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公主归来(1)

　　1.肖念雅的诱惑

　　12月8日，阴雨。他记得很清楚。

　　那天中午，他独自从手术室里出来，意识有些恍惚，双腿发软，可能是又累又饿的原因。此刻是几点，他不知道。撇头望窗外，城市远景一片灰蒙，细雨绵绵，与他进手术室时没两样。这样的湿冷天气已持续一个多星期，心情也跟着阴沉抑郁起来。在易城出生并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仍不习惯冬季下雨，反而怀念起在大学时北国之冬的干冷天气。

　　乘电梯下到六楼住院区，护士站一片冷清，估计已到午休时间。集体办公室里空荡荡的，狭长的房间里挤了八张书桌。他的位置在房间最靠里的角落，桌面上井井有条地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数十部工具书，一盆用陶瓷杯栽种的半尺高的橘子树靠墙摆放，拳头大的杯口被郁郁葱葱的三叶草覆盖，颇有几分独具匠心的情调。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用力搓了搓冰冷的双手，低头扫视办公桌上那一张不知何时送达的盖有院办红章的通知单。

　　“张至源？”这时一个甜美的声音在叫他，“至源，我替你打好饭菜了，放在厨房李阿姨那里。”

　　听声音就知道肖念雅又来了。她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手扶在门框上，静静地注视着张至源的背影，仿佛他是一幅意境优美的油画，她的脸上全是蜜糖味的笑容。

　　肖念雅常常这样凝视着他入神。从他身上发现美，已成嗜好。

　　对此，张至源感到很不自在，但他找不出好的理由拒绝她。他拿起通知单，借此转移目标，不敢看她一眼。

　　肖念雅轻轻地走近他，“今天下午3点有B超培训课。”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印象里，她的脾气很好，即使遇到烦心事也不板脸，极有社交修养。在这家医院里的年轻女医生中，她称得上容貌姣好，平时也注重保养，每天都略施淡妆来上班，看上去面若桃花，鲜亮欲滴，以至外人常常猜疑她的年龄。她与他是同一批进医院工作的新员工，级别和他一样，还是医生助理，不过她是肖院长的小女儿，往后的前途会怎么样就说不准了。

　　肖念雅走进办公室，在他身后驻足，一只手搭在他所坐的办公椅上，耐心等他说话。好像正在捕猎的花豹，装出不怀心机的样子，却暗暗寻找可以进入他的内心世界的路径。

　　张至源很清楚她的目的。他抬头看她一眼，跟她示意他在看通知单。今天的她与往常有点不一样，梳着日式淑女发髻，点缀粉色碎花蝴蝶结发卡，披在肩膀上的发尾自然地微微卷起，脖子系着一条紫色丝巾，白大褂下露出三寸长的翠绿色裙摆，浑身散发着甜美的气息，好像田园里盛开的一朵三色堇。芬芳从她身上幽幽飘出，迷人的诱惑，他耳边全是靡靡之音。

　　张至源很矛盾，常常为她的温柔美丽不知所措。念大学那几年，也有女孩子主动接近他，他却没与谁正式交往过。因为从她们身上，没发现能让他稍感兴趣的东西，更别提有感觉了。

　　爱情的感觉，应该像巧克力一样瞬间融化，像石头投入静潭时泛起层层涟漪。爱情的感觉，他体会过一次。除此之外，他感觉自己在女人面前总是如石头般麻木，反而对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更加坚定，然后又被梦想破灭的痛苦折磨得心灰意冷。

　　在入睡前，他也曾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可能将要因此孤独一生了。

　　大学毕业在医院工作后，做白日梦的频率减少了。工作中不断产生的新问题让他应接不暇。他十分喜欢这份职业，尽管外人总爱产生误解，觉得外科医生手持手术刀，面对血肉和死亡淡定自若，必定有冰冷残酷的性格。正好相反，报考之初，他是带着悲悯情怀选择这份专业的。

　　外界的误解，其实是一道很好的屏障，可以算是远离她们的好借口。残缺的生活让他干劲十足，专注于各种考级和专业提升，成为主任医师赞叹不已的得意门生，也备受医院领导的重视，算是医院新进的后备人才中的重点栽培对象。关键是他掌握四门外语，拉丁语成绩优秀，据说目前还在自学西班牙语。工作之余，他还承担医院所需的英文原著书的翻译，医院若有外文信函，同事都喜欢请他把关。

　　此外，张至源热情，诚实，大方，所以他像一颗明亮的金星，被周围的人称赞和仰慕，引来许多自命不凡的女子的追求。肖念雅是其中之一。可惜她也不是他心仪的对象，尽管在世人眼里，她完美无缺，有能力为他的下半生营造美满的生活。但他从不在乎这些，清苦的生活他早就过惯了，从小和父母挤在漏雨的小房子里默默等待政府拆迁，青春年华全被父母艰辛还债的阴影笼罩。十八岁那年，父亲被查出肝癌中期，驱使他立志成为一名医生。大学里半工半读地走到今天，似乎已没什么苦难是越不过的，并且还让他变得自立、自强、勤奋，充满斗志，有种要在废墟上重建空中花园的冲劲。他认为，生活并没有表面那样悲伤，也禁不起太多的期望，但也不至于恐惧，不必为生存这点小事牺牲自我。

　　“你在想什么？”

　　肖念雅的声音打破了张至源的沉思，他才发现一张两百字不到的通知单，竟盯了五分钟之久。张至源难为情地笑了笑，“在回味今天早上的手术。”把心事掩盖好。

　　“今天的手术做了这么久，”她很关心，“是不是不太成功？”

　　“谈不上失败，只是中途不是很顺利，患者出现休克，”他说，“幸好赵主任经验丰富，采取了几次急救，一切平安。”

　　“那就好。”肖念雅脸上的喜悦好像是自己挺过了险关似的，“见你们一直不出手术室，我都担心了。”

　　张至源有些佩服肖念雅，两人不同科室，却对他的工作日程了如指掌，而她每天都在做些什么事，他却一无所知。对于她温柔的担忧，张至源有极大的负罪感。

　　肖念雅仍没离开的意思，张至源已有点承受不住压力了。两人僵持了一分钟，肖念雅说：“我有几张民族音乐厅的票，还约了其他几位同事，但演的是柴可夫斯基的经典选段，我们对交响乐都不太懂。”肖念雅继续说：“听说你也喜欢听古典乐，要不一起去？”

　　连这她都知道，张至源有种被打败的沮丧感，但他没听过现场演奏，难免心动。

　　接着，肖念雅又提了一个理由，诚意十足地邀请他参加。张至源答应了，一转念，又谨慎地问：“会不会全是女同事？”

　　“你这么大个人，还不好意思？”肖念雅咯咯地笑，“这样吧，今天下午培训结束后，我们几个一起去吃饭，然后直接去听音乐会。”

　　张至源不是怕女人，而是怕长舌妇。不过，他觉得没必要推辞这种集体聚会，也想借此机会满足一下肖念雅。读医科时，他曾针对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写过一篇论文，如今要讲解音乐内容，依旧是轻车熟路。

　　他给她讲起音乐大师的生平趣闻，办公室里充满了孤男寡女的欢乐。一位男同事走进来，撞见此景，轻轻走到自己的位置拿东西。欲将离开时，他咳嗽一声，表示打扰，“小张，你的手机放在抽屉里了吧？今天上午都响了十几遍了。”

　　张至源这才醒悟，急忙拉开抽屉，看到手机里有十五个未接电话，全是林百图打的。

　　肖念雅在这时巧妙地退出，离开时还嘱咐他按时参加下午3点的培训课，因为要签到。她的温柔，常常让他不胜感激。因此，他更觉得有必要今晚陪她去听音乐会，作为对她的报答。

　　2.另一个约会

　　快步走向食堂的路上，张至源回复林百图的电话，一接通就听见林百图气哼哼地骂：“你个死张至源，手机都打爆了还不见人影，死哪去啦？”

　　“早上有手术，”张至源说，“什么事快说，我还没吃饭呢！”

　　“下午有没有空？”林百图说，“找你吃饭呀。”

　　“估计不行，下午我要参加培训，晚上已有约了。”张至源很遗憾，“改天好吗？我请你。”

　　“和谁约会了？”林百图贼兮兮地笑，“是院长千金，对不对？”

　　“你别乱想，”张至源难为情地打住他的怪笑，“我和她就是同事关系，再纯洁不过了。”他有些后悔，当初就因她缠着不放，同意带她一起参加林百图女友的生日烧烤会，搞得现在关系撇不清。

　　林百图一定又往那方向想了，笑得直咳嗽。“院长女儿也挺适合你的，”他感慨地说，“没事，你今晚好好玩，我自己去给陈大小姐接风洗尘吧！”

　　“什么，陈依茉？”张至源惊道，“她回易城了？”在过去，他们都在背后戏称她是陈大小姐，只有这样才能形容出她的任性和高傲。

　　“你不知道？”林百图讶异，“昨天她就落地了。”

　　张至源心头突然一阵悸痛。她回来的消息，居然是从林百图的嘴里听到的。原来，在她的心里，林百图仍旧比他更亲切，更重要。

　　“你们在哪里聚会，”他说，“回头给我发地址和时间。”

　　“怎么，你要过来？”

　　“叫你发就发，看情况。”张至源尽量掩饰自己的意图，心情却乱极了。她真的从美国回来了吗？她回来干什么？八年过去，她遇见多少人，路过什么样的风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是不是独自一人下飞机的……他对此一无所知，也无从揣测。

　　可她，偏偏就是住在他的灵魂城堡里的那个仙女。

　　虽然八年不相往来，但“陈依茉”这三个字仍旧充满力量，仿佛一枚石头投入他的心湖中央，激起千尺狂澜。知道她正在易城，思念更烈更切，好像某种魔力，促使人在深夜清醒，盖子被掀开了，窗户被打开了，清风拂鬓之间，直面灵魂深处的一片秘密园林。

　　他做不到不去想她，脑海里清晰地浮现那张冷傲而可爱的白色面庞，长睫毛，大眼睛，细鼻子，薄嘴唇，前额刘海全刮于耳后，青丝光亮细直，把整个人衬托得文静而清澈，仿佛夏日森林中的一汪泉水，有时用慵懒的眼神来对应人世，一旦热烈起来，竟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他喜欢这种性格独特的女孩，别人说她任性孤高，这却恰恰将她与芸芸众生区分开来，让人终生难忘。这样的人，一旦温柔起来可谓是风情万种，纯真剔透，真挚得没有一丝矫情，和肖念雅的“人造温柔”完全不同。他感受过，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情有独钟于她的原因。

　　当然，陈依茉还是公认的智慧型美女，货真价实的美玉，多少好这一口的识货人拜倒在宝石的荧光之下。林百图就曾以富家子弟的身份，不惜重金，对她展开猛烈的追求。至于结果，各有命运。陈依茉还是去了美国，林百图则留在省内的大学完成本科学业，如今已有了个门当户对的女友——谢妍媛。张至源考上北京大学的医学部，临近毕业时，正赶上易城市第一人民医院招收储备医生，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参加面试，复试成绩名列第一，最终听从家人的建议回乡奋斗。

　　八年过去了，他在刻满她的图腾的海湾中醉生梦死，虚度了无数热血奔腾的岁月。当枯燥的等待让他内心的熔浆一次又一次地冷却，当肖念雅用各种招数对他证明，什么更适合二十六岁的自己，他也曾试图在新的人生阶段遗忘十七岁的往事，但如今，当他得知她飞回易城的消息时，发现自己还是游不出她的汪洋。

　　3.不再虚掩的心门

　　思念，像一支火把，带领他进入雾气弥漫、困惑重重的秘境。

　　下午的培训课，张至源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反复思考，要不要去见陈依茉。

　　见她，能改变什么？现实多么令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