为提议的，现在回过头来看，这都是楚天承早就预谋好的，艾为不过是他的马前卒，是埋伏在《真爱》的一枚炸弹。潜伏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引爆了，他为什么不出庭作证——如果他站在证人席上，那自己就百口莫辩了！
蓝小柔百般疑虑，但又天真地想，艾为是由于自己的缘故才不出庭，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她。
从三亚回到蓝城，她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折磨，当她在机场被警察带走时，她恨透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所以毅然决定辞职，却被楚天承拒绝了，只给了她两周假期。她用这两周时间，租了一间公寓，把自己从家里搬了出去，她不能再和父母一起生活了，她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虽然刚开始有些不习惯。习惯了父母的细心照料，习惯了恋人的卿卿我我，突然间一个人生活，难免感到孤独和寂寞。但这个世界上有谁不寂寞？一个人寂寞，好过两个人背叛。
时间是抚平伤痛的良药，两周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她心底的痛不像最初那么深了，假期一过，她打起精神去上班。办公室窗明几净，办公桌上放着下期拟用的稿件，她休假期间，艾为代她主持工作，稿件已经编好了，只等着她审核签字。他们又恢复了以往的工作关系，至少从表面上看如此。
蓝小柔粗略看了一下，就在稿件上签了字，这是升任主编以来最轻松的一个月，她的工作艾为替她完成了。接下来的日子亦如此，办公室就像一个漂亮牢房，每天打卡签到，开始一天的繁忙工作，还要面对业绩考核、薪金计酬、升迁压力，把格子间的白领都格式化了，生活变得千篇一律，像一篇命题作文，主题已经锁定，只要用日子把它填满就行了。
惟一起变化的是艾为，以前那个机智幽默、谈笑风生的他不见了，他变得寡言少语，神情忧郁，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像个苦行僧似的，没有任何娱乐活动，连每月一次的聚餐会也借故不参加。
同事们都不理解，只有蓝小柔明白，他是以这种方式，默默地向她道歉。对职业经理人来说，最好的下属就是多替上司承担工作，而又不与上司争峰。但她并不因此感谢他，反而有一种报复的快意。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她不无怨恨地想。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影，每天玩命的工作，她心底的恨意渐渐融化了，情不自禁回想起三亚的激情之夜，她开始心疼他，牵挂他，想念他。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是无法克制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开始想念他，想要和他拥抱，和他亲吻，和他做爱……白天还好过一些，工作可以把时间填满，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念像潮水一样涌来，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好像有一团火焰从小腹升起，迅速掠过全身，令她灼热难忍。走廊里电梯升升降降，每次传来开关门声，她心中就升起一丝希望，会不会是他来了？她就这样等啊等，盼啊盼，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终于绝望了，他不会再来了，他们之间真的结束了！
但是，三月里突然而至的一场春雨，让她已经枯萎的心又复苏了！那天下班时分，突然下起暴雨，路上积满雨水，公共交通堵塞，小柔把车钥匙给艾为，让他送编辑们回家。他送完同事返回来接她，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艾为神情专注地开车，小柔神情落寞地望着窗外，风夹着雨点吹打着车窗，也吹打着她焦灼不安的心……“到了。”艾为轻声说，把车停好，回身去拿放在后座上的伞，手臂不经意间碰到小柔的肩膀，她不由颤栗了一下，转过身来望着他。
他们互相望着，眼睛泄露了他们极力掩饰的内心情感，他下意识地抽回自己手臂，想从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挣脱出来，可是不容他抽身而去，她扑倒在他怀里，他再也抑制不住，紧紧抱着日思夜想的恋人，亲吻她的头发，满怀愧疚地道：“对不起，亲爱的，让你受苦了！原谅我……”
“我已经原谅你了，我早就原谅你了！我好想你……”小柔喃喃道，仰起脸，疯狂地亲吻他，恨不得把他吞进去。
她吻得他喘上不气来，真想这样窒息在她的怀里，他亲吻着，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也——想你，我好几次——想去——找你，可是——我不能……”
她仰起脸，痴情地看着他：“亲爱的，我们别再互相折磨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他脸上闪过一道阴霾，松开紧抱她的手臂，转过身去，望着窗外倾盆而下的雨水，目光抑郁地道：“如果能过去就好了，我就可以好好爱你，全心全意地爱你！”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是两声响雷，她吓得哆嗦了一下，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亲爱的，我已经不恨你了，真的，你不要再自责，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在一起！”
他不忍看她痴情的面容，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我没有资格爱你，我不能再伤害你了！”他狠狠心，猛的推开她，拿起放在后座上的伞，推门下车，绕到另一边，一手扶她下车，一手撑着伞，以防雨淋着她，但狂飙急速的雨水还是淋湿了她的长裤，鞋子也被地上的积水弄湿了。他们踩着雨水疾步冲进楼门。
“快上去吧，别着凉，回去煮杯姜汁可乐。”他说，转身就走。
小柔一把拉住他，“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给我一个理由！”
“你以后会明白的。”艾为挣脱开她，转身冲进风雨中。
此时，置身于庄严的法庭，望着空荡荡的证人席，蓝小柔终于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在众目睽睽下站在证人席上，为他精心谋划、他们共同参与的情书策划提供证词。是的，他早就知道——而自己却一直蒙在鼓里！她现在终于明白，这一切全都是预谋好的，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起，她只是他的一个棋子。
那么他呢，他不过是楚天承的一个棋子，他和她的命运一样，她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钱？楚天承给了他多少钱，他竟然心甘情愿当棋子？
开庭时间到了，路大维没有到场，他本想亲自出庭，不光是为了案子，他想看看欧阳云到底何许人也，竟然会让心高气傲的楚天爱动心。但方凯和于莉说什么也不让他来，怕他情绪激动说出过格的话，让记者逮住把柄乱写一通。方凯说他去旁听，把庭审过程用针孔录像机偷偷录下来，回去给路大维看。可他不同意，非要在第一时间知道庭审情况。于莉出了个主意，让方凯把手机开着，和路大维手机接通，这样就可以在电话里听到现场庭审情况。
路大维这才同意了。
法官宣读庭审秩序，按规定证人不得旁听，蓝小柔起身离开，在外面走廊等候法官传讯，莞尔想要陪她，她说想一个人静一静，让她进去旁听。
莞尔坐在旁听席上，给简雪发了条短信，告诉她杨一是周陌的辩护律师。简雪和杨一拍拖的事，她已经知道了，简雪告诉她的，嘱咐她先别告诉小柔。虽然他们已经分开了，但她还是有些内疚，好像是从小柔手里抢走了他，她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也没有精力去考虑这些。她过完生日第二天，母亲就住院了，核磁共振影像显示，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她在世上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这些天她一直在医院陪伴母亲，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孤独无助，幸亏有杨一陪在身边，他像一个温厚的兄长，又像一个忠实的守卫，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帮她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
母亲病情越来越重，这两天时常陷入半昏迷状态，简雪没心情去法庭旁听，她在病房看到莞尔的短信，不禁惊住了，杨一是周陌的律师，这怎么可能？难道他不知道，小柔是被告方证人，他要在法庭上质问她？简雪说不清是气愤，伤心，还是失望，真想冲到法庭当面问个究竟，可是母亲正在输液，她走不开。
法官宣布开庭。由原告代理律师杨一宣读起诉书，然后就事实部分质证、辩论。杨一向法庭提交了路大维签字批准关于情书策划方案的文件，这是证明《真爱》杂志编造情书、欺骗读者的直接物证。接着，他提请原告方证人欧阳云出庭作证。
所有的视线都转向那扇紧闭的门，等着这位关键证人出场。只有楚天承稳坐不动。欧阳云和他一起来的，为了避免记者打扰，先让他在外面车里等候，等开庭以后再进来。当他走进法院大楼，看到等候在走廊的蓝小柔，两个人都怔住了。
“艾为？你来干什么？”蓝小柔瞪着他，仿佛见到幽灵似的。
“我——”他张了张口，又停住了，内疚、羞愧，混合着对她的疼惜，以及深深的自责，令他无法面对她，他深深地低下头。
蓝小柔忽然明白了，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声音颤抖着道：“你——你就是欧阳云？”
欧阳云不忍看她，低着头“嗯”了一声，声音很低，但在肃静的法院，很清晰。
蓝小柔就觉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模糊，头重脚轻站不稳，欧阳云忙上前扶她，被她厌恶地推开，她踉踉跄跄走到墙边，无力地靠在墙上。
“小柔，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你，但是我别无选择。”欧阳云涨红着脸解释道。
她望着走廊深处，神色冷漠而严厉地质问道：“你早就认识楚天爱，是不是？”
“是。”
“那篇《真爱无痕》是你写给她的，是不是？”
“是。”
“你很爱她，是不是？”
“不是，”欧阳云声音急促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四年前我和她在北京相识，当时我在音乐学院读书，业余时间参加演出，她看过我演的音乐剧，说我天赋很好，应该去国外深造。我也很想去，但是家庭条件不允许，我父亲是援藏军人，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牺牲了。当时我才6岁，我妈妈靠着自己微薄的工资和父亲的抚恤金，好不容易把我抚养大，供我读大学已经很吃力了，根本没有能力送我出国深造。天爱得知我的情况，非要资助我出国。我非常感激她，她是改变我命运的贵人。我出国后一直和她保持通信，交流对音乐和生活的感受，《真爱无痕》是我写给她的一封信，我是借音乐形容一种大爱，并不是世俗的爱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登在杂志上！她出事前曾给我发过短信，我当时没看到，过后再联系她始终联系不上，后来才知道她出事了！我立即赶回来，找到她的哥哥，我不相信那是意外，一定有另有其因，我想查清事情真相，就让楚总安排我来杂志社。我以前根本不认识马总，也没有什么叔叔，这都是楚总安排好的。”
“哼，你连名字都是假的，你说的话能有多少是真的！”
“我没想隐姓埋名，这是楚总的意思，他担心路大维查到我的真实身份，就起了一个化名艾为，反过来读就是为爱——为了天爱的意思。”
蓝小柔转过身瞪着他，声色俱厉地道：“为了天爱，你不惜伤害我，让我充当你的棋子！”
“我没想要伤害你，更没想到会——”他顿了一下，缓缓道，“爱上你！”
“你说谎！你只是为了接近我，利用我！”
“不，我没有——”
法庭门开了，杨一走了出来，他冷冷地扫了两人一眼，冲欧阳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进去。欧阳云转身走进法庭，门“当”的一声关上了。
蓝小柔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凄然泪下，她浑身瘫软的靠着墙壁，两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缓缓地蹲了下去。
就在刚才，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只要艾为不出庭作证，她或许可以蒙混过关。没想到欧阳云就是艾为，他是为天爱而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欧阳云走进法庭，立即引起一阵骚动，最震惊的是莞尔，她大睁着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给简雪发短信，简雪更是惊讶万分，一时间竟然忘了生杨一的气了！
欧阳云站在证人席，向法官陈述他与楚天爱相识、她资助自己留学、两人保持通信一事，并出示两人电子邮件往来的证据，证明他就是《真爱无痕》的作者，云笑天是他的艺名。接着，他又讲了与蓝小柔策划和撰写情书经过，同样也是以电子邮件作为物证，证明杂志刊登的情书系他们二人所为，并非出自路大维和楚天爱之手。
欧阳云陈述完毕，被告方律师张仪开始质证，他首先对证人身份提出质问：欧阳云是《真爱》杂志员工，与蓝小柔曾是恋人关系，他的证词有主观倾向，法庭应不予采纳。
主审法官问欧阳云：“你与蓝小柔是否是恋人关系？”
欧阳云迟疑了一下，朝旁听席上的楚天承望了一眼，违心地道：“不，我们只是——colleague（同事）。”他实在说不出口，突然蹦出一句英文。
法官不高兴地瞅了他一眼，提醒他用中文说，他又用中文重复了一遍。
旁听席上的莞尔怒不可遏，把他说的话发短信给简雪。简雪再也按捺不住，她找来护士，交待她照看母亲，匆匆离开医院，驾车向法院驰去。
法庭上，欧阳云做证完毕，被告方证人蓝小柔站到证人席上。
法官核实姓名、身份后，问：“请你向本庭陈述，你们杂志刊登的情书系何人所为？”
蓝小柔神情恍惚地站在那，不知如何作答。法官又追问了一遍，她像被缴了械的俘虏，神色凄怆，声音像蚊蝇似的嘟囔道：“是我和艾为写的。”
旁听席上一阵骚动，方凯气得瞪了她一眼，心里骂道，他妈的，她这是为谁作证呀？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让她来。
“请安静。”法官向众人道，把目光转向蓝小柔，“请你大声点儿，艾为是谁，和欧阳云是否同一个人？”
蓝小柔略为提高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是，他就是欧阳云。”
法官低头看着审判桌上的卷宗，“请问原告、被告，你们有什么问题向证人提问？”
张仪气恼地道：“没有。”蓝小柔把底牌都抖出来了，他没必要再问了。
杨一要向证人提问，待法官准许后，他清了下嗓子，冷峻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请问证人，情书策划案是路大维授权你们做的，是不是？”
“是我和艾为——哦，不，是欧阳云和我做的策划方案，我们先报给马总，马总让送给路总——”蓝小柔有些语无伦次，杨一不客气地打断她：“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
蓝小柔抬起头看着他，还想要解释，“路总并不知道，是我们——”
杨一又一次打断她：“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不需要解释。”
蓝小柔眼中闪着怒火，愤然道：“是。”话一出口，眼泪夺眶而出。
杨一看着她，心忽的一下软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语气缓和了一下：“关于情书内容，你们是凭空虚构，还是确有事实？”
旁听席上，楚天承紧皱眉头，不满地扫了杨一一眼。
蓝小柔愣了一下，杨一冲她微微点了下头，她脑子一下开窍了，急忙道：“确有事实。我们所写的都是事实，我和天爱从小就认识，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她和路总第一次见面时我在场，他们的恋爱过程我都知道，情书里所描述的都是真的，没有任何不实之处，我们并没有欺骗读者，只是为了增加文章感染力，采用了第一人称方式……”
她像开了堤的水，滔滔不绝，记者们在下面一边记录，一边暗自窃喜，今天这庭审真过瘾，原、被告两位证人曾有恋情，原告律师和被告证人曾有婚史，被告证人证词对原告有利，原告律师向被告证人示好……真是错综复杂，好戏不断，简直像好莱坞大片！
他们不知道，真正的高潮还在后面。庭审即将结束，被告律师张仪质问周陌：“你刚才说，你不认识《真爱无痕》的作者云笑天，也就是欧阳云，那么这篇文章你从哪儿得到的？”
周陌面露难色，迟迟不做答。法官催促道：“原告，请回答问题。”
周陌硬着头皮，怯怯不安地道：“是公司财务总监于莉给我的，她让我在杂志上刊出，答应给我两万元年终奖。”
此语一出，举座震惊，嘘声一片，只有楚天承镇定自若地坐在那，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
而在真爱大厦通过电话收听庭审的路大维却坐不住了，“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冲着他对面的于莉吼道：“你这个臭娘们儿，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路大维忘了，他的手机还开着，他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到法庭上，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声音是从哪儿传出的。方凯赶紧把手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