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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林鹤一直坐在吧台外面的高脚圆凳上,这时急忙起身走向右侧房间。这时大胖家原来的客厅,有一扇门通往后门楼梯。咖啡厅生意冷淡,这里一片漆黑。忽然,林鹤身后“叭”地一响,声音清脆,分明是什么人吃了耳光。林鹤回过头,只见门口包厢里那位姑娘忿忿地走出屋去,而电线杆男人则捂着马脸,呆呆地站着。他发现林鹤看他,便弯下腰,噗地吹灭了蜡烛。谁都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秘密。

  林鹤松了一口气。上楼梯时他暗想,至少这个男人不会是危险人物,虽然他打扮得像个盖世太保。林鹤为自己疑神疑鬼感到好笑。楼梯灯一亮,顾阿婆从二楼下来。她夹着薄被、枕头,嘴巴一瘪一瘪地朝林鹤笑。这个老太太非要睡在楼梯下边的走廊上。林鹤将二楼暂时不用的房间做宿舍,安排金虎和顾阿婆住在一起,可是顾阿婆一天也不肯在装修豪华的房间里睡觉。老人的固执谁也无法战胜,林鹤只好由她。她每天晚上紧靠楼梯搭一个小铺,早晨就收起来。现在老人家要睡了。

  “阿婆,你就不要睡在这地方了……”林鹤说。

  “你的高级房间我睡不着觉,这里自在。”顾阿婆笑呵呵地道。

  林鹤退下楼梯帮她放铺。有一张行军床放在楼梯下面角落里,林鹤搬出来支好,铺上被褥,倒也十分简单。顾阿婆坐在低矮的床上,蜡烛林鹤的手,凑在他耳边用苏北腔说话。

  “你这里人多杂乱,阿婆不放心啊!阿婆是你的一双眼睛,帮你看门。你心眼好,不防人,哪里晓得别人打什么算盘?这楼里有坏人,阿婆晓得,阿婆不糊涂……”

  “不会的,不会的。”林鹤笑着摇头,“阿婆你放心睡吧!”

  “这里,这里一响,阿婆就坐起来了。”老太太指着床边的楼梯说,“阿婆什么都看得见。昨天半夜里雪子姑娘下楼来,她走得很轻,像一只小猫。不过只要才在楼梯上,就好像踩在阿婆头上,阿婆马上就醒了。你猜猜她怎么样?她出去了,雪子姑娘出去了……”林鹤一惊,久久望着顾阿婆手指的小门。他像:半夜三更雪子到外面去干什么?睡觉前雪子让他喝了加安眠药的牛奶,他睡得死沉,对雪子的行动毫无察觉,这么说雪子的反常不是精神病症状,而是实实在在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惦记着雪子,急忙告别顾阿婆上楼去。

  二楼那截云梯已经拆掉,楼梯口十分宽敞。林鹤发现中间客厅那扇门敞着一条缝,等他走到跟前,门竟无声无息地关死了。又有什么古怪?林鹤一拧门把推门进去,正撞上司机金虎。这个矮小的驼背汉子满脸通红,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林鹤疑惑地注视他一会儿,随手把门带上。他想起顾阿婆说过金虎在镇上闯了祸,才逃到上海来的,不免添了几分疑心。

  林鹤被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弄得十分恼火。周围疑云密布,他却怎么也看不见真相。焦虑、猜疑把他折磨得心烦意乱。他发现,雪子是如此的重要,他现在整个生活都无视以雪子为基础而建立的。雪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会经受不住!林鹤放弃集邮,改变压抑他几十年的生活,韦德是追求一种单纯的幸福。他用试验的态度来对待新环境,新事物。但是,归根到底,他还是为了雪子!雪子带来的爱情,雪子扑朔迷离的经历,雪子复杂多变的亮堂的性格,以及那种神秘的。惊心动魄的性爱,都使林鹤如痴如醉。这一切在很大的程度上取代了邮票。试想没有雪子,咖啡厅有什么意义?做富翁有什么意义?不,这将是可怕的,不能想象的!林鹤决心向雪子问清楚:究竟是什么在威胁他们的幸福?

  林鹤回到三楼房间里,又有一件事情叫他吃惊:雪子不见了!她到哪里去了?她不是刚才打发阿里来叫他的吗?林鹤在屋子中央转了几个圈,发现雪子的外衣都挂在衣架上。他沉住气想了一会儿,向卫生间走去,小狗杰克蹲在新铺的大理石地上,冲着墙壁上巨大的镜子呜呜地叫。原先的暗门装修时被这面镜子遮挡起来,隐藏得更加巧妙。但是自从卖了邮票,再没人进过黑洞。杰克反应非常诧异,它咬着林鹤的裤脚,好像要问个究竟。林鹤拉开装着活页的镜子,一部电表箱里的机关,暗门弹了开来。果然,黑洞射出蜡烛的光亮,雪子在这里!

  林鹤爬进黑洞,眼前情景使他不敢相信:雪子铺好新褥新被,躺在床上睡着了!原来放邮票的铁箱子,装了许多饼干点心,还有从咖啡厅哪来的洋酒、饮料、矿泉水、在她枕头旁边,还放着圆镜、梳子……她竟准备在黑洞里过日子呢!有一只大号的铁皮箱当了桌子,上面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人头马酒;可怜的雪子,她肯定是一口气喝了那么多酒,自己把自己灌醉了。酒瓶旁,是那根她用撕碎的衣服编成的花绳。嗷,天呀,她在想什么呢?……

  林鹤坐在雪子身边发呆,他不知拿这个醉美人怎么办好。黑洞里空气混浊,有一股霉味,虽然天气凉爽了,这里仍然十分闷热。他把雪子蓬乱的头发梳理整齐,轻轻擦她额上的细汗。昏黄的烛光照在她醉红的脸上,好像一朵红牡丹。林鹤心中涌起一阵怜爱,盘问雪子的决心又动摇了。真是奇怪:这姑娘身上怎么又解不完的谜?林鹤一层一层往下挖掘,总也挖不到底。他本来已经很了解她了——一个曾经有过不幸经历的精神病女子。可是忽然间被雪子用手一抹,过去的印象全都搅乱了。她究竟是谁?林鹤觉得她既是亲近的人,又是最陌生的人。这种感觉非常奇特,它始终紧紧地揪住林鹤的心。也许,正是如此奇特的吸引力,才满足了林鹤长期集邮养成的猎奇、追循序心理。林鹤回想起雪子刚来时,他用邮票唤醒她记忆的情景,由蝴蝶联想到雪花,由雪花联想到佳木斯……这一切都是多么新奇,多么美妙啊!林鹤可能命中注定要和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有多少秘密,他与她显然是天生的一对!林鹤这样想着,一颗心沉静下来。假如雪子欺骗了他,他就原谅她;假如雪子遇到威胁,他就用生命保护她。就这样!林鹤俯下身子,在雪子红润的嘴唇上坚定地吻了一下。

  雪子忽然睁开眼睛,就像童话里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她仿佛接着林鹤的内心独白,令人惊异地说起话来:“我正在等待这一吻。你原谅我,你信任我,你把我当做生命中一部分,这一吻多么重要啊!”

  “可是我还要问你,你为什么要搬到黑洞来睡觉?那天下午你究竟遇见了什么人?还有,你半夜为什么出去?谁在外面?”

  “你既然这样吻我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呢?有些事情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你刚才吻我时怎么想的?敞开心胸,等待结果,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要在一起!对不对?”

  “是的。”林鹤脸红了起来,雪子闭着眼睛都能看透他的心思,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他还是不肯放弃努力,继续劝说雪子:“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可以和你共同对付威胁!既然我们的心连在一起,为什么你不让我知道内情呢?你这样做,对我也是不公平的。”

  “不要问我!我恳求你,不要问了……”

  “不!林鹤执拗地说,”以前你这样说,我都不再问你。可是今天不一样了,我怕失去你,你一定要告诉我真相!”

  雪子忽地坐起来,头发披散在肩上,用一种绝望的眼光看着林鹤:“假如我说出一切,你就要失去我,你还会这样逼我吗?”

  林鹤愣住了:“为什么?这不可能。”

  “我告诉你,这是真话!你要我说出一切,就会失去我的。现在只有靠我自己,才能处理好种种麻烦。你要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你和我永远在一起!”

  林鹤沉默了,他心里很难受。

  “我们谈谈别的吧,我没事!瞧,我多么快活,要不要和我喝点酒?”雪子吻他,嘴里有一股酒气。

  林鹤指着被褥和箱子里的东西问:“难道你要在这里住?”

  “不,这只是我的避难所。我们下去吧!”

  林鹤与雪子钻出黑洞。雪子走路时腿有些发软,究竟还在起作用。可是她的脑子那么清晰,不知道她真醉还是假醉。林鹤显然不能再问雪子什么了,郁郁不乐地将她扶上床。小狗杰克重新看见女主人,高兴地在地毯上撒欢,独自又蹦又叫,活像个精神病。

  秋风强劲,铝合金窗缝头巾呜呜的声响。将军家花园里那棵香樟树,叶子抽打在玻璃上,沙沙拉拉好像猫爪抓划。屋子全被地毯、壁毯包裹着,显得格外温暖。雪子伏在林鹤胸脯上,看着装修精美的小屋发愣。从她痴痴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对这里的一切深深地眷恋着。

  “哦,我小时候做过这样的梦,在一个安静的小屋里,我趴在爱人的胸前,地下有一条小狗……”雪子喃喃地说。“梦想可以成真,你说是吗?”

  “嗯。”林鹤抚摸着靴子的长发,乌黑闪亮的头发里仿佛充满了生命的汁液。

  “你相信命吗?”雪子问道。不等林鹤回答,她又独自说下去:“两个特别合适的人,就像两颗流星,要碰在一起太不容易了。可是我们两个就碰在一起了,这不是命吗?那么偶然,不会再有一次重复。我再活几辈子,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对于学子讲的两颗流星碰在一起的偶然性,林鹤实在是深有感触!他甚至觉得这种突然来临的幸福是不牢靠的,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他想说什么,雪子却不让他插话。

  “可是我还害怕,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你。你相信吗?我比你更害怕!太好运就会招来不幸,人家说有一种毒眼,专门嫉妒别人的幸福。我常常看见这只毒眼!它在黑暗中瞪着我,说:你不配得到林鹤的爱,你是什么样的女人自己还不知道吗?你罪孽深重,心眼恶毒,是个坏女人!”

  林鹤对雪子的话感到吃惊,他企图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是不行,雪子已经陷入疯狂的自责,她的嘴角抽动着,眼睛痛苦得眯起缝来,说话时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是最坏最坏的女人,卑鄙、下贱,什么坏事也做得出来!我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害人?为什么连你这样好的人也要受到我的祸害?老天,赶快让我死吧!可我又不甘心,抓住你,抓住幸福的梦想,明知不配还要痴心妄想,我是多么自私啊!让我死吧,让我去死……”

  雪子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坏了林鹤。他看见雪子一头一头往墙上撞,两手在胸前又撕又抓,完全是精神病人的举动。可是,正当林鹤想着采取什么措施,雪子忽然平静了,仿佛一场短暂的风暴从她新头卷过。她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响。林鹤感到她心里有某种可怕的压力,需要歇斯底里的发泄,才能减轻一些。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宣泄呢?暗藏的威胁究竟存在于外界,还是存在于她的内心?

  “给我看看邮票,给我讲讲你的好运气。”雪子央求道。

  林鹤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那本老货邮册。他留下的珍邮都藏在这本日记簿大小的陈旧的邮册里,每一枚邮票都有一段不平常的故事。闲时,他经常和雪子躺在床上欣赏,把有票的故事一段一段讲给她听。雪子对这些邮票百看不厌,对这些故事百听不厌。现在这正是平定她心情的良药。

  林鹤一讲起邮票,就会全身心沉浸进去。唠唠叨叨的叙述充满了激情,好像一位将军回忆起硝烟弥漫的战场。集邮并不总是寂寞孤独,方寸邮花常常带来奇遇和惊诧。林鹤在漫长集邮生涯中,曾有两次意外的收获,完全可以说是奇迹。林鹤告诉雪子,两次奇迹都是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作为“垃圾瘪三”,文化大革命可是个好年头,垃圾箱里的东西特别丰富。单是大字报、传统就提供了大量废纸,更不用说抄家物资的残片剩货了。混乱的秩序、疯狂的行为使许多人惶惶不可终日,意想不到的事件常常打扰人们的生活规范。于是,许多平时保存得很好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流失了;而垃圾箱里则不可思议地出现种种宝贝。这是垃圾瘪三的黄金时代,林鹤也鸿运当头。有一天,他在南海路一个垃圾箱里捡到一本邮册,邮册整整齐齐插满纪特票,《梅兰芳舞台艺术》、《牡丹》等珍贵的小型张一应俱全。最叫林鹤吃惊的事里面有两张连在一起的“蓝军邮”!这种军人贴用邮票,因为没有流通就被中央取消了,存世量极少,珍罕程度在新中国邮票里首屈一指,可谓“新邮之王”。林鹤抱着邮册在马路上狂奔乱跑,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遇到这种奇迹!他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回家,瘫倒在床上……

  “瞧,这就是蓝军邮。两张连在一起叫作双联,比单枚的更加珍贵!?”林鹤对雪子说。

  这是普普通通的邮票,丝毫没有奇特之处。天蓝底色,长方形装,上半部分有一个圆徽图案,印着一个五角星,五角星中央有“八一”字样。下边是几行小字:“军人贴用”、“中国人民邮政”、“800圆”。四个边缘镶着花边图案,也十分平常。雪子只对“800圆”面值感兴趣,以为它发行时就比别的邮票贵。林鹤告诉她,这是五十年代初的旧币,只合新人民币八分钱。那么现在值多少钱呢?单枚“蓝军邮”已经达到六十万元,创下新中国邮票在拍卖会上的天价!像林鹤这种双联蓝军邮,价值更是无法估算。蓝军邮从八分钱涨到六十万元,四十年涨了近八百倍,这速度是任何邮票都不能比拟的!

  雪子愉快起来,她搬着手指算算,惊叫道:“你那天在垃圾箱里拣到几十斤黄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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