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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那个叫泰安的塑胶厂(1)

  第二天七点上班,韩奕六点就去了。他在保卫室里报到,那个保安头儿比昨天温和了许多,他打了个电话,不多时管宿舍的来了,是个小个子年轻人,眼睛笑成一条缝,脑袋尖尖的,嘴角微微上翘,神情慵懒。

  韩奕跟着他从综合办公室的门口经过,进入餐厅,然后从餐厅的楼道上去,二楼是女生宿舍,门口挂着两个厚重的深绿色军用被子。两个年轻的女工提着水桶下楼。舍监说她们刚下夜班。及至到了三楼,韩奕才大吃一惊。

  男生宿舍只是在二楼的基础上用厚厚的铁皮包装而成,并不能和宿舍的概念相提并论。里面放了大约四排高架铁床,一溜有二十多个,估计能住二百多人。三条巷道里挤满了破旧的木质柜子。一股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铁皮墙壁上,五六个抽风机,震耳欲聋。

  有人起床,也有人准备睡觉。昼夜班交替使得宿舍的秩序极为混乱。有人睡在过道里,只穿一件内裤,浑身流汗;有人在他们的身边穿着裤子,吹着口哨,口哨的声音夹杂在抽风机的巨响中,似有似无。

  韩奕小心翼翼地跟着舍监往进走,大约走了五六个床位,他便指着一个空着的下铺说:“你先住这儿吧。柜子随便找,有空闲的就是你的。”舍监说完就往外走,刚走几步,他又返身说:“你应该住干部宿舍,但现在没有床位了,只能委屈一下,等以后有了我再通知你。”韩奕木然的站着没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连同舍监那有些诡异的一笑都没有觉察。

  韩奕还真有点担心自己严重的神经衰弱能否在这里入眠。好在他租住的房子还能将就些日子,不必急着搬进来。事实上,他不久还是要住在这里的,他别无选择。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在乌石二十一天了,来时剩下的钱本就不多,这几天除了吃饭,他几乎没有任何花销。

  头发长了,两鬓已经盖住了耳朵。加上乌石的闷热使他水土不服,脸上出现了许多水痘,额头的地方尤为严重,即使他的长发垂下来也遮掩不住。由于不断走路,鞋子已经断底,侧面开胶,遇上下雨的时候,便无法出门。

  但韩奕还是不想把自己的窘态告诉小然,怕她瞧不起他。他尽可能地把自己伪装起来,不让她发觉真相。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熬,按公司规定,他只能等到五十天以后才能领取一个月的工资。而这五十天将是多么漫长啊。韩奕想着,就觉得头皮发麻。

  韩奕一边为自己盘算着,一边在宿舍里走着。他慢慢从一些熟睡的人身上跨步过去,竟然有一种悲怆苍凉的意味从心底渐次升腾。他们的脸上,疲惫的影子显而易见,竟是韩奕未曾预料到的坦然自若与漫不经心。

  清晨的亮光从窗子里斜射进来,有人还在梦中发笑,嘴角流着口水。这一大堆身份不明的人,在拥挤的空间里嘴唇发干,皮肤粗糙。巨大的噪音和汗液的刺鼻的气味像潮水一样,一拨一拨地向韩奕涌来。他感到了他与这个空间的格格不入。

  在最内侧的第四条巷道的末尾堆积着几只巨大的铁桶,锈迹斑斑,其中混杂着一些废弃物:各色的袜子和旧鞋子,以及破烂的衬衣。地上残留着一些积液,一股骚臭的味道甚是浓重。韩奕刚要转身返回,突然眼前有哗啦啦的流水声,韩奕很吃惊地抬头,看到一个大个子光着上身背对着他撒尿,韩奕一直看着他转身。大个子头发略长,带有点卷发,眉毛粗厚,脸面瘦削而神色刚毅。他冲韩奕笑笑,略有羞赧。

  他向韩奕打招呼:“你是新来的?”韩奕点点头。他提起裤子,浑身颤抖了一下,接着说:“怪不得我觉得眼生。你是哪儿的?”

  韩奕说:“你呢?”他还不想暴露自己。

  他说:“我是甘肃的,叫雒大有。”韩奕有点激动,为刚上班碰到家乡人而心情愉悦。

  韩奕说:“我也是,叫韩奕。”他似乎也感到很意外,双手抹了一把脸,对韩奕微微耸了耸肩。

  这时,外面响起了铃声。大有慌张地去穿上衣,说:“快走。”

  韩奕不明就里,问:“怎么了?”

  大有说:“点名了。”说完就往外跑。可刚跑出几步,发觉韩奕并没有跟上来,就又返身对他说:“快跟我走。”

  韩奕于是跟着大有跑出去。和大有一起迅速站好队。

  开始点名。工厂按照部门的不同,把员工分成四组,每组大约一百多人。分别由四个保安站在前方的高台上高叫着每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大家在底下憋足了劲喊到。工厂的喇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韩奕误以为回到了中学时代。说实话,大学期间他也没有如此紧张地上过一次操。韩奕跟着大有站在一组叫“大底部门”的队伍里,不料却歪打正着听见保安喊他的名字。他为此对大有报以感激的笑。

  点名的时候周围很多保安维持秩序。他们眼睛睁得圆圆的,犀利地在人群里扫荡。时不时对应答不够响亮的人几下拳头。

  有几个人迟到了,被挡在队伍外面。怏怏的耷拉着脑袋。一个女孩的头发凌乱,没来得及梳理。有一个小伙子或者说是小男孩甚至一手还在系着裤子,眼睛半开半眯,神色慌张。他趁着保安不注意,便斜插进队伍。

  他运气不好,刚进去就被那个肥保安揪出来,大声呵斥,那男生低着头,不说话。及至那保安训斥完了,才放他进去。韩奕看见他斜瞪那保安的背影,嘴里咕哝着几句脏话。大有悄悄地对韩奕说:“这是胡小亮,咱们老乡。”韩奕刚要问话,那个保安又跑过来,指着大有骂:“闭上你的嘴。”大有瞪了他一眼,小声地骂了一句什么。

  接着就开始在大街上跑步,所有的员工自经理以下无一例外。台湾老板认为这是有利于员工身体健康的一件必不可少的任务。大家按照保安的安排,分成四列。跑步是顺着人行道跑半里多路,再折回来。跑步的时候不允许说话,但效果仍然和放羊一样。七八个保安根本无法监管好八百多人。人群仍然像潮水一样汹涌出去,在半条街上蔓延开来,嬉闹声不绝于耳,夹杂着保安的呵斥,蔚为壮观。

  跑步的时候,韩奕由于鞋子不便,中途停下来一次,立刻被保安发现,冲他吼叫,韩奕无奈,只好跟着又跑。

  大约十分钟后,大家返回了工厂。开始做操。做第七套广播体操。韩奕对体操的一些环节甚是生疏,这是他在初中阶段才做过的操,上了高中便已经是第八套体操了。他只好跟着别人的动作,温习以前的步骤,他的动作生硬而滞后。有几个新员工,被保安点名叫了出去,单独在一个角落里教动作。

  然后大家扯了嗓子唱厂歌。借用一个四川民歌的音乐,填了新的歌词。无非就是我们爱泰安,要好好工作,遵守纪律之类的话。完了吃早餐。队伍迅速散开,挤向食堂。大家从木质架子上取下各自的碗筷。排成两个长队。今天的早餐是米线。厨师老头用一个大大的筛子伸进大铁桶,使劲一掏,排在前面的人就用勺子向自己的饭盒里拨拉。韩奕挖了整整一大碗,很多人奇怪地看他。

  吃饭的时候,保安头儿领着他的手下在偌大的餐厅里巡逻。韩奕和大有在一个桌子上,刚准备说话,大有用眼色制止了他,但他还是叫出了声,立刻有一个保安跨步过来,用电棒指着他的头吼:“好好吃饭。”

  泰安公司小而破乱,但制度很严。韩奕在后来因为工作需要读公司制度手册时才了解到一些细节:比如点名迟到一次,扣二十元工资;不上早操一次扣五十元,外加全勤奖金五十元也同时扣掉;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不能随意走动,态度要端正;衣服必须要装到裤子里;在工厂吸烟区外吸烟者,按情节处五十到一百元罚款等等。

  大家为了工资,便不得不墨守其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按部就班。

  韩奕上班的地方是四楼的大底厂务办公室。包括韩奕在内共三个人。贺小菊主管生产。另一个叫高寒的大个子小伙主管仓库,他是四川人,斯文,不大爱说话。办公室空调的风恰到好处,让人十分惬意,外面的机器轰隆与热流被隔绝得无影无踪。透过办公桌前面的大玻璃,能看清车间的任何一个角落。大家机械地重复着每一个动作,男人们大都光着上身,脖子上挂条毛巾,不时地擦拭。

  大有瞧见了韩奕,向他挥手,韩奕向他挤眼。胡小亮也看见了韩奕,他在大有的身后,只是冲他微微一笑,就低头干手中的活。经理的椅子高大,几乎和他独用的宽大的办公桌相平,他的位置在贺小菊的后面,正对着大玻璃。

  卢经理不在,贺小菊就说了算。大家对她都很尊敬。有很多人向她汇报情况,让她签报表,她的姿势很傲慢,通常都会唠叨几句,说这不对,那儿不妥。听的人都不住地点头表示马上改正。

  韩奕无事可做,他按照贺小菊的指示去熟悉车间。在办公室门口,就像面对大海,除了空旷,他一无所知。韩奕此时才明白他的确是在学校那一扇门里呆得太久了。一切都是新的,他必须像个孩子一样,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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