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篇让毁灭更彻底些(1)
那个时候是1999年的年末,12月31日,天空阴雨绵绵的,这糟糕的天气已经持续好几天了,这会儿居然还下起了零星的雪花,更没有一点转晴的迹象了。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出行的热情,长沙黄花国际机场人来人往,都是赶着元旦假期出门探亲访友和旅游的。
我拿着机票坐在候机厅,心情复杂。
为什么会是在机场呢?我在想。好像很多故事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在机场,来来往往的嘈杂声和冷漠面孔,人生的悲喜剧在这里一幕幕上演。此时的我很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来到这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呢?丧夫不过几个月就和别的男人私奔,这事如果传出去,可能我又要身败名裂了。可是事已至此,我已没有退路,都已经答应他了,人也到了机场,临阵脱逃可不是我白考儿的性格。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空阴沉得可怕,我无限惆怅地看着候机厅的落地窗外白雪茫茫的世界,心里更加没了着落,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时起时降的飞机,如果没有人操控,它们永远不知道下一站的落点在哪里,我也在想我的落点在哪里。现在我是自由的,没有人操控我,一切靠我自己的判断,下一站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如果那天什么也没发生的话!
其实那天,几个月前的7月13日,是个很平常的日子,可越是平常越有发生不平常事情的可能,一点征兆都不会给你。那天我在做什么?我在东塘的一家西餐厅和米兰、李樱之两个老同学在享受购物后的美味大餐,三个人吃吃喝喝,有说有笑,热闹得不行。
那家餐厅的环境很幽雅,空气中弥漫着牛排、咖啡、红酒和各种香水的味道,混浊不清,感觉灯光都有点蛊惑人心。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坐在前台一架黑色钢琴前专注地演奏,曲子很熟悉,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现》,弹得还不赖,有那么一点怀旧的味道。我那天的谈兴很好,讲起了大学时跟教授作对的种种趣事,把米兰和樱之逗得哈哈大笑,但当那首曲子一响起,我便感觉身体内的某根神经隐隐地抽搐了一下,很轻微,还没感觉到痛就消失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根本就不会想起这次似是而非的触动,如果一定要说预感,这也许是那天我唯一感觉到的异样,只是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点,愣了一会儿神,又恢复了谈笑风生,全然不知在毗邻的另一座城市,灾难正悄然降临--
只是几秒钟!我的丈夫祁树杰驾着一辆白色本田义无反顾地冲入湖中,那么决然,那么悲怆,没有任何的犹豫,好像那是一件必然要做的事情,任谁都不能阻止。这真是例外啊,他这人平常做事就喜欢拖拖拉拉,有时候决定了的事,一遇到情况,马上又变卦。他好像从来没有很坚决地要去做一件什么事,他整个人生都是犹犹豫豫的,如果硬要比较,那就只有两次还算是比较坚决的,一次就是四年前坚决地娶了我,一次就是四年后的今天坚决地去死。
关于他的死,后来传出很多版本,有人说是被人劫持谋财害命,有人说是欠了债想不开寻了短见,还有人说是喝醉了酒发酒疯一不小心冲进湖中,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每天都有新的说法传出来,祁树杰在那些人的唾沫中不知道“死”了多少回。这恐怕也是他没想到的,他这人一向低调,最不喜欢被人说三道四,也不喜欢处在风头浪尖,只要有选择,他永远都选择退居幕后,真没想到他这么低调的一个人,却死得这么轰轰烈烈,连从小出惯了风头的我都望尘莫及。而有关他死时的真实情况,却是后来由警方提供的。
据他们调查,那辆白色本田在湖边的树荫下停了整整一个下午,纹丝不动,不知怎么到了傍晚,路灯已经亮了,人们都到湖边散步纳凉时,车子突然像暴怒的狮子般咆哮着开足马力飞腾而起,在空中画了个优美的弧线后,一声闷响扎进了湖水中。那个画面一定很壮观,就像很多汽车广告,疾速飞驰,追风赶月,行云流水般尽显完美。我每次在电视里看到那样的汽车广告,就想象祁树杰死时的情景,所以祁树杰在我的想象里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扯远了,还是回到事发的当天。车子冲入湖中后立即引来一阵惊叫,围观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救护车和警车也先后赶到。但他们都一筹莫展,因为车已沉入湖底,湖面一片宁静。湖水依然荡漾着迷人的波浪,夜风习习,繁星点点,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
接着警察开始封锁现场,一辆吊车开了进来,几个潜水员潜入湖中实施打捞。岸边一时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凌晨四点左右,冲入湖中的本田终于浮出水面。吊车小心地将其吊向岸边,车门打开了,里面的人被抬了出来,祁树杰和一个女人湿漉漉地紧紧抱在一起。一个女人!看清没有,是一个女人!
全城轰动。
所有的人都在议论。
一男一女驾车驶入美丽的银湖,两人被捞上来时还手指扣着手指。现场留有一封遗书,用塑料胶纸密封好了的,显然死者生前经过了精心准备。那封遗书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所有的人,但别无选择,因为我们已生无可恋……
去******生无可恋!我的愤怒一度盖过了失去丈夫的悲痛。什么叫生无可恋?他怎么就生无可恋了?有房有车有公司,外有朋友家有慈母枕边有漂亮娇妻,不愁吃不愁穿身体健康前景光明,唯一小小的烦恼不过是婆媳关系有点紧张,可这就让他去寻死吗?该去寻死的是我,是我!每次被他巫婆似的老妈指着骂时,我都气得想死,可是我不也没死,一直撑到现在吗?
“我早晚会死给你看!”每次在老巫婆面前受了气我都这么冲他吼。
可是老天,我还没死,他却先死了,平常做什么事总是他落在后面,怎么这一次就让他抢了先呢?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最后竟成了他死给我看?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我“美满”的婚姻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现在哪怕是坐在机场,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我还是想不通一向对我言听计从的祁树杰怎么敢跟我开这天大的玩笑,我一直当他是开玩笑,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深信不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对我一向看不起的丈夫“刮目相看”,二十六岁就让我成了一个寡妇,这浑蛋出手比我狠多了,让我连质问的机会都没有!你说他狠不狠?
鲁迅老先生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句话印证在祁树杰的身上,就成了他没有在沉默中灭亡,他在沉默中爆发。他的爆发就是灭亡,谁说不是呢?
还是回到机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飞机都快起飞了,耿墨池还不见踪影,能不能等到他,我其实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他不会失言吧?还是胆怯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就不必冒这个险了,这倒是个很好的结果呢。可是这么想,其实表明真正胆怯的就是我自己吧,我期待他的出现,又害怕他真的出现,是不是这样?
正忐忑不安着,那家伙却现身了,我惊讶地看着他,这厮正靠在候机厅的门口冲我笑呢。他穿了件藏青色长风衣,里面是浅灰色的宽松毛衫,下面是同色的裤子,气场强大,只是他眉宇间透着冷冷的忧郁,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即便如此,在人来人往的机场这男人还是鹤立鸡群,玉树临风这样用滥了的词放他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你的视力好像不太好,我冲你笑了半天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潇洒从容地拖着行李箱走过来,远远地就抱怨。
“你才知道啊,我是高度近视眼。”我站起身,准备提自己的行李箱。耿墨池很有风度地帮我接了,可能是很重,他故作惊诧地说:“你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准备嫁到上海去吗?”
“是有这个准备,”我呵呵地笑,点点头,“听说上海男人是中国最适合做丈夫的人选,我过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肯定没有。”
“何以见得?”
“全上海最优秀的男人就在你面前。”耿墨池厚颜无耻地说。
半个小时后飞机冲入云霄,两人在天上说话。
“说实话,我等了你半天,以为你不来了。”
“我是不打算来了,”我找空姐要了杯咖啡,瞅了他一眼,“可是转念一想,明天都是新年了,我没理由把今年的贞操保存到明年。”
“嗯,有道理。”耿墨池表示赞同。
正说笑着,飞机好像遇到了气流剧烈地颠簸起来,我本能地抓住耿墨池的手。广播提醒乘客不要慌乱,说气流马上就会过去,可是飞机却颠簸得更厉害了,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我闭上眼睛,心想完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报应啊。而我身边这位男士却堂而皇之地握住我的手,顺势又搂住我的肩膀,还不忘幸灾乐祸地感叹一把,“我们还真有缘啊,没想到死也要死一块。”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被飞机颠簸得头晕眼花,胃也一阵阵地翻滚。我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悲哀地祈祷飞机千万别掉下去,我过去的人生已经一团糟,我不想连死也死得尸骨无存。可是耿墨池这家伙还不歇火,继续添油加醋:“哎呀,下面是太平洋呢,听说里面有很多鲨鱼,冬天寻不到食,估计都是饿着的,就等着天上掉飞机呢。”
他明摆着是瞎说,飞机下面明明是连绵的青山,又没出境,哪来的太平洋呢?可我昏头昏脑一时没回过神,战战兢兢地问:“你会游泳吗?”
“抱歉,不会。”
“那鲨鱼吃你怎么办?”
“估计鲨鱼会先吃你。”
“为什么?”
“因为冬天出来寻食的鲨鱼大多是公的。”
我这才明白他是在逗我玩呢,马上忘了飞机颠簸带来的不适,反唇相讥道:“万一你遇上的是条母鲨鱼呢?”
耿墨池乐了,一脸坏笑,“那我会告诉她,我没带套。”
我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往他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疼得他“哎哟”一声躲闪不及。这是我的习惯动作,每每兴奋得忘了形就会狠拧对方的胳膊和腿,祁树杰生前就深受其害,特别是谈恋爱那会儿,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害他大热天都不敢穿短袖,那应该算是我给他的甜蜜的痛吧。可是结婚几年后,我很少对他有这样的动作了,也许是因为他太忙,两人聚少离多,也许是我对一成不变的婚姻生活变得麻木,早没了向他表示亲近的冲动。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不应该想到他,可是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正是因为他吗?四年的婚姻,他已经植入我的生命,即使现在他不在了,曾经生活过的点滴还是时常在脑海中浮现。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