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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永远不要出去,我们做山洞里的野人。”雪子在他耳边说。雪子真的迷恋黑洞。她常常一个人钻进去,吃饭也不肯出来,林鹤要像抓猫一样把她抓出来。有时,林鹤半夜醒来不见了她,打着手电往黑洞里照,发现她倚着箱子睡着了。林鹤看得出她又想起许多往事,只是不肯说。他试图问她什么,她立刻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冷冰冰只是外壳,透过外壳林鹤看见一种极度的恐惧。雪子生活在恐惧之中,教林鹤非常难受。这恐惧必定与她的经历有关,为了躲避恐惧她忘记经历。失去记忆的病症只是她神经系统自我保护的表现。

  林鹤努力缓解雪子的恐惧。他不再企图唤起她的记忆,这种记忆对她身心没有好处。林鹤陪她欣赏邮集,一枚枚美丽的邮票唤起她灿烂的笑容。方寸之间天地广宽,邮票丰富多彩的内容涉及到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人物故事。林鹤讲啊讲啊,雪子的小指勾着他卷发渐渐听得入迷,洋娃娃似的黑眼睛放出晶亮的光芒。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好人?”雪子会忽然这样问道。雪子一步也不肯离开林鹤,真的像只讨人喜爱而又缠人的小猫。她还不肯离开小屋。林鹤有事出去她总要缠绕半天,叫她一起去她又不肯,最后眼泪汪汪地送林鹤到楼梯口。楼梯口那扇门关上了,她又赶快跑到房间里打开靠马路的钢窗,探出半个身子向林鹤挥手。雪子真是个多情的姑娘!

  林鹤还不能改掉所有的习惯。夜晚,他忍不住总要往圆孔窗外面望望。对面窗口亮着灯,那位少妇或做绒线娃娃或看书,一举一动优雅恬静,依然对林鹤产生着很强的吸引力。他并不是花心,只是不舍得放弃一枚精美的邮票。他尽量不使雪子注意自己行为,但雪子早就注意到了。有一天夜里传来:《致爱丽丝》的钢琴声,雪子痴迷地听着吵,长长的黑睫毛盖住两颗晶莹的泪珠。琴声飘然远去,小屋里恢复寂静。雪子轻轻地问;“是她弹的吗?”

  “谁?”

  “你知道还要问!”雪子有点不高兴地说,“她是你以前的情人吧?”

  林鹤哑然。他怎么解释呢?他的不同常人的爱情方式谁又能理解呢?不过,他还是走到床边对雪子讲了。他把对面窗口的女人当作故事讲,讲得很细很长,其间自然渗透着自己的微妙感受。雪子惊讶地听着,她仿佛一下子踏入林鹤的内心世界,看见一座悬崖。

  “原来是这样……”雪子说。一串串眼泪忽然滚下她的脸颊,仿佛心底深处有个伤口被撕开了。

  林鹤蓦地一震。他想起一件事情,赶忙解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无法解释。

  夜深了。露水打湿窗外巴掌似的梧桐树叶。雪子睡着了,台灯下她的脸蛋红润润的。确实存在问题。林鹤不安地审视自己。那天从黑洞里出来,他把赤裸的雪子放在床上,野兽般的激动忽然消失了。一颗心像外科医生一样冷静,不,外科医生也不会如此冷静;只有集邮家,天生的集邮家才会这样冷静!面对一枚稀世珍邮他首先要辨真伪,然后用挑剔的目光检查品相,接着评估它的价值,还要查询它流传的途径……这一切完成之后,他就会处于一种震撼,审美的震撼,艺术的震撼!人像遭到电击一样片刻脱离了现实世界。当时林鹤就是这样一种状态,面对雪子美妙的裸体,他丧失了作为男人的功能。

  雪子肯定不理解。她不明白林鹤为何不要她,而她是需要的。听了林鹤对邻居女人的描述,她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顿时明白过来。她以为林鹤只把女人当作邮票!可是她对林鹤有误解,什么误解林鹤自己也讲不清楚。他知道,女人是女人,邮票是邮票,两者同样体现出美,同样作为爱的对象,被追求的对象存在。只是女人还有一种不同于美的东西,对此林鹤还很陌生。这一切谁能讲清楚呢?那东西混沌、暧昧,时隐时现地触动林鹤作为男人的神经。然而它还没有聚积起足够的力量,诱导林鹤进入女人的身体。

  林鹤轻轻搬起雪子脖颈,手伸到她脊背下面解开乳罩。他停了一会儿。雪子没醒,她睡觉像婴儿一样熟,怎么翻动都不会醒。林鹤摘去乳罩,两只乳房挺立起来。林鹤知道许多女人看似丰满,乳房却是大而松耸;而雪子的乳房是挺立的,按下会弹起来。乳头呈椭圆形,红润润的,竟然像两颗成熟的樱桃。林鹤把雪子的乌发铺撒成扇形,衬托出她剥去外壳的熟鸡蛋一样的脸:白、嫩,无任何瑕疵。她的眼睫毛又黑又长,一轻轻盖住没有完全合拢的眼睛。腮旁有浅浅的酒窝,逗人喜爱。丰满红润的嘴唇即使在睡梦中也如此性感,林鹤忍不住俯身吻她。但是没有黑洞里的感觉,再吻,还是没有。他注意到她的脖颈、洁白细长的脖颈教人无法不联想起天鹅。这一段的皮肤特别细腻,仿佛是白玉雕制的。暗蓝的筋脉在薄得透明的皮肤下蠕动,林鹤用手指一按就消失了,松开手指它们重又浮现出来。暗蓝色,神秘的颜色。林鹤抬起胳膊看看,自己的筋是青色的,很难看。女人和男人多么不同啊!

  林鹤搂着雪子的裸体躺下,关掉床头柜上的台灯。黑暗中心里有一种满足感:他搂着她,他拥有她。他试图唤起黑洞里有过的冲动,刚刚有点意思了,忽然想起雪子脖颈下面靠胸脯的地方似乎长着什么东西。于是,他不安起来,打开台灯在那里搜寻。他发现雪子乳房上方平坦处有几颗难以觉察的痣,但又不是痣,好像长在皮肤下面。看了半天看不清楚,他赶忙跳下床找了一柄放大镜,跪在雪子身旁仔细研究。这下看清楚了,是血液淤积的红点,很好看,好像是凝固在玛瑙里的小更。不知道对身体有没有害处。雪子的身体太美了,林鹤只要看见就会入迷。那一双腿从浑圆丰腴的臀部延伸下来,修长匀称,曲线的变化妙不可言。大腿雪白雪白,光滑得令人难以置信。林鹤用放大镜照她的大腿,竟然发现汗毛像树林一样耸立着,皮肤也龟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他急忙移开放大镜,大腿依然如象牙一般光滑洁白。真是不可思议!再好的品相也经不住放大镜检验。林鹤把放大镜搁在床头柜上,暗想:幸亏雪子睡熟了,否则她决不允许他用放大镜照自己的身体。她会骂他精神病。可是干那种事情怎么能够如此细致地品味她美妙的身体呢?还是这样有趣。林鹤满足了,刚才培养的冲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轻轻地为雪子戴上乳罩,使她侧身往里睡,这样她醒来什么也觉察不到。做这些动作时,林鹤觉得自己好像将一校红印花夹回集邮册。

  真是不可救药!林鹤关灯时想。他怀疑自己有毛病。但是这种责备和怀疑并没引起他多少不安,等他入睡时,又梦见树林一样的汗毛和将皮肤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裂纹……

  五

  城市的夜景独有迷人之处。街面流溢着霓虹灯千变万化的光彩;幢幢大厦犹如形状各异的巨人在夜幕衬托下展示自己的身影;商店橱窗因灯光作用比白天更为诱人;行人匆匆显出一种特别的兴奋;汽车鸣叫、音乐飘荡和着种种嘈杂渲染出骚动的繁华……这一切表现出城市的力量,仿佛活跃的生命向大自然挑战,用一道光华的利剑划破苍茫无垠的夜空。

  牛司令他们一到夜里就精神抖擞,许多重要活动都在天黑之后进行。吃过丰盛的晚宴,花枝招展的小姐们陪同这些老板在舞池里翩翩起舞;谁的嗓子好且兴致高昂就上台唱卡拉OK,现代娱乐工具把他们的歌声装饰得辉煌灿烂;玩得有些疲劳就一头钻进桑拿浴室,让蒸气逼出汗水将每个汗毛孔里的油垢冲洗干净;夜深了老板们聚在豪华客房里洽谈商业机密,身边照例陪伴着漂亮的女秘书……

  牛司令在华瑞宾馆十八层包了两个套房,作为邮票大战的指挥部。华瑞宾馆在肇嘉浜路,他的包房窗户正对邮票市场。白天,他站在窗前拿着望远镜能看清市场里一切活动。牛司令特别喜欢自己这种姿态,让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照下无数照片,闲时左拥右抱问她们:“我像不像拿破仑?”回答当然是像。黑皮阿三加入他们一伙,在邮票市场和华瑞宾馆之间穿梭,或搬邮票或拿钞票,生意兴隆。有大笔交易就直接领老板客商到牛司令的包房,一箱箱邮票一箱箱现金当场交换,点钞机都用坏好几台。牛司令很为这壮观场面自豪,嘴上说自己像拿破仑,心目中他却是港台片里做毒品生意的大哥大。

  他的保镖是原虹口区拳击冠军,人高马大,据说一拳能放倒一头牛。为了不让保镖闲着,牛司令常与宾馆保安人员寻衅,三句话不对他就摘下法国金丝眼镜擦擦,一挺矮小身体庄严地发出命令:“阿黑,教训他——”那个阿黑就摆好拳击架势,跳跃着攻击上去。阿黑是牛司令给保镖起的外号,人精得很,光跳跃不出拳,直到旁边人围上来将他拉开,才气喘咻咻向牛司令报告:“老板,要是他们不拉我,这一拳出去他人就要飞起来,撞碎玻璃门跌到马路当中……”牛司令仿佛看见了这惊人场面,满意地点点头。一楼大厅是比武擂台,二楼是宴会餐厅,三楼是KTV包房和舞厅,四楼是游泳池、桑拿浴室,十八楼是交易所兼消魂洞房……牛司令和他那班大款兄弟在华瑞宾馆上上下下,循环往复,真的像住在天堂里一般。

  忽然有一天黑皮阿三带来了坏消息:邮王林鹤大量抛出《三国演义》小型张!牛司令紧张起来,立刻召开舰队紧急会议,陈百万、毛蛤蜊、长脚、四眼师爷、螃蟹老张五巨头在十八楼豪华套房里济济一堂,共同商量对策。《三国演义》是牛司令他们做庄家炒起来的,初时非常成功,东北市场、北京市场、广州市场受上海影响,无数邮商、邮迷竟相抢购,《三国演义》小型张的价格狂飚暴涨,短短一个月里从九元涨到三十元。最近段时间有点涨不动了。有消息说香港、台湾《三国演义》小型张倒流回大陆,这都是港台邮商发行时吃进的,见有厚利抛回大陆邮市。在这种背景下,邮王林鹤的举动不能不引起牛司令他们的注意。

  “他卖了多少《三国演义》?”牛司令在房间里踱步,蹙着眉头问道。

  黑皮阿三说:“《三国演义》涨过二十元,他就让我们零吊散卖!见到三十元价位他成封地丢出来。昨天更猛,一下抛出一百多封!”

  咪咪、菲菲两位小姐轻声计算:“一张三十元,一封一百张,一百封……乖乖,三十万元呀!”

  陈百万是股市老将,他在角落的沙发上发问:“这个林鹤,嗯,手里有多少货?”

  黑皮阿三一惊一乍地道:“这可没数,这个人深不可测!《三国演义》小型张一出来他就看好,我们卖四元一张,他四元二角统收。他的眼光一向很准,只要他出动扫货,隔几年这邮票保险飞上天……八八年以来,他吃得最多的邮票就是《三国演义》小型张,好像老早算好你们要来炒它!”

  毛蛤蜊焦躁地喊:“不要帮他瞎吹!”

  四眼师爷带一副散光眼镜,慢条斯理地问:“买进那么多小型张,他的资金有多少呢?”

  “资金?”黑皮阿三斜一眼毛蛤蜊,愈发吹得起劲,“那更加深不可测!师爷你想想,当时一封《三国演议》只要四百二十元,他昨天抛出一百封小型张本钱也不过四万二,卖掉几版猴子就有了;他今天丢几张《梅兰芳》,明天甩几版《毛主席诗词》,《三国演义》不就一百封一百封进来了吗?资金?他要资金千什么?他的邮票就是资金?鬼才晓得他手里有多少邮票!老实讲,要比资金,邮王光起火来你们整个舰队恐怕也不是对手!”

  牛司令拿起望远镜朝外面看,声音像从窗外飘进来:“不是资金。我们不怕他的资金;是影响;这个人物有影响……黑皮阿三,你们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出货是吧?”

  “我没有,我黑皮阿三是讲义气的!不过王老头他们都不敢留《三国演义》了,手里有货赶快卖掉!你望远镜里看过去,所有的邮贩子都跟林鹤跑,林鹤人蹲在家里还用不着出来……我是梆在你们战舰上了,《三国演义》放在手里捂死,跟牛司令共进退!”

  长脚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发财了,我们要把《三国演义》炒到五十元以上。”

  牛司令蓦地转过身,放下望远镜。“不,计划要改变。”

  众人惊愕地望着他。他走到黑皮阿三面前,神情高深莫测:“你说,林鹤卖了《三国演义》,那么多钱流向何方?”

  “买邮票啊,他这个人从不吃喝嫖赌?”

  “买什么邮票呢?”

  黑皮阿三愣了一会儿,重重拍了一下脑门:“啊吔,《熊猫》,他要炒《熊猫》啊!你们收《三国演义》的时候,林鹤就陆续吃进《熊猫》;昨天他抛出一百多封《三国演义》,隔手就买进八百封《熊猫》,《熊猫》一天涨了两毛……我万万料不到他会去碰这种垃圾邮票!”

  咪咪、菲菲忍不住问:“什么是熊猫?”

  黑皮阿三打开他的邮夹子,翻出一枚四方型状的小型张。众人围拢去看,只见小型张画面上蹲着大小两只熊猫,角上有丛竹子,边框上写着四个很难看清的篆体宇:“拯危继绝。”这小型张构图不甚漂亮,色彩平淡,纸质单薄,模样小头小脑,不受集邮者欢迎。黑皮阿三介绍说,最要命的是它发行量大,邮政当局一家伙发出二千二百多万枚,成为存世量最大的小型张。自一九八五年发行以来,《熊猫》一直跌在面值里,三元的票面卖两元五角,买回家寄包裹当邮票贴也上算,同类性质的小型张还有《白鹤》、《马王堆汉墓帛画》等等,邮商叫它们“垃圾邮票”,从没人染指炒作。现在,林鹤就在买进《熊猫》,黑皮阿三怎能不吃惊呢?

  “真是人才难得,”牛司令感叹道,“声东击西,逢低吸纳,这个林鹤人才难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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