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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 嫦琪

2010年 嫦琪

好多天以后,得意和嫦琪在宜宾机场的茶室。

三个孩子,又要回北京了。嫦琪和第三个父亲来送他们。

这是距离永宁最近的机场,他们来早了一点儿,距离办理登机还要一段时间。整个候机大厅,空荡荡的。

弟妹和第三个父亲都在大厅里,嫦琪和得意坐在湿冷的茶室里,一人要了一杯透亮的竹叶青。

嫦琪说:

“你爸爸年轻时,是那种人:爱穿白衬衣,鼻子高高的,头发又多又亮,人才好,又是文工队的,喜欢他的人多得很。那时候,喜欢我的人也多,但就是他给我一个好的印象。我们结了婚以后,他经常外出演出,我在大井坝供销社工作,生活聚少离多。

我和你爸爸开始出现问题,在于结婚一年多了,我都没有怀孕。有人在背后议论他,他着急了,就说难听的话奚落我:‘别个那些女人,站着就有娃儿了,你呢?咋个怎么都怀不上……’他心里不安逸我。

离婚的导火索是一封信,这封信是一个电影放映员写给我的。那时候,区里的年轻人都喜欢在一起耍,打牌打到深夜,有些老太太看见了,就在背后乱说……那个放映员在各个乡村巡回放电影,有一次,在我们这里大病了一场,我同情他,就去给他煮饭,照顾他,还说了一句:‘要是你爸爸妈妈知道你病了都没人照顾,该好心痛!’他很感动,就写信给我,表达感激之情……我当时并没有把这封信当一回事,就随便把它一放,谁知道你爸爸回家来了,进门就拿起来看,看了信,他一句话不说,就拿着信出去了……他一出门,就把信交到了区领导的手里,去告我。

但是区上的领导说他,仅凭一封信,就说人家有什么关系,说不通。但他就像失去理智了一样,从家里搬了出去,住进了旅馆,还一心想让我丢丑,我一上班,他就到供销社门口来骂我。他不是凭口骂呀,他会把难听的话写出来念,乱编乱念,在街上,丢我的人……就在这样的矛盾之中,白天,他在街上骂我,丢我的人。晚上,他又要来找我。第二天,住在隔壁的我的女同事来问我:‘他是不是又来找你了?’我就实事求是地说,那些女的听了,又回去摆给她男人听。那些男人就去笑他,说:‘你杨大远嘴巴硬得很,你咋个嘴巴上说要跟嫦琪离婚,晚上又跑到别个屋头去过夜呢?’他就火冒三丈,冲回家来就打我,一边打,一边骂,说老子还没跟你离婚,老子想咋个咋个,又来脱我的裤子。我死死拉着裤子。他就拿过一把剪刀,把我的裤子剪烂了……当时,我心里太绝望了,只能想,我和你没离婚,我还是你的人,任随你折磨,我在你手心里,你想咋个捏咋个捏。我任随他摆布,心里根本没把他当一个丈夫,我的眼睛看着窗台上一盆月季花,心想,他是个畜生啊!

小意,人的一生,什么最重要?名声最重要。我真的受不了!又想不通,和他做了夫妻一场,我对他,对他的妈妈,妹妹,对他家里所有的人,还要怎么好?他为什么做事不留一点儿余地?因为一封信,不问青红皂白,自己拿到外面去乱说,生怕外人不知道,你说他绝情不绝情?

我想到了死,第二天,就去买了耗子药,那种细细的粉,先倒药,再倒水,喝完就把缸子扔了出去。缸子在街上发出响动,过路的人发现了,就去喊他,他住在对面的旅馆里,听说了就跑过来。过来以后,他不是着急把我送医院,反倒是说:‘你要死,都要和老子先睡了再死……’他在那个时候,竟然都要来压在我身上!

一压住肚皮,我吃的药就吐出来了。我一吐,他放开了我,我就跑……他在后面追,一直追到金沙江边,他以为我跳江了,就找人来捞。但其实,我躲在了巷子里,把额头放在冰凉的石头墙上,才能保持清醒,但身体还是顺着墙溜了下去了。

后来我被人发现了,被送到医院去……医生说,得亏吐了一些,不然命就保不住了。

我在医院卧了十几天,天天输液。那种痛啊!心里难过得很啊!你外婆从老远的地方赶过来照顾我。住院期间,他又跑到医院来闹。医院的门卫拦住他说:‘她进了医院就是我们的病人,我们有保护她的权利。请你不要在这里骂病人。’他才走了。

被救活过来的人,会重新认识到生命的重要,我再也不会想到去死。出了院以后,我就不再和他说一句话,一心只想等他再次演出回来,离婚。

谁知道,就是这一回,有你了。

我回到供销社上班,突然发现自己瞌睡多得很,四肢无力。我就去开点中药来吃。去找医生看。

镇子小,连医生都知道我们家的事。那个医生看了,就对我说:‘姑娘,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现在啥子都好了。你有喜了。’

我那个时候,连什么叫有喜都不懂。

我说啥子有喜了?

他说:‘哎呀,姑娘啊,你这个都不懂吗?你有小孩了!’

哦?!

一下,我就好高兴!

从那一天起,我就不再天天在家里哭了,我不再管街上的人拿啥子眼光看我。我就怀着孩子,高高兴兴走在街上。我的好多女朋友知道了,也很兴奋,我想吃啥子,她们就整给我吃。

几个月以后,你爸爸回来了,他已经知道我怀了你,因为我们通过几封信。在信里,他说,连科学也无法断定这个孩子是谁的。

他回来以后,我一句话都不和他说。

第一天,我不和他说话。

第二天,我还是不和他说话。

第三天,他来找我,说:‘既然你不说话,明天中午12点我们去区公所把手续办了。’

这时候,我说话了:‘好,要得。’

第二天我就提前在区公所门口等他。

他来了,问我:‘你真要离吗?你不想,你肚子都这么大了。’

我说:‘我要离,但我也要生这个孩子,你不是说她不是你的吗?我要生下来,就算讨饭也要让她长大。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因为这个孩子而痛苦,而后悔终生。’

办完离婚手续,很多人都来劝我不要生你,就连区委书记都来说:‘你这么年轻,既然离了婚,这个娃儿就不要要了。留着孩子,你和他就要纠缠一辈子,带着孩子,以后也不好处理个人问题。’

但是我的态度很简单,就是,坚决要生。

离婚两个多月以后,你就出生了。

那个时候也是迷信,我听人说,要生孩子之前,不要告诉别人,因为说的人越多,分娩的时间就会拖得越长。所以,我谁都没有告诉,也没有去医院问预产期是多久。那一天,我肚子痛了,还在供销社门口摆摊。20瓶一箱的酒,我抱起就走。后来,到了下午,痛得抵不起了,才去的医院。供销社领导知道了,专门跑过来批评我:‘你说一声的话,哪个要你去摆摊嘛!’

你是在凌晨出生的,在冬天。

我记得那个晚上,我听见孩子的哭声了。

接生员把脸探过来问我:‘你喜欢啥子?’

我说:‘我喜欢姑娘。’

接生员高兴地说:‘你愿望实现了,她就是一个姑娘!’

你出生的时候,病床边是没有父亲的,两个接生员,下了班就来陪我。

她们问给你取啥子名字。

我说我没想过,你们帮我取吧。让她跟我姓,就姓严。

第二天,一个接生员跑过来问我,你有娃儿那天,看到了一些啥子好的东西?我突然就想起了和你爸爸有你的时候,窗台上那一盆月季,开得好得很啊。我当时眼睛看着那盆花,我心里就在喊那盆花,我说花呀,只有你才晓得,我过的是啥子日子啊!

我就告诉她,我家里有一盆很美的月季花。

她说:‘那就叫严月影嘛!’

我刚一听,就觉得这名字好听。但突然一下,又想起了那个电影放映员。我说:‘不行,带一个影字,怕有人误解是有意这样取的。’

接生员说:‘我还想了一个,叫得意,我那天问你想要个啥子,你说想要个姑娘,正合你的心意,所以就叫得意吧!’

我一听,就说:‘这个好。’

所以你有了这个名字。我现在都还记得,给你取名的这个接生员,她姓肖。

你出生以后,有一天,我听说文工队的人又来镇上了,就站在门口看。看见一个在文工队里面跳舞的小姑娘从门口经过,就对她说:‘麻烦你去喊一下杨老师,喊他来看他的女儿……’

那个跳舞的小姑娘去了,但没把他喊来,她后来成了你爸爸的现任妻子,你那个阿姨。”

机场广播响起,可以办理登机了。

嫦琪站起身来,对得意说:

“小意,这个世界,误会多得很。我跟你父亲,有太多的误会,它们因为年轻的激烈和冲动,无法得到解释。到今天,它们更是成为永远的误会。但你有知道这些事的权利,知道没有这些误会,就没有你。我老了,我已经不再恨你的父亲。他也老了,死了,一切都烟消云散。那些生活一去不复返。这些往事,你知道了,我也永远不会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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