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方捷的安慰

　　方捷去上海出差刚回来，就打电话约小然出去吃饭。作为苏奈尔三分厂的副理，她有更多的机会外出。

　　方捷的电话打来的时候，小然正在做最后的收拾——统计剩余的原料数目。她已经是第二组的班长了，手下管着二十五个人。其实，也不能叫管，无非就是从供应室领取原料，有签字权，然后维持生产秩序而已。其他员工都是计件工资，而她则变成了月工资，在思想负担上要比别人轻，并且工资固定而且高出别人一些，干活轻松，这是一年前方捷给她安排的。

　　小然很爽快地答应了方捷。她已经大约有五天没有见到她了，还真有些想她。她总是能给自己带来喜悦和好心情。

　　三元镇的荆江饭店，二楼靠近窗子的地方，方捷抽着烟，眼睛凝视着远方。听见脚步声才转过头来，阴郁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对坐下来的小然说：“怎么才来啊，比咱们陈董都难请。”

　　小然撒娇白了她一眼：“谁叫你来这么早呢？再说我还要坐车，要是在乌石就好多了，我还没冲凉呢。”

　　“哈，反倒归罪于我了，我还不是想让你吃点好的。”方捷欠身给小然倒了一杯茶，怜惜地说，“你看你，最近瘦成啥样子了。”

　　“你也好不到那儿去。又黑了。”小然喝了一口茶。

　　“哎，还是烟抽得多了。最近总是觉得心神不宁的。”方捷又在桌子上的555香烟上摸了一把。眼睛看着小然。小然示意她别抽，她只好把伸出的手又缩回去了。

　　“这两天的应酬太多，上海又太闷，没三元清闲。那个老不死的王总，整天就知道喝喝喝，我不陪不行啊。他肯定会喝死的。”

　　这时，服务员端上了菜。除了一盘小然最爱吃的鱼香肉丝之外，另外两盘她连名字都说不上，里面有西红柿，还有玉米粒。小然没多问，她不是个喜欢提问的人。她知道有些菜在她和方捷吃饭的时候是做陪衬的，不一定要吃。

　　小然不管那么多，自顾自吃起来。方捷则只是象征性地夹着几片菜往嘴里送。她还是忍不住点了一颗烟。

　　在小然吃得起劲的时候，方捷说：“人事部有个名额，要找一个文员，你去不？”

　　“工资怎么样？”小然停下来，抬头看方捷，筷子还停在嘴里。

　　“估计要比现在低些，但轻松，体面。”

　　“可我主要得靠工资，钱少了就不好办。家里还等着用钱呢。听说明年要盖房子。”

　　“你就知道给家里寄钱，也不为自己想想。”方捷似乎有些生气。

　　“我也不想这样，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小然叹了口气，继续吃饭。

　　“我劝你还是早点存钱吧，不然等你以后结婚了，想哭都来不及。”

　　“哎，要不是我爸的腿，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你就知道你爸的腿。谁念你的好呢。”方捷猛吸了一口烟。“我只是不想你那么累，流水线上的活太脏了。再说，你妈才不管你的死活呢。”

　　小然半天没吭声。一提到母亲，她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别提她。”小然愤恨地说。

　　“为什么不提，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还不是叫那个女人挥霍了，勾引男人。”

　　“没有，我把钱都寄给我爸了。”小然辩解道。

　　“别自欺欺人了，就你爸那样，还能把钱从十几里外的镇上领回家？”方捷一副不屑的样子。

　　“你……”小然憋红了脸，说不上话来。

　　一见小然这样，方捷只好不说话，只是抽烟。

　　过了一会儿，她又变得温和起来。她抓着小然的手说：“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点，你懂吗？”

　　“我懂，但我还得往家里寄钱啊。”小然的脸色难看极了。

　　“那你再好好想想，以后还有机会。”

　　吃完了饭，方捷领着小然去做足疗，然后一起回家小聚。

　　韩奕第二次打来电话。小然正躺在床上学着抽烟。脸上蒙着方捷敷上的面膜。方捷在隔壁的房子里洗澡，隔三差五地大声和她说话。

　　方捷说：“总有一天，我要爱上一个男人，到时候，我就把他带走。”

　　小然跟她贫嘴：“那也要人家愿意啊。”

　　“他不愿意都不行，如果他拒绝了，我就和他一起去殉情。”方捷的声音从洗澡间传来，朦朦胧胧。

　　电话响起，小然没看号码，直接接通，他刚要说话，韩奕的声音就传来了。这一次他的声音瓷实而干净，“小然，我已经买好了乌石的车票。一周以后就能到。”

　　“我接你。”

　　“不用，只要你告诉我精确的地址，我就能找到你。”

　　“这儿很难找。是个过站。要从火车站坐汽车到三元镇，然后又坐公交车返回来。”

　　“没问题。我肯定能找到。”韩奕似乎很轻松。小然几乎能想到他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

　　“那好吧，我找好房子等你。”

　　“好吧。”挂了电话。小然的心里五味杂陈。有一种热切的期待，却又夹杂着混乱的尴尬。他已经想象不出韩奕的样子了。他肯定是变化了很多。她只记得四年前他害羞的样子，留着长头发，身材单薄，除此之外，他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

　　小然努力回忆着韩奕四年前的模样的细节。继而为他们的见面设计了诸多场景。她想应该有一个拥抱的环节，或者至少要拉住手半天不放松。可当她努力把自己融进那个现实的时候，却发现一切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她沮丧极了。

　　小然再一次靠进方捷的怀里。浑身颤抖。她总是会从梦中惊醒，那个神情冷淡的女人，在梦中仍然不能放过她。她的梦始终和一把桃木刀有关，那把没有刀鞘的刀，一直停留在她的疼痛深处，尽管没有足够的杀伤力，却缠绕着她，让她看不到光明。

　　方捷重新把她抱紧。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肩膀。她因为蜷缩而显得更加娇小，又因为抖动而让人怜悯。方捷说：“别怕，我的孩子。”

　　小然仰脸看了看她，又用力抱紧她。泣不成声。

　　“有我在呢，没人会伤害你。”方捷吻了吻小然的额头。

　　小然点点头。心情舒展了一些。她也弄不明白，她曾是那样的尝试着坚强，拒绝每一个试图靠近和了解她的人。很多时候，她已经相信她把那些伤心的往事都束之高阁了。她让它们进入深不可测的死潭。然后面带微笑，给别人造成快乐和温暖的假象，甚至尝试着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怪话来显幽默。除了某个瞬间，她能突然感觉到短暂的绝望之外，她觉得她已经能控制好自己了。

　　可她的努力在方捷这儿却不堪一击。在她的怀里她是完全放松的状态，一切虚假的表象都将褪尽。她可以随意哭喊打闹，惩罚自己。她的虚空无助摧毁了她一直构筑的镇静。

　　她喜欢靠在方捷的怀里，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和切近的心跳。喜欢她温热的手指抚弄她的头发，她的身体会有一种泛滥的酥痒的快感涌动。喜欢她的抚摸和她眼睛里渗透出来的苍凉的质感，以及她吮吸她的眼泪时的温柔。

　　她觉得她就是母亲。

　　方捷的手在她的身上四处游弋，她能明显听到她愈来愈重的呼吸。她的脸开始贴着她的脸。她的口气中浓重的烟草气味把她淹没。她的嘴唇落在她的脖子里，而手却划开了她单薄的衣服。触及到她汤热的皮肤，滑过她的胸部，然后向下，向下……

　　那一刻，她在沉醉中惊醒了。她竟然讨厌她的粗俗。小然猛然起身，用力将她推开。她完全没有顾忌方捷的惊讶和不适。她翻身下床，在地上不停地走动。

　　小然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气喘吁吁。

　　方捷睁圆了眼睛看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真不想这样。”小然背过身，不去看方捷的眼睛，“这会令我不安。让我产生罪恶感。”

　　“你不喜欢我了吗？”方捷终于想起了一句话。

　　“怎么会呢。你永远是我最爱的人。”

　　“那你怎么了？”

　　“我很矛盾。”小然转过身来。

　　“你怕了吗？”

　　小然使劲摇摇头。她说：“韩奕来了。”

　　一霎时，小然就看见了方捷眼中旋转的泪花。她咬咬牙，突然拿起东西乱砸。她说：“因为他，你就要离开我吗？”

　　“不会的。”小然躲闪着地上飞溅的物件。

　　“你一定是要离开了。”方捷摇着头。她异常激动。她说：“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可我不甘心。我对你的好，你都忘了吗？”她的目光有沮丧的僵硬。令小然难过。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这样用心。”

　　小然想冲过去拦住她的疯狂。可她却说：“你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小然真没想过她会这样。她吓坏了。她惯有的善良在此刻荡然无存。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蓦然觉得，她身上竟然有了李玉华的影子，叫她望而生畏。她大叫一声，跑了出去，如同受伤的小鹿。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方捷躺倒在松软的床上，用被子盖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