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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ICU病房

42. ICU病房

爱上一个人,就是爱上一个伤口,只有死亡能让心里的创伤痊愈。

——简新平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来苏水的味道。

这是何淑华熟悉的味道,是她工作了30年的医院的味道。但是此时,她已经嗅不到了。

3天前,她被转移到ICU(重症监护室),与癌症抗争了五百多个日夜,她的生命已经耗尽了,身体器官已经衰竭了,靠着各项仪器来维持细若游丝的生命。

简雪透过平板玻璃窗,望着病床上的母亲,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脸上罩着氧气罩,身上插满了管子,连着另一端的仪器,那些管子和仪器将她瘦弱的身体包裹住,形成一个独特的空间,属于孤独和遗忘的空间,避开尘世的烦忧,忘却疾病的痛苦,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外面的人。

病魔扼杀了她,也解放了她,这个辛苦操劳一生、受尽感情折磨的女人,在30年的职业生涯中,陪伴无数病人告别生命,迎接死神,现在,轮到她自己与生命告别了!

人生就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告别天真浪漫的童年,激情燃烧的青年,忍辱负重的中年,心如止水的晚年,带着满腹无奈和遗憾,去赴死神的约会!没有人知道最后的时刻是什么心情,因为当你知道的时候,你已经无法表达了。

死亡是人类的暴君,是生命的独裁者,拒绝一切表达——表达,是生者的特权,可惜当我们拥有它的时候,很少能恰如其分的使用,大多时候,我们表达的是心中的不满,发泄多年的积怨,而不是相反——表达感激与爱。

也许是文化和习俗使然,身为礼仪之邦的国民,我们对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的路人,总是彬彬有礼,热情有加,即使对方做了一件细小的事,也要感激不尽,念念不忘,而对身边的亲人却熟视无睹,视而不见,好像他(她)为我们做什么都天经地义,如同免费的阳光和空气一样,不用感恩,无需言谢,直到最后诀别时刻,才忽然意识到——我们把最灿烂的笑容给了陌生人,留给亲人的是一张疲惫而冷漠的脸,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对他(她)笑了,哭泣是唯一的选择,因为亏欠太多!

简雪眼睛都哭肿了,这几天眼泪就没停过,她一遍遍在心中责怪自己,为什么在国外呆那么多年?为什么不早些回来陪母亲?多少个夜晚,母亲一人独自坐在灯下,惦记着远在异国的女儿,可自己吝啬的连个电话都很少打!这些年她总是忙啊忙,求学,工作,恋爱,旅游,度假,唯独忘了母亲,那些漫漫长夜,寂寞时光,她是如何一天天挨过来的?

“妈妈,你醒醒啊,你不要走,我们装修好的新家你一天都没住过,我在英国读书的学校你也没去过,还有纽约我曾学习和工作的地方,你不一直想去看看吗?我要带你去南丁格尔的故乡,还有我们的宁波老家……这么多地方你都没有去过,妈妈,你快好起来吧,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去!”简雪在心中默念着,祈求母亲醒过来。

“阿雪,你爸爸和阿姨来了。”杨一在她耳边轻声说。这几天他一直陪着她,他们已经和解了,关于为周陌做辩护律师的事,杨一向她解释过了,他说最初是有报复小柔的意图,但在法庭上面对她时,又心软了,所以并没像楚天承安排的那样,严厉逼问她,这一点儿,莞尔可以证明。简雪原谅了他,母亲危在旦夕,她没心思去计较这些,比起生命的丢失,这些都不重要了!

连日来简新平奔波于医院,心力交瘁,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毕竟快60岁的人了,经不起折腾。张萌不放心他一个人来,每天开车送他,她没有勇气上楼,就在外面等着。今天上午医院来电话,说病人情形危急,让家属在医院留守,不要离开。张萌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陪丈夫一起上楼来探视。

简雪见父亲脸色阴沉,眼圈发乌,以为他病了,急忙问:“爸,你不舒服吗?”

“我没事,”简新平走上前,揽着女儿的肩膀,轻声问,“今天情况怎么样?”

简雪摇摇头,“不太好,一直昏迷不醒。”

杨一指指旁边的椅子,“叔叔,阿姨,坐下歇会儿吧。等会才到探视时间。”

简雪扶着父亲坐下,张萌犹豫了一下,走到病房前朝里面望去,只见并排几张床,躺着几个病人,脸上罩着氧气罩,身上插着管子,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她不知道何淑华在哪张床上,但她知道,何淑华走不出这间病房了!

几乎是一瞬间,眼泪涌了出来。她不忍心再看,背过身去,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可是刚刚试去,眼泪又涌出来了。她不想在大家面前失态,来到走廊一端的洗手间,用手捂住脸,呜咽着哭了起来。

这些年来,张萌一直以为,在简新平离婚这件事上,自己并无过错,是何淑华亲手打碎了这个家。但就在刚才,面对这个即将被死神带走的女人,她第一次意识到,何淑华的死与自己有关。

死亡是人生的总归宿,但是她的出现,加速了何淑华的死亡。她是何淑华死亡的催化剂。

探视时间到了,医院规定每次只能进一位家属,何淑华是医院退休职工,算是特殊照顾,允许简雪和父亲一同进去。父女俩换上防护衣,来到病床前,简雪摸了一下母亲的手,凉冰冰的,她帮母亲把头发掖到耳后。简新平站在旁边,默默注视着与他共同生活了18年的前妻,他想在这张脸上寻找当年的痕迹,却几乎找不到。只有她身上散发的来苏水味儿,让他依稀记起往日生活的影子。

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在公园门前等她,伴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儿,她来到他面前。

“你是直接从医院来的吧?”他笑着问。

“是呀,你怎么知道?”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因为你身上带着医院的味道。”他用诙谐的眼光看着她。

“是吗?”她抬起胳膊嗅了嗅,“本来想回家换件衣服,我怕晚了就直接来了。”

“没关系,迟到是女人的权利。”

“但你是军人,军人一向守时,不喜欢别人迟到。”

他望着她俊俏的带着几分稚气的脸,立刻就喜欢上了她,喜欢上她身上的味道。

等到休假期满,他要返回部队时,两人已经难舍难分了。

从不耽误工作的她,特意请假去车站送他。那时他们还没亲吻过,只拉了几次手。当他们在站台分别时,他忍不住俯下身,把鼻子凑到她脖颈前使劲地嗅。她以为他要亲她,羞得满脸通红,慌忙闪身躲开。

“你干什么呀?这么多人!”她嗔怪的道。

他情意绵绵地看着她,“科学依据表明,记忆最深的是一个人留下的气味,我要我的世界里充满你的味道。”

她的眼里一下噙满泪水,激动得浑身颤抖,后来她告诉他,就在那一刻,她决定要嫁给他。

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这味道只陪伴了他们18年。

爱情也有生命周期,就像人一样,也会生病,受伤,衰竭,死亡,然而却没有爱情ICU病房,再先进的仪器也救不了她!

爱上一个人,就是爱上一个伤口,只有死亡能让心里的创伤痊愈。

简新平再也抑制不住,他两眼噙满泪水,俯身凑到她脖颈前,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嗅着那曾经熟悉如今已陌生的味道……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昏迷多日的何淑华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她此生爱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想拿掉脸上的氧气罩,可是她的手被固定住了,她冲他眨了两下眼睛,他读懂了她的意思,轻轻移开氧气罩,她半张着嘴,凭借自身的力量自然呼吸着,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眼睛也有了光亮。

“妈,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哪儿难受?”简雪惊喜地望着母亲,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我想——喝水。”母亲用微弱的声音说。

简雪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插上吸管,喂母亲水喝。

“妈,你饿了吧,想吃点儿什么?”

母亲点点头,“我想吃汤圆。”

“好,你等着,我现在就去买。”她站起身要走,母亲一把拉住她,“别走,在这陪妈说会儿话。”

何淑华像突然间换了个人似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哀怨,脸上没有了昔日的倦容,生命的活力仿佛又回到她身上。

“我刚才做了个梦,”她带着梦呓般的神情望着女儿,又慢慢转向丈夫——此刻在她的意识中,他依然是她的丈夫,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我梦见我们一起回宁波老家,我带你去见我爸妈,告诉他们我们要结婚了,我爸高兴地拿出自家酿的糯米酒,又让我妈去煮汤圆,这是我们家乡的习俗,女儿出嫁时,母亲要亲手喂女儿汤圆……”

简新平望着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眼泪夺眶而出,“淑华,我回家给你做,我们一起吃……”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爸,你在这陪妈妈,我去!”简雪不忍看父亲流泪,快步走出病房。

守在外面的杨一见她出来,忙迎上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妈醒了,她要吃汤圆,你快送我去小南国。”

他们乘电梯到地下停车场,杨一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道:“你打电话给饭店,让他们马上做,我们一会儿就到。”

简雪赶紧打电话,每种馅的汤圆各订一份,又要了八宝饭,灌汤生煎包,蟹粉豆腐,都是母亲爱吃的,她还觉得不够,恨不得把所有美食都包下来。杨一提醒说,行了,先要这些,要多了做不过来。有句话他闷在心里没敢说,以前听老人说过,人死前精神突然兴奋,像病好了似的,俗称回光返照。他担心简雪母亲就是,所以把车开得飞快,超速了都没发觉。

他们赶到小南国,订的餐还没有做好,杨一对服务生道:“汤圆好了吗?好了赶紧打包,其它做好什么拿什么,没做好的不要了。”

服务生忙去催问,过了一会儿,拎着装有餐盒的方便袋过来,杨一急忙付了钱,不等找零就匆匆走了。

刚一上车,简雪就接到父亲电话,说情况不太好,让她赶紧回来。她这下慌神了,一个劲催促杨一开快点儿。

杨一真是豁出去了,机动车道拥堵,他就抢公交车道,终于上了人民路,距医院还有两公里,他刚松了口气,可是前方有辆出租车抢道,与公交车追尾,路都堵死了,车子排起了长龙,简雪快急哭了,一个劲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杨一急得满头大汗,这么等下去肯定不行,他解开安全带,“走,下车!”

杨一站在马路边,想拦一辆摩托车,这时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儿骑了辆单车过来,他冲过去拦住,“小兄弟,帮个忙,我要去医院看病人,把你车借我用吧。”

男孩儿从单车上下来,“没关系,你拿去用吧。”

杨一掏出钱夹,抽出五百元塞到他手中,“这就算你车钱吧,谢谢啦!”

他骑上单车,载着简雪一路飞奔到医院,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衬衫都湿透了。他的汗没有白流,简雪总算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已经不行了,呼吸一高一低,憋得脸色青紫,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只为了见女儿一面。她痴痴地望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满眼都是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简雪扑过去,手里捧着刚刚做好的汤圆,“妈妈,你怎么了,你快吃汤圆呀,有什锦的,黑芝麻的,还有八宝饭,都是你爱吃的……”

杨一从后边抱住她,“阿雪,让妈妈平静地走吧,别再让她受折磨了!”

“不!妈妈,我不让你走,你不要走——”简雪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手中的餐袋滑落到地上,洁白圆润的汤圆滚落出来,冒着丝丝热气……何淑华呼吸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倒气的份,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起女儿的手,一点一点儿往后挪,终于放到杨一手上,然后头一歪,手臂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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