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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记:金玉盟·将相和

  第五记:金玉盟·将相和

 
  台上铿铿锵锵唱得热闹非凡,演的是龙凤呈祥,福寿成双;
  台下明来暗去,看的却是趋炎附势,盛衰炎凉。
  薛家本是没落门庭,一别数年归来的薛四公子却成了傅总理的座上宾。
  出入此间,哪有不懂看风头的人。
  台上戏还没唱完一出,这席间里已经来来去去好几拨人,或是来叙旧,或是来攀新……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听说老夫人赏了镯子给祁小姐,知四少又同老夫人娘家有亲,便殷殷地让人送来一碟冰糖梅子给蕙殊。
  胡梦蝶看蕙殊只会说谢谢,便代她对那丫鬟说,七小姐多饮了两杯,稍后酒劲缓过来,便亲自前去谢谢三太太。
  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脸来,“别再让我同这些太太们缠了,个个都是人精,我应付不来的。”四少看向胡梦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揽的,这人情还得你去还。”
  胡梦蝶睨他一眼,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位三太太是总理的心尖肉,枕边风最厉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欢她,嫌她是个戏子出身,这才上你这儿走门子,平常这三太太可傲气得紧。”
  四少笑了,眼梢略扬,“人家傲气,就不许我家傲气?”
  胡梦蝶杏眼一睁,“噫,你还摆上谱了?”
  四少和徐季麟同声笑起来,徐季麟指着四少,“晋铭一向护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盘旋着他那一声“我家”,兴许是他无心戏言,在她听来却是满心震动。
  然而耳边听得胡梦蝶“咦”的一声,“那不是傅夫人吗,她匆匆忙忙上哪儿去?”
  蕙殊闻言抬眸,见傅家大太太果真离开老夫人所在的女宾席位,领着仆从匆匆往前厅而去。
  老夫人和宾客都在,当家主母私自离席,这似乎不大得体。
  只过了片刻,却见傅总理也起身离开,往老夫人那儿去了。
  座中眼尖心活的不只胡梦蝶一人,很快宾客间嘈嘈切切,都觉出奇怪。
  老夫人的座席四下有屏风垂帘隔着,谁也瞧不见里边怎么了。
  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贵体违和……此时戏台上刚唱完一出《凤还巢》,今儿点的都是老夫人喜欢的曲目。下一出《贵妃醉酒》更是美不胜收,可惜座中已无人有心听戏。
  除了薛四公子。
  薛晋铭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盖,随着戏台上抑扬唱腔,一下下拨着茶面浮叶。茶雾氤氲袅袅,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离。
  那台上正唱到: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
  那戏文,彷佛勾去他六魄三魂,除却粉墨台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颜,似世间别无牵念。
  冬日天色阴沉沉的,刚过午后便暮云低垂,压得天空似要塌下来。戏楼里外早早挂起喜气的福寿灯笼,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软绵绵,似带上朦胧暧昧情致。
  台上贵妃掩袖衔杯,嗔一声李三郎,抛广袖,回流波。
  台下众人侧目,敛声屏息。
  非为杨妃惊艳,却是那廊前门外,仆婢挑起了垂帘,傅夫人伴着一位紫锦高领长袄,围银狐裘披肩的丽人款款而来。
  蕙殊想要看清她容貌,只觉那艳光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不待看得仔细,傅夫人驻足侧身,将她让入内间。
  影动珠帘曳曳,人若惊鸿,转眼消失于众人眼前。
  只那么错眼间,恍惚只见一个顾盼眼神,风神自若,秋水湛澈。
  紧随其后,是四名戎装侍从踏进门来。
  靴声沉沉,似风雪天开门扑入的寒风,与这一园子喜庆格格不入。
  几个傅家女眷随在二位夫人身后进了主间,四名侍从武官在门前左右肃立,连带着满园子暖亮的灯光都被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喜庆里渗入肃杀之气。
  寿宴依旧,然而静默里,左右喧哗都停了。
  只听戏台上贵妃依旧还在唱着,那一出粉墨悲欢并未因谁的出现而改变。
  蕙殊没有回头去看四少,不忍看,也不必看,再无需从他眉目间寻找答案。
  那样的风华,那样的身份,再不会是别人。
  檀板敲,丝竹啭。
  杨妃又唱:
  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袖底一紧,蕙殊低眸,衣袖被胡梦蝶轻轻扯了,似乎示意她去问四少什么。
  蕙殊不应,将脸漠然侧了过去。
  胡梦蝶纤眉拧起,想问晋铭是不是那人,又不敢开口。能令傅夫人亲自出迎,敢带着侍从武官出入总理家宅,又有这般惊人容华……除了那个人,还能是谁。
  再看四少,却依旧端着茶,连手指轻扣茶盖的姿势都没有变,目光专注于台上,整个人都沉在戏里,从头至尾不曾向别处看上一眼。
  屏风外有吴侬笑语,华服盛妆的三太太领着丫鬟拂帘而来,“我带了醒酒茶,来瞧瞧七小姐酒劲儿缓过了没有。”
  蕙殊忙起身道谢,碍不过她殷勤,只得喝了两口浓酽的苦茶。
  见四少听戏听得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贵妃娘娘勾去魂魄,连身边佳人也顾不得了。”胡梦蝶陪着她笑了几声,蕙殊却木无表情。正尴尬间,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吴地人氏?”
  她口音里带了几分吴语的婉转,却向来以自己乡音未褪为耻,听四少这样讲,脸色立时沉了。
  然而四少却说,“霍夫人也是吴越人氏。”
  “真的?”三太太喜形于色,“我正要去见她,原来是同乡,她可真真是大美人!”
  胡梦蝶蹙眉,看她神色不像故意嘲讽,寻思她到北平登台不久就被傅总理看上,那时晋铭已经远去南方,料想她是不知道从前那档子事。果然听她又说,“原来薛四公子也识得霍夫人,这可巧,不如祁小姐与我一同过去,老太太爱热闹,没准儿正想着祁小姐呢。”
  “我……”蕙殊没来由一慌,竟想不出什么话可推拒。
  他已代她答了,“也好。”
  蕙殊惊鄂回头,瞪了他,说不出话来。
  他微微侧脸,并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去看看罢。”
  他如此得寸进尺,如明知那是她不甘愿的事,也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你早晚会有悔意,这话,他也是说过的。
  蕙殊咬唇站起来,心中气恼委屈,一言不发随了三太太而去。
  (下)
  三太太急急往前走,唯恐错过了在大督军夫人跟前露脸的机会。
  蕙殊紧一阵慢一阵地跟着,怕走快了撞见,又怕走慢了被撇下。
  就要见到了,霍夫人霍沈念卿,爱白茶花与红宝石的女子,终于近在咫尺。
  一声“太太留步”,却将她二人挡在垂帘外。
  傅府总管事满面笑容,朝三太太欠身道,“老爷会见贵客,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
  三太太脸色一僵,冷冷反诘,“任何人?那大太太与六小姐呢?”
  总管笑道,“在里头,老太太传的。”
  不管三太太如何恼怒,这总管似乎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依然挡驾不放。三太太气得捏着手巾抽噎起来,“祁小姐,您瞧瞧,偌大个总理府就这般容不得我……”
  蕙殊尴尬无措,总管见三太太在这儿当口撒泼也慌了神,百般劝慰不听,又不敢硬拖她下去。
  却见帘子微掀,一个俏丫鬟探出来身,朝总管嗳了一声,“老夫人问,外边唱什么戏呢?”
  三太太与总管都不敢吱声了。
  那丫鬟看也不看三太太一眼,对总管低声道,“赶紧准备着,一会儿客人要走了。”
  总管愕然,“这就走,不用饭了?才坐下一盏茶的工夫啊!”
  “可不是么,老夫人也再三挽留,客人说还有要务呢。”丫鬟神秘地一笑,压低声儿道,“不过往后都是一家人了,还怕没机会一块儿用饭么。”
  总管喜道,“这么说,成啦?”
  三太太立刻插嘴进去,“什么事成了?”
  “瞧我这多嘴的,回头大太太该罚了。” 丫鬟掩嘴一笑,面上得色愈显,倒似故意说给她听的。也不待三太太说话,径自放下帘子折身入内。
  “六姑娘……”三太太转头看总管,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当真喜事近了?”
  总管嘿嘿一笑不答。
  “跟霍家?”三太太略提高声音。
  总管忙做个噤声手势,笑容却不减,“您还是回了吧,霍夫人一会儿就得出来了,难道您要守在这儿亲口问她?”
  三太太不说话,转身走了两步,险些一头撞在蕙殊身上。
  蕙殊伸手扶她,却被她紧紧抓住手腕,发狠似的攥着。
  “大喜,真是大喜了。”三太太咬着牙笑,齿缝里切出游丝细声,“霍公子、霍少帅……大太太总算找着个好女婿。六姑娘这一嫁,真给老爷太太争气!”
  “当真?”徐季麟将茶碗一顿,险些泼出茶水,“傅霍联姻,霍夫人是为这个来的?”
  蕙殊低头抿茶,“人没见着,只听老夫人身边丫鬟说的,三太太似乎也是这么说。”
  “那就错不了。”胡梦蝶笃定点头,“风声都放出来了,准是事情成了。”
  徐季麟搓手,眉头紧锁,“这……”
  “这是好事,两家结了姻亲,霍督军跟傅总理合作,从北平到华北,还不成了他们的天下!你跟傅总理,总算是跟对人了!”胡梦蝶喜形于色,然而目光往薛晋铭身上一转,旋即明白徐季麟为何皱眉,当下哈哈一笑,“人家是大人物,谁会计较那点陈年旧事。”
  四少亦是一笑。
  胡梦蝶琢磨着这话有些尴尬,便站起身来为他二人斟茶,一面将话头引向今天的戏。直赞那一出《贵妃醉酒》唱得好,不愧是名角儿,《金玉缘》也是极好……
  “都是好戏。”四少接过话音,若有所思地笑笑,“这最好的一出,还是《将相和》。”
  “有吗?”胡梦蝶随口问,“戏单上没见有这一出。”
  “都唱完了。”四少站起身来,拂袖掸一掸衣摆,似在自言自语,“戏听过了,我也回去了。”
  可蕙殊坐着不动。
  “小七?”四少微微皱眉。
  蕙殊坐得端端方方,毫不客气将他顶了回去,“我想听的戏还没开唱。”
  傅府宴罢,宾客鱼贯告辞出来,天色已黑尽。
  徐氏夫妇住在城中,与薛祁二人所居别墅相隔路远,便在傅府分道而行。
  司机在前面沉默开车,后座上蕙殊与四少也一言不发。
  “她走时,你是想去见她的吧。”蕙殊打破沉默。
  四少不语。
  “我不肯走,是不是很不识趣。”蕙殊笑笑。
  他平静地目视前方,缓缓道,“我若想见她,谁也阻拦不了。”
  蕙殊语窒。
  “对不起。”她咬唇,将脸侧向车窗,“当日贝儿说得很对,我太天真,想得太容易……这样的秘书,我终究做不来。”
  “好。”四少终于开口,“三天后,我离开北平,你回家去。”
  他的语声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半点征询的意思,“季麟兄会派专人送你,若你想去找贝儿,也可请他安排。”
  “谢谢。”蕙殊挺直身子,伤心难过到极处,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在北平的事情已办完,你协助得很好,是十分称职的秘书。”他淡淡侧颜,此刻看去冰冷得像雕像,原先的温柔全是假象,这才真正的他。
  “启程之日,你的薪资由季麟转交。”
  呵,原来还有薪资。
  蕙殊哑然失笑,当日她都忘了问他薪酬,忘了自己是被雇佣,还以为真的做了他的红粉知己。原来至头至尾,他仍是个商人,真正的商人。
  雇她来北平,仿佛只是为了陪他吃喝玩乐,并遥遥望一眼旧情人。
  车已在寓所前停下。
  司机拉开门,他下了车,伸出手来搀她。
  蕙殊猛地推开他,跑上前台阶,大步向寓所大门而去。
  门半掩着,里头灯开着,佣人并没有迎出来。
  一线橘色灯光从门隙里照出,投在门前台阶上,照亮倦客归家的路。
  是的,她只是客,这里不是家。
  蕙殊眼前模糊,泪水将光亮变得愈发朦胧,耳中听见他在后面唤了一声,似叫她站住。
  她越加快脚步,伸手便去推门。
  身后脚步声急,有人疾奔而来,猛然将她拦腰一圈,重重推向门旁。
  咔嗒金属声里,一柄乌亮的枪已在他手中,拔出上膛,对准门后。
  蕙殊醒过神来,惊觉往日仆佣见车到门口,都会出来迎接……今日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暖暖灯光亮着,前园里却安静得不同寻常,连花园里的小狗也没有叫。
  他挡在她身前,凝神戒备,下巴绷紧。
  里面寂静无声。
  他以目光示意她回避,枪口轻轻将门顶开一点,猛地转身,抬脚踢开房门——
  一个低柔语声从里面传来。
  “晋铭,别来无恙。”
  水晶吊灯照得客厅一片灿亮,深蓝天鹅绒沙发正中,端端坐着那惊鸿一现的女子。
  吊灯下细长的坠子被风吹得泠泠有声,细碎光晕在她身上摇曳。
  蕙殊有些目眩,在这境地,呼吸都变得多余。
  身旁没有声响,他似也屏住了气息,静静望住她。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只是他与她的。
  北平冬夜又干又冷的空气,吸一口也呛得喉咙生疼。
  终于,他先开了口,“霍夫人。”
  语声冷涩,竟不像是他的声音。
  霍夫人徐徐起身,立在摇曳光影下,遗世独立之姿,叫人不能直视。
  “把枪收起来。”她微低了下颌,显出婉柔姿态,语意却坚决。
  四少无声地笑,抬手做出投降姿势,并不将枪放下。
  二楼扶栏后面悄无声站出四名黑衣男子,目光锐利,手藏在大衣底下。
  蕙殊变了脸色。
  四少视若无睹,一步步朝她走去。
  霍夫人眉头微皱,一瞬不瞬看着他走近。
  他笑着举高双手,枪在手中彷佛只是一个玩具,“何必如此,我早已是你的俘虏。”
  说着,他一松手,将枪抛在她脚下。wWw。xiaoshuotxt。net
  看着他脸上嘲弄笑意,霍夫人唇角微抿,目光幽然。
  四目相对,刹那凝峙。
  旋即她转过目光,看向他身后,朝蕙殊淡淡颔首,“祁小姐,抱歉,请到楼上稍事休息。”
  蕙殊明白这是要她回避之意,然而肩头却被四少稳稳揽住。
  “不必见外,小七是我的人。”他哂然一笑。
  蕙殊似被火星烫到,耳后热潮涌起。
  霍夫人面无表情,侧过脸,冷冷唤了声,“许副官。”
  走廊柱子后面转出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年轻男子,面容英俊精悍,以笔挺的军人身姿向她立正。
  “我有话与薛四公子商谈,你带祁小姐上楼休息。”霍夫人看也不看四少,语声透出不容回绝的强硬。
  “是!”许铮靴跟一叩,锐利目光转向蕙殊,“祁小姐,请!”
  蕙殊感觉到四少揽在她肩头的手一紧。
  霍夫人定定看他,似抑制着喜怒,语声平淡,“别和我针锋相对,我们不是敌人,从来不是。”
  “是么。”他语声冷漠,“为敌为友,一向是你说了算。”
  “晋铭。”霍夫人叹口气,眼眸深处有一抹忧伤掠过,“我原以为,你会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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