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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狗开始以为雪子和它疯闹,四脚朝天在地毯上翻滚,前爪抓,后爪蹬,龇着牙啃绳子,喉咙还发出恫吓对手的呜呜声。忽然,它恐惧起来,呜呜咽咽地叫着,好像小孩求饶。雪子真的要把它捆起来!不知道杰克是如何挣脱的,只见它狼狈地向走廊逃去。雪子哈哈大笑,腰肢扭动着,又拍手又跺脚,喊:“你害怕了,你吓死了,真是一个胆小鬼啊!”

  林鹤不禁脸红起来,他扑哧一声也笑了。这个有血有肉的雪子,比刚来时百依百顺的雪子有趣许多!不过,也真是个坏东西。她的小手不住揉搓林鹤的心,忽而叫他紧张,忽而叫他欢乐,疯癫里藏着幽默,开玩笑又带出疯癫,真不知拿她怎么办好!瞧,她又在跳绳,彩色的绳子在林鹤眼前晃动,丝缎料子在阳光里闪耀出刺眼的光亮。她一个接一个地跳着双飞,人像小鸟一样停在空中,绳子呜呜地响着抡成一个光彩的圆环!

  “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雪子闹够了,又变成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她抱住林鹤的腰,把头搁在他肩膀上,悄悄地咬着他耳朵说。

  晚上,他们去徐家汇买衣服。康泰路离西南地区的中心徐家汇很近,他们散步就去了。马路上飘荡着太阳暴晒的余热,晚风带来了长江口外大海的凉意。毕竟夏季即将过去,即使热,也不像前段时间那样令人无奈了。马路旁边的法国梧桐树好像知道晚风送来的秋天信息,沙沙地舞动着树叶,显得欢欣鼓舞。康泰路一带街区总是安宁平静的,因为这里驻扎着许多重要机关,高高的篱笆阴影里有几个武警战士在巡逻。接近徐家汇的时候冯路上热闹起来,行人带着刚刚离开一个热闹地方的疲倦神色,匆匆忙忙地赶路。拐过一个弯,来到衡岳路上,就可以看见太平洋百一货公司、第六百货公司灯火辉煌的巨人似的身影不再往前走,一阵浪声浪潮水似地漫淹过来,各种灯光也从楼房的缝隙间透射而出。黑暗中,你会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近大熔炉。

  雪子以一种冷美人的状态步入太平洋百货公司。她的白皙美丽的脸庞本来有点像洋娃娃,现在被冷漠、高傲的神情扫尽了。一双晶莹黑亮的大眼睛很少眨闪,越过人们的头顶,避开男人的目光。可是,她高耸的胸脯、曲线美妙的小腿,以及虽然匀称却因腰肢扭动而略嫌丰腴的臀部,还是引来更多想入非非的目光。林鹤跟在她后面,保持两步远的距离,他的永远不变的白的确凉衬衫,使他显得拘谨而又寒份。但是,这种与雪子的反差,在他心中引起一阵骄傲,因为他清楚地发现人们是如何羡慕地望着雪子。

  雪子在男子服装柜台前站住,向售货员要了一堆名牌T恤衫挑挑拣拣。林鹤呆头呆脑站在旁边,等到雪子拿着衣服在他胸前比量,方才明白过来:“怎么?给我买衣服?我用不着的……”

  “你不买,我也不买!”,雪子坚决地说。

  林鹤无奈,脸上挂着听天由命的神情。雪子为他买了一件T恤衫,一条灰色西裤,命他当即换上。林鹤从试衣室出来时,发现胸口有一个标记,像兔子头,又像两根手指,疑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花花公子。”雪子狡猾地笑道。

  “骂人呢……”林鹤红着脸抱怨。

  “不是骂人,是世界名牌!”售货员小姐一本正经地说。

  雪子问他带来多少钱,他从换下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钞票,大约有一万元。这是他为买红印花抛掷一批JT票剩下的钱。雪子来劲了,马上拉着林鹤奔向“皮尔·卡丹”专卖柜。一套西装,三件衬衫,一两条领带,一双皮鞋……女人花钱真正心狠手辣,一大叠钞票眼看没了!林鹤忍不住把剩下的钱抢在手里,固执地说:“你再为我买衣服,一分钱我也不花了!”

  “好,好。现在你把这套衣服穿上……”雪子把他往试衣室推,“你别犟,还有皮鞋!”

  林鹤再一次从试衣室出来时,已经变成体面的绅士了。雪子惊喜地望着他,喊道:“原来你这样漂亮啊!”然后,为他打好领带,又用手梳理他的卷发。他脸颊红红的,总将长发甩到前面,企图遮掩孩子般的羞怯。

  临到雪子买衣服时,只剩一千多元钱了。但是,她用一种专业的眼光,很快为自己买了两套衣服。一套是大红底色带绿点的连衣裙,外配一件极短的红纱套装。另一套裙子十分大胆,乳房以上全部坦露,带摺皱的裙上衣紧紧裹住雪子身体,腰部以下裙围特别肥大,好像忽然开出一朵大喇叭花。整个色调非常明快,橙黄底子描着大朵的白花。雪子仿佛故意吓唬林鹤,就穿那套大胆的,两个肩膀连着前胸后背一片洁白,好像春蚕刚吐出一大堆银丝。林鹤用央求的目光望着她,她却嫣然一笑,随后,她漫不经心地拿起配连衣裙的红纱套衫穿上,居然十分和谐,红黄白交相辉映,在灯光照耀下艳丽动人。

  离开百货大楼,雪子特别高兴。她拐着林鹤的胳膊,有点得意地说:“我要把你变成一个新人!”

  林鹤看看身上那套咖啡色的“皮尔·卡丹”,实在想不通它为什么这样贵!他嘟哝道:“代价太大了,一封《荷花》,一封《红楼梦》,才换来几套衣服……”

  “这是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念。你为什么不试试做一个新人呢?”

  林鹤显然愿意接受这种劝诱。他虽然觉得身上像刷了一层浆糊似地发板,却有一种新鲜感,从心里涌出。穿华丽高档的衣服,人就好像刚刚洗过澡,精神特别爽快。不知怎么,林鹤想起了垃圾箱里的情景,朦朦胧胧感到自己正在浴缸里拼命洗刷……

  晚风虽然凉爽,穿西装还嫌太早。林鹤开玩笑说:“不如穿那件T恤衫,做一个花花公子。”雪子噘起嘴唇,警告他学会了花钱不许像其他男人那样,花天酒地变成色鬼!

  林鹤叹了一口气道:“我怎么会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咳咳!”

  林鹤咳嗽两声,中断了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他和雪子之间始终存在着那种障碍,真是奇怪极了!他越来越痛恨自己的无能,却不知怎么办好。身体里哪一部分出了问题?大概是心理上。他很想回避这个问题,但是,问题不解决,他和雪子永远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雪子沉默者,不知她作何打算。林鹤从侧面觑她一眼,觉得他们两个都是病人。

  回到家时,出了一件事情。当他们爬过二楼那截云梯,突然发现一个人站在三楼的门口。雪子走在前面,差点撞到那人身上,吓得她尖叫一声向后仰倒,林鹤慌忙抱住她。

  “谁?”林鹤大声问道。

  只听“咔嚓”一声,金属打火机跳出一团火苗,照出一张黑黢黢的大脸,还有一身警服。大老黑!他擎着打火机,无声地瞪着他们。

  雪子吓得哭起来,一双腿软软地怎么也站不住。林鹤一手抱住她,一手拿钥匙开门。突然的惊吓和过度的恼怒,使他说不出话来,开锁的手哆嗦着,一串钥匙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大老黑十分满意地看着这幕情景,觉得自己报了一箭之仇。

  “我来帮你忙。”大老黑伸手接林鹤的钥匙,但被林鹤愤怒地推开了。

  终于打开楼梯门,林鹤扶着雪子走进房间。他打开日光灯,把雪子安放在沙发上,回过头瞪着大老黑。

  “你要干什么?故意吓人吗?”林鹤气得两手直抖。

  “别发火,别发火。”大老黑慢悠悠地点燃一支烟,“我执行公务,怎么会故意吓人?她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坐在这里?”

  “又回来了,昨天刚回来……”

  “得了吧,邻居反映你们坐在窗口谈情说爱,妨碍人家休息,都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说吧,为什么不去报临时户?”

  “我,我明天就去……”

  大老黑眼看林鹤一肚子火气,却又理屈词穷无法发泄,不由非常得意。他看看沙发上惊恐万分的姑娘,那裙子妖里妖气的,凭多年的经验,他一眼就看出有问题。

  “把你身份证拿出来看看!”大老黑向雪子说,口气有些严厉。

  雪子手颤抖着从手袋里拿出身份证递给警察。林鹤也紧张起来,生怕大老黑发现这身份证是伪造的。

  大老黑虽然看不出什么破绽,却本能地感到自己捏住了对方的软档。他把一张身份证翻来覆去地看,迟迟不开腔。空气好像凝结了,林鹤觉得喘不过气来。

  “做什么工作7”大老黑用审讯的口吻问雪子,同时,将双灯笼眼瞪得吓人。

  “做……没做工作……”雪子结结巴巴地说不全话,眼睛哀求地望着林鹤。

  “这张照片是你吗?”大老黑看看身份证,再看看雪子,怎么有点像局里刚发来的通缉犯照片……”

  雪子实在忍受不住了,她的目光瞬间变得歇斯底里,哇地尖叫一声,直朝门外奔去。林鹤在后边追,惊慌地叫:“雪子!雪子!你怎么了?……”

  大老黑冷笑着掐灭烟头,把身份证扔在桌上。他走到楼梯口,对黑暗中拉拉扯扯的林鹤说:“明天到派出所报临时户,我还有些话要问你!”

  大黑走了,皮鞋在楼梯上跺出很响的声音。林鹤费力地关上楼梯门,抱住雪子尽力安抚她。雪子却发疟疾似的浑身颤抖不已。林鹤后悔这几天忙于邮票买卖,疏忽了报临时户口的事情。

  回到房间,雪子久久地哭泣。林鹤的担心渐渐加重:受到这番刺激,雪子的病会不会发作?他关掉日光灯,换成写字桌上的小台灯。停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抽屉里的药拿出来。雪子躺在床上,看不见他的动作,只是小声央求他把台灯也关掉。窗外射进路灯昏暗的光线,他们各自脱下新衣服,场欢喜随之去了。

  洗过澡,雪子渐渐平静下来。已经很晚了,月亮像被什么东西咬过一口,慢慢地爬起来,透过香樟树叶在地板投下一片花影。一只蟋蟀叫得特别响亮,不知是在墙缝里,还是躲在下水管,反正离得很近,好像跳在人的脑袋上叫。这更加渲染出四周的寂静。林鹤在雪子身边躺着,老有一种要出事的预感。他尽力驱散这些念头,而它们就像那只蟋蟀,叮在他脑子里不肯离去……

  “我想起来了!”雪子忽地坐起,说梦话似地呼叫,“我想起一些事情……”

  “什么?”林鹤也紧张地爬起来。

  “我的朋友关在监狱里,我去看她。她胳膊上有三个洞,肉都烂了,流出黄色的脓水。我问她,这是怎么了?她说是她用香烟头烫的。我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她不说话,一个劲儿流泪……她是做鸡的,就是妓女!”

  “睡吧,”林鹤小声说,“今天什么也别讲了,赶快睡吧!”“牢房没有窗争门也不是铁栏杆做的,就是铁皮门,上面挖了一个小洞。牢房里关着十几个女人,她们个个浑身发臭,长满虱子,墙角里还有一只便桶。空气充满恶臭,吸一口叫人呕吐……我关到这种地方,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会的。”林鹤一面答应,一面把药拿到床头柜。

  “后来我知道了。你猜她为什么用香烟头烫自己的胳膊?因为鸡头不要她了!鸡头懂吗?就是把女孩子带出来卖淫的男人,流氓!她竟然爱他!她给抓进去了,鸡头就换个女人玩,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就用烟头烫自己,她痛苦死了……是很平常的事。可是她痴的,就用烟头烫自己,她痛苦死了……那鸡头多坏,平时吸毒、赌博,女孩子赚了钱都要交给他,谁藏一点钱被他发现了就要打,就要罚跪。那个女孩子经常被他揪着头发往墙上撞,撞得头破血流……她胳膊上三个洞,都在流脓,伤口周围的肉又红又肿,你说她多贱!多贱!”

  林鹤从瓶子里倒出两片药,手抖得厉害。她知道雪子不对劲了,心里极惊恐。同时,他还有一种激动,异常的激动:雪子描绘的事件刺激了他,那里面不知道含有什么成份,如此严重地刺激他:他把药递到雪子面前,另一只手还端着一杯水,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吃药!”雪子叫道。

  她跳下床,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找出白天编织的彩绳,扔在林鹤面前。她歪着头,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你怕我患病,就把我捆起来:她赤身裸体,雪白的肌肤在林鹤眼里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魔力!

  “你猜到了,你猜到了!”雪子的脸庞因嘴角古怪的笑容而扭曲变形,“你这个鬼东西,你猜到什么?”

  “我,我没猜到……”林鹤惶恐地说。

  雪子眯起眼睛,凝集起一道锐利的目光,仿佛一把利剑要将林鹤的躯壳劈开。她躬起腰,像一只猫慢慢地退到写字桌旁。忽然,她轻捷地跃上写字桌,坐在曾经和林鹤乘凉的窗台上,把两条腿伸到窗外,整个身体向前倾斜。她的眼睛睁圆了,瞳孔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别,雪子!别……”林鹤奔上前去,向她伸出双手。

  “别碰我!”雪子厉声叫道,她脸廓的曲线已经被疯狂的力量改变,左边嘴角不断抽搐,整张脸狰狞而可怕。“你把我骗到深圳,说要给我找工作。可到了深圳你第一夜就强奸我!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逼我做鸡,我不肯你就用刀划我的脸……我要飞,我要变成一只蝴蝶飞走!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雪子张开两手,好像展开两只翅膀,面向窗外的夜空,姿态优美地上下扇动。林鹤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后腰,用力将她拖离窗台。雪子尖叫着,赤裸的双脚乱踢乱蹬。林鹤把她抱到床上,往她嘴里塞药,但是,她一巴掌就把药片打飞了!雪子力气忽然变大,林鹤怎么也按不住她。情急之中,他看见了绳子。那绳子好像一条阴险的花蛇,散乱地、静静地盘蜷在毛巾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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