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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 冷雾

2010年 冷雾

飞机降落在成都已是凌晨。

成都正在下雨,大雾弥漫,司机接上他们,开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说:“雾太大,不能走了,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等雾小一点儿再继续走……”

于是他们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小旅馆,喊醒服务员,开了两间房。80块钱一间的房子阴冷潮湿,床单又黄又皱,墙上印着脚印和痰渍,床头贴着按摩广告。没有电热毯,人钻进被子,马上冻得缩成一团。

得意根本无法睡着,楼下有一家KTV歌城,整晚传来变调的歌声和男男女女奇怪的笑声。窗外就是公路,载重的货车还在雾中呼啸前行。得意听到雨由小变大,又稀稀落落,一想到明天,将见到老杨,那种感觉又来了……是在什么地方?殡仪馆吗?她从来没有去过殡仪馆,那种堆满花圈,放着哀乐的地方……会像她小时候看到的那样吗?棺材上面,会放着一只大公鸡吗?他们会如何让她见到他?他会穿着什么衣服?会很苍白吗?她看到他,会怎么样?她能喊他吗?她喊他,他能听见吗?

想着这些,得意的胸口发痛。

楼下的歌声还在继续……雨也没有停。

凌晨5点,滔滔来敲门,说司机起来了,继续上路吧。

凌晨的高速公路。

白白的雾气,从树林里吐溢出来。

车窗上也蒙上了一层雾。

能见度只有一两米。他们的车以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慢慢地前行。在路边,很多车干脆停下来,打着双闪在紧急停车道,等着雾散去。

他们不能停了,今天必须要赶到。第三个父亲一再叮嘱司机,慢点开。但他同时又说:“争取早一点儿到,小意就能多陪一会儿她的爸爸。明天,他就要埋了。”

天慢慢亮了,车速仍然不能加速。

得意望向窗外,除了雾,还是雾。

早晨9点多,车拐进了一个服务区。大家都下来上厕所,然后在一个大棚子下面坐下来,一人要了一碗酸辣粉做早餐。

酸辣粉冒着热气被端上来,上面撒着几粒黄豆,散发出浓烈的醋的酸味。得意冷得发抖,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滔滔和小芸开吃了,对味道赞不绝口。滔滔还要了一个茶叶蛋。电话响起来,是庭庭打来的。得意说:“我已经从成都出来,在路上了。”

路上,这是得意第一次在这样的路上——奔丧的路。当他们又一次上车,在冷雾中前行,汽车不断拐弯,拐弯,瞬间滑入灯火通明的隧道,得意第一次体会到,有一种前行,是无比悲伤的。即便她在一点点地缩短自己和他的距离,但一想到他已经不会知道这一点了,心里就非常非常难过……天越来越亮,雾渐渐稀了,路边的大树将浓密枝叶搭在高速公路的护栏上。

车过了宜宾,跨过一座大桥,就到了云南地界。

当她在一个大峡谷看见那条浑黄的金沙江的时候,得意知道,离永宁,是越来越近了。

这一路,得意没有再流泪。滔滔一路都在悄悄观察姐姐,他担心姐姐会悲伤过度。但是,好像没有,大姐坐在车里,大多数时间沉默地看着窗外,有时候,还能回头和他们开两句玩笑。但是,当车子从峡谷底端不断盘旋着往山上爬,爬着爬着,拐一个弯,一个小县城出现在远方,司机说,“你看,那就是永宁”时,得意的耳朵里,回响起老杨曾经好几次说过的话:“回来嘛,娃儿!回来,住在家里,你就回家了!”她的眼泪在瞬间涌出……得意泪流不止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县城——这就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了。就是他说的那个“家”的所在。

老杨,我回来了。

车停在了县城的中心。嫦琪已经在那里等他们。

嫦琪对第三个父亲说,先去买点鞭炮,花圈我已经订好了。

第三个父亲带着滔滔去买鞭炮,嫦琪、得意和小芸站在路边等他们。

一家人,在这里聚齐了。

天空突然放晴了,阳光照得眼睛有点痛。

这是一个典型的西南的小县城,路边是五六层楼高的房子,楼房之间,挂着一溜溜红色的条幅,多是白酒和电信品牌的广告。路边很多网吧。街两边,花花绿绿的,全是门市,大的商店门口摆着两个大音箱,放着《月亮之上》或者“好消息,好消息!……”有人背着背篓在街上走,有人摆着甘蔗在街边卖,人和人对话的嗓门都很大,基本像在吼。

嫦琪指着一个方向说:“从这里上去,左拐,就是了。”

得意看着那个方向。

嫦琪又说了一句:“听说,就是停在街上的。”

得意的心一惊!她很难想象,把过世的人,放在街上。

嫦琪看了得意一眼,说:“这里没有殡仪馆,家家都是这样的。”

鞭炮买来了,花圈也抬来了,得意知道自己必须要去面对了。他们一家人,朝那个方向走去。

从那个坡爬上去,一左拐,远远的,得意看见了摆在路边,两排扎眼的花圈。

就是那里了。

得意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里,越来越近。

她看见那口黑黑的棺材了。

身后的鞭炮同时噼里啪啦炸了起来。

看见得意来了,庭庭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棺材跟前。

得意站在棺材面前,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眼泪噼里啪啦掉着。

身边一下围过来好多人。

鞭炮还在炸着。

嫦琪凑到得意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你给你爸磕个头!”

得意扑通一声,跪倒尘埃,哀声大哭。

她跪在棺材面前,在心里说:“老杨!我回来了……”

此刻,老杨已身在那方黑色的木头匣子里,纵然她喊他一万遍,他也不会听见了。

突然,有两个女人扑了过来,一左一右跪在得意身边,和她一起痛哭。其中一个年长的女人,拍着得意的背,伤心地说:“你就是小意吗?我们是你的娘娘啊!……小意啊!你爸爸,他死得太早了啊!”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过来,手忙脚乱地往得意的腰上系麻绳,还有人拿了一块白色的孝帕系在她的头上。还有一个人,拉起她的胳膊,在手臂上别了一块黑色的布。

庭庭扶着得意站起来,身边站的一圈围观的人往后退了一些。

庭庭看着棺材问得意:“打开给你看一下吗?”

得意的心猛的一跳,她摇头。

得意见到了阿姨,庭庭的妈妈,她过来和得意打招呼。

阿姨戴着眼镜,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她仰起头,指着三楼给得意说:“我们家就在那里。”

这是路边的4层小楼,有一个窄窄的入口,入口贴着一副挽联,挂着遗像。一楼有两家门市,一家是“领袖丽人”服装店,另一家是“晨光文具用品”,这些店都关着门。棺材在文具店的门口,上面放着一把扫把和一沓纸钱。服装店门口,堆着几十个煤球。路两旁,放着一排排的花圈,摆了十几张红木桌子,长条凳。有人围着煤球炉子烤火摆龙门阵,有人坐着打牌,有人晒着太阳打瞌睡。其中有一张桌子上铺了一张黄纸,摆着笔墨纸砚,有两个人在负责登记赶礼,来人了,就收下钱,用小楷写下赶礼人的名字和金额。

当地人也许已经习惯看见在路边摆灵堂,过路人都习以为常地从街上走过,得意看见一个小孩子,拿着一只彩色气球经过,她怯怯地看了一眼棺材,伸手去牵大人的手,迈着小碎步走了。

哭累了的得意在一张桌子边坐下来。阿姨过来和她聊天。她一坐下来,就说:“小意,你爸爸死的时候,我能感觉得到,他放不下你。他觉得他这一生,对不起你。”

阿姨说:“人哪!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你爸爸走得太快了!”

“你爸爸几天前因为感到呼吸不畅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庭庭还在昆明她外公家里。抢救过来之后,他马上就跟没事人一样。还给庭庭打电话开玩笑说:‘老子都差点死了,你还不回来!’

第一天输完液,他还拿着茶杯到广场上走起耍。第二天精神也很好,吃饭干多大一钵钵!

第二天中午,他输完了液,又去街上晃了一圈。下午回到医院,他的大妹大香儿来看他,他就和她坐在病房聊天。我给他送饭去,肉片炒饭和一大碗豌豆尖汤,他吃得一干二净,嘴还没擦干净,就交代说:‘明天早上给我整一碗米线来吃,我要吃鸡丝米线,另外,’他还补充,‘再搭两根油条!’我见他能吃,心里高兴,说:‘要得啊,只要你吃得起,我给你整起来!’

吃完饭,他觉得很有精神,就说,明天输完液不输了,哪个想天天在医院里待着哦。我还劝他说,医生让你多住两天你就多住两天!输液的时间,可以拿来好好睡觉,闭上眼睛多休息一下……那天晚上,我和大香儿在医院陪着他,和他聊天到很晚,他看时间过了12点,就催促着我们回去:‘快回去了,我好得很,你们守着我做什么?’

我们在他的催促之下,就关了灯退出了病房。那天真的很怪,我关灯的那一瞬间,觉得那个病房,真的好黑啊!比平时都黑!平时好歹还有路灯的光线进来,那一刻,仿佛路灯都熄了。

我和大香儿回到家不到半个小时,还在洗脚,你爸爸就打电话来了。在电话里,他气喘不止,说话都困难了。我踩上鞋子就开跑,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给杨二娃和刚回到永宁的庭庭,他们正在街上吃夜宵,接到电话,也放下筷子往医院跑。”

说到这里,阿姨叹了口气说:“如果你爸爸去的是一个大城市的医院,说不定就不会死!”

阿姨继续说:

“你爸爸快不行的时候,脸涨得通红,气上不来,喉咙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卡着,等庭庭和二娃赶到的时候,值班医生都还没来!我们着急啊!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帮他,只能让二娃拿卫生纸塞进他的嘴里,帮他把卡在喉咙里的痰粘出来……你爸爸眼睛流着眼泪,看着我们,嘴里一直喊着庭庭的名字,他是想让庭庭给你打电话。因为只有庭庭有你的电话号码。

住在同一个病房的另一个病人,一看他要死了,吓得抱起铺盖就跑了。

后来,医生慢腾腾地赶来了,你爸爸睁大眼睛,流着眼泪求他:‘医生,救救我,我不想死……’但是医生只是简单地急救了几下,按压心脏,没按两下,就累了,叫两个护士来换着压。等抢救的仪器推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庭庭和二娃哭着求他:‘爸爸,你不要走,你要坚持住!我们今后要听话了,你不要走啊!爸爸!’

我也哭着求他:‘杨大远,你不要走,孩子们都还没成家呀……’

但是,你爸爸仿佛知道时间已经到了,他再也支撑不住,喊了一声:‘妈,我来了的哦!’就走了……这时,医生竟然问了一句:‘还抢不抢救?’

我当时简直愤怒了,向他吼:‘天哪,他是个人呀,咋个不抢救?’

当医生把白布盖在他身上的时候,庭庭冲过去,一把把白布掀开,扑在他的身上,拼命摇他,喊他:‘爸爸!爸爸!你回来啊!’

怎么喊,都喊不答应。

小意,我没想通呀!人会那么快就死了!

我们真没想到他会死,这样住院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次太突然了。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天要死。要早知道,就会早给你打电话,你们父女俩好歹能说上两句。都是他落气了,庭庭才出去拨你的手机。但是你没接到。”

一个坐在得意和阿姨身边一直听她们谈话的女人插嘴说:“第二天,好多人听说了这个消息,都说,怎么可能哦?昨天都还看着他在街上走嘛。谁都不相信他死了。”

“他硬是死了。我都不相信。”阿姨看向那个棺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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