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生的意义

　　六岁入学，连续六年成绩在全校排名第一。十三岁厌学，次年退学。漂泊四方一年，十五岁进入艺术学校学习器乐，十七岁再次退学，十九岁开始正式写作，二十五岁开始正式工作。如今二十七岁，回想下，五年蒙昧无知，八年寒窗苦读，两年朝九晚五，十二年浪迹江湖。

　　最怀念的，是混在艺术学校的那段时光，无知无畏，远离家乡，没有约束，又不至于饿死。除了那两年，剩下的二十五年，不是笼鸡有食汤锅近，便是野鸡无粮天地宽。

　　想既有食，又有宽广的天地，真是难而又难，起码我活了二十七年，都没有做到这一点。而我仍要活下去的未来，全是奔着这一个目的去的，说好听点就是过自由自在又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读小学时，武侠剧热播，最爱看《笑傲江湖》，记得里面有一首诗，传说是李白所写，名叫《人生江湖》，全诗是：“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只叹江湖几人回。

　　我会在这时候写文章纪念过去，便是因为这句，翻译成现代文就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而过去我一直以为我能回去的。十四岁退学离开家那年，我就对自己说：“别怕，放肆闯荡吧，大不了回家做×××店老板家的儿子，再不济老家还有十几亩地、十几间房，做个南山采茶的隐士总是没问题的。”

　　我最喜欢的诗人李白的父亲就是个商人，我最佩服的诗人杜甫的老家就在河南，所以离开河南外出闯荡的时候我是非常乐观的，觉得混好了就是李白，混不好就是杜甫，反正不是成仙就是成圣，怕个鬼啊。

　　刚踏入江湖时，我身上只有五元钱，完全不知道做什么好。因为挣脱了笼子，我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生存。怎样才能做一只比笼鸡吃得饱的野鸡呢？我思考了一年，饿了一年的肚子，然后决定去学一门技能。而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最酷炫的技能莫过于玩摇滚了，所以我就进了艺术学校。

　　在艺术学校的两年里，因为光顾着谈恋爱，忘了自己回到校园的初衷，导致专业成绩一塌糊涂，最后只能混在小乐队里在别人婚丧嫁娶时挣个辛苦钱。

　　但是靠着在音乐方面的那点儿技能，我总算能吃饱还能云游四方了。那一年我十七岁。父母多次催促我回家继承家业，童年时的小伙伴有些已经当了爹。

　　为了摆脱家人的控制，我满中国游荡，认识了很多作家，发现他们的作品都跟“屎”一样，于是我也开始写了。算起来从十七岁开始写着玩到十九岁开始正式写，我写文章的经历至今已经有十年了，十年过去，我还没有写出一篇自认为非常好的文章，可以像我的老乡杜甫或者跟我一样出身的李白写的那种好的文章。但是好在，我周围的作家们比我更不争气，写得比我好的活着的至今只有屈指可数的那几个人。

　　不过写作从来就不是我的梦想，我的梦想按说应该是云游世界，可自从开始写作之后，日子就过得穷起来了，而且是越来越穷。十年前发几篇文章就能优哉游哉地混上一年的时光一去不复返，现在一年出四五本书都不够开销了。

　　于是跟着大批转影视的作家，我也一起进了影视圈，每天的各种改，异常痛苦。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电视剧这种产物？简直是泯灭人性。我在发出这样的怒吼的同时，再一次审视了一下我的退路。

　　时隔十二年，家业已经被哥哥继承，房子也都破旧不堪，甚至连那十几亩土地，因为长久没有人耕种，最终也难免被合并的命运。河南已经在实行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合并为居民户口的政策，失去原有的户口对于漂泊在外的我来说就像失去了根的野草野花。

　　只叹江湖几人回。不是不想回，而是真的回不去了。我必须咬牙切齿地混下去，不写电视剧可以，大不了不住高楼大厦就是了。但如果小说也不写了，多半会饿死。

　　而真正决定下半生都写小说了，我又打算换个笔名。早些年因为仰慕古龙，从古龙的三部书《天涯明月刀》《流星蝴蝶剑》《边城浪子》里前、中、后各取了一词，便有了“天涯蝴蝶浪子”这个笔名。

　　但如杜甫那句诗说的一样—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我遇到太多嘲弄这个笔名的人了，久而久之反倒不愿意换了。生活在这个俗世，不是嘲弄别人，就是被人嘲弄。没有人能从这个笔名中读出“小李飞刀成绝唱，人间不见楚留香”的悲凉来。就像很少有人能明白“安妮宝贝”为什么要改名叫“庆山”。

　　话说回来，之所以觉得二十七年中只有在艺校的那两年是快活的，主要原因除了衣食无忧又自由自在之外，更多的是在那时候，我明白了人生的意义。

　　在那以前，我整个人是十分迷茫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童年时的蒙昧无知也就罢了，少年时在学校被老师和家长洗脑是我最不能忍受的，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只是让我变成了一个不知道自己要干吗的人。甘罗十二岁就做宰相了，而我十五岁的时候，还在苦苦地思考自己未来究竟该干什么。

　　在那两年里，我开始接触摇滚乐，我的摇滚导师告诉我，如果想知道人生的意义，得先明白人死的意义。懂得了死亡，也就无限接近了生。

　　死亡意味着一切归零，不能吃、不能玩、不能动弹，没有任何意识和知觉。如果以此为基础，那么我还活着，我还能动弹，还能吃喝玩乐，就足以值得我谢天谢地了。

　　进一步说，既然注定要死，何不放肆地生。为了梦也好，为了不做一个庸碌的人也好，有了目标，就去拼搏。人生的意义，就是不断拼搏，不断进步。不求超越任何人，但求每天都超越昨天的自己一点点。

　　有了这样的觉悟之后，我开始疯狂弹琴、疯狂写作、疯狂行走，弹琴固然是没有弹出什么名堂，但写作，迄今为止我已经发表了近百个短篇、十余本单行本，一厢情愿地影响了近百万人。

　　行走也是，虽然一直梦想的环球旅行还在酝酿中，但十二年的漂泊生涯，已经让我走遍了国内我想去的地方。

　　而这两件事，完全是无目的的，顺其自然的，一点一点积累的。我对自己说，活一天，就要写、要走、要看，要让自己对得起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所以不断地写，不断地走，随着时间的流逝，功名成就一点一点就积累了起来。如果是从一开始就一定要实现什么，反而容易被宏大的目标压垮。

　　不为成为什么样的人，只为对得起眼下这一天。因为在艺校的那两年里，从摇滚乐里有了这样的领悟，所以我才能一直不放弃地行走到今天，包括这篇文章，也是为了不虚度今日这光阴而写的。

　　晚唐诗人罗隐有两句诗，叫“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初看会觉得太消极，但细细品味，这消极中尚暗藏着一种能量，不为明日而愁，不为昨日而忧，一心过好今日。而过好了今日，便过好了一生。因为漫长的一生，正是由无数个今日组合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