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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林鹤挂念着雪子:现在她也许上火车了吧?也可能就在上海隐藏起来。可是不知道她身边呆了多少钱,别像上次欠小旅馆老板的债那样狼狈……林鹤忽然记得那时雪子的谎言,不由苦笑起来。不管怎样,他总觉得最初出现的雪子是最真实;现在的一切,反倒变得虚幻了。他明白雪子的底细,以及发生在他身边的骇人的阴谋,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雪子走了,他心中的洞如何填补呢?雪子的信揭露了自己的罪恶,林鹤却觉得她的形象更艳美、更鲜活。一直火红的、漂亮的狐狸——假如以它为主印制一枚小型张,背景是白皑皑一片雪地,那该多美啊!狐狸在雪原上跑啊跑啊,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狡猾的眼睛里投射出孤寂的眼光,为自己的聪明所困惑,为未来的生存而迷惘。它在纯洁而空旷的雪原上,燃起了一团生命的火焰,野性的火焰……林鹤仿佛真的看见了这枚小型张,心像被火烫了一下,泪水忽然涌满眼眶。

  雨又下起来了,不急不猛,却格外缠绵细长。林鹤被雨水裹了起来,衣服湿透了。他回忆起和雪子朝夕相处的日子,那一份温馨在胸前缭绕,更增添他的伤感,他的惆怅。雪子为什么要走呢?她难道不明白林鹤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他们的幸福?此刻,林鹤思念雪子的心情一阵比一阵强烈,心中的钝痛渐渐变得锐利,仿佛换了一把刀,继续进行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手术。马路上空无一人,林鹤真想在风雨中大喊:“雪子!雪子!你回来吧——”但他只是默默地走着,走着……他把痛苦埋在心底,不肯一下子宣泄出来。忍耐可以使痛苦变得深沉,留下隽永的余味让他慢慢咀嚼。

  不知不觉地走到国际礼拜堂。林鹤站住脚,伫立在教堂花园的铁栅栏前。风雨弥漫,教堂更显得阴暗神秘。屋顶上耸立的十字架,使林鹤的心悸然而动。他本想明早来教堂与雪子共同接受牧师的祝福,却不料新娘忽然失踪。所牵扯的红印花珍邮,背面也有同样的十字。这一切似乎珍邮某种安排,莫非他的奇特的经历早已命中注定?但此时林鹤并没有宿命感,他心中洋溢着对人间沧桑的感慨!仰望着雨夜背景中的十字架,林鹤回想自己坎坷的一生:少年丧母、技校遇难、垃圾箱里谋生、积累成山的邮票……他感到自己既是幸运的,邮市不幸的。即便在富足强盛的今天,他还失去了心爱的女子,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人生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磨难呢?反过来想:没有磨难又怎么成其人生呢?也许人类正是这类思辨中,渐渐产生了宗教意识吧?教堂尖尖的屋顶,拱圆的大门,仿佛封锁着另一个世界。林鹤力图看清那世界,却被隐晦的风雨挡住了视线,只在心中留下一个庞大、庄严的影子……

  林鹤十指交叉,合抱胸前,低垂着头默默祈祷。他是为雪子祈祷,求上帝宽恕她的罪行,保佑她平安幸福。他的心非常虔诚,非常激动,泪河合着雨水一起一行行急速的落在胸襟。湿透的长发粘在他苍白的脸上,瘦长单薄的身体不住颤抖,路灯在他身后拉出一个长长的、孤寂的黑影。风又强劲起来,教堂花园里的柳树枝条狂舞,树干完成一张弓。教堂大门内传出咚咚的声响,仿佛那全能者正漫步走来……

  林鹤离开教堂。他心中还在默念刚才的祷词。这姑娘应该得到宽恕,因为她灵魂里藏着如此深沉强烈的爱。林鹤现在才明白:雪子爱他,胜过他爱雪子。雪子为爱作出的牺牲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惜明白的太晚了。一个人爱心尚存,灵魂里就保留着美和善的净地。仁慈的主会拯救雪子的。

  痛苦的压力一分一分地增长,持续不断。雪子走了,林鹤的记忆里留下一个永恒的黑洞。雨水浸透衣服,浸透汗毛孔,凉冰冰地浸入他内心。他抬起头仰望天空,雨帘使他窒息,模模糊糊只看见无垠的黑暗。他继续向前走。人行道上有一个娉婷的姑娘,乌黑的长发披至脊背,穿着一件猩红色的连衣裙……那不是雪子吗?林鹤的心跳到喉咙口,热血一下子涌上头顶。他急忙跑过去,雪子的身影却消失在一篇树荫里。林鹤站着,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眼睛努力在黑暗中搜寻。忽然,雪子又出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倚着法国梧桐朝他微笑。林鹤顾不得思索,洋气一只手,一边奔跑一边喊:“雪子,你听我说……”可是,跑到梧桐树前雪子又消失了。林鹤等待着,他不信雪子再不会出现,也不信雪子不听他把话说完……

  然而,雪子再也没有出现。

  林鹤步履沉重地往后走去。痛苦的压力达到极点。一瞬间,他好像听见胸腔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心想酒杯一样碎裂了……

  林鹤回到家,天已黎明。顾阿婆一直盘腿坐在楼梯边的小床上,林鹤开门进来,她咳嗽一声。林鹤摸黑走到床前,顾阿婆深处苍老而温暖的手掌,在他淋湿的头上抚摸。老人找不出话来安慰他,只是默默地抚摸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脸颊。那双皮肤枯裂的老手不住颤抖,传达出心底深处的感情。老人最理解林鹤。林鹤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像一个小孩回到老祖母的怀抱,呜呜地哭起来。他哭了很久,哭得很尽情,长河似的泪水都被顾阿婆的手掌擦净了。最后,一颗心终于平静下来……

  三十二

  冬天的日子,邮商们很不好过。邮票行情经过夏日暴涨,秋季暴跌,入冬以后便陷入长久的萧条。肇嘉浜路邮票市场冷冷清清,顾客很少光临。即便有几个老邮迷来到,也是打听行情的。他们有邮商闲聊一会儿,结论总是一句话:“还要跌!”然后匆匆离去。寒风在邮市空地滚来滚去,套着整版邮票、成封小型张的塑料袋,被封刮得窸窸窣窣颤抖。邮摊主人一脸苦相,与街心花园枯败的花草、马路边光秃秃的树梢,以及阴沟旁冻结的薄冰,构成一幅色调苍凉的图画。

  林鹤又在邮市里出现。他领着一个眼睛弯弯、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缓步于邮摊之间穿行。他微笑着向邮商们打招呼,飘逸的长发像往日一样引人注目。他开始购买邮票,少量地、持续不断地买进!邮商们振奋起来,这是一个正确无误的信号:邮票价格见底了,邮市的春天快要来临!

  邮王回来了。他肯定要回来,离开邮市他能上哪去?用邮商的眼光看,林鹤深谋远虑地做了一个空头,黑皮阿三迅速地计算出:林鹤现在可以用比他抛出邮票低百分之四十的价格,将这些邮票全买回来。也就是说,邮王的财富一下子增加了百分之四十。真是做得漂亮!牛司令说,他卖给林鹤的西南药业,一路涨,林鹤一路抛。股市冲千点大关时,他正好全部抛出。股市里稀里哗啦又跌下来,林鹤却赚到手一千万……总之,在他们看来,林鹤从下到秋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堪称投资界的杰作!

  然而,林鹤自己好像不在意。他神情温和平静,眼睛里略带一点忧伤。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小姑娘身上,事事弯下腰,絮叨地给她讲邮票尝试。他决定买进几万、几十万的邮票,只是简单地向王老头、黑皮阿三等人吩咐几句。小姑娘指着邮票问这问那,他便赶紧弯下腰。他像一个普通的父亲,领着宠爱的女儿来逛逛邮市。

  邮商们当然记得那个不寻常的婚宴。一场台风吹灭蜡烛,新娘忽然失踪了!这件事情像神话一样,在邮市里流传了很久。现在,看见这小女孩,大家都猜测林鹤的生活又有了新变化。谁是林鹤的新伴侣呢?

  “多漂亮的竹子呀!瞧,这张邮票上画的竹子,一节一节往外鼓,像豆荚一样……哪里会有这样的竹子?”

  “这叫佛肚竹。另外三枚邮票是紫竹、茶杆竹、金镶玉竹。一套四枚。还有一枚小型枚,画面上画的毛竹,边框印着清晨的竹林,是一副逆光照片……”

  “我喜欢竹子。我的集邮册里有一片竹林多好哇!”

  “那就买吧。记住,集邮不能乱买滥集,集自己喜欢的……”

  小姑娘穿着红色滑雪衫,戴一顶大红绒线帽,她的病态的小脸被这一片鲜红印上了血色。她将新买的邮票捧在手上,真爱地欣赏着,一弯月牙似的眼睛荡起笑意……林鹤在一旁注视她,觉得她的笑容很想他妈妈。她内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脸上也浮起笑容。

  林鹤与红娣结婚了。这对青梅竹马的情人,经过几十年的曲折坎坷,终于结合在一起。这似乎是必然的结局。雪子一走,林鹤就厌倦了热闹纷繁的生活。他遣散了司机、保镖、卖了汽车,康泰路上的那栋小楼联通咖啡厅租给了大胖。他搬到华侨公寓住,与红娣、顾阿婆、两个孩子过着恬静安宁的日子。经过暴风雨般的动荡,林鹤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

  换一种活法是不可能的,林鹤只能这样活。他常想起韦伯辉的话:一个人热爱一项事业,在事业上表现出天才,并且与事业有奇缘,他就注定从事这项事业并取得成功。每当他打开邮册,林鹤都会暗自吃惊。他的《红印花》、《蓝军邮》、《祖国河山一片红》,汇合到韦伯辉的阔边大龙四方连、福州对剖票、孙中山像中心倒印等珍邮中去,构成机位丰富的油藏。清、民、纪、特、文革、JT……各个时代的邮票集中在林鹤手中,构成一条长长的项链,令他目不暇接。红娣嫁给他,带来了韦伯辉的遗产。好像歪打正着,林鹤怎么走,都走在邮王之路。

  林鹤与红娣的感情深厚、平稳、犹如树根默默地扎在泥土里。他们仿佛从来就生活在一起,片刻未曾分离。回忆往事会给他们带来新鲜感,他们经常倚在床头,久久地谈论着三十多年来的人和事。冬月明亮清冽,将带着寒气的银光撒在床上。红娣偎在林鹤胸前,望着窗外的月亮,总觉得自己狮子做梦。林鹤这时会产生一种感觉: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邮票市场的人们不知道林鹤这段婚事。这一次,林鹤对谁也没说,邮商们对他的一切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种种传说又在邮市里流传开来。林鹤平静的笑容,从容的举止,在他们眼里又像过去一样神秘。

  林鹤先买回文革票、纪特票,又买回《荷花》、《唐朝簪花仕女图?、《红楼梦》等前景看好的小型张,再买《三国演义》、《韩系载夜宴图》、《敦煌壁画》之类年代较近的邮票……他好像对什么邮票都感兴趣,一批一批买进,表现出巨大的信心。许多犹豫不决的邮迷跟在他后面,也开始选择吸纳他们喜欢的邮票。邮市渐渐有了活力。

  “林鹤,这邮票还会涨吗?”王老头疑惑地问。

  “为什么不会呢?”林鹤微笑着反问,“你是老邮商了,当然应该知道,接近春节单位企业发奖金,大家手中有钱,很多人应该会来买邮票的。邮市又会起个小高潮。”

  “现在这个样子,谁会买邮票呢?”“王老头喃喃地道。

  “他们会买的。“林鹤满怀信心地说。

  林鹤喜欢站在蘑菇状水泥凉亭下。从这里向西南角望去,有一颗生长在栅栏外的香樟树,树冠伸进邮市。夏天,王老头等几个邮商总爱在树荫底下摆邮摊子。那天,雪子就站在离树荫很近的空地上,拎着手袋甩来甩去,洋娃娃似的脸上充满迷茫的神情。林鹤站在这里,一眼看见她,心就被某种东西攫住了……现在,他意识地往那边瞅,仿佛雪子还站立在原地。他心中涌出屡屡思念,对那一段奇遇终不能忘怀……

  雪子一直没有消息。她像一阵清风消失得无影无踪。黑皮阿三不知从哪里听说,雪子嫁给一个台湾老板,已经在海峡那边安家了。牛司令则神秘地告诉林鹤:雪子在希尔顿大酒店、贵都宾馆一代出没,螃蟹老张曾看见过她……种种谣传不足信,却总有人提起她。林鹤自己也梦见雪子的下落:她在课堂上绘声绘色地讲故事,一群小学生瞪着眼睛,入迷地听着……

  一切都过去了。梦醒时分总有一阵惘怅在心头缭绕。这种滋味很难明言,它伤感而美丽,是梦与现实的桥梁。

  夕阳西下,林鹤领着晶晶离开邮市。他们沿着肇嘉浜路的街心花园缓缓西行。冬天的落日大而无光,白塌塌地像一张薄饼。林鹤回想起雪子就在这里停住脚,问他《蝴蝶》为什么那么贵。他把《蝴蝶》按面值价卖给了她。这是他们结缘的起点,也是林鹤受骗的开始。世上的好与坏,善与恶,常常交织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正因为如此,林鹤对这个起点,对雪子回眸一笑这个瞬间,有着特别的感触。他说不清人生的意义,却觉得那是一条宽阔的河,不管有多少暗礁浅滩,不管有多少漩涡潜流,它总是那样坦荡地、无可阻挡地向前流……

  “爸爸,世界上有多少人集邮?“晶晶打断了林鹤的沉思,忽然问道。

  “全世界吗?那可数不清……中国就有上千万邮迷。“

  “他们为什么集邮?“

  “邮票很美丽,同时又能保值、升值。有的人为了投资,有的人出于爱好。但不管是什么目的,只要跨进这个领域,他们就被美吸引了,心渐渐地沉浸进去,被美的幻想控制住了……”

  “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成为邮迷吗?”

  “当然。”

  “我懂了。人心总是热爱美啊!”

  他们说着,渐渐远去。夕阳在他们身后投下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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