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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他要摆脱邮票,打碎邮票的桎梏。他渴望一种新生活,就是雪子所代表的物质世界的新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病入膏肓。对白云灵的窥视,夜间用放大镜照雪子的身体,以及古怪的性欲,这一切都证实了他的病态。邮票化!刘书记总结得好。邮票一座大山压迫他的心灵。“他在给白云灵的信中不是提到过吗?邮票不断膨胀的价值正在吞没他自身的价值,这是多么可怕呀!他为邮票活着?还是为自己活着?这个问题在心底深处时时折磨着他,他必须做出抉择!

  林鹤猛地哆嗦一下:把邮票都卖掉!干点别的,办公司,做买卖,干什么都行。或者做一个富翁,尽情地享受生活!

  林鹤现在看清楚自己了,他决意对过去的生活进行三次叛变。水到渠成,果熟蒂落,他粉碎了灵魂最后的、最强大的抵抗,现在可以轻松自然地随着生活的波浪飘泊。好吧,想想这点谁能不激动呢?冒一次险,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卖掉,把邮票卖掉!

  林鹤站在一家规模宏大、气派豪华的金饰珠宝专卖店门中他朝里面排成长行的柜台瞧了一眼,不知不觉地走进去。玻璃柜里打着强烈的灯光,红丝绒衬托着黄金、钻石闪耀出一片珠光宝气。林鹤很想为雪子买一条金项链,但是没带钱。他俳徊着,发现想买的东西越来越多:这一对金手链镶着几颗红宝石,雪子戴着一定很好看;还有脚链,居然还有脚链!那么当然要买的,雪子四肢都要戴上金光闪闪的链条;为什么不买一根钻石项链呢?这根镶着十八颗钻石的项链,配上原先想买的纯金项链,套在雪子细长的脖颈上不是非常美丽的吗?哦,一个女人浑身能戴多少项链啊,简直能把她捆绑起来……蓦地,林鹤想起了那根蛇似的绳子,金项链难道不是绳子的化身吗?瞧,旁边一个漂亮小姐咯咯地笑着,一根一根试戴金项链,她身后那个老板模样的男人,在她耳边悄悄地说着什么,一定是他的耳语将她引逗得笑起来。郡姑娘媚妩、轻佻,黄金在她眼睛里折射出迷人的光彩,她身后的男人巧妙地、轻而易举地将她捆绑起来……“这是一个隐喻,”林鹤想,“金项链其实象征着绳子!”

  想到昨夜的花绳,林鹤感到一阵震颤从脚后跟迅速地传到大脑。玻璃柜里的金器化作摇摇晃晃的火焰,从一个柜台燃到另一个柜台,大厅里金色的吊灯、壁灯也燃烧起来。这一片熊熊烈火分明是从自己心中燃烧起来的,林鹤觉得浑身发烫,口干唇燥,极想喝水。他转过身,匆匆离开珠宝店。

  太阳晒得人昏昏沉沉,林鹤体内的火焰愈加炽烈。他眼里闪过一连串画面:雪子翻滚挣扎的裸体,古怪畸形的肌肉,狂吻,呻吟……他知道是欲火在燃烧!他要得到雪子,一刻也不能等待!抵御的力量一旦失去,整个大厦猛然塌坍下来山欲望的复燃毫不留情地扫荡着他残留的自尊心。他不肯走了,招手叫了一部出租车。坐在出租车里,林鹤觉得可笑:这是干什么?他好真的着了魔!出租司机和他闲聊,他愉快地回答各种问题,只是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异常兴奋,声音变得尖锐响亮。下车时,他付过钞票,连零钱也不等司机找,就急忙奔上楼去。

  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使他战栗不已。但是,当他看见雪子时,什么念头啊,烈火啊,忽然间统统消失了。他坐在沙发里,望着雪子发呆。他想,他的模样一定像个傻瓜,小屋陷入长久的沉寂。

  雪子没有坐,就倚在窗台旁站立着。阳光笼罩着雪子,她穿着那件整个肩部裸露出来的橙色白花连衣裙,雪白的肌肤几乎透明,血就在一缕缕似蓝非蓝的脉管下流动着。有时,她的情绪产生微妙的变化,郡血就化作一层粉红色的水汽,喷涌到她的脸与颈的表面上来,恰似抹了胭脂。她的胸脯比以往更加鼓凸,一薄薄的绸料被撑起很高,清晰却又朦胧地勾勒出两只乳峰的轮廓,使人感受到一种颇具力度的性感。她的洋娃娃似的黑眼睛温柔而又快乐,从低垂的长睫毛下露出艳丽的神彩。光滑柔软的双眼皮变幻莫测地眨动着,反映出她内心丰富细微的闪念。用画家的目光可以看出一条曲线,从头部开始,流过细长的脖颈,在胸脯跳跃起来,又潜入平坦的腹部,然后在臀部作一个大弧度的滑行,再一波三折地流过大腿、膝盖、小腿、踝骨直至脚趾。这条曲线概括了女性的全部魅力,最鲜明而又最难琢磨……

  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叫林鹤如何下手加以毁坏呢?在美的光彩照耀下,任何人都会暂时收起欲望,耽于静静的欣赏。林鹤胡思乱想一个上午,忽然看见雪子,顿时被她那种女神似的美丽震憾了!积习又在心中抬头,除了审视观赏,他什么也不想做。

  “你怎么了?不认识我吗?”雪子微微一笑,问道。看穿他的心思。没什么,没什么……”林鹤慌乱地说,好害怕雪子看穿他的心思。

  得做一件事,什么事呢?林鹤想了半天,蓦地明白了:他要把邮票搬出来,全部搬出来!欲念并没有消除,它好魔鬼,忽而在这里闪现,忽而在那里闪现,非要不停地表演。林鹤拿了一串钥匙钻进黑洞,他叫雪子帮忙,雪子莫名其妙地由他指挥。这可是个大规模的行动,多少邮票啊!林鹤特制的藏邮票箱子包着厚厚的铁皮,慷一个个保险箱,沉重无比。所以,他们只能分许多次将邮票一批一批运出黑洞。平时铁皮箱上着锁,雪子第一次看见林鹤宠大的邮藏,惊讶得瞠目结舌。

  “你要干什么?”雪子气喘咻咻地问。

  “吹吹风,邮票每年都要吹吹风……林鹤在黑洞里翁声翁气地回答。

  其实,吹风透气都是秋天干燥的时候做的,现在季节不对。林鹤自己也不清楚干什么,他只是要行动。叛乱已经开始了,他必须不断行动!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决定的时刻快要到来,内心的紧张和激动每一分钟都在加强!掀开盖子的铁皮箱子一只只撤空了,仿佛惊讶地张开嘴巴。腊烛摇曳的火苗也像惶惑不安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林鹤疯狂的举动。黑洞里空气混浊沉闷。林鹤蓬乱的长发相互纠缠着,汗水和着灰尘将他画成大花脸,好一个正在进行大扫除的工人……

  傍晚,小屋里堆满邮票。原先放在中央的方桌,搬到墙角去了。腾出一块空地,林鹤席地而坐。地毯是新的,大红颜色。原来那张绿地毯被小狗糟蹋了。为防止杰克捣乱,坚决把它关在门外。写字桌、沙发、方台、茶几、床……凡是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搁着邮票。这还远远不够,地毯上堆放着小山似的小型张。那么多邮票自然不能插在集邮册里,基本保留着原始状态。所谓原始状态,与外行人心目中的邮票完全两种样子:邮票部是整版的,从没撕开过,或五十枚一版,或一百枚一版,重重叠叠摞得很高,好刚从印刷厂里运来的杂志报刊。小型张百枚一封,夹在两块硬纸板中间,产严实实,大多数从未开过。它们的形状针剂纸盒,略小一些,略扁一些。你要打针会想到它,但无论如何想不到它是美丽的邮票。林鹤若不是在硬纸板两面写上小型张的名称,他自己也分不清黑匣子里装着什么。还有大量散票,这就是正常概念里的邮票了,它们一套一套装在纸袋里。纸袋略呈长方形,白色,看上去恰恰医院里拿来的药片袋。这些纸袋东一堆,西一堆,散布在砖垛似地码起来的小型张周围。谁踏进这个房间,一定会以为药房正在进行盘点。只有沙发上一堆信销票,才是房间里真正看得见的邮票。这还是林鹤拣破烂时代的遗物,一枚枚从垃圾箱拣来的。混杂散乱的邮票没有经过整理,牡丹花、菊花、黄山、领袖头像、民间舞蹈、杂技……纷繁的画面层层叠叠,仿佛冰山一角揭示出令人目不暇接的邮票世界!

  这就是一个人不断积累、不懈努力四十二年的成果!一只蚂蚁不停地搬运四十二年东西,也能堆起一座令人吃惊的小山。而林鹤除了艰辛劳作、省吃俭用,还有运气,不可思议的运气。他曾遇到过两次奇迹,出色地打过三大战役,智慧与运气联手!使他的集邮事业一次次产生飞跃!现在,面对这一切成果,林鹤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仿佛被自己制造出来的巨人惊呆了,不晓得如何处置郡宠大的身躯,不晓得如何运用那惊人的力量!

  夕阳从西窗洒进一片余辉,照射着满屋子邮票。它们仿佛起伏的山峦,从各种家具一直绵亘伸展到地上,将林鹤团团包围起来。金色辉煌使他觉得晕眩,他抱住头,将脸埋在两膝中间。太阳在西边楼群中沉没,屋内的光线迅速变幻着,好像不断移动一盏强光灯。当光束恰好罩住林鹤身躯时,他慢慢地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只有郡种下了破釜沉舟决心的人才会具有,高挺的鼻梁与下巴那道深沟表现出特别的坚毅。细长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平和,瞳孔上那道幕布挌起来了,射出两道狂热的光芒……

  “我不要了!我把它们全卖掉!”他大声喊道,“我要开始全新的生活!”

  喊出这话,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潜在水底时间过长猛地窜出水面,他需要猛烈地呼吸空气。接着,他举行某种仪式,抱起沙发上都堆邮票往空中一扬,邮票橡大雪,蝴蝶,满屋子飞舞飘扬。他似乎还不过瘾,蹲在地上将白色纸袋一把一把往天花板上扔。邮票从纸袋里滑落出来,和先前的信销票混在一起,落在林鹤头上、肩上、脚上……

  “你疯了!一定是发疯了!”雪子在床边跺着脚喊。

  林鹤抖落了身上的邮票,来到雪子跟前。他抱住她,深深地吻她。雪子感到他迫切的欲望,身子软了下来。但是她还挣扎着喊:“先洗澡,先洗澡……”林鹤却抱着她滚倒在床上。床边摆着一排小型张,被林鹤用手一抹,噼噼啪啪跃在地上。晚霞染红了整张大床,他解开雪子的裙子,使她的裸体浸透在霞光里。现在,他的身心无比轻松,激动中有一种男人的沉着。美妙的玉体放着红光,处处透出温暖的春意。这红色的身躯象征着林鹤抛弃邮票之后的新世界!林鹤在她挺立的双乳上一遍遍狂吻。忽然,林鹤想起了金项链的隐喻,跳下出租车时产生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伸手从床角落里拿起根绳子……

  花绳仿佛有一种魔力,他们俩人看见它丢产生强烈的冲动。林鹤将绳子在雪子脖颈上松松地线两个圈,在想象中为她戴上钻石和纯金项链;又沿着手臂缠了几道,作为金手链;最后是脚链,他用绳子末端把她脚踝缠绕起来……雪子青春洋溢的身体扭动着,颤抖着,花蛇仿佛在她身上蠕动爬行。林鹤呼吸急促,体内又燃烧起一片大火。霞光渐渐退去,黑暗从各个角落爬出来,组成一道夜幕,将男人和女人遮掩起来……

  当他们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大床上时,林鹤忍不住问一句:“你怎么会想到编一根绳子?”

  雪子说:“我不是有病嘛……”

  “我老觉得你知道这种效果,提前作了准备……”

  “胡说,谁想到你这么坏!”

  你好像有一种天才,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好是一个精灵!……总之,我太爱你了,任何女人都不能在这样深的层次打动我……”

  “洗澡吧!”雪子好像想起什么事情,情绪低落下来。

  他们在黑暗中走进卫生间,也不开灯,坐在浴缸里互相擦洗对方的身体。林鹤触到早晨的伤处,忍不住发出嘶嘶的嘘声。雪子蘸着水抚摸他,似乎要减轻他的痛苦。但是她自己心上的伤痛,却使她的手指颤抖起来。女人在这种时候特别敏感,特别娇弱,稍稍触动一下,柔软的心就如同浸在水里的海绵,将压出串串泪珠。林鹤抱住她,一边吻她的泪水,一边问她为什么哭。她推开林鹤,低头沉思,小手在两人之间捧起一簇簇水花。

  “早晨你为什么那样洗澡?那样狠命地刷你自己?你……你……”雪子很费力地抬起头,饱含泪水的眼睛在暮色余辉中透出绝望的光亮,“你是不是嫌我脏?”

  “不,不……我是觉得自己肮脏!我不该在昨晚那种时刻,把你,把你……唉!”林鹤觉得解释很困难。

  “我要问你,我昨晚发病的时候,都说过些什么话?”

  “你不记得了吗?”

  “一点也不记得了!”

  林鹤明白了,他知道的一切,是雪子发病时在在乱状态中泄露出来的。他要保护雪子的心灵,再也不去触动那可怕的伤口。于是,他对雪子说:“你喊你迷路了,你还说,你要回家……”

  雪子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接着,她慢慢地摇摇头,说:“不,你在骗我。我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诉你的……可是我还要回忆一下,我说我迷路了?我说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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