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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喝马一枝花

第十一章
喝马一枝花

再三日后,他们回了上海,两人都是笑颜欢喜的模样。

出发去舟山的时候,邱霖江的隐约怒气与如蕴的躲闪无措,其实都被家里人看在了眼里。二房当然是乐见其成,而陆芸和卿悦则是担忧又不敢多言。

现在,见他们执着手回来,她们自然是高兴得紧。趁邱霖江不注意,卿悦轻撞如蕴的胳膊,端着笑嘻嘻的一张脸说:“二嫂,二哥果然忧因你、怒因你,喜也因你呀!”如蕴在面对卿悦时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只会脸红的自己,她亦是笑吟吟地看着卿悦,道:“向往一个如你二哥这般的男子了吗?莫担心,回头我就同你二哥说去,叫他往后好生留意。”卿悦又羞又恼,直跳脚:“果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再不同你说话了!”

日子就这么不急不缓地过去,她与邱志宏、陆芸依旧和睦,与卿悦越发地亲厚,与邱霖江之间也越来越亲近密切起来。

自舟山回来之后,若是不忙,他渐渐地也会带她同去办公室。这一日,她恰好随他去了百货公司,他处理着桌上的文件,她则在一旁翻着书。约莫是有些无趣,不多会儿,如蕴迷迷糊糊地犯起困来。

她是被一阵压低的呵斥声吵醒的。

“都到这当口了,你再同我说这些有何用!”这分明是邱霖江的声音,却饱含压抑不住的怒气。如蕴不明所以,迷糊地抬起脸。

之前为了不扰到他做事,她特意坐在距离他两张桌子的最里头。双眼依旧有些惺忪,她揉了揉眼睛,只看到他的背影置于视线所及的中央。尽管整座百货公司装潢得美轮美奂,顶楼的办公室却极为朴素。刷白光秃的墙壁,玻璃罩子的电灯,发旧但结实的黄杨木桌椅。但他的背影在这样朴素的背景下,却显得格外醒目。

她支起胳膊,听得他对着桌前的下属继续低喝道:“你倒是有本事!发生纰漏,第一反应不是如何补救,却是如何向我搪塞!”那男子似是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说话都打着颤:“二、二少,我……我这就去、去处理。”

邱霖江冷冷“哼”了一声,又道:“你现在说得是轻巧!处理,你还能再处理得妥当吗!”男子忙不迭地点头保证:“能,绝对能!”他明明在发颤,却壮着胆子继续打包票,“请二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如蕴看不到邱霖江的表情,只听到他开口,语气清寒却果决:“好!话是你说的,那我便再信你一次。若是还处理不得,就再不要出现!”

待那下属不住地躬腰离开后,她托着腮在桌边又趴了一会儿。完全清醒过来后,她才在后面含笑轻语道:“二少好胆识。”他闻声顿住,下一秒钟已经倏然转过身。看着她大梦初醒的样子,他也笑了:“难得二少奶奶的夸赞。”

她半趴半倚坐在最末那张桌子后,隔着罩了玻璃罩子的灯光,以及簌簌的暮光,仿佛整个人都要耀出柔和而暖心的光来。邱霖江迈开步子走向她,在桌子的前方坐下,曲指敲了敲桌面,说:“不声不响的,二少奶奶居然学会了听墙角。”

如蕴只是微笑,睁着一双乌瞳瞅着他。他伸出手轻抚上她的脸颊,细细摩挲。她一手攀住他的手,将脸贴紧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的掌心让刚睡醒的她觉得很舒服。

他微扬嘴角,眼里写满融融的笑意,这才正经地问她:“吵醒你了?若是觉得无趣得紧,我让不言送你回家吧。”她摇头:“左右你也快回去了。”

坐直身子,她又说:“不过,你吵醒了我,所以待会儿我想吃块露露咖啡厅的玫瑰起司蛋糕。”他哈哈笑道:“明明就是嘴馋了,还寻思出个借口来。”点了点她的鼻尖,他说,“莫说是玫瑰起司蛋糕,便是整间咖啡厅的蛋糕,只要你说想吃,我都会给你买下来。”

她听得笑逐颜开,推了推他,叫他莫要偷懒,回去好好做事,他愣是纹丝不动。见推他不动,她只好作罢,想了想后却是提出了一个疑问:“方才那人既已出了纰漏,你为何还会再给他一次机会?若是,他不能补救好,那……”

邱霖江弯唇笑了笑,略微一沉吟,然后说:“古人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于一直在忠心卖力的下属,要么不信,要么就是全然的信任。”如蕴恍然大悟:“你前头说的那些狠戾的话,原来都是故意的!”她笑着轻捶他,“二少,你可真是狡诈!”

他扬了扬眉:“狡诈吗?再说我狡诈,玫瑰起司蛋糕断然是没了。”她自然是不信,攀住他的胳膊:“那我便一直念,念到你买了为止。”

办公室里的灯光本是极亮极白的,但因着玻璃罩子,灯光变得柔和了许多。他恰好坐在第二只电灯的下面,灯光将他的眉目照得格外明亮而柔和。他上挑的眉,含笑的眼,微扬的嘴角,仿佛所有的神色都因为灯光而放大了起来。

莫名地,如蕴忽然心里一动。

她说不清究竟是为何,但她听到自己的心忽然“扑通扑通”地快速跳了好几下。那种感觉,就好似有一只蝶在她胸口里,扑腾着试图破茧。她怔怔地望着他,而他也看着她。

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认识那么多模样的他。

雨夜里拦截住她的他,清冷而威仪,浑身都散发着幽深而不容置喙的气度;新婚之夜的他,神色尽管依旧疏淡,却用善意而温和的笑容送她项链;而当她被杀手劫持做人质的时候,他又是那样机智和毫不畏惧,给她这世上最安全有力的避风港。

从不甚相熟到如今的无比熟悉,她已经慢慢地发现了他那么多的模样,有好的,有不好的,却都是真实的他。他卓尔不凡,敢做敢当,果决坚韧,言出必行,他面对敌人时清寒逼人,面对至亲时却又那么真切以护。最重要的是,他对她那么好。

他在她被父亲呵斥的时候轻巧地为她化开责骂,他在绿缜以下犯上时毫不犹豫地维护她,他既全身心地替她挡风遮雨,但又毅然决然地助她成长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望着眼前含笑的邱霖江,他的眼角有几道细纹,她却觉得那些细纹生在他的脸上,那样好看。蓦地,如蕴忽然明白自己心里的异样到底是什么了。

原来,在她都未曾觉察的时候,她对他已经悄然萌动了好感。而随着时日的渐长,那些好感也越积越多,直到现在,变成了喜欢。

她喜欢上了他。或许还不够深,只是初层的萌动,但她确是喜欢上了他。

其实,要喜欢上他,实在太容易。且不消说在被沈清赐伤得心灰意冷的时候,他让她转移了注意无暇去胡思乱想,单是他待她的好,足以让一个女子心思悸动。他给了她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她徜徉其中,竟就这么舍不得离开了。她更舍不得的,其实是引领的那个人。

从前,她毫不在意他的话;后来,她渐渐将他的话听进耳里;现在,她将他的每一个字句都听进了心里。所以,她才会越来越在意他的一言一行。所以在他同她冷战的时候她心里会那样难受慌乱,甚至还有一丝委屈。所以,现在的她才会越发欢喜有他的陪伴,才会脱口说自己会试着去爱他。

原来,不单单是他期盼,她其实也在期盼,有一个人能够知她、陪她、伴她、爱她。曾经,她懵懂地希望那个人是沈清赐。而今,这样一个人就在她身边,就在她眼前。

她一直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邱霖江居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垂眼复抬起,他问:“盯着我瞧做什么?再盯,也不会即刻变出一块玫瑰起司蛋糕来。”

如蕴忽然发现,他的声音原来这么好听,低沉醇厚,却又好似葡萄美酒一般的甘洌。她忍不住说:“二少,你总是让我觉得意外。每回我以为,这便是全部的你了吧,偏生你又显出另一个更新的样子来。”

他的双眼明明笑得厉害,面上却故作正经,“嗯”了一声道:“今日又教了你‘信任’一课,二少奶奶如何谢我?”她喜笑颜开:“待会儿蛋糕分你一口。”他失笑:“才一口?我的授教这般不值钱?”

她双手轻轻勾上他的脖子,微仰脸,眸子转了一转说:“再者,你买两块吧,一块给我,一块你自个儿留着吃。”他没好气道:“只挂念着吃,看我下回还答不答应。”

如蕴笑吟吟的。她不知道,此刻她的目光柔得如水,叫他忽然想起初夏清晨最湛蓝如洗而又带着玫瑰色的天空来。她忽然咬了咬下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有些迟疑。片刻后,她终是启唇,语气有些期期艾艾,道:“二少,往后……我唤你‘霖江’,可好?”

他的喉结猛地一动。他再一次以为自己听到了梦呓,然而她那张巧笑倩兮的小脸就在他眼前,她的双手正勾着他的脖子。这些真实的触感告诉他,原来不是梦呓。心里期盼了许久的场景,竟就在这么猝不及防的时候成了真。

邱霖江的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渊。他微微俯身,凑近她,呼吸拂上她的鼻尖。他的心跳得那样快,声音大抵是因为太激动,居然有些干涩。他说:“如蕴,再唤一声听听。”

她依言,笑着又轻轻唤了一声:“霖江。”他不能自持地一把抱住她,吻上了她的发,再吻住了她的唇。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仅双唇滚烫,脸上的皮肤居然也是滚烫的。她的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好像汪洋大海里漂泊的一叶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倚靠的港湾。

许久,他才放开她。他的双眼亮得惊人,而她的眸子好似蒙了一层水雾。

抱紧她,他的一手指腹抚上她被自己吻得嫣红的唇边,低低地说:“如蕴,方才刚刚教授过你‘信任’一课。现在,我将自己的信任捧到你手心,你可要握紧了。”

她听着他还未平复的心跳,听着他依旧略带急促的呼吸,笑得明珠炫华。点头应承,她说:“好。”

春来,万物复苏。

院子里的各色芳菲使出浑身解数来争奇斗艳,如蕴同邱霖江时不时地相携散步其中,昨儿个也许还在欣喜于迎春花的花骨朵,今儿个便惊讶于粉玉兰的绽放,明儿个或许又会发现迎风招展的樱花。邱霖江笑言,说整个家里头,园丁最中意的定是她了,如此捧他的场。

但很快的,芳菲尽的四月悄然到来。

林花匆匆谢了春红,如蕴竟有些惋惜唏嘘。邱霖江虽然嘲笑她“居然生了一颗林妹妹的心”,到底还是舍不得见她蹙眉的样子,便提议一块儿去山上走走,兴许能寻觅到始盛开的春色。

如蕴极是兴奋,换上新做的长袖白缎绣花旗袍,外头罩了杏色的流苏披肩,欢快地唤他道:“霖江,今日为我添些胭脂,可好?”他自然义不容辞,笑着打开自己送她的音乐胭脂盒。

淡淡抹好胭脂,他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望着镜子里头的彼此,笑着挑眉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生得这般娇羞。”她只笑逐颜开,微微垂目,望着梳妆台上的两对耳环,问:“你说,今天戴哪一副好?”她发间的簪子是藕粉色的,于是他挑了那对象牙白的珍珠耳环递给她:“就这个吧。”

梳完妆出来,不言早已等在了大门口。他们上了凯迪拉克,车子慢慢地驶出弄堂,来到人声鼎沸的马路。

他们俩本正在说着些体己话,忽然汽车猛地一个急刹。如蕴吓了一跳,邱霖江稳住她,对不言高声道:“发生什么事了?”不言开口:“二少,这位先生突然冲出来,拦在车子前头。”

他一矮腰,已然看清了大胆拦住车子的人。在他怔住的那一瞬间,他明显地察觉到臂弯中娇躯的陡然僵硬。

邱霖江利落地打开车门出来,直面那人,冷厉道:“你这是做什么?沈先生若是出了事,邱某可背负不起!”他说话的当儿,如蕴微微一低头,也从车里慢慢地出来了。

原来,那人竟是沈清赐。沈清赐不愠亦不恼,笑着不急不缓道:“邱先生,如今我想见如蕴一面可真难。今日若非这等下策,怕是又见不到了。”从他的话里,如蕴听出点意味来。咬了咬唇,她并没有对此有任何表示,只是问他:“清赐表哥,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沈清赐鲜少地穿了一身白色西装,与从前总着长衫的他相比,少了一丝温淡儒雅,多了一分精神气质。他又往前迈了一步,点头道:“确实有事。何况,你我兄妹二人也几个月不曾见了。找个地方借一步说话,好吗?”

如蕴低目沉默不语,沈清赐不急,似是在微笑着等她的回复。而邱霖江站在她的身侧,双手紧紧地捏成拳,太阳穴处只觉青筋突突直跳。

沈清赐在等,而他也同样在等,心被七上八下地高悬在半空。他晓得自己也许应该不容置喙地将她推回车里,然后绝尘而去。可是他做不到。他太看重她了,所以做不到这样罔顾她的意愿。

终于,她抬眼,看着沈清赐问:“表哥可否先告诉我,究竟是怎样的事?”沈清赐依旧笑着说:“如蕴,事关重大,我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她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睛,片刻后,她说:“好,至多一个钟头,我和霖江回头还有事。”沈清赐自然应允。

而邱霖江只觉刹那间仿佛有一只巨掌钳住了他的心,用力地碾捏。他痛得有些精神恍惚,隐隐约约中,好似听到如蕴叫他先回去,她迟点再来找他。头痛欲裂中,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一转身便回到车里,“砰”的一声摔上了车门。

如蕴望着神色猝然不对的邱霖江绝尘而去,眼底的担忧与迟疑掩都掩不住。半晌,她对沈清赐说:“清赐表哥,我们去哪儿坐?”

还是那家露露咖啡厅。神使鬼差的,如蕴挑了上回的那个座位。

无暇也无心思去欣赏咖啡厅里新布置的景致,如蕴两手支在桌台上,嘴角微沉,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清赐表哥现在可以说了吗?”沈清赐轻轻搅动着手里的铜色小匙,忽而一笑,说:“如蕴,现在对我,你竟是这般不耐烦了吗?”

如蕴不晓得自己应该如何回应。近四个月未见,曾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现在竟忽然一下子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心酸与唏嘘总归还是有少许的,但再没了曾经痛彻心扉的悲恸。

似乎有些无所适从,如蕴顿了一顿,迟疑地说:“那……清赐表哥,近来可好?”点点头,沈清赐道:“自然是不错,我已经回过家了。”

如蕴一惊:“你是说……你已经回过双梅了?”他说:“在外漂泊再久,总有累的时候,左右还是要回家的吧。”她瞪大了双眼:“那,那父亲可有……”

她想问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就这么顿在了这里。沈清赐微笑,似是很云淡风轻,道:“姨父倒也不曾有过多的呵斥,却是小姨将我数落了许久。如蕴,我想明白了,若是实在避不了,只有迎头而上。”他抿了抿唇,然后继续说,“横竖总要娶妻,邱家二小姐,娶便娶吧。”

如蕴呆怔住了。他从前为了逃避邱怜绮的逼婚,甚至不惜逃家来上海。而现在,他居然说愿意娶了。她太意外,急急地问:“可是父亲做了什么强逼你?”沈清赐失笑:“哪里的事,是我自己想通了。世事真是难料,我明明是你的表哥,一转眼,竟就要成你的妹夫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她不曾作声。一时间,两人都静默不语。过了好久,如蕴才终于接受了这件事,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就好像大晴天的时候穿雨靴似的。

沈清赐灌了一大口咖啡,沉默片刻后说:“如蕴,其实我此番要告诉你的大事并非这个,而是另有一件。”她抬眼注视着他,只听他继续说道,“前几天在家,小姨和姨父发生过一次争执,竟叫我听来了一个大秘密……如蕴,”他也望着她,那目光让她不由自主地忽然心狂跳,一瞬间莫名地无比惧怕他接下来的话,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要听下去。

他说:“其实,你是姨父的亲生女。”

仿佛有人在她耳边放了一个震耳欲聋的响炮,“轰隆隆”的叫她根本听不清周围旁的声音了。巨大的轰鸣声在她耳边不停地“嗡嗡嗡”,如蕴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看到沈清赐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哪怕半个字。

偏生,他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肩,又重复了一遍:“如蕴,你其实是姨父的亲生女儿。”她直觉地喃喃失神:“不可能……你骗我,你是在骗我……”

“那日他们在后院争执,许是以为院内无人,偏巧我正窝在角落里发愣,便听着他们将许多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如蕴,我不曾骗你,你真的是姨父的亲生女儿,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若是如此,那我母亲呢?我生母是谁?”她的目光好似已经对不上焦了,只散着神望着他。沈清赐摇头,似乎有些歉疚:“他们不曾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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