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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卡农(1)

  一进入六月,温度便升得很快,蓝天白云也仿佛刚刚出窑的瓷胎,明媚却烫手。坐在背景是海洋沙滩的休息室里,每个人仍然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不安的躁动。药监局的小年轻们渴望着在地球还没有到达近日点的时候,去吹拂真正的海风,跳进带着咸味的海水里游上一回。

  “到了七八月份,太阳晒得跟鬼一样,我可不想长一脸的斑出来。”

  一个下巴长得像汤勺的女孩子对庞然抱怨着,她已经开始使用全身防晒霜了。

  如果有人留心,就会发现庞然的同性朋友不是已婚,就是具有独特的相貌特征。除了汤勺小姐,还有喋喋不休地计划派对的人中妹——她的人中不免让人想起小时候坐过的滑滑梯,又深又长;但她左耳上随随便便扎着的三四个宝石耳钉,足以掩盖她的一切缺点。

  “我说,周末出去找点乐子吧,别老闷在室内打牌了。”

  这个六月,同样炙手可热的还有孟觉的绯闻。有几个住在伯牙路的同事信誓旦旦地表示,目睹过数次孟觉开一部奥迪Q7经过。

  大家都知道孟觉的家境,说他开Q7没有不信的;如果他开QQ那才是新闻。

  “他谈了个女朋友。我昨天晚上就见到一次。”

  小道消息在闲人的口中总是渲染得很厉害,那个女人和孟觉的亲昵情状活灵活现。

  “……他们看妙妙宠物店的橱窗,那女孩子拿着杯奶茶,孟觉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你看见孟觉,怎么没有打招呼?”

  “他的眼里可看不见我呢!虽说他是我表姑姑的小叔子,但我不去讨嫌。”

  庞然玩着手机,懒懒地说:“能让孟觉神魂颠倒,估计是个大美人。”

  “这我倒是没有看清楚。不过看她浑身的气质,像是搞艺术的……嗯,没错!不是舞蹈就是音乐。”汤勺小姐仿佛想起了什么,亲昵地一拍庞然的小手,“然然,你不要老想着做纸片人!有胸有屁股才好看。”

  “这就是求偶啊。”一个秀气的年轻人微笑着,弹弹留得过长的小指甲,“和自然界的禽兽一样,交配前务必打扮得漂漂亮亮,以吸引雌性。雌性可以没有美丽的羽毛,但是一定要有繁殖和哺育的能力。”

  看大家对这话没反应——其实是恶心到了,他又接着酸。

  “有钱嘛,当然要标榜自己。不过,我看他也不敢把车开到单位来。主任的配驾是A6,他孟觉……”

  “对了,今年的高管会议在哪里举行?”汤勺小姐不耐烦地另起话题。

  “格陵大,世纪大讲堂。”

  于是大家又热烈地讨论起每年与高管会议同时同地举行的“名车展览会”。

  “我真是等不及要看今年谁获得最佳风采大奖了。”

  名车掠影一向由民间自发拍摄,在格陵最大的网上社区“interon”上发布,并最终选出一张“震撼人心”的照片,评出一位“人车合一”的高管,奖品是一盒车用除臭剂——当然没有得奖者去领奖。

  “开了一模一样的车子才糟糕呢,简直比女明星撞衫更要不得。”

  “去年的照片好。一部劳斯莱斯停在消防栓前面。”指甲很长的小愤青插嘴,“前年也不错。宝马和奔驰为了抢道,打得不可开交。”

  看大家对他的话好像有点麻木,他又大度地挥挥手:“其实这也没什么。孔雀开屏还免不了要露屁股呢。”

  在场的人都恨他煞风景,气得牙痒痒,又懒得招惹他——须知这种人都是越理他越来劲儿。他坐着抠了一会指甲,看大家都不理他,自言自语地去上厕所了。

  “我说,”人中妹急急地说,“咱们周末去翠岛玩,怎么样?”

  翠岛是格陵最南面的群岛之一,离公海仅有13.7海里的距离,岛上四季温度适宜,景色迷人。格陵最大型的海洋俱乐部“珊瑚”就建在翠岛上,集购物,游乐,赌博,疗养为一体,消费极高。

  “没有钱去那里玩什么?”立刻有人反驳,“只能走走沙滩,喝喝椰子汁,况且那里游不得泳,浪太大了。”

  “可以去那里打牌啊。”

  “牌在哪里打不可以?”

  “你懂不懂什么叫意境?”

  “快决定吧,不然待会老鼠屎从厕所出来了!没见过这种人,像是不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似的,什么事都要插一脚。”人中妹气呼呼的,“这个月份去翠岛最好,再过一个月,翠岛就跟晶颐广场一样拥挤了!你们不爱去,我自己去算了!”

  “就我们几个去啊?”庞然点了点人数,“多叫几个人吧。”

  “哦!对,孟觉是双子座,这个月生日。”

  庞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于是笑而不语。人中妹看了她一眼。

  “他只怕在享受二人世界,不会和我们一起闹了。”

  “叫他把女朋友带上一起去嘛!正好大家也都可以看看,令孟觉神魂颠倒的美人长什么样子。”

  说的好像很轻松,真到了要去邀孟觉及其女朋友的时候,大家立刻躲得远远的:“我不要去!然然,你去吧。你和孟觉关系最好了。”

  庞然为难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你们就是看我好欺负……”

  “我们也快闪,免得老鼠屎回来找晦气。电话联系。”

  孟觉却是很爽快的,满口答应了和大家去翠岛的珊瑚俱乐部玩,星期五傍晚出发。

  只不过他会带上他的女朋友。

  骨德的店长很喜欢勤快的罗宋宋。她学得很快,进步神速,格陵没有哪家咖啡厅拥有和骨德一样无限容量,低碳环保的“伴奏带”。她早上可以不用来上班,但是如果店员要做励志操或者有客人预约,只需一个电话,她就会准时赶来伴奏——她的性价比远远超出了一全套立体环绕保真音响。

  骨德的侍应生很喜欢老实的罗宋宋。因为她,骨德恢复了客人点歌,多了一份收入。每天分小费的时候,因为是新来的,拿的是最少的一份,她也没有怨言。吝啬的店长给大家准备的夜宵是两个餐包加一盒黄油,她就着一杯水可以吃得干干净净。有女侍者想学简单的指法,她也很认真地指导。

  但她也有很多怪癖。比如并不主动和人说话,别人和她攀谈,她只会用一些简单的字句回答。她把钢琴擦得缕灰不沾,不许旁人插手。有一天他们甚至还看见她请了一位盲人调律师来校琴。那人和她貌似很熟,但是得到的也只有“嗯啊”回应。

  “这是你的琴,我摸得出来。”

  “嗯。”

  “保养得太差了。”

  “是。”

  “上个星期我帮智先生校琴,他那架全手工的施坦威真是太完美了。”

  “嗯。”

  “我一直都说,工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

  “嗯。”

  这些怪癖让罗宋宋看起来十分矛盾而神秘。她在骨德弹了一个多星期,就有人来挖角,但无论条件多好她也不为之所动——她之所以留在骨德,就是因为这架曾经属于她的珠江。

  神秘会让一个女人变美,加上娴熟的琴技,孤僻的性格,罗宋宋外貌上的缺憾也不再那么突出。浓密的鬈发,容长的脸蛋,光洁的前额,她一直都是长得挺有特点。

  “罗宋宋,有客人想听《恰空》。”

  她接过侍应生手中的点歌单,匆匆地看了一眼。这个角落光线很弱,字迹看不太清楚。

  已经快到十点,又不是周末,客人也疏疏落落只有几桌,快要下班了,这是最后一首歌。

  “知道了。”

  按要求她穿的是裙子,加一双坡跟皮鞋。从脖颈到肩骨,从背脊到腰际,从小腿到脚踝,每一处的曲线柔和而流畅,一如她的琴声。有人点过致爱丽丝,有人点过弄臣,但是从来没有人点过这首恰空。一曲终了,她听见从某个角落传来了掌声,断断续续,教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侍应生再过来时,神色暧昧地将一个黑丝绒的匣子放在琴上。

  “客人说,这是恰空的价值。”

  “替我谢谢那位客人,不过我不能收。”

  罗宋宋合上琴盖,把琴谱收进包里,准备去拿外套回家。

  “罗宋宋,你不看一眼吗?那位客人很面熟啊。在哪里见过呢……电视?海报?”

  呼啦啦店员们围了上来。这种仅在电视里出现过的情节,焉有不好奇之理?

  “不要白不要啊,罗宋宋!至少打开看一眼么!”

  “是嘛,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嘛,会不会是三克拉的钻戒?”

  “哇,那就卖掉分小费呀!分完小费辞职回家炒股呀!”

  有人扬扬手里的对讲机。

  “迎宾坚守在岗位上,等待我们的现场转播啊。只有你,才有打开这个盒子的权利嘛。”

  罗宋宋只好把盒子打开,她的手有点抖,看的不太清楚,大家又把她簇向光线较强的地方。

  一时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一对镶满碎钻的金丝珐琅青蛙耳环静静地伏在天鹅绒垫子上,仿佛刚刚跳上荷叶,脚爪上还溅着一滴墨绿色的湖水。

  半晌,有人呻吟了一声:“救命啊,我有密集物体恐惧症。”

  “装吧你,密集的钻石也恐惧。”

  “不要盯着这么多的钻石看,心会瞎掉的……”

  “我算算,一共几克拉?”

  “是不是真的?好大两坨祖母绿……”

  “卖掉换钱啊!”

  “傻,这种东西有价无市。”

  “我知道了,是快乐王子送来的。罗宋宋,你怎么一点表情也没有。真是千金难买你一笑啊。”

  罗宋宋也瞥了一眼耳环,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很严肃地说:“我卖艺不卖笑的。”

  大家都笑了。玩笑开够了,这么贵重的珠宝当然要还给客人。方才把它端过来的侍应生,又重新把匣子放进托盘,像杂耍似的高高举起,优雅地一躬身,拖长了声音:“上菜!来,大家让让……”

  “不要这么快下结论,罗宋宋。”

  一个充满嘲讽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多久了,一身简单大方的白裙,缀了些蕾丝边;腰间系着墨绿色宽皱褶腰带,半件首饰也没有戴。

  聂今这么时尚的女孩子,竟然会穿一件式样落后了十年的小礼服配一条最潮的腰带,不是不古怪。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装束并不得体,所以不是常见的那种充满自信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讽刺,不屑,愤恨,鄙夷,甚至还有一丝丝的自怜。

  “这是智晓亮精心为你准备的礼物,你要领情。”

  叫她说这番话简直好像扼着她的咽喉一样痛苦。

  她身边那个眼角下垂的男人是如此的优雅,带着一种冰天雪地而来的沉静气息。只有在最冷的西伯利亚历练过的人,才会像他这样内敛而清冽。

  “罗宋宋。看在我们十几年交情的份上。戴上它,一只就行。哪怕一秒钟。”

  在聂今充满敌意的目光中,罗宋宋颤巍巍地去拿耳环,右手抖得吓人。

  有人生气地哼了一声:“宋宋,要不要打电话叫你男朋友过来……”

  “没有那种必要。”智晓亮很温和地摇摇头,“我看起来像坏人么?”

  “也不见得是好人。”那人脑子灵活,立刻回敬了一句。

  这句话让聂今很愤怒,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梭巡,想找到挑衅者。

  “我没有要做好人的意愿。”智晓亮傲慢而从容地说,“人性并不能靠好与坏来划分。”

  从垫子上摘下耳环就很费劲。

  罗宋宋的右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不是捏不住耳垂,就是对不准耳洞。她换了几次手,一股寒气直冲上头顶——耳环竟从她指间滑落了。

  她想她真的完了。

  有几桌的客人已经不耐烦地催起侍应生来服务。聂今从地上捡起耳环——耳环和她的腰带配得天衣无缝。她似乎对这只耳环极为迷恋,当智晓亮从她的手中拿走时,她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它。

  “这就是你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透支体力的恶果。”智晓亮安慰着罗宋宋的惊惶和不安,“周五下午,我带你去看全格陵最好的诊断医生。”

  周五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孟觉开了新车上班。

  罗宋宋觉得应当接受智晓亮的好意。

  “荣正歆是全格陵最好的诊断医生。”

  他希望罗宋宋的手能够完全康复——这样,她和智晓亮之间的恩恩怨怨就算一笔勾销了。

  “所以,如果他也说我的手治不好,那就真的没得治。这才是我所担心的。”

  “你不能因噎废食。”

  “知难行易。”

  “我下午要和主任谈新药审批。你和智晓亮先去,我会尽快过来找你。不要耽误。荣正歆医生很难约。”

  他并不是小气的男人。

  “知道了,最迟码头见。”

  她并不是多思的女人。因为智晓亮对她的愧疚,所以要带她去看病,这本来就是一个很正当的理由。

  孟觉等电梯的时候,庞然和汤勺小姐笑语晏晏地挽着手走进来。

  “嗨,孟觉。要做英雄单枪匹马阻止新药听证会么?”

  大家都还记得在上次的内部听证会上孟觉大出风头。

  “希望主任早一点结束,我想在翠岛吃晚饭。”汤勺小姐道,“即使不批准上市,他们总还有办法从别的渠道弄到药。”

  孟觉看了她一眼:“那可不代表我们应该放弃。”

  他也希望谈话早点结束,可是主任看起来有更急的事情要做。他急匆匆地朝厕所走去,从眼镜边缘看了从电梯出来的孟觉一眼。

  “你去办公室等我一下。”

  这并不是孟觉第一次进入主任的办公室。午后的办公室拉着厚重的窗帘,将炽烈的阳光挡在了室外。桌上放着一份标明“绝密”的公文袋,袋口是开着的,露出一迭文件;电脑开着屏保,“windows”的字幕一次次飞快闪过。

  孟觉并不会好奇地去看那些文件。他刚坐下,桌上的电话就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他也不会去接主任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次,主任才回来。

  “刚才有电话找您。”

  “哦。其实你可以帮我接一下,没有问题。”

  主任看到孟觉的Q7的时候,就已经拿定了主意。但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年轻人确实不太容易落入他的圈套。而现在孟觉正在等他对AF0093的报告做出评论。

  他其实并不需要在这里仰人鼻息。主任心想,他是多么正派的小伙子,聪敏,细心,刚正不阿。主任觉得自己都快被这个年轻人感动了。

  “我看过了你的报告,写得很好。”主任字句斟酌,“实际上我需要你能够在今天下午……”

  主任不得不去接再次响个不停的电话。

  “……是的……提供一次简报。”主任同时操作着电脑,“……将由一名年轻的监督员提供。”

  放在桌子另一端的打印机响了起来,轻快地吐出了几张纸;主任示意孟觉去拿。

  “对。我认为是很值得考虑的信息……”

  孟觉的脸色在看到刚打出的文件时骤变,他迷惘而愤怒地走近主任,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纸。

  “这是AF0093的原始申报文件。”他的声音有些变调,绝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看到了一份应该妥善保存的文件。

  “什么?”主任装作迷惑不解地接过那几张有机密水印的纸,上面有着AF0093的原始药名和代理药商的所有资料,“这是上午……”

  整间办公室霎时安静无声,无论是老谋深算的主任,还是深感无力的孟觉。

  那台闯了祸的打印机又重新运作起来,吐出了主任原本要打印的简报。

  “这部打印机该淘汰了。”主任平静地说了一句,将原始材料撕掉,“我很遗憾,孟觉。”

  主任处心积虑,就是要让孟觉知难而退。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上天却给了他一个机会。

  “既然你已经知道AF0093是明丰代理的盘利度胺,按照规定,你得申报利益回避——其实,按照你的级别,如果你没有越级向我汇报的话,也是不需要回避的——这种事情极少发生,我们也并没有相应的细则来约束。”

  如果……主任心想,这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大可以掠过不提;正如刚才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他就是即将退休的白头翁,而孟觉,可并不是一个一穷二百的年轻人!如果……

  可是,他已经决定了要给这个年轻气傲的小伙子一点苦头。

  “我知道。”

  “既然现在申报利益回避已经来不及,我会建议听证会不采纳你的报告内容。”

  孟觉的脸上并没有主任所预计的失望,不甘,泄气等表情。他只是不明白,一种有问题的药,竟然值得这么多人为它保驾护航。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利益在驱动?那个罔顾明丰利益的人,竟然将手伸到了药监局来兴风作浪!

  如果说他之前只是单纯地出于对患者的考虑而做出汇报,现在他所要保护的,还有明丰的利益和声誉。

  明丰办公大楼的旧址位于神农大道的北端,和药监局首尾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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