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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娜拉的出走(2)

  其他同学各做各事,根本不敢劝架,只怕战火烧到自己身上。

  “你有聊天的时间,就该把饭吃了,装可怜给谁看呢!”

  章鹃目瞪瞪地望着宋玲的嘴一张一合。宋玲的后槽牙里有颗被虫蛀烂掉了,黑洞洞的,章鹃盯着那个黑洞,突然就一头扎了下去,磕着了凳沿,软绵绵地蜷缩成一团。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朝这边来,宋玲懵了,朝后退一步,急忙朝门口一指。

  “快,那个谁,去把门关上!”

  这个时刻,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救助晕倒的学生,而是关上门免得叫旁人看见!

  被点到的学生哦哦地应着,立刻弹起来冲去关门,就在门几乎要掩上的那一刹那,被一只手抵住了。

  “哎哎哎,不至于吧,见我来了就关门?”

  这把声音伴着一股青草香味传来,满不在乎,充满笑意,又轻松得很,孟觉手上微微使劲,将门推开。他是这里的风云人物,虽已毕业,久不在生物系出没,但谁会不认得这个生一对靓酒窝的大师兄?

  “孟,孟觉师兄。不是,是,是宋教授让我关门。”

  “大白天的关什么门?”他是来找罗宋宋,便未深究,直朝宋玲走来,“宋阿姨……”

  他险些踏住了章鹃的头发。竟有一位小师妹双目紧闭,晕倒在实验桌旁。

  “这是怎么回事?”孟觉急忙将章鹃扶起来,“快,谁来搭把手。”

  “小姑娘太勤奋,连饭也顾不上吃,晕倒了。”宋玲立刻叫两名学生出来,“你们送章鹃去医务室。”

  一圈围上来的人脸都是麻木的。章鹃鼻子里一股青草香味,哼了一声,睁开眼睛,恰恰看见孟觉的侧脸,正将她移到另一名男生的背上。

  “小心一点。”

  哦,是孟觉师兄。甫进校时,她和汤园园也曾经在篮球场边为这名小前锋摇旗呐喊,那是他们最近的距离。

  她也见过孟觉赛后旁若无人,兜口兜面地把汗湿的球衫脱下来朝罗宋宋丢去,又从她手中接过蒸馏水大口饮下。

  鼻子里一直都是那种淡淡的青草香味。章鹃的脸上粘着一枚草屑,她羞耻地,轻轻地哭了。

  “别哭,章鹃,宋老师就是那个德行嘛。咱们赶快把毕设做完,赶快走人。”

  同年级的男生轻声安慰着,楼梯转角处,撞见了从洗手间出来的罗清平。

  “这是怎么回事?”他出声关切道,“病了?”

  章鹃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头发凌乱,两条细而长的胳膊,关节处只有楚楚可怜的一圈,可爱至极。

  “没吃饭,在实验室晕倒了。”

  “快,快送医务室!你是酶学实验室的?”罗清平低声咒骂,“不像话,不像话!待会我去看你,放心,没事。”

  回到办公室,罗清平疲惫地往老板椅里一靠。最近他的前列腺好像出了点毛病,常在洗手间里一站就是半个小时。尤其是和宋玲谈完罗宋宋的事情之后,简直淅淅沥沥个没完,连下午茶都错过了。汤园园特地拿了蛋糕和奶茶进来,见他心不在焉,知趣地退下了。

  罗清平心知肚明,这不是宋玲第一次把学生骂至倒下。最近为了罗宋宋离家出走的事情,他们火气都很大。

  他拨了个电话给孟金贵。罗宋宋是属于他的,如果她要走,得先把欠他的债还清了。

  想到女儿光滑紧致、凹凸有致的身体,罗清平禁不住地兴奋起来。啊,虽然罗宋宋不在,但是楼梯口撞到的那个小姑娘泪痕斑驳的脸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和女儿一样,她的手肘也只有幼细的一圈,说不出的可爱。

  宋玲从来不怕承认,她对罗宋宋是又爱又恨。

  她坚持认为自己婚姻不幸,全是拜女儿所赐;她从来都是一名女性,其次才是一名母亲,所以她看着罗宋宋,眼神就充满了憎恶和愤怒。

  “小孩子要高高兴兴的,才会有大人喜欢。看看你,耸肩塌胸,弯腰驼背,自己不争气就不要怪我们讨厌你!”

  她逮住一切机会痛击女儿;将尖酸刻薄发挥到淋漓尽致。罗宋宋的一生,还正如她给白放的答案那样,是快速变老的过程。长期的精神折磨,培养出她异于常人的韧性和耐力。她依然任由父母搓圆捏扁,呼来喝去,眼神由幼兽般的恐惧变成了苍老的淡然和坚忍——她再也不是一见到罗清平就瑟瑟发抖的可怜虫了。

  现在只有宋玲在罗清平的阴影下孤军奋战。母亲的天性敌不过女性的嫉妒,为什么罗宋宋没有养成懦弱封闭,阴沉自卑的性格?为什么罗宋宋没有变成唯唯诺诺,毫无灵魂的傀儡?为什么她不接受许达这个来自底层的穷小子?罗清平不就是这样么,夫凭妻贵,平步青云,便在其他年轻女孩子身上寻找当年折掉的自尊。看着罗宋宋重蹈自己的覆辙,天下间可没有再比这个更快意的事情了。

  她以为自己能够有更好的下场么?

  今天生物系前面的草坪刚刚修剪过,孟觉的发间,衣领上粘住了不少草屑汁液,宋玲拿面巾纸给他。

  按辈份来说,孟觉和宋玲同辈,但他尊称她为阿姨,对她敬重有加。宋玲知道孟家人的性格多是绵里针,所以轻易也不敢惹他。

  “宋宋呢?上班时间怎么不见人影?”

  宋玲避而不答:“你不是也在上班,怎么出来游荡。”

  “我请了半天假。她知不知道自己停机了?”

  宋玲仔细观察孟觉的神情,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罗宋宋已经离家出走,来套她的话。

  “你找她有什么事?”

  “唉!本来想给她个惊喜,这下子扑了个空。”孟觉遗憾地撇撇嘴,“那她现在在哪?出去办事了?”

  “嗯。”宋玲含糊其辞道,“有什么事她会自己和你联系的嘛。”

  孟觉看了看表,突然清清嗓子:“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以等。”

  看来他今天大有等不到罗宋宋誓不罢休的架势;宋玲面色都不变,立刻赶人。

  “等什么等。我这里也很忙,你看,我准备去看看刚才那个学生呢。”

  孟觉疑窦顿生,宋玲几时关心起学生的死活?他向来耳清目明,任何小把戏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噗哧笑出声;宋玲立刻警觉起来。

  “你笑啥?”

  “我想到小时候去找宋宋玩,您总是说她不在家。”孟觉酒涡深深,“今天怎么又把她藏起来。”

  “胡说什么!”宋玲叱道,“她那么大个人,我怎么藏得住?”

  孟觉眉毛一挑,意识到事情多半不简单。但宋玲已如斗鸡一般竖起羽毛,再问下去就需要一点技巧;幸好此时电话及时响起。

  “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孟觉接起电话来,“大哥,什么事。”

  宋玲埋头去整理刚才被章鹃弄乱的实验桌;她和罗清平刚刚商定好要借助孟金贵的力量来找女儿;现在这个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兄弟两个要通气。

  “不,她没有来找我……”孟觉猛然转头朝向宋玲,“我以为天下太平……哈!”

  他抹了一把脸,努力地撑了撑眼皮,疲惫不堪。

  “她若是看了今天的报纸,就不会离开格陵。挂了。”

  短短二十秒的通话时间,一片云彩飘过,遮住了艳阳,整个世界黯淡下来。

  孟觉并没有沉默多久;风穿过窗户,将街上的灰尘带进来,也吹走了遮住艳阳的阴霾。

  “那,我走啦。”孟觉的声音很轻快,“不打搅您了。”

  “这事和我没关系。”宋玲嘟哝了一句,随即绝望地发现,她已经在气势上输掉了。

  “这有什么呢。”孟觉依然是笑眯眯,“我想她现在一定好得很,至少会比在家里过得好。没有人再一脚把她踢下楼,也没有人会在她比赛失利后,挥舞着菜刀砍她的钢琴,教她蹲在垃圾箱前,哭到失声,手还没有力气去擦眼泪。”

  宋玲脸上失去了颜色;左手无力地在实验桌上乱抓。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罗宋宋她乱讲……”

  “我有眼睛,看得见,我有耳朵,听得见,不需要别人说。可悲的是,罗圈圈她也从来不说。”

  “对,我不算个好妈妈。可她也没有个好朋友。孟觉,你是宋宋的好朋友?那她为什么不去找你?”

  孟觉跑过草坪,恍惚间差点错过了停在路边的伏尔加。幸好及时回过神来。

  车上还坐着个人,穿件棕色休闲夹克,正看报纸。报纸上智晓亮和格陵爱乐团长握手,背景是整个童声合唱团。女生穿洁白蓬蓬纱裙,男生穿及膝背带裤,个个像天使。

  他的报纸事先熨过,确保油墨不会弄脏手指。智晓亮追求完美,在细节上更不能大意。

  “扑了个空,她不在。”

  “不在?”智晓亮叠起报纸,抬腕看表,“那算了,我们俩去吃饭。”

  最近报纸总是大篇幅对他进行报道,这种宣传谋略需要一定的适应期。

  不适应的又岂止这一项;他向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自恋的家伙,太久没有回家乡,所以要看报纸来跟上步伐。助理把格陵大大小小十几份报纸都买了回来,大到基本国策的实施,小到家长里短的花边,有核电站的竣工,也有老饕客的介绍,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那当然,无论如何,饭总是要吃的嘛。”孟觉笑,“我今天要大开杀戒。”

  智晓亮也笑,他和孟觉不一样,笑起来眼角下撇,有深深纹路,一张阔嘴里露出十六颗洁白的牙齿,笑得如同新阳初生一般无邪。

  “来日方长。”

  可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时候,她要在别处活着。

  “好得很。”孟觉摸摸鼻子,“她要看到活生生的你,非尖叫起来不可。”

  “蛮好再活泼一点。一点,就可爱了。为一块蛋糕就冲出去哭鼻子,我永远都记得。”

  他聊起罗宋宋,语气中有昔日琴友浓厚的情分。成名之后,他一直以鲜花和荣誉开路,知交满天下;而识于微时的孟觉和罗宋宋才是难能可贵。

  “我想她一定变了许多。”

  “确实。长大了,也知道爱美。一头乱草,每个星期做一次离子烫,硬得像块铁板。洗两次又卷回来,和她的脾气一样怪。”

  “真想早些见到她。”

  这可真是不公平;孟觉和罗宋宋要是想念老友,可以上官方网站搜寻最新消息;站在灯火下的他却眼前一片漆黑,宛如盲人摸象,从孟觉口中一点点拼凑起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

  伏尔加缓缓滑出去。智晓亮名下有两部跑车和四部房车,皆是富商巨贾,贵族王储所赠。但他最常使用的还是这架购于六年前,仅仅价值三十万卢布的老牡鹿,连同他的施坦威一起坐集装箱回到格陵。

  “孟觉,她为什么放弃钢琴?”

  “谁没写过《我的志愿》。我要做超人。”

  “孟觉,有件事情我没有对别人说过。”

  孟觉最怕听人心事,正要拒绝,智晓亮已经说出来。

  “我曾经压伤她右手……唉!我骑车带人从未失手,就那一次!但那伤势不至于令她从此失去弹琴的力量。”

  原来不是罗宋宋一个人活在过去。

  “喂喂喂,我也不弹琴了,请关心关心我。”

  智晓亮摇摇头。

  “你参加全国甄选,只是为了好玩。但罗宋宋早已决意要走职业这条路。她和白放老师,和我,私底下都讨论过。”

  “女孩子做职业钢琴手太辛苦。就说你自己吧,可有时间恋爱?”

  “何苦把话题扯回我身上。享誉北欧的浪漫派朱行素,是杰出女性。”

  猛然听见朱行素这个名字,孟觉立刻喊暂停:“停停停,这个话题很败胃。”

  智晓亮从善如流:“好,不谈这个。那你想聊什么?”

  “除了罗宋宋和朱行素,讲些别的女人来听听。我是格陵土包子,从未获得金发美女青睐。你的绯闻对象遍布五大洲四大洋,各色人种,羡煞我也。”

  “你刚才说对了一件事。我没有时间恋爱。”

  “不拘恋爱,艳遇亦可。”

  智晓亮想想答道。

  “西女多情,可是来去潇洒;若论长情,还是东方女性。我一向最欣赏格陵的女孩子,兼顾独立和婉约两面。”

  “那你这次回来,可以拐个老婆带走。”

  孟觉在和智晓亮说话打趣,可是灵魂却飘浮在半空,看着自己如何虚与委蛇。

  他算罗宋宋的好朋友么?她想做职业钢琴家,他从来不知道;她离家,也没有告诉他。哪一天等智晓亮晓得了独立和婉约的格陵女性也会隐忍兼刚烈,不知作何感受。

  “孟觉,你想什么入了神?”

  “我们都在等你回来。”孟觉平静道,“只有你能帮她康复。”

  智晓亮见他不像是说笑,便也敛了笑容。

  “我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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